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这些年,李延霸时常有种不为人知的扭曲心态,他费尽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打了所有人的巴掌,把别人踩在脚下,如果能让这样的人乱碰自己的东西,不分尊卑等级,那么他活着的意义就完全被侮辱了,他绝不允许。郝大保睁开半只肿胀的眼睛,眼睁睁看着海东青把舌头啄食干净,口角里流出鲜血。
李延霸轻蔑地俯视着他,即便郝大保已经被抽得鼻青脸肿,还是“啊啊啊”地冲上来,又是一巴掌甩了过去,整个人飞到半空中,脑壳撞树,再次滑落下来。
“啊啊!!”
李延霸彻底碾压了他的尊严,好像没有丝毫的怜悯之心,走过去提起他又是一巴掌,扇得他耳朵嗡鸣。
见郝大保还想爬起来,他冷笑两声,蹲下身摸了摸狼狗的下巴,低喝道:“去!”
狼狗得到主人的命令,迅猛地扑咬了上去,它很喜欢人的血肉的味道,郝大保一着急,摇摇晃晃地爬上铁杉树,又被猎鹰啄得满头是血。整个人体力不支,摔在地上。
即便郝大保东倒西歪,像一摊稀牛屎,李延霸发现他还是很耐揍,也不枉他找了一整天。他欣赏了许久,戏弄够了,撮唇吹了声口哨,一鹰一狗也回到他身边。
最后,李延霸让几个手下解开裤头,在郝大保头上撒尿,又瞻仰了一下他瘫在血泊和尿水里的狗屎样子,这才满意。不得不说,在权力和威势面前低头隐忍,转身在弱者身上找到一种独特的快乐,在这点上,他跟郝大保也有相似之处。
怀着淡淡的愉悦,好像得到了城里人那种看画展、听音乐会的享受,李延霸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在鹰犬的簇拥下,闲庭信步般走出了树林。
第二天,媒婆到荆家走动了一圈。
他请的媒婆叫李张氏,出了名的能说会道,李延霸听她说,荆老爷跟夫人听到这门亲事,都是欢欢喜喜的,再问荆光祖怎么说,她就支支吾吾的不肯讲话。
不用想,荆老爷当然是满意,有李延霸一时兴起给他做的这个媒,简直是无上的恩赐,说出去脸上有光,今后李延霸绝不会短了他家的好处,就好像凭空得了个大金蛋一样,再者,刘翠姐在适婚的闺阁女里面也算是一枝花了,郎才女貌,很合适,没什么可挑剔的。
至于这个荆光祖么,长得不错,又识文断字,心气很高,做着才子小姐的梦,不愿意娶翠姐,也是可以想见的。
李延霸不着急,他有得是办法让荆光祖愿意娶,甚至不用想办法,他爹妈为了这个人情,自然会千方百计促成这件亲事。
没过两天,刘家酒坊门前果然来了个年轻人,很高瘦,脸色很平淡,丁盏一看,居然是荆光祖独自来了,立刻把茶端出来,连忙热情地说:“你请坐。”
荆光祖点点头,没说什么,就进来了。
丁盏心想:好孤傲的一个人。正要叫翠姐出来,刘翠姐就恰好抱着大盘箕下了楼。看见一个陌生的俊朗男子坐在屋里,她只扫了一眼,就赶紧看着丁盏,满脸的不知所措。
丁盏知道荆光祖是来相一相翠姐的,等摆好了瓜子果盘,就留他们两个人在这里独处,自己掀开帘子出去忙碌了。
过了有一刻钟,荆光祖出来跟他道别,丁盏就进去,看见桌上的果盘纹丝不动,茶水冒着热气,也半口没喝。翠姐坐在桌边,脸蛋涨红。
夜里,她就悄悄上楼,拉着丁盏说:“见鬼见鬼,我不认得他,他说要娶我!还给我这个,真是发了癫!”
她手里拿着半块红绣帕,这是泗南的习俗,男方看中了女方,就送半块鸳鸯手帕,这是要结为夫妻的凭据。
“那你喜欢不?”丁盏问。
其实翠姐一看脸,就觉得自己跟他很投缘,多俊哪,像白鹤一样,就忍不住把脸贴在绣帕上,羞答答的不说话了。
丁盏就知道她完全就是见一个爱一个,以她的性格,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心里就叹气,等成了亲,成了亲,一切就好了,他也不用操这么多心了。
过了一阵,翠姐抬起头问:“我们家跟他们也不认得,为什么会来说亲?”
当然是因为……因为……丁盏低咳了一声,说:“花朝节那天,他见到你了,对你很喜欢,所以就来了。”
“真的吗,真的吗?可是我掉进水里了,丢死人。”翠姐完全不敢置信,又询问了很多细节,这才把心放在肚子里。
荆光祖的人才是不错的,有书卷气,丁盏很善于从眼神判断一个人,他的眼神是坚定的,既不摇摆躲闪,也不像李延霸那样充满了暴戾和算计,应该是个不错的后生。
当然,在李延霸面前,丁盏只专门挑了那些好听的话讲,又刻意讨好地在他鼻尖上轻吻。
真是个小势利眼,李延霸知道这件事情让丁盏满意了,高兴了,于是他也高兴了。
“你说,翠姐要是嫁出去,我真的会舍不得,我那天真的要哭。”
小寡夫总跟他分享一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事情,有时候还跟他说公婆的坏话,讲他们是如何小气,如何喜欢挑刺,李延霸好像也听习惯了,顺口给他提几句对策,丁盏就拿去如法炮制,果然很有效。生活里的很多事情,李延霸都成为他的军师了。
李延霸屋里只有他跟奶奶两个人,很少体会这种拥挤喧闹的家庭生活,倒觉得这种斗智斗勇别有一番乐趣。其实,他逐渐也不觉得丁盏的家人那么有他想的那么可厌。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好像也不错的。
群~10~~4?整理.0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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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八字才一撇
这下翠姐害了相思病了。天天拿着那半条手帕,撑着脸,坐在窗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还没来,我去找他问问吧?万一是做梦呢?”把丁盏问得头疼脑涨。
小寡夫头疼,李延霸当然也头疼了,李延霸一头疼,荆家的日子就不好过。
所以,没过几天,媒婆就上门来,刘家夫妇听见荆家居然要娶翠姐做媳妇,当然是嘴巴都笑烂了,两家人一商量,订婚酒就安排在这个月底。
之所以办得如此仓促,除了的确是门百无一弊的好亲事,还有个火烧眉毛的原因——刘家酒坊遇到了经营危机,现在急用钱来周转。
这又要说到另一个话题了。
那些远在天边的家国大事,像卷起的沙尘一样,慢慢地迫近了这个群山环绕的桃花源。
北边战火连天,方自儒的老丈人杜司令即将摆驾泗南,风头很大,说是休养一段时间,其实是被打怕了,夹着尾巴来避难的,再加上又逢六十大寿,各路人马当然要想尽办法献上“生辰纲”,但金银财宝不是凭空变来的,从哪里来?当然是取之于民,又要挨家挨户地催税。
没有牌坊的庇护,老百姓的钱袋被朝廷刮走一道,已经是空空如也,再加上官兵土匪谁都可以来收税,更是入不敷出。税种五花八门,丁税田税就不用说了,种地的耙子犁头也要交税,拉屎拉尿也要交税……凡是想得到的,都要交税,想不到的,上面都“贴心”地为大家想到了。这就好比蚊子腹内刳脂油,大家拿不出来,又开始思念起那座梦中的牌坊,可是良机已逝去,再思念也是于事无补。
众所周知,酒,是粮食变的,在刀兵匪寇和洪涝旱灾的洗礼之下,庄稼歉收,酒的制作就变得艰难。战乱时期,做死做活才能果腹,谁还有心思喝酒?所以,刘家酒坊的收入变得非常微薄了。丁盏算是肯做的,可是做得再多,也只是仅供四口人吃饭而已,按这个趋势,连糊口也难以保证。
前段时间,就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杀人案,住在村尾的一个刁民交不出粮食和税款,性起闹事,操起一把刀子乱砍乱剁,居然砍死了十几个官兵,身上都被枪打成筛子了,肠子喷涌得像瀑布,双手还在机械式地挥舞,嘴里喊着“老子杀了你们”,状貌狰狞,给在场的人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为了保护弟兄们的生命安全,方自儒从百忙中抽身,亲自佩枪,来这里督察缴税的工作,以表对民生的重视。
今天并不是例行缴钱的日子,他们又来了。在元贞村生活,服管永远是第一紧要的,但是再怎么服管,压榨人也要有个限度。
等官兵进来时,丁盏已经准备了一套说辞,希望他们宽限几天。
官兵举枪比着他:“少他奶奶的废话,当心老子毙了你!”
“慢着,”这时候,方自儒抬起手制止,仰头在空气中嗅了嗅,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招牌,若有所悟道,“是荷花烧……原来出自你之手啊?好酒、好酒……”
丁盏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能勉强挤出笑,点点头。
“你的身上也带了一股酒香,”方自儒指着他,扭过头,对别人笑道:“你们看,这就是当垆卖酒的卓文君哪。”
紧张的气氛松弛下来,丁盏手稍微顿住了,赔笑道:“我们这些小人物,又脏又臭的,方司令太过抬举了。”
方自儒竟然没有逼他交税,手一招,就把乌压压的一众人马叫了出去。
“我看他是想做司马相如了吧。”晚上李延霸半躺在床上,冷哼一声,其实今天早就有人把这件事禀告给他听了。
自从那场小小的风波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沾过这张床,这两天又厚着脸皮卷土重来,好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家一样,鸠占鹊巢,夜里睡得像头死猪。
“总觉得心里不安,算了,明天我自己去补交。”丁盏内心踌躇,他怕惹出什么祸端。
李延霸看了他一眼,手指划过他俊秀的脸颊,忽然说:“你还真的是块红牌嘛。”
“什么意思?”
所谓红牌,就是妓院里最受欢迎的头牌。
丁盏冷冷警告他:“李延霸,你不要又来拱我的火。”
“你在我面前耍横,跟别人倒是会眉来眼去。”
丁盏挑眉质问:“你哪只狗眼睛看到我跟他眉来眼去了?”
他的确是没有亲眼见到,可是小寡夫光站在那里,就有一种勾引人的媚态了,这他却是可以想象到的。李延霸因为有过一段家道中落的经历,所以得了患得患失的病,他总认为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之不易,很容易变成虚幻的泡影。他不吸烟,不抽鸦片,除非应酬,平时饮酒也很适度,哪怕是三九天,也要每天洗个冷水澡,为的就是保持清醒的头脑,不遗余力地享乐。
另一方面,他的领地意识更强烈,对别人的打压也更容易怀恨在心。
尤其是现在,完全被方自儒压着一头,连情人也要被言语调戏,心里当然有股鬼火直冒上来。
李延霸也知道,他是忍不住迁怒到小寡夫头上了。可是心里越不舒服,就越冷静,装作一副大度的样子,好像浑然不在意地劝道:“要不要我去探探口风,他要是真的喜欢你,那你就打蛇随棍上,将计就他的计,有方司令罩着,今后还怕有人为难你么?”
丁盏冷笑道:“你别拿这话激我,我最讨厌的就是老男人,男人到三十岁都该去死,等我到了三十岁,我就找根绳子吊死了。”
这恐怕是小寡夫自己发明的痴语,李延霸本来还酸溜溜的,心里很憋闷,反而被他逗得舒服一点,抱住他,侧过脑袋,在那脸上响亮地啵了一口,忍着笑,低声问:“你吊死了,我怎么办,嗯?”
丁盏斜着眼看他:“你也没几年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延霸总算忍不住大笑,反枕着手臂,躺在枕头上,肺腑中忽然感到畅快。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很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享受无尽的荣华、享用美好的肉体,不顺的境遇只是暂时的,应该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
“宝贝心肝,来,我抱着你。”李延霸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把小寡夫搂在臂弯里,咬着他的耳朵,轻轻地说:“你别做了吧。”
“为什么?”丁盏倒不觉得他要为了这两句玩笑话费神,他还保留着侥幸,说不定是他自作多情,方司令只是欣赏他的酒呢?
李延霸想,方自儒这个伪君子肯定看上他了,他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诱人,自从每一寸肌肤被李延霸耐心开垦过、深耕细作过,走路的姿势就发生了变化,不自觉地扭着腰,臀部被黑色的衣衫包裹着,绷出圆润的弧度,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被男人滋润疼爱过的春情,骚得不能再骚,没有人会不爱他的。
看来他暗中保护的人手还不够,又要增派了。
他跟小寡夫说:“反正也没几个钱。再说刘家酒坊,又不是丁家酒坊,你每天累死累活,也只是给别人作嫁衣。你要是真的想做,我给你开一家酒厂,随你姓丁,赚的都是你的,亏了算我的,好不好?”
丁盏转过身去,背对着他,把被子拉上去:“我谢谢你!你还是闭嘴吧。”
看来是完全不领情,李延霸就自顾自地说:“前两天跟别人吃饭,得到的新消息,过阵子,就要颁禁酒令了,你也该多为自己想想。”
粮食一缺,就要禁酒,这是历朝历代一以贯之的做法。
他故意在这话里加入了危言耸听的成分,禁酒是不可能禁的,谁有门路,谁交了孝敬钱,谁就能合法地酿酒,生意人跟官府来往,都不外乎此道。至于那些无钱无势的,当然就是要祭出大旗,赶尽杀绝了。
丁盏听在耳朵里,暗暗的却很担心,刘家没有地,不能种田,米菜鱼肉都要在圩市上面买,如果禁止贩酒,一家人靠什么生活呢?
“天晚了,睡吧,明天再说。”李延霸从后面抱住了他,找到他的手,五根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轻轻合拢,在唇边吻了一下,就像驱着狗的牧羊人,把肥美的羊羔赶进自己的圈里。
整理?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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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惊鸿照影来
过两天,李延霸翻阅当铺的手簿时,看到了小寡夫的大名,目光稍微停顿了一下,并不觉得意外。
“他拿什么来当的?”
伙计说,是一套孟窑的酒器,很漂亮。李延霸颔首翻了一页过去,没说什么。
伙计问他: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下次他来,就把折价压到最低。”
当铺是对半折银,到手的现钱已经不多,还要再压,那真是没几个子了。伙计猜测或许是这个人得罪过少爷,少爷要整他,心里就有了数。
紧接着李延霸又说,“把他典的东西都留着,送到府里去。”
这就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不过少爷的事情,他们这些下人还是不要多嘴的为好,照办就是。
李延霸知道丁盏为了补交税款,生活不好过,除了这个,订婚宴之后,又有一个难题等着他的小寡夫,那就是刘翠姐的嫁妆。
说起嫁妆,那也是一门学问,各色各样的用品都要置办,其中,压箱钱、金银首饰、整套的新衣服那是必不可少的。
嫁妆是娘家的心意,太单薄,会被夫家人瞧不起。
他手里拿酒盅对着灯看了两眼,杯沿白润近乎透明,泛着一圈柔和的光泽,确实很精致,一定是小寡夫的爱物吧,可见他捉襟见肘到了什么地步。
这个时代,不是肯干活,日子就会舒服的。像刘家这样的人家,平时小富即安,饭桌上还有鱼有肉,跟遍地的饿殍比起来,按理说是过得不错了,可是来了半点风浪,都会被立刻摧垮。
的确,丁盏为了这些事已经焦头烂额,连翠姐都发现了,家里从餐餐白米饭,到半碗糙米饭里掺半只地瓜,最后完全被地瓜一统江山,吃得她脸都发黄了。
翠姐问:“我们家是不是很缺钱啊?”
丁盏跟她说:“家里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订婚宴过后,两家人又马不停蹄地定下大喜的日子。其实丁盏认为这个婚结得太仓促,好像屁股后面有鬼追。可翠姐现在很喜欢荆光祖,刘家二老又担心夜长梦多,更重要的是,刘家需要一笔丰厚的彩礼来周转生活,所以他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刘翠姐把喜服放在身上比了比,笑嘻嘻地说:“好了,别担心了。好看不?”
她昨天才去绞了面,一张瓜子脸显得更加明净白俏,眉毛弯弯的,耳后两股乌黑的大麻花辫子,眼里充满了对幸福的憧憬,整个人散发着待嫁少女的快乐气息,像一张无忧无虑的白纸。
“嗯。”丁盏点头,想挤出一个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该想的门路都想过了,他实在是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弄钱。
李延霸最近也是泰山压顶,已经当了半个月的和尚,并不是他清心寡欲不想近男色,只是这几天,几个姜族的客人来了,还带来了大单子,他做梦都想着揽下这一笔。
这是南下之路的重要环节,只要攻破这一关,就好像打通了任督二脉,能够更上一层楼。
可是他眼馋的肥肉,别人当然也眼馋,他只能加倍地抛出筹码,这几天已经陪着客人接二连三吃了几顿饭。
姜族人酷爱豪饮,喝酒像吞白水,那种浅浅圆圆的小酒杯,对他们来说只是漱漱口,用大海碗,这才够意思。李延霸自认为酒量在普通人里还算中上,在他们面前就显得不足了,酒场如战场,喝得像打仗一样。
一碗又一碗烈酒下肚,胃里像着了火,绞成了一团。
李延霸忍着,忍着,找借口出去,大吐了一顿,“哇”地把鱼翅龙虾鲍鱼海参通通呕出来,他两眼血红,喘了几口气,低头盯着地上的脏东西,心想,这可能是最昂贵的一摊呕吐物了。
他妈的,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我该死在美人的怀里!而不是这些充满酒臭的老菜帮子跟前……李延霸用力摇了摇头,甩掉酒精带来的晕眩,一拳砸到墙壁上,用疼痛勒令自己清醒,洗了把脸,推开门,精神抖擞地重返战场,自罚了三大碗,翻过来,一滴不剩,赢得满堂喝彩,把酒宴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他眼睛里布满血丝,咬牙切齿地想:老子喝死你们……老子……喝死你们!
习惯以酒盏上论英雄的姜族人,也被灌得东倒西歪,成了他的手下败将。
靠酒肉建立起的友谊虽然不免虚伪,却往往有奇效,觥筹交错之间,主宾尽欢。
权势和金钱,像毒蛇一样慢慢往上攀爬,他喝得浑身滚烫,脑袋很沉重,却还勉强维持着风度,站起来,一一出门送客,随着这单生意收入囊中,他也慢慢把心放进了肚子里。
夜色已晚,外面风大,李延霸感到胃里有针扎,低声说:“顺叔,我想、我自己走走……”
“别跟着我。”
阿顺在后面说:“好,不跟、不跟……”
恍恍惚惚间,阿顺好像看到了十三岁的李延霸的背影,在他的记忆里,少爷从小就长得虎头虎脑,是个刺头。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他还记得小少爷身上披麻戴孝,还稚气未脱,鼻梁上带着伤,嘴角也红肿着,抬起头,很老成、很郑重其事地冲他说,“顺叔,我把奶奶托付给你,一定要照顾好啊,我走了。”
那是个大雪天,阿顺不放心,把几块热乎乎的肉饼包起来,又带了一件厚棉袄,打伞跟出去,亲自把少爷送出了村。
李家虽然分崩离析,少爷那个派头还是在的,嘴里哈着白气,认真地吩咐道:“你回去吧,别送了,我跟奶奶说了,混得好了就会回来!”
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眼泪结成了霜,声音也带着些许哽咽,然后决绝地转过身,一看都不看,就离开了这里,去赴他未卜的前程。
真的能回来?李顺就站在村口的短墙上,看着小少爷的背影在苍茫的雪地里逐渐变小,然后缩成一粒黑点,消失在风雪中。
月色朦胧。
四个轿夫抬着三叔公,正从隔壁村看完花枝戏回来。三叔公盘腿端坐,捋着胡须,喝醉酒似的品味着那戏里的唱词,好,真是好。
只听见“砰”地一声,轿身侧歪,三叔公一屁股从轿子上跌下来,滚了几滚。
原来是李延霸迎面走来,醉醺醺地抬起手臂,对着轿子开了一枪,正好打断了一根把手。
轿夫连忙去搀扶,把三叔公从地里拉起来,拍去土渣。四个人心有余悸,不知道李少爷想干什么,也亏得他一枪打在木头把手上面,要是打偏了半点,今天非得闹出人命官司不可。
“李延霸!”三叔公气得面色发青,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不知道他发什么酒疯。
罪魁祸首浑身散发着酒气,手里的枪口冒着一缕青烟,他还不知悔改,眯起迷离的双眼,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会,迷惑地说:“……你怎么变得这么矮了?”
实不相瞒,他现在做梦,还经常能梦到一个场景:在他家大门口,三叔公脸上一片阴影,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好像踮着脚也看不到脸。现在不但能看清,还能看到他脸上的痦子,耷拉的眼皮,头顶稀疏的几根毛,真是怪哉怪哉。
三叔公脸上枣皮似的皱纹都一齐凝聚起来,提高了音量:“你说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脸,大吼道:“你看清楚,老子是谁!你这是跟谁说话!”
“三叔公,你是三叔公。”李延霸神游天外似的回答。
“唉,对了,我是你的三叔公。”三叔公整顿了袖袍,看这个醉汉终于恢复了神志,脸上的怒色也不那么浓了。
李延霸看了他一眼,又问:“你怎么还没死?”
三叔公一口气没喘上来,身子一软,被几个轿夫扶稳了。
过了半个时辰,李延霸游魂一样地回到家,看到他奶奶坐在大堂上,就扑过去,“咚”地跪在地上:“奶奶!嗝呃……”
这一扑,把老太君吓了一大跳:“你这是喝了多少!啊?”
他想笑,又想哭,最后流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表情,红着眼圈,抽噎着说:“我出息了,是不是?”
“乖孙崽,你怎么了?”老太君连忙把他扶起来,叫人去煮解酒汤。
“我说过,我会回来……我没有食言……奶奶……我一定好好挣钱……好好孝顺您……嗝,不再、不会再被人欺负了……”
老太君叹了口气,安慰道:“孩子,你做得够了,何必自苦!兰花,四喜,来把少爷抬进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