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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30

    第三十章

    ◎菜豆腐◎

    在这个世界没有向你展开友好的怀抱,并且亲口承诺你所见的一切,都是世界许诺给你的游乐场之前,你是不能把每个人都当成傻子的。

    就比如说死硬主簿,他听完赵鹿鸣这一套“我这也是为了君父”的理论后,一点也不感动。

    “大宋有百万禁军在,何劳十二三女童招募乡勇!”他说,“帝姬年纪尚幼,身边无人教导,竟如此顽皮!”

    顽皮的帝姬就很是不死心,“可我受了一剑。”

    死硬主簿的话语立刻就柔和下来了,“此系无妄之祸,帝姬不必忧惧太过。”

    “但我还是怕。”她胡搅蛮缠。

    “南郑城稳如泰山,帝姬安坐便是。”死硬主簿坚持着不肯后退一步,“况且就来日朝廷责问下来,在下愿一力承担罪责,难道帝姬的清名便能无恙么?”

    垃圾话再掰扯的意义也不大,而且主簿的理由很充分,哪怕换到千年后的现代社会,也没有一个十三岁孩子招兵买马的道理,关键是事情闹大后吊起来打的一定不是熊孩子,一定是熊孩子身边的人。那李素就坚持认为,如果他帮帝姬招募士兵的话,他是对不起帝姬的爹,也就是官家的,那他就得以死谢罪了。

    有点麻烦,绕开李素干活成不成?

    理论上说可以,她这几万亩土地上生活的百姓多了去了,她铁了心招募青壮,李素就算吹胡子瞪眼也阻止不了她,毕竟君臣有别嘛。所以这事儿麻烦了点,也不是不能做。

    但李素的态度是一个晴雨表。

    大家关起门来开会。

    领导发布了这样一个任务,这群从汴京一路带到兴元府来的半大孩子就群策群力,一起想办法出主意。

    “今岁收了粮后,咱们先招百十来个,很不起眼,”高三果第一个发话,“待明岁秋冬,再招百十来个,如此三五载,咱们灵应宫的豪奴也有数百人,拉出去不比禁军体面?”

    大家纷纷点头,认为说得很好。

    但是领导有不同意见,“我等不得三五载,再说也不过三五百人,够什么用?”

    三个高坚果就互相看,很是吃惊地问,“帝姬要多少青壮啊?招来何用?”

    “我被捅了一剑,”她板着脸说,“你们说有什么用!”

    “王穿云一人,又不是聂隐娘,三五百人弓箭齐射,她也成筛子了啊!”

    季兰看看她的脸色,赶紧咳嗽一声。

    “总之咱们得多招些人,”佩兰说,“不要理李主簿就是了!”

    “帝姬提拔他,他才能在灵应宫当差,怕他什么!”

    高大果就摇摇头,“就算他不吭声,禁军岂有坐视的道理呢?”

    公主被送来兴元府清修,官家是给她配备了一百人的禁军的,而且不是普通禁军,是从殿前司里调出来的,可了不得。这一百个禁军当初进南郑城时,那真是引起了小小的轰动,哪怕到了现在,都还有已婚的妇人未婚的女郎在灵应宫附近晃悠晃悠,专为看这些小伙子的。

    那赵鹿鸣就很嫌弃。

    看个什么呢?看他们胸大腰细腿长?看他们身着五色甲胄,威风凛凛?那个身材好是好,绣成铠甲模样的衣服也真威风,可除了给她当仪仗队外是真没什么用哇!

    这群禁军归一位都知管,都知也是个很懂得自己优势的人,每天跟个花蝴蝶似的在城里乱飞,灵应宫里的未成年少女们保持缄默,都当看不见。

    可要是灵应宫觉得他们不称职,自己另起炉灶招兵买马,禁军就会有反应了。

    “给他们些财帛,成不成?”高二果想法比较灵活,“他们收了钱,还会阻拦吗?”

    “若是传到汴京去可麻烦,”季兰皱眉,“好端端的禁军,到时官家一怒,将他们贬作配军,思及于此,他们岂有不怕的呢?”

    大家又愁眉苦脸了。

    曹翁似乎睡着了,头低着,一点一点的。

    赵鹿鸣这种愁眉苦脸一直持续到晚上。

    她的时间不多,得计算着用,因此脑内行程表上每一步都有个限期,比如说招兵买马这事儿,她的第一批骨干得在年底筛出来,这里不仅要有内政方面的,给她抓钱抓粮的骨干,最关键的还得是能建立起一个小规模军队。

    但第一桶金总是最难淘的,第一道口子也是最难撕的。

    她现在连多招几百个杂役都被人阻拦,那她到哪去找铠甲、盾牌、武器、弓弩呢?

    忧愁的公主就是这样慢慢地吃完半碗饭,并且很嫌弃地尝了两口南郑城特色的菜豆腐后就放下不吃了。

    “蘸水不好。”她批评道。

    过来收拾碗筷的宫女拿她的筷子蘸了点儿尝尝。

    “糖放多了。”宫女很自然地说道。

    一开口,帝姬就吓了一跳,“你怎么来了!”

    王穿云有点不好意思,“是曹翁令我来的。”

    “曹翁让你来端盘子?”帝姬有点迷惑,但立刻反应过来,“他必有话交代你。”

    这个问题难住了王穿云,很显然她不是那种行走在宫廷里的谜语人,因此她还仔细想了想,才眼前忽然一亮。

    “曹翁说,帝姬这两日心绪有些烦乱,让我小心些。”

    “嗯。”她说,“然后呢?”

    “然后他说,虽说灵应宫有金山银海,消息传出去,匪盗必生贼心,帝姬莫怕就是。”

    赵鹿鸣想了一会儿,突然一瞬间,她怵然而惊了!

    灵应宫里跑了个小内侍。

    不算什么大事儿,毕竟这群背主的内官被帝姬打一顿扔小黑屋里不死不活地关了快一个月了,一个个都望眼欲穿,挖空心思想往外跑,那其中有一两个腿脚麻利,惯会做贼的,趁着看守不注意逃出去也是有的。

    消息递给了县尉,县尉就贴了个告示,说是有人见到了,抓到了,都给赏金。

    当然赏金也不多,这么个小东西,值几个钱呢?

    因此这件事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但这个小内侍是真正的人才,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逃出灵应宫,又一路逃出城——他甚至赤着两只血淋淋的脚,一路走进山里,找到了他在兴元府唯一有交情的故旧!

    那是个什么样的故旧?大概是一个村子都属这位故旧的,田地也是他的,人口也是他的,还有路过的商人,只要他手下喽啰在山上望见了,留下了,那商人的财货也就都是他的了。

    这群贼寇藏在山里,原本是很不容易被找到的,尤其不应当被一个汴京来的小内侍找到,但这个小内侍曾经在这一片山地待过数月,对于这附近哪些村庄里住的穷苦老百姓,可以抢,哪些村庄里住的贼匪,离远点儿,他心中清清楚楚。

    尤其这些贼人也不是劫富济贫的梁山好汉,听说西城所的中贵人来办差,他们竟也很客气,将对着穷苦百姓时腆起的肚子悄悄收回去一寸,还给人家送过些山中的特产药材哪!

    那大家自然就算故旧了,小内侍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愤,也自然就想到了这里的故旧。

    灵应宫里都是什么东西呀!一群卸磨杀驴的狗贼!打量谁不知道呢!

    有妇人小心地给这位内侍清洗脏兮兮的双脚,脚上的血痕是做不得假的,遭了这样天大的罪,合该有这样的怨愤。

    山寨里的几个贼头就互相对视一眼,有人笑嘻嘻又发问,卸磨杀驴,那灵应宫的地,留给谁了?

    谁知道呢!小内侍大声说道,左不过是那些兴元府里的大户罢了!唉唉,几位兄长不知道吧,灵应宫而今是个什么模样,那真是玉石铺地,金箔贴墙,什么珍珠宝石,珊瑚玳瑁,官家赏的几十万贯已经是罪过了,帝姬还不知足!

    她收了地,逐了内官,不过是要再将地卖给大户一次,谁不知道那些豪强人家使劲往灵应宫送钱呢!那钱都不是论筐装!那得论车!还要大车!

    灵应宫的指头缝里流出一点儿,给了他们这些人花用,这辈子就再没有不知足了!

    几个贼头的眼睛就微微眯起来了。

    有人动了心,但还有人小声议论,那南郑是大城,帝姬此来又带了禁军护卫,咱们才多少人,不知天高地厚,也敢打起灵应宫的主意?

    小内侍的眼睛滴溜溜地转,有人望向他时,他又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了。

    唉,唉,他能有什么坏心眼呢?他只是怨愤帝姬明明那样有钱,偏不肯待他们这些奴仆宽柔些,他来庄子里,实在只是走投无路,来这里歇一歇,几位兄长愿意留他一宿,再给他一双草鞋,一碗米饭,一块没有蘸水的菜豆腐吃,他已经感激不尽了。明天一早,他立刻动身,灵应宫现在悬赏四处抓他呢,他可不能连累了几位兄长!

    忽然有人开口了。

    “且不忙走,咱们相识一场,小内官又这样对咱们的脾气,很该杀两只鸡,筛一壶酒来,吃什么菜豆腐!”那个坐在上首处的贼头豪爽地一拍胸口,这样吩咐之后,又眯着眼睛,貌似无意地问道,“贤弟既然是在那灵应宫中侍奉的,也仔细讲讲各殿的布局和摆设,给咱们这些穷苦兄弟长长见识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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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恐怖之夜◎

    南郑城是有厢军的,只是不在城内。

    就像前番所说,作战是那些“人样子”禁军的事儿,厢军不管打仗,也挣不来禁军的那份钱。

    但厢军也有自己挣钱的路数,就比如说南郑城这两个都的厢军——也就是两百人,他们最近的任务就相当不错。

    汉水自秦岭而下,一路向东流过兴元府,给兴元府带来了滔滔河水,用以农人耕种,也给朝真帝姬带来了六个渡口,用来收税。

    朝真帝姬是不可能自己跑过来收税的,甚至李素也不可能坐在渡口收税,那收税人就需要精心挑选。在没有挑选出来之前,按照帝姬的吩咐,渡口暂时被县府代管,到时候交灵应宫一份钱就是。

    这差事不消细说,人人都知道有多馋人,因此两位都头也是费尽千辛万苦,送礼吹风甚至要自己夫人也搞一搞夫人外交,总之终于是将六个渡口拿下,护着县府送过来的小吏,狼狈为奸一下,既能为帝姬分忧,也能给自家房屋翻修寻觅一笔额外的收入。

    汉水滔滔,有商船往来,也有渔船自江上行过,不管是什么船,反正只要停在渡口,钱是要给的,那要是鱼贩子的船,鱼也得留下几条。烤了吃很美味,煎了吃很下酒,待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时,煮一碗热热的鱼汤喝了,这也很解酒啊!

    兵丁也就罢了,尤其是那些押官、队头、左右傔旗,吃饱喝足后,舒舒服服地在江边这么一躺,真是神仙下凡也不来换,谁还会想起南郑城呢?

    况且南郑城里有禁军在,哪个不长眼的敢动什么心思呢?

    城门口排着河流一样的长队,缓缓向着城内流动。

    那些有底契的农人已经同灵应宫重新签过永佃的契纸,满意地回去了,还有些开垦隐田,从来没交过税的每日里还在努力往县府去,想要同小吏分说清楚。

    其中有些能说清,最后也得了一纸田契,喜笑颜开地回去,有些说也说不清,只能每日将关城门时便出城,天将亮时再守在城门口,省去城中投宿的费用。

    守城门的小吏就渐渐不耐烦起来,这些人既穷且精明,浑身上下一个铜板也没有,想要他们交进城钱是不能的,可拒在城外又会苦苦哀求,挡着后面进城的人。

    打是随便打的,但只要你不敢往死里打,人家皮开肉绽也要在地上滚着爬着要进城,叫县官见了,反而责罚小吏虐打百姓。

    要抓进监牢呢?监牢里没那许多空屋子啊!之前塞进去的管事们还得一个个责罚处置呢,那都是为富不仁的真狗腿,谁个有心思装进这许多穷鬼去!

    于是这些人求一求,小吏骂几句,趁着天色尚早也就放进去了。

    这十几个人低着头,跟着一群穷鬼进城时,小吏竟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南郑城是不如汴京那样繁华的,可毕竟也是座大城,房子里也住满了人,那该有的商铺就会有,该有的生意也会有。有煎烤烹炸的香味从食舍里飘出来,有美酒的香味从酒舍里飘出来,还有脂粉香气从胭脂水粉铺子里传出来。

    有结队而行的女郎,有骑马而过的郎君,还有坐在楼上高谈阔论,引得楼下女子频频侧目的“人样子”。

    “那就是禁军。”

    楼下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就眯了眼睛向上看,看了一会儿,又低了头,冷冷地笑了一声。

    “当真是个‘人样子’。”

    “灵应宫就靠着这样的人守着么?”他身后的人就鄙薄着,往身后看去,“你们却也忍得。”

    后面的人一直是低着头的,穿戴也比前面的人破烂许多。

    “帝姬将田又佃回给大伙儿了,我们走了几个村落,都说帝姬是个好的。”

    为首的就狠狠向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她是个好的,怎么不将田地还给你们,倒学会了李彦那一套——”

    “她到底没收那许多……”

    有人忽然就暴怒起来:

    “她一文也不当取!”

    这一声太过响亮,立刻引得周遭人侧目,他们便又很敏捷地低了头,三三两两地散开。

    一群人凑在一起是很显眼的,可散进那些巷子里之后,也就再也见不到了。

    只有为首的这几个,还走在城内的大道上,一步一步,向着灵应宫进发。

    灵应宫的大门寻常是不开的,也不接待什么客人。

    如果有人想来灵应宫供奉参拜神仙们,要先递个信进来,帝姬看过了,同意了,才允许进。尤其帝姬伤势还没痊愈,灵应宫的大门更是关得严严实实的,除了内侍可以从侧门进出,挑水运菜扔垃圾,禁军也只是在道观外守着罢了。

    因此帝姬就得以一个人坐在前殿的台阶下,对着她的小堂妹发发呆。

    兴元府气候比汴京温和,下过几场秋雨,现在太阳又出来了。白日里不觉得酷热,夜里也不觉得寒凉,族姬头顶就生出了几棵草,那抹翠色在风里摇摇晃晃的,就显得太湖石上面的红痕更加刺眼。

    你心里,什么都知道。

    它突然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就吓了赵鹿鸣一跳。

    她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坐在灵应宫里,一天天的不出去,她能知道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抹红痕似乎渐渐地向她而来了,在泛着阳光的一片青砖石上,悄然流淌过来,抚摸着她的手,安抚着她,嘲笑着她:

    你明明都知道的,贼人若是进城,他们会只抢道观,不伤无辜吗?

    她脸上的惊慌就淡下去了,冷冷地注视着它。

    它还在悄悄地说些什么。

    啊呀,啊呀,你明明知道这一切很有可能发生,你也完全有能力制止,是不是?

    她当然是可以制止的,她有一百个办法,去寻县官,去寻县尉,甚至她也可以去找宇文时中来——她制止了,她就再也没有理由获得一支军队了。

    灵应宫里静悄悄的。

    这里每一日都这样静,偶尔有金钟玉磬响起,有鸟儿落在道观中,发出一声啼鸣,那就显得更静了。

    她就在这一片寂静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只轻柔的手又收回去了,在一片寂静的阳光里,嘲笑着重新附回太湖石上,并换了一种满意的态度,居高临下,俯视着她。而就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惊愕地抬头。

    有什么东西,被它狡猾地偷走了。

    而她却不曾再发一言,起身上了台阶,走回大殿那片散发着浓烈香料气息的浓雾里。

    有人已经走到了灵应宫外,隔着高高的围墙,踮脚往里眺望。

    这行动很快就引来了禁军的注意,并且走过来严厉地叱骂了一句,于是他们飞快地走开了。

    又有人走到了城墙根下,满面堆笑地给城墙下打盹的小吏递了几个枣子,很快他们就聊了起来。

    他们可以聊聊城内发生的新鲜事,也可以从新鲜事聊到最近的收入,聊到收入就会聊到帝姬,帝姬带来的人员给城内带来了多少就业岗位,以及那些就业岗位传出来的一些流言,包括但不限于灵应宫里藏着多么可观的财富。

    只是这些事儿都和这个小吏无关,他很是懊丧地骂了几句,他负责看管这几个守城墙的贼配军,这是个什么煎熬人的活啊!城墙能吐出钱吗?一辈子也吐不出啊!

    提到城墙,闲汉就很通人情世故地出了个主意:“我看这城墙也旧了,该修了,请一笔钱下来,着几个配军修了它,钱不就来了?”

    “话说得容易!这墙岂止是旧了!东墙上的那个裂缝,徒手抓着就能爬上去!你看老父母他多看一眼吗!咱们这城,当初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重城呀!”

    小吏就一边吃枣子,一边叹气,叹城墙上没几个守军,叹城墙高且厚却天长日久失了修缮,当然叹得最多的是他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份工作了呢?现在厢军都去替帝姬收税了,那几个傔旗,隔三差五就往城里送一个包裹过来,好不馋人哪!

    夜渐渐深了。

    帝姬那副从汴京带来的床帐里总是翻来覆去,不得消停。

    终于佩兰从窗下的榻上爬起来了。

    “这是第三夜了,帝姬总是睡不着么?”

    那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忽然就坐了起来,将床帐拉开一条缝,定定地望着她。

    “你说,我该睡着么?”

    佩兰就懵了。

    “帝姬心里有事?”

    帝姬答非所问,“我可以睡着,也可以睡不着,你说,我是该睡,还是不该睡呢?”

    两个小女孩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佩兰披着衣服下了榻,拿了灯烛,悄悄走过来,坐在帝姬的床边。

    “帝姬心里的事,与睡不睡有什么干系吗?”她想想,换了一个问题,“帝姬若是再睡不着,就会改变心意吗?”

    帝姬沉默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我睡了。”她说。

    她是真的困极了,因此讲完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回到床帐里,不一会儿就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她就这么沉沉地睡着,直到墙外的夜空染上了一抹火光,直到有喧嚣声随着火光渐渐响起——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大喊大叫,有人敲起了锣:

    “有贼!有贼入城!有贼放火!快抓贼!快灭火啊!”

    “他们要开城门了!!!”

    这声音很久后才传进灵应宫,高墙外的禁军在慌慌张张地拿武器,高墙内的宫女内侍们也在四处乱跑,最后停在屋檐下努力张望。

    但帝姬所住的屋子始终是静悄悄的。

    哪怕是佩兰举了灯烛,隔着床帐去看,她依旧是酣睡未醒。

    一看她的睡容,就知道在这个恐怖的长夜里,她是连梦也没有做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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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

    第三十二章

    ◎哭声◎

    有人在南郑城里点了一把火,那火忽然就连成了一片。

    更夫初时见了,是想要上前阻止的,但一见到贼人手里明晃晃的刀子,立刻撒腿就跑了。

    等到睡在屋里的人跳起来,吓得乱叫乱跳时,忽然看见门外跑过的人,又赶紧将嘴巴捂上了。

    救火么?救火是很应当救的,普通人家一辈子也只攒了这么三间房,若是三世四世都挤在同一个屋檐下,别人还要夸一句有福气呢!

    现在这福气须臾就没了,可至少他们的命还在!这大半夜的,街上闹哄哄,谁个还来得及打水救火,还是赶紧收拾了细软躲出去呀!

    这边收拾细软,刚推开门,那边有人正好进来。

    称不上富豪人家,可进来的是已经饿了许久的流民,眼睛就绿了。

    于是不多的首饰、布匹、粮食、铜钱,都进了人家的口袋里,再见到一个穿着中衣光脚踩在地上的小娘子,也一并揪了发髻拖走。

    小娘子吓得尖叫起来,父兄想上前抢夺,一把尖刀就捅进了心口里。

    “这样的颜色,也值得争抢!”

    有小头目路过见到了,就很是鄙薄,“你们岂不知,那灵应宫里有数不尽的宫女呢!”

    有吃不完的珍馐,穿不尽的绫罗,还有抱都抱不过来的宫女,一个个如花似玉,天仙似的……还有一位帝姬呢!

    皇帝的女儿,那自然是绝色中的绝色,至于年纪小,那有什么要紧,带回山寨里将些猪食喂她两年,不就成了么!

    就在这条大路的尽头,灵应宫门外那一排被征用来的民房里,禁军一个个已经跑了出来。

    他们睡得迷迷糊糊,听了金柝一声接一声的,有人甚至没听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声音,还好花蝴蝶都头就冲进了一间又一间的屋子里,大声叱骂着将他们的被子丢开。

    可他们睁着眼睛还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贼吗?有贼去找县尉呀,县尉是管捉贼的,与他们什么相干呢?他们不过是仪仗队,除了这座灵应宫,他们什么也不管呀。

    “蠢材!蠢材!”花蝴蝶怒骂道,“贼子奔着灵应宫来了!帝姬有失,咱们一个也活不成!”

    他们一瞬间就清醒了过来,当然,恐惧也一瞬间涌了过来。

    于是有些举动就不太得体,比如说禁军是有甲的,他们也有铁甲,他们还有武器,但在这个慌慌张张的夜晚里,不少禁军穿着那辉煌灿烂的布甲就跑了出去。

    他们是直到站在路口,看见远处有明晃晃的火光,于是架起大斧,弯弓搭箭时,才想到这一点的。有的人直觉就想往后退,有的人腿脚就抖如筛糠,还有人忍不住就开始哭,直哭到花蝴蝶破口大骂,终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将弓箭向上,齐齐地准备一轮抛射——

    至于射死谁?黑灯瞎火奔着灵应宫跑的,管你是谁,今天你也都是贼了!

    至于箭雨落下来射死几个平民?禁军老爷们不在乎!

    这边的众贼立刻就止了脚步。

    “只要咱们一鼓作气!”外号孙羊角的贼头嚷道,“他们那些花架子,必不是咱们的对手!”

    “大哥说的是!”后面稀稀落落地嚷着。

    “咱们跟着大哥!灵应宫必定手到擒来!”

    “手到擒来!”

    大哥的眉毛就皱得跟盘羊角似的,可火光影影绰绰,谁也看不清他的脸,又有不知趣的人在嚷了:

    “大哥先上!”

    大哥咬牙切齿,“咱们兄弟一起上!”

    “一起上!”大家嚷道。

    大家一起迈步,刚迈出一步去,又是一波箭雨下来,最远的一根就狠狠钉在地上,箭头扎进土里,看也看不到——

    “大哥先上!”

    又有傻子在后面喊了一句,这群弟兄就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也眼巴巴地看向大哥。

    赵鹿鸣是想不到的,但打仗这种事,有的时候就是会稀烂成这个样子。

    要说禁军一共只有一百人,分作三面去守灵应宫,那箭雨真是稀稀落落,不成样子,只要能一鼓作气冲过去,就能暴打这群穿着布甲的绣花枕头。

    可贼人谁也没有这个胆量。

    这群作乱的贼子当中,真正的山匪只有十几个“黄羊岭”出来的悍匪,其余都不过是失了地,一时又确实没有田契能要回土地的农人。这样一群流民,平日里吃饱穿暖已是勉强,奔波这些时日,心气早已经丧尽,虽说还有满腔的仇恨怨怼,再要脚步整齐是不能的,想让他们一鼓作气冲过箭雨……那也是痴心妄想了。

    因为即使是他们这些连山匪都瞧不上的人,也想活命啊!谁想第一个冲进箭雨里,被射成筛子,再被后面的人踩着尸体冲上去捡了便宜呢?

    “大哥先上!”

    “弟兄们一起上!”

    “还是大哥先上吧!”

    有青年傻乎乎地想往前冲,立刻被身边的壮汉一把拽了回来。

    “十二!你可不能犯了傻!”壮汉小声道,“你没见着那是找死的去处么?”

    青年就一愣一愣的,“咱们谁都不上前,灵应宫能被咱们看下来么?”

    这道理是讲不明白的,因为本就不是同一桩道理。

    但大哥在默默地咬牙切齿这一会儿里,终于自己给自己搭出了一个台阶下。

    “这滔天的富贵且不忙!城中监牢里,还有许多同道弟兄,咱们不能忘了他们!”他嚷道,“咱们将狱卒杀了,将监牢里的人都放出来,再攻下县府,到时抓了柳景望,南郑城都是咱们的!”

    乌合之众立刻大喜,“咱们都听大哥的!”

    抓了县官还是次要,重要的是不去碰灵应宫这硬钉子,还能在去县府的路上再抢个一路!这就很让人精神抖擞!

    这一夜不消说,县府也是不能睡的。

    所有的人都是慌里慌张的,柳景望在县府里团团转,一会儿想拔剑冲出去,一会儿又只恨县府的墙不够高,一会儿要狱卒死守住监牢,一会儿又想干脆先下手为强,给那些关在牢里的管事一个个杀了。

    天这样黑,到处都是喊杀声,到处都是惨叫声,谁也不知道南郑城里来了多少贼,可这样的大城,怎么会突然间冒出这么多贼寇呢?!

    可怜的县令突然蹦了起来。

    “灵应宫!他们必是冲着灵应宫的财物去的!”他那张清瘦而符合文官审美的脸上满是泪水,“我上不能保帝姬平安,下不能护南郑士庶!我何能立于天地间!我当死国!死国矣——”

    县令拔剑高呼,县尉和主簿就赶紧抱住,“县府!县府何须如此啊!灵应宫无事!”

    拔剑高呼的倒霉蛋怒视他俩,“你二人与我一般坐困县府,你们怎么知道!”

    “自然知道!”县尉大叫道,“他们若是抢了灵应宫,哪有闲来打县府,必定安排车马往城外运去了!运都运不过来!”

    “灵应宫有一都的禁军,县府难道连这个也忘了吗?”主簿也劝,“有禁军坐镇,帝姬岂会陷于贼手!”

    倒霉蛋就逐渐冷静了下来,突然又激动地站起来,“不错!厢军是派了出去,可城中还有禁军,我这就写一封手书——”

    县尉和主簿互相对视一眼。

    写一封手书有什么用呢?禁军又不听你的节制,尤其这还不是一般的禁军,是殿前司的禁军,人家那个编制叫“班直”,别说是你一个小小的县府,宇文时中能不能调动灵应宫这群禁军都是个迷哪!

    但开口劝阻也没用。

    反正现在变成三个倒霉蛋了,只等着天亮吧。

    天快亮了,围攻县府的人也渐渐散了去,在蓝紫色的晨雾与烟雾里,相互询问今夜的战果。

    要说攻打县府,乌合之众们也没有真打下来,但路上确实还是踹开了几扇房门,抢了些东西的,毕竟现在是秋冬之时,城里粮多,猪羊也多,再抢几辆车马,沉甸甸地驮着走,虽说没有大富大贵,但也能过个好年了。

    比这些财物更好的也有,比如说他们冲进一家一户里抢掠时,顺手牵出来的妇人。

    她们每一个都很年轻,有几个还颇有颜色,牵回山里去,可以当战利品分发,也可以当奴隶关在寨子里,她们还是劳力,只要打个几顿,打服之后给点残羹剩饭,就能洗衣做饭纺线织布,养活自己的同时,还能养活他们的孩子,多么便当!

    他们拖拽着这些与他们同样长着两只手,两只脚的战利品,像拖拽一头头牲口一样,在哭声震天中得意洋洋地向着城门走去。

    他们什么也没有听到。

    县府的差役在庆幸中瘫坐,大户人家还在惊慌失措地往门板前堆上一包包的土石,渡口那一间间民房里,几个押官和队头喝多了酒,搂着相好的妇人好梦正酣。

    太阳还没升起,可赵鹿鸣突然醒了过来。

    有门闩落下的沉重声音,灵应宫的大门忽然就推开了,像是卷起一阵夜风,惊散了晨雾里窸窸窣窣的响动。

    禁军都头王继业转过身,无比惊诧地看着站在灵应宫门前的那个人。

    帝姬站在那里,光着脚,披着头发,神情悲伤得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可声音却又冷又透:

    “我听到了许多妇人的哭声,”她说,“你们听到了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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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3

    第三十三章

    ◎青皮帝姬◎

    帝姬发疯了。

    任何这个时代的人都会这么想,因为她穿得那样单薄,披头散发,又赤着脚,对于贵族女性而言,这几乎已经不能用“不体面”来形容,这就是十足的发疯了。

    如果她只是个帝姬,光是这幅模样跑出来,就足够禁军头领斥责内侍和宫女,并且强硬要求他们将她绑回去,找医官来看——除此之外,她所说的任何话都是不该听,也不值得听的。再然后,根据她现在尚未及笄的年纪,或许在宫廷责罚过她身边的人后,还会将她严密地管教起来,挑几个身强力壮的宫女盯着,不许她再出现在人前。

    也就是说,她将只能被关在自己的殿内,像官家赏给她的那幅画一样,做个真正的,画上的鸟。

    但她不仅是帝姬,她还是仙师们亲口承认,官家亲自封赏的仙童,她的一举一动除了世俗意义之外,还有一层更神秘也更晦涩的意义。

    这就很麻烦了。

    禁军躬身,低头,连同最前面这个小军官,所有人都不敢直视她。

    “深秋寒凉,况城中有盗贼作乱,”王继业很快反应过来,并且选择了避而不答,只是低头抱拳,“帝姬是千金之躯,不当至此。”

    “我确实不当至此,只是哭声传进耳中,将我惊醒。”

    “帝姬有此吩咐,少顷臣将亲往县尉处,催兵进山,救出诸妇。”

    她看着他:“她们走得并不远。”

    “缉拿盗贼是县尉的职分,守护帝姬是臣的职分。”

    “我只有一人,身边有百余内侍宫女,城外许多妇人,却无一人替她们出头。”

    “帝姬虽一人,贵重却胜过千百妇人,”他仍然不为所动,“帝姬请回吧。”

    她盯着这个高挑漂亮的年轻男人,这个人在城中寻欢作乐时是轻佻而放浪的,但当他面对她时,又是精明而老成的,他知道她奈何不得他,因此并不准备听从她的号令,进行一场艰苦而危险的追击。

    身边已经有宫女上前,拿着袍子和鞋子,还有内侍甚至抬来了轿子,想要请她坐上去,将她抬回后殿。

    她的脚是不该沾染尘埃的。

    她的面容是不该展现于人前的。

    她是清修的帝姬,她连墙外的哭泣也不该听进去。

    听进去也没有什么用,这百余禁军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告诉她:

    你在此地,没有任何权力。

    这事儿就这么着了,下面的禁军偷偷地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很是得意。

    天亮之后,他们可以理直气壮地找曹内官要一笔犒赏,他们鏖战一夜,保住了灵应宫,他们合该有这笔犒赏的,到时他们也寻一个妥帖的去处,吃一顿热饭,再喝上两杯酒,听一段神神鬼鬼,三分天下之类的书,再回来舒舒服服地睡一个好觉,那钱袋子鼓鼓囊囊的,就放在枕边,多贴心!

    但帝姬很显然不这么想,尽管她生来就比他们舒服得多,可她就是冷不丁地拔出了一把短刃!

    一把短刃!谁给她的这玩意儿?!还对着胸口!

    这群禁军一瞬间就感觉自己的脖子咔咔咔地响个不停,像是坏掉的机扩一样,吓死个人!

    “我修天上事,于人间有何功德,竟妨碍诸位救护百姓?”她厉声道,“都头既如此说,今日我当血溅此地,若诸神庇护,我自登云,从此南郑百姓生死,我来看顾就是!”

    王继业两腿瞬间不听使唤就跪下去了!

    “帝姬何须如此!”他声声慷慨激昂,几如穿云裂石,“臣这就领兵出城,不能救百姓回还,臣死不回还!”

    马蹄声声,自南郑城中扬起阵阵尘烟,引得那些提桶灭火的百姓忍不住转过头张望——真是好威风的一队人马,盔明甲亮,旌旗飞扬。

    有人见了,跪在尘土里叩起头来,一声接着一声。

    就连灰头土脸的县令也站在县府门前,握着还没送出去的书信迎风流泪:

    “我大宋有此威武之军,”他喊道,“有何惧哉!”

    有宫女打来温水,倒进铜盆。佩兰伸手试了试温度,才将帝姬的脚小心放进去。

    丝丝血痕混着泥水,泛了上来,这位自宝箓宫就一直跟着她的女童眼圈儿红了:

    “帝姬何至于此?”

    “我只能如此,”帝姬坐在凳子上,任由身后之人替她梳理头发,“季兰,一会你去曹翁处,看他为禁军核定多少犒赏,咱们再加一倍就是。”

    季兰就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开口,“帝姬既有封赏,为何不直接赐他们财帛,倒这般自苦?”

    “他们瞧不起我,”她说,“就算我赏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尽心。”

    几个宫女很想反驳,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禁军怎么会瞧不起帝姬呢?

    可他们这些年长她十岁,二十岁的男人,又怎么可能真的瞧得起她呢?

    “叫李惟一来。”她忽然又下了一个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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