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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你……”

    少年哑然出声,眉眼间俱是不可置信,他盯着面前女子看了好半晌,最后才缓缓移开目光,呼了一口气,将那金条推到了宋知蕙面前,“你赢了。”

    听出他有几分不悦,宋知蕙忙起身朝他屈腿,“奴侥幸,是贵人怜惜。”

    少年“嗯”了一声,还想再说话,一只大掌忽然落于肩头,那手掌戴着黑色的手套,力道不重不轻地捏了一下少年的肩膀。

    少年咽了口唾沫,起身让开座椅,立于桌旁,对宋知蕙道:“再来一局。”

    宋知蕙自然要应下,重新坐回椅子上。

    这一局,对手从少年换成了那男子,而奖励也变成了两根金条。

    宋知蕙故将眸光在那金条上留了片刻,待少年轻咳提醒,她才赶忙垂眸,抬手落子。

    宋知蕙全程还是没有抬眼,只盯着棋盘,但她能感觉到,对面男人却在看她,尤其是在她设局时,那目光令人有股说不出的威压,仿佛周身空气都变得稀薄,让她心口窒闷。

    可不得不说,男人的棋艺远高于少年,但并非没有任何破绽,就如父亲所言,百密终有一疏。

    这世间但凡是人,便会有破绽。

    宋知蕙知道该从哪里着手,可以阻断男人暗中布下的陷阱,但她没有那样做,而是每落一子,便用余光去寻金条,一副浑然未曾意识到,场中局势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终于,男人落下了那关键一子,宋知蕙极为明显的倒吸一口凉气,她怔在那里,下意识抬头想要说什么,却又连忙敛眸,唇畔微翕,最后叹了口气,低低道:“奴输了。”

    说罢,她又朝那闪着金光的两根金条看去,眉眼中有懊悔,也有不舍。

    “抬起头。”

    男人忽然出声,他音黯气沉,却有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宋知蕙后脊顿时生出凉意,她轻呼一口气,缓缓抬头,却依旧没有抬眼。可即便如此,迎着油灯的光亮,男子的身形依旧落入了她的视线。

    他一身玄衣,用黑色面罩遮着容貌,看不出神情与模样,只知与少年相比,他明显肩宽体高,俨然已是成年男子的体格。

    宋知蕙眼睫微颤,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等待着他下一步指示。

    可他却半晌无声,似只在盯着她看。

    也不知过去多久,面罩终是传来了男子低低的嗤笑声,在那笑声中,他起身离开,却未将桌上那两根金条带走。

    夜阑已浓,热闹非凡的渔阳郡内,也慢慢归于平静。

    宋知蕙倒在床榻上,她没有洗漱宽衣,甚至连鞋袜都未褪,只躺在那里,盯着窗子看。

    她许久都未曾这般疲惫,就好似身上压着重石,心口也压着重石,让她快要喘不过气。

    从那两人离开之后,她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里间,倒头就躺了下去,这一躺便是两个时辰,却迟迟未曾入睡。

    错过中秋祭月,便只能等到来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那日。

    若户籍和路引没有办妥之前,她也不觉得难熬,左右熬了四年,再等三月便是。

    至于所伺之人是谁,是赵凌还是刘公,又或者是赵爷……还是旁的什么人,对她而言从未有过区别。

    可是,今日她做了一切准备,只差走出春宝阁登船这一步,却被那莫名奇妙的二人阻了计划。

    她安能做到真正平静。

    再一想到那二人,那身玄衣似又出现在了她余光中。

    他到底是何身份,为何只与她下棋,又为何没有将金条拿走,莫非看出她是故意输的?

    不可能,她做得那样逼真,他怎能看出?

    到底还是挨不过困意,想着想着,宋知蕙沉沉合了双眼。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坐在一辆牛车中,与她一起的还有几个女子,年纪都不大,模样也都算得清秀,赶车之人便是那人牙子,他将车赶得极快,说要赶在天黑前进入城中。

    山路很抖,牛车又快,有个女孩呕了一路,起初还能呕些酸水出来,到了最后,腹中实在太空,只能干呕。

    她的模样宋知蕙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很瘦,比那时候的自己还要瘦一圈。

    待入了城中,那孩子已经没了气。

    如果当时她能再撑一个时辰,也许就能活命。

    撑撑吧。

    梦里她对她说,也对自己说。

    “那就撑住,不要管旁的事,能活着就成……”

    宋知蕙鲜少有说梦话的时候,却不知怎地,睡梦中的她竟将这梦话念叨出声了。

    “醒了?”

    微黯的声音蓦地传入耳中,宋知蕙猛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入眼是一片黑暗,耳旁是马蹄狂奔之声。

    宋知蕙到抽冷气,已是惊得说不出话。

    “何处寻得户籍?”

    又是那令人生寒的声音,就在她面前响起。

    昏暗中闪现出一道火光,男人点亮了马车中的薄瓷油灯,挂在了车顶上,四周顿时明亮起来。

    宋知蕙被光亮刺得合上了眼,片刻后缓缓睁开。

    这马车极大,车内还有一张软榻,而她此刻正在软榻上躺着,那说话之人背对她而坐,一身玄衣,肩宽体大……是他。

    “不说?”男人见她不回答,轻嗤一声,拉开车窗,将那户籍随手扔入风中。

    “别……”

    “晚了。”

    男人说完,顺手拿起路引也丢了出去,随后回头看向宋知蕙。

    “若孤没有出现,想来昨夜你已逃之夭夭了。”

    第7章

    第七章

    肤敏畏

    依譁

    触

    普天之下,能有几人敢自称为孤?

    宋知蕙瞬间头皮发麻,满眼尽是惊惧与警惕,没了那面罩做遮掩,男人的面容清晰的出现在眼前。

    果然与她之前猜测一致,有如此身量的男人,定然已过弱冠,约摸二十五六的年纪。

    他浓眉似剑,眼眸深遂,高挺的鼻梁让整张脸都多了几分冷冽。

    明明这该是一张俊美之颜,可男人身上那股不怒自威感太过强烈,压得人根本无法去想美丑,只在心中瞬间生出惧怕。

    宋知蕙知道,这是久居高位者自带的气场,她几乎已经猜出了男人的身份,却不敢确信。

    “你没猜错,孤的确是靖安王。”

    晏翊神情平静,只用那眼尾低睨着她,仿佛拥有读心术,根本不必她开口,就能看出她心中所想。

    宋知蕙不敢再看,赶忙垂眸从软榻上爬起,谁知她腿脚具软,再加上马车晃动,下榻时一个闪身,直接扑到在地。

    她的手在晏翊鞋靴上压了一下,但很快就收了回去,却还是让晏翊蹙了下眉头。

    “民女……拜见王爷。”

    宋知蕙跪缩在晏翊面前,细看能发现她后脊在颤,显然是被吓到了。

    晏翊垂眸问道:“可知孤为何要带你走?”

    掌握生杀大权的高位者,做事何须理由。

    宋知蕙伏在地上,望着眼前鞋靴,心中渐起冷意,面前之人是晏家人,他若真是靖安王晏翊,那便是当今皇上的胞弟。

    正是他的亲兄长,下令灭了杨家满门。

    可现在的她,若想对他做些什么,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宋知蕙深深吸气,迫自己合上眼,摇头颤道:“民女不知。”

    晏翊拿出她的身契,丢在她手边,问道:“上面所说,你生于汝南,姓宋?”

    宋知蕙“嗯”了一声。

    上方传来一声嗤笑,晏翊抬起脚,踩在那身契上,“孤不喜谎话,再说一次。”

    一股浓浓的压迫感再度袭来,宋知蕙宽袖中的那双手已紧紧握拳,她深深吸气,再次开口:“民女姓宋,原名心仪,入春宝阁时,被刘妈妈取名为知蕙。”

    晏翊又是一声冷嗤,低睨着眼前还在假装颤抖的女人,她当真是好大胆子,当着她的面做戏不说,还满嘴废话。

    当他是个好耐心之人?

    晏翊抬脚,碾在那鲜红宽袖中紧握的拳上,不紧不慢地加了力道。

    宋知蕙实在想不明白,堂堂靖安王为何会来刁难一个青楼女子,他先是寻她下棋,又将她赎身,最后在这马车中对她逼问。

    除了想到与赵凌有关,宋知蕙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她忍着痛咬了咬牙根,再次开口:“民女……民女是杨家婢……”

    她所言与四年前初见赵凌那晚一致,应挑不出错了。

    可谁知,晏翊脚下丝毫微松,还再一次加了力道,痛到宋知蕙额上落汗,颤声又道:“民女实在不知……王爷究竟要知道何事,但凡民女知晓的,绝不隐瞒……”

    晏翊冷道:“孤在于你说最后一次,孤不喜谎话,你日后可要记住了……杨氏之女。”

    宋知蕙身影顿时僵住。

    “杨歙待学生宽厚无私不假,但他为何会费尽心思教一个小婢女?”晏翊冷嗤,还真当他与赵凌那蠢货一样。

    手背上钻心的疼痛让宋知蕙猛然回神,企图继续辩解,“奴婢在书房做事,府君宅心仁厚,见奴婢喜欢读书,才慷慨教之一二,更多是奴婢自行悟出,还望王爷明鉴。”

    晏翊没有说话,只用脚下力道表示他可否相信。

    “嘶……”宋知蕙疼得倒吸凉气,汗珠已是顺着脸颊滑落,颤着气息勉强开口,“杨歙为我姑父,我自幼亡母,父亲不待,是姑父姑妈念我可怜,将我养在府中,视为亲出……”

    “咔哒”几声脆响。

    宋知蕙彻底垂泪,伏地道:“我是……杨家女。”

    晏翊缓缓抬起鞋靴,“名字。”

    宋知蕙颤道:“杨心仪。”

    晏翊让她抬起头来。

    他见过杨歙父子,虽是在多年前,但那二人的模样依旧还在他脑中。如今再看眼前面色苍白的女子,晏翊眯起眼若有所思,片刻后,他有了定论,直接道:“你与杨昭为双生子。”

    至于杨心仪为何迟迟未入族谱,其实并不难猜,双生子通常会有一个体弱,而民间若是幼子体弱,不仅会寻郎中,还会寻个方士帮忙看相,定是那方士出的主意。

    晏翊不觉意外,只是觉得好笑,那大东人人皆敬的大儒,竟也是个私下里会信鬼神之辈。

    杨歙的才智与谋略,是能得晏翊钦佩的,至于其他,想来也不过尔尔了。

    “心仪为哪两个字?”晏翊又问。

    “家父言: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故取名心仪。”宋知蕙声音很轻,腰背却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挺直。

    “杨歙给你取此二字,便是希望你端庄稳重,就算历经风浪,也能巍然不动。”晏翊唇角微挑,露出几分讥讽,“若杨歙九泉之下,得知她女儿入了青楼,不知会作何感想。”

    宋知蕙抬起眼皮,头一次毫不避讳直视他双眼,她眼眸清澈,没有怨恨,没有羞愧,也没有后悔与自责,只一字一句地轻声问他,“人想活着,有错吗?”

    话落,车内一片寂然。

    许久后,晏翊喊停马车,起身扔了一瓶药油在她膝旁,推门而下,上了前面那辆马车。

    宴信今晚根本没有合眼,满心都是对宋知蕙的好奇。

    见马车停下,他探头朝外看去,看到晏翊下车朝他走来,便赶忙起身,恭敬地推门去迎,“义父。”

    待晏翊落座,宴信才敢在旁坐下,看他唇瓣微干,又极有眼色地递上水囊。

    “义父,那女子可当真与杨家有关?”宴信问道。

    晏翊擦了擦唇角水泽,“嗯”了一声,眼前又浮现出那双胆敢与他对视的眼睛。

    “那她是杨家什么人?”晏信又问。

    “女婢。”晏翊将水囊丢到他怀中。

    晏信顿了一瞬,忍不住蹙眉又道:“一个婢子就这样厉害?”

    晏翊没有说话,只用那微黯的眸光看他。

    晏信似是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质疑晏翊,便赶忙垂眸道:“儿臣错了,儿臣只是……”

    “只是觉得一个婢子不可能胜过你的棋艺?”晏翊道。

    晏信头垂更低,不敢再轻易开口。

    晏翊似是自嘲般冷冷笑道:“她不仅胜你,还胜了孤。”

    只是晏翊当场就看了出来,晏信却毫无觉察。

    明明当年在一众孩童中,他是最聪慧的那个,怎地过了数载,愈发蠢笨。

    晏翊收回目光,懒得在看他。

    晏信却是默了片刻,壮着胆子又弱弱出声,“义父……那、那给赵凌献计之人……也是她?”

    广阳侯在幽州势力愈发强大,民间传言入了圣上耳中,据说那幽州百姓只知侯爷,不知天子。

    皇上震怒之下,却也忌惮幽州兵力,于是寻靖安王晏翊暗中商议此事。

    去年乌恒突犯幽州,赵凌口中乌恒那兵法古怪的军师,正是受控于晏翊。

    简单来说,此番之战广阳侯起初必然受挫,待他书信回洛阳时,皇帝便会立即派心腹入幽州,直入军营与广阳侯共同指挥那四万驻军,待战事结束,广阳侯还会因最初武断误军一事被问责,朝廷便也能顺理成章收回部分幽州兵力。

    此计之初,极为顺利,就在皇帝打算派人入幽州之时,幽州却连连传来捷报。

    晏翊不信赵凌那小儿只短短一日工夫,就能想出破敌之计,且那布阵之法,他从未见过。

    广阳侯麾下自然有晏翊眼线,那眼线回报,赵凌在十月初的一日忽然离营半日,说是为取兵书,回来还被广阳侯杖责了二十军棍。

    晏翊岂会相信,派人继续去查。

    几番深究,最后还是查到了春宝阁。

    那日赵凌在宋知蕙房中待了半日,除此之外,他谁人都未见,直接回了军营。

    任谁人来看,都是那广阳侯世子赵凌贪恋美色,身在军营心在温柔乡,忍不住外出去寻了美人,因在众人眼里,一个妓子怎可能出谋划策,扭转两军局势。

    可晏翊并非常人,身处帝王家,他自幼就重猜忌。

    既然赵凌可不顾

    铱驊

    军法要寻那妓子,他便与她一会,看看究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是这妓子真有古怪。

    第一眼看到宋知蕙,晏翊心头便是一沉。

    此女心思细密,不知二人身份时以静制动,全程未曾抬头朝他们看去一眼,这种心性岂会是个寻常女妓?

    晏翊不信。

    再看第一盘与晏信下棋之时,起初她全神贯注,落棋谨慎,到她摸清晏信路数之后,明显落棋时手臂上的动作明显不如之前紧绷,她那是有了十足把握将晏信赢下,只是为了顾忌男人颜面,后面故作深思,走了迂回的路数。

    此举已让晏翊有了结论,即便不下第二盘棋,他也不会让她继续留在春宝阁。

    可昨晚的晏翊莫名起意,他忽然想看看若是与她直接博弈,她可招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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