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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体育场外面正好遇见吴涛和李博志说话,两个人还地下工作者接头似的换了根烟。

    徐西临抱着个篮球,手里还拎着个从器材室挖出来备用的,用篮球撞了撞吴涛后背,冲李博志点了个头:“今天人来得齐,打全场不?”

    吴涛看着他,一摇头:“你们玩吧,我今天有事。”

    徐西临心头顿时一阵疑惑,他们好不容易从七里香眼皮底下跑出来抢到这一节珍贵的活动课,说不玩就不玩了?别人不玩还算正常,毕竟快考试了,要复习,但吴涛可向来都是牵头的!这跟饭桶不吃送到嘴边的山珍,色狼推开投怀送抱的美女有什么区别?

    “哦,那行吧。”徐西临运着球往前走了几步,心里忽然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把球往手里一接,他回头看了吴涛一眼。

    正巧吴涛也在偷偷摸摸地看他,目光撞了一下,吴涛做贼心虚似的躲开了。

    非常的不对劲!

    徐西临一直琢磨到了篮球场,忽然想起来,他抱着球从座位上跑出来的时候,窦寻好像没在座位上。赶来的老成把外套往篮球架子上一搭,大呼小叫地跑来:“今天我只能打半节课的,这期的数学小黄书答案还没出呢。”

    徐西临把一个球扔给他:“你们先玩着,我……我肚子疼。”

    “啊?”老成莫名其妙地接过篮球,“你指甲上封印了一个什么妖怪?还有你蹲厕所抱着个篮球干嘛,方便使劲吗?喂!”

    徐西临没理他,快步走了。

    徐西临从篮球场那边绕回原路,远远地就看见吴涛跟李博志带着几个人往教学二楼方向走。

    教二楼是综合活动中心,一楼音乐阶梯教室,二楼美术教室,三楼是常年锁着的机房——从课程内容上看,可见整座楼都是摆设,常年人迹罕至。

    徐西临经常迟到,每次迟到都得跳墙翻栅栏、飞檐走壁地穿各种小路,对校园各处犄角旮旯之熟悉程度,能和客居此地的黄鼠狼野猫联队一决高下。

    教学二楼对面的高一多媒体楼旁边有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道,徐西临轻车熟路地钻了进去,看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在教学二楼门口紧张地来回踱步。

    还没等他回忆起这男生是谁,就见随着吴涛他们走过去,那男生整个人僵成了一根同手同脚的人棍,面无表情地呆立在那里,这幅呆样不知怎么招惹了李博志,那李博志二话没说,上前抬起一只脚蹬在了男生的肚子上。

    男生直接就着身后的台阶坐了个屁股蹲,抱着肚子缩成一团。

    徐西临先是吃了一惊,本能地往前迈了一步,然而也只有一步。

    他不认识挨打的,反而认识打人的,不知道这又是那帮住宿生之间哪一出的恩仇,自然帮亲不帮理——选择了冷眼旁观。

    教学二楼下面,吴涛拉开李博志,四下打量了一番,随后用脚尖在挨打的男生身上轻轻踩了踩,弯下腰问:“你看见那小子从这上去了?”

    挨打的男生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然后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往楼上一指。

    楼上有什么?远处的徐西临皱着眉顺着他的手指往上一瞟,离的远,他听不见他们说什么。

    吴涛对李博志使了个眼色,率先双手插兜,大步往教学二楼里走去,他的跟班们跟着鱼贯而入,进门时全要往地上蜷缩的男生身上招呼一下,或是一拳,或是一脚,交门票似的。

    然后走在最后的李博志从兜里摸出了一个什么,甩手往男生脸上砸去,正中面门,那男生发出了一声呜咽,捂着脸弯下腰去。

    暗器掉落在地,是一把黄铜的钥匙。

    李博志歪嘴笑了笑:“今天你可以滚回来住,下次知道怎么做人了吗?别再用人教了。”

    男生捂着脸说不出话。

    李博志冷笑:“傻逼样儿。”

    然后他伸了个懒腰,追上了大部队。

    窦寻正在教学二楼格外僻静的厕所抽烟。

    平时上课的那教学楼里,有个老师使用学生厕所的时候在纸篓里发现了烟灰,于是撺掇着学校在教学楼里装了烟雾报警器,专门抓抽烟的男学生,窦寻初来乍到,人缘奇差,也没人告诉他,好几次要不是跑得快,他险些被抓住。

    几次试验后,他发现只有教学二楼这个厕所的烟雾报警器是坏的,因为人迹罕至,也没个人修,可以放心大胆地在这腾云驾雾。

    例行放松后,窦寻洗了手,塞了一颗口香糖,正要回教室,忽然从镜子里看见了吴涛带着一伙人从外面走进来。

    窦寻把手伸进兜里,关上了mp3,缓缓的转过身,直视着为首的吴涛,没吭声。

    他那眼神直白而锋利,自带一股不好惹的气质,跟楼下那个被人踹一脚只会唧唧叫的东西是两个物种,吴涛一瞬间微微有点踟蹰。

    好在这时,身后李博志忽然出声:“就是这小子?”

    他一句话落地,仿佛是个信号,几个人站成了一个扇形,锁上门,把窦寻堵在了厕所中间。

    吴涛应声回头一看,自己的班底都在,顿时觉得腰杆硬了:“就是他。”

    窦寻纹丝不动地冷笑了一下。

    “知道今天找你什么事吗?”为了显示自己不是无理取闹,吴涛开口对窦寻罗列罪状,“你打了我兄弟就白打了?”

    窦寻开了金口,干净利落脆地回答:“不白打,多少钱?”

    吴涛:“……”

    窦寻一贯以沉默寡言示人,吴涛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副尖酸刻薄的伶牙俐齿,一时没想好怎么接下茬显得比较有气势,呆住了。

    “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哪个野鸡学校转来的?一身鸡毛,没学会怎么做人吗?”李博志一耷拉眼皮,“咱们受累,教教他呗。”

    “可能学不会,”窦寻面无表情地说,“要是能指教指教怎么吠就好了。”

    他话音没落,最角落里的人已经一声“你妈”扑了过来,一把拽过墙角的墩布,直接冲窦寻的脑袋砸过来。窦寻一抬胳膊挡在脸前,用小臂挨了一下,而后反手拽过墩布一角,趁着对方抢夺的时候一把薅住了对方的短发。

    想要在被人群殴的时候潇潇洒洒的掀翻一大群,非得有武林高手和武装特警的能耐不可,窦寻当然没这个本事,但他应对被群殴经验丰富——他一边薅着墩布小弟的头发,一边揪着对方往墙角退,迅速退到相对窄小的地方,省得腹背受敌,然后绷紧身上的肌肉,拼着挨打,专注揍自己手里抓住的这个,往死里揍。

    高中男生打架狗屁技巧也没有,谁狠、谁豁的出去,谁就赢。

    谁先害怕、先怂,那就歇菜。

    墩布小弟的头皮被窦寻薅下了一层带着血根的头发,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窦寻下手还黑,哪疼哪软打哪,常年没人光顾的厕所里顿时一阵鬼哭狼嚎。

    “拽着他!都干看着啊!”李博志青筋暴跳地大呼小叫,窦寻一脚踹翻了墙角的一个纸篓,一篮子沧桑的卫生纸叽里咕噜地滚出来,争先恐后地飞上了李博志的白球鞋。

    李博志:“我□□妈!”

    他气急败坏地捡起方才丢在一边的墩布,一脚将木头杆和干墩布条踩了个身首分离,然后一棍子削向窦寻,窦寻用胳膊挡了一下,木头杆从胳膊上滑开,在他脑袋上擦过,他脑子里“嗡”一声,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挨了这一棍,窦寻顿时野火上头,心说:“我宰了他!”

    当时,他也不顾什么群架原则了,就要扑上去跟李博志拼命。

    方才挨揍的那倒霉蛋掉在地上,泛着哭腔:“揍他揍他!”

    吴涛立刻回过神来,指挥着他一干狗腿上前,要按住窦寻。

    就在这时,插上的大门被人从外面狠踹了一脚,一脚没踹开,紧接着又一脚。

    门闩是个小小的铁片,螺丝都生锈了,被外面的人暴力踹了两三脚以后寿终正寝——大门洞开,一个旧篮球滚了进来。

    徐西临阴沉着脸站在门口,没搭理别人,只冲吴涛说:“吴涛,你这样合适吗?”

    孽缘(shukeba.)

    吴涛扯大旗作虎皮,刚扯了一半,发现老虎正默默地蹲在一边看,当场尴尬坏了,一时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

    厕所里的气氛有点凝固,几个打人的面面相觑,吴涛挥挥手让他们稍等,自己上前去揽徐西临的肩膀,低声下气地说:“咱俩出去说。”

    徐西临双手往胸前一抱:“不用,就在这说吧。”

    李博志在后面插嘴:“哥们儿,这口气可是给你出的,你这么着也不合适吧?”

    “我鼻子没开孔啊,用你给我出气?”徐西临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跟你说话了吗?”

    李博志没料到他这么不给面子,脸色当场一变,差点调转炮口冲门口,被旁边人拉住了。

    要是现场动手一决胜负,他们人多势众,徐西临单枪匹马——窦寻跟他还肯定不是一条心。谁的胜算大一目了然。

    但是大家都没打算动手,因为一时打架或许痛快,事后怎么收场呢?

    徐西临可不是什么没人待见的小可怜,他回去说句话,一班大半个班的男生都能跟他走,李博志或许不在意,吴涛以后可还得在一班混。

    徐西临对吴涛说:“反正你自己看着办。”

    吴涛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在原地踟蹰了片刻,果然看着办了,他回头冲李博志等人一招手:“走。”

    李博志梗着脖子:“你……”

    吴涛提高了嗓门:“以后再说!走了!”

    李博志大大地喘出几口粗气,恶狠狠地瞪了窦寻一眼,跟自己的小伙伴们推推搡搡地走了。

    厕所里只剩下一个窦寻,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方才破门而入的徐西临,徐西临弯腰捡起了篮球,瞥了他一眼,心想:“五行缺揍,活该。”

    然后不置一词地拍着球走了。

    因为这个插曲,篮球是打不成了,徐西临摸了摸兜,兜里有他妈刚给的五百块钱。手里又有零用钱的徐西临转身去了学校的教育超市,买了一袋子冰镇脉动拎到篮球场,给下场的同学分了,完事留了一瓶给蔡敬——蔡敬周一体活课没跟他们出来玩,他晚上有排班,得抓紧时间先把作业写完。

    窦寻早就回到了班里,胳膊上给木棍抽出了淤青,动一动都疼。

    下课铃声响了以后,他看见徐西临那伙人声势浩大地从外面进来,迎面撞上了心气不顺的七里香,被班主任不点名地训斥了一番:“马上就高三了,有些人还不知道自觉点、踏实点,就知道玩!打球有用吗?你能打成乔丹吗……”

    一伙满头大汗的人噤若寒蝉地各自溜回了自己的座位,各自装模作样地摸出书本,假模假样地用起功来。

    教室里还没停暖气,徐西临把外套也脱下来挂在椅背上,里面只穿了一件短袖的polo衫,从窦寻的角度,能看见他后背上一对肩胛骨撑出两条凸起的痕迹。

    窦寻想,徐西临家里肯定有对他十分用心的女人,可能是妈,也可能是奶奶外婆之类,他平时的穿戴看似随意,但是穿出来就很鹤立鸡群,显得又时髦又有气质……只要他自己不在球场上滚一身臭汗和泥,或者在座位上大马猴似的扭来扭去。

    窦寻看见他自己在那时而转转笔,时而抓抓头发,时而把英语书上所有带圈的字母都涂黑,时而又用裁纸刀在橡皮上刻了个萝卜……

    总之,徐某人的灵魂还在玩耍,肉体却已经给禁锢在了书桌木椅之间,他不敢在七里香的眼皮底下做太大动静,也不敢打扰奋笔疾书的蔡敬,只能自己跟自己玩,扑腾了足有十多分钟,才总算老实下来,用仅剩不多的自习时间写起数学作业来。

    窦寻低头看了看手表,发现自己居然全程观测了徐西临同学做数学作业的“前戏”,几乎能落笔写出一篇观测报告来了。

    “我是吃饱了撑的吗?”窦寻心说,低头飞快地掠过七里香新发的卷子,发现全部是以前见过的题,于是兴趣缺缺地把卷子折好扔到旁边,又看了徐西临一眼,他瞥见了徐团座拇指上半天抠不掉的绿桃心。

    “爱好有点离奇。”窦寻想。

    窦寻把一半的心思放在了手头的功课上,剩下一半心思则放在了方才厕所里的事上——他不知道徐西临为什么突然踹门进去制止吴涛他们,但仅就结果来看,窦寻觉得自己可能是欠了徐西临一个人情。

    他应对别人的恶意十分游刃有余,但不太擅长应付“人情”。

    窦寻整整琢磨了一整节自习课,决定下课以后过去跟徐西临说句话,不必太友好,只是表示一下“今天的事我记住了,下回还你”就行。

    可是下了课,就在窦寻还磨磨蹭蹭地组织语言时,他看见留下做值日的徐西临披上外套,在门口拦住了吴涛。

    “那会话说重了,”徐西临拍了拍吴涛的后背,“没往心里去吧?”

    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已经足够吴涛从怒不可遏中缓过神来,思考起如何收场。徐西临既然先递了橄榄枝,吴涛自然就接了:“没有。”

    “快高三了,”徐西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理解吧?”

    吴涛默默地点了个头:”下礼拜一升旗轮到咱们班护旗,你算一个吧?”

    徐西临说:“嗯,行。”

    俩人这样就算把体育活动课上发生的事揭过不提,和好了。

    窦寻见他们居然三言两语,又狼狈为奸上了,脸色顿时一冷,把准备了一节课的搭话抛诸脑后,阴沉沉地转身走了。

    徐西临连玩带闹地做完值日,本想去蔡敬值班的麦当劳里混一混,谁知接到他家太后的电话通知,说是祝小程晚上带着孩子过来,让他火速回家准备接客,他只好告别了一干狐朋狗友,提前回家了。

    因为客人要来吃饭,杜阿姨早早就开始在厨房忙活,豆豆狗则被提前关进了地下室。

    徐西临特意跑到地下室里,对着被拴起来的豆豆连蹦带跳地做了几个鬼脸,把豆豆气得引颈长嚎,恨不能磨牙吮血。

    “妈,橙子在美国念经念得不是挺好的,怎么突然要回家离婚了?”

    徐进本来在厨房帮杜阿姨削土豆,笨手笨脚,削得土豆满地乱滚,于是被赶出来了,跟她游手好闲的儿子混在一起,直言不讳地回答:“哦,她们家那暴发户看上了一个女狐狸精,老房着火,烧得呼啦呼啦的,非要给小三一个名分,逼她退位让贤。你那干妈念了好几年经,念得四大皆空,说是早看破了红尘,对那男的也没什么留恋,这回回国专门投入战斗,要让那男的留下钱滚蛋。”

    徐西临:“她好想得开哦。”

    “特别开。”徐进说,“哎你看,这狗气性真大,还挺好玩,你再逗逗它。”

    母子两个就一前一后地坐在地下室楼梯间里逗狗玩,在豆豆羞愤欲死的嚎叫声中,徐西临问:“那他们家孩子以后跟谁过?”

    徐进说:“一般都是跟妈,可祝小程那个德行的……很难说——不过我听说他爸也不怎么样。”

    根据祝小程在电话里的哭诉,徐进简单了解了一些情况。

    原来祝小程不回家,他们家暴发户带着孩子鬼混不太方便,就把孩子丢给了老家的父母,后来爷爷奶奶相继没了,那暴发户也没想起把小孩接回来,依然把人留在老家的寄宿高中里,每年给老师送一次礼,按月给那孩子打点钱,就算是尽了做父亲的义务。

    直到这回他们两口子闹起离婚,才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被遗忘的孩子。

    暴发户想用孩子当武器,控诉祝小程多年没有尽到妻子和母亲的责任,祝小程也想用孩子当筹码,从暴发户身上再刮下一层肥油来。

    俩人各怀鬼胎,一拍即合,把那被遗忘在老家的独生子接回来了。

    从这点来看,这两口子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奇葩。

    徐进面无表情地在徐西临背后掴了一掌:“唉,烦死了,家里有你一个熊孩子还不够,又添一个。”

    徐进不太喜欢少年儿童,自己亲自生的也就勉强凑合忍了,祝小程还要塞给她一个额外的。

    徐西临:“那你干嘛答应?”

    “我根本没发表意见!”徐进压低声音抱怨,“都赖你姥姥嘴快,祝橙子嗷嗷哭一场她什么都答应,也不知道是谁亲妈。”

    说姥姥,姥姥就到,只听身后一阵小碎步响起,徐外婆带着一点南方口音软绵绵地发话:“啊哟,你们两个组撒(干什么)来嘛,没事情做么就一起欺负小狗,小惠,你还有没有当人家妈妈的样子啦……”

    “小惠”和“小临”姥姥临头各自飞,一哄而散。

    徐西临吊儿郎当地在屋里放着英语听力当bgm,不能领会徐进女士怕麻烦的恼怒。

    他成日里与中老年妇女为伍,每天一睁眼就要灌一耳朵外婆咿咿呀呀吊嗓子的声音,从卧室到客厅走一圈,另一只耳朵还要灌满杜阿姨的唠叨,这让徐西临分外期待家里能来个同龄的小伙伴,男的最好,女的也行——只要长得漂亮,让他陪着跳皮筋都行。

    在徐西临的期待中,祝小程姗姗来迟。

    听见门铃响,徐西临把英语听力本往床上一扔,飞身奔出屋门准备迎接:“橙砸!”

    玄关处一位中年美女露出头来,亲切地冲他招手:“小帅哥,过来干妈看看。”

    徐西临三步并两步地从楼梯上跑下来,目光一不小心落在祝小程身后的高个男生身上。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像被零下一百九十五点八度的液氮扫了一次,冻了个邦邦硬、心飞扬——

    徐西临和窦寻在玄关处大眼瞪小眼片刻,飞扬的心绪各自碰撞了一下,落成一式两份的心声“我操”,分头冲进两处胸口,掷地铿锵。

    再一次请家长(shukeba.)

    一顿家宴,从坐定开始,祝小程就开启了她例行的倾诉。

    徐外婆带着戏腔跟着长吁短叹,杜阿姨负责陪哭,而徐西临和窦寻这对假装不认识的“仇敌”各自瘫着如丧考妣的脸。

    徐进则是让祝小程的车轱辘话烦得要发疯,她跟那俩熊孩子一道,摆出了三足鼎立的低气压,被锁在地下室的豆豆狗不时发出野狼一样的呼天抢地。

    窦寻知道祝小程想把他送到别人家住几天,好腾出场地供他们两口子发挥。老实说,他们家那个乌烟瘴气的样子,也没什么好留恋的,反正这些年来,他寄人篱下也习惯了。

    他身无长物,只能随着付他生活费的窦俊梁与祝小程安排,小时候对父母不切实际的期待已经随着反复的落空而麻木了,窦寻本想着在六中凑合几个月,落一落脚,就尽快考个大学走,让那对奇葩爱谁谁去。

    谁知道祝小程会把他徐西临家!

    窦寻一看徐西临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就知道从“相看两厌”这个角度来说,他们俩是达成了统一一致的。

    而他在六中念不到一个学期,学校附近恐怕没人愿意给他短租,刚跟吴涛他们那伙人闹了不痛快,住宿舍也是一堆麻烦事。窦寻在祝小程絮絮叨叨的背景音里思前想后,最后打定了主意,心想:“干脆,我去学校附近找个酒店住算了。”

    想住多久住多久,有人给打扫卫生,还能顺便解决一下三餐——完美。

    徐外婆轻声细语地对窦寻说让他放心住的时候,窦寻终于找到了机会开口:“我……”

    可他只来得及蹦出一个字,徐外婆突然伸出手,在他头顶和脸侧摸了摸。

    她的手有点枯瘦,人老了,肌肤就不饱满了,不过保养得当,看起来依然白皙。

    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只水润的镯子,袖口透出一股香皂味,当中还隐约夹着一点旧式国产护肤品的香,是十几年前女人们用的那种——窦寻轻轻抽动了一下鼻子——他奶奶生前就是这个味道。

    “是叫百雀羚?郁美净?还是什么夜来香的雪花膏?”窦寻刚才严丝合缝的思绪突然凌空劈了叉。

    “可怜的。”徐外婆说,“你妈妈说你读书老灵的,几岁啦?”

    窦寻正古今中外地走着神,骤然听问,他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脸却先行红了。

    就这样,他错过了发表意见的机会,稀里糊涂地让大人们定下了他未来一段时间的归宿。

    等窦寻他们一走,徐西临才气急败坏地冲进徐进的书房。

    徐西临:“徐进同志我告诉你说,我不同意。”

    徐进默默地摸出钱包,从里面抽了一打红彤彤的现金:“拿去花,别烦我。”

    徐西临很有原则地把持住了自己:“少来这套,我是钱能收买的吗?你就算收养一个孤儿院都没问题,让那个……姓窦的来就是不行!”

    徐进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认识?”

    徐西临:“……那天跟我打架的就是他。”

    徐进听完,微微挑了挑眉,冷静地回答:“那真是有孽缘。”

    徐西临:“妈!”

    “徐西临同学,你现在放马后炮有什么用?当初我问你的时候,你想都没想,一口就给我答应了,弄得我在你姥姥面前孤立无援,极其被动,只能屈服。”徐进叹了口气,“哦,现在你又不干了,晚了!”

    徐西临:“那你当时也没说弄这么一个货进门啊!”

    “别跟我胡搅蛮缠,”徐进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对人对己得说一不二,这是做人的起码原则,三天两头反复无常,那成什么了?”

    徐西临:“我不是人,不要脸,我是狗行吗,汪汪汪!”

    徐进被她宝贝儿子的不要脸震慑了片刻,不过很快恢复了战斗力:“你跟我说没用,这是我妈你姥姥下的决定,你能摆平你姥姥吗?”

    徐西临:“……”

    “你要是能,你就上,摆平了你姥姥,明天开始,我管你叫爸爸。”徐进女士双手一摊,也不要脸了,“不然你就哪凉快哪呆着去,以后跟同学好好相处,不许再打架——长一房高,也不嫌丢人现眼!”

    徐西临和徐进在外婆面前从来都是一脉相承的怂货,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敢怒不敢言。

    就这样,窦寻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搬进了徐西临家。

    当天晚上,徐西临为了表达自己隐晦的抗议,没回家吃饭,跑到了蔡敬值班的麦当劳里。

    “是可忍孰不可忍。”徐西临说。

    蔡敬知道徐西临只是随口抱怨,不予置评。

    徐西临一想起自家以后要和窦寻抬头不见低头见,心里好像装了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有心跳起来爆发一回,但是当着蔡敬的面,他发不出来——徐西临从来不在余依然以外的女生面前脱鞋展览臭脚丫子,同样,他也不习惯在蔡敬面前粗鲁地骂骂咧咧。

    倒不是说他拿蔡敬当女生看,但他也很难将蔡敬与吴涛老成之流视为一国。

    徐西临总是下意识地护着蔡敬,平时一起打篮球的几个人都知道,别看蔡敬那四眼运球都运不利索,但是让他看住徐西临总能事半功倍——徐西临跟校篮球队那群流氓混出一身合理冲撞的技术,但是从来不舍得在蔡敬身上使。

    徐西临骂不出声来,烦躁地把喝完的红茶杯子捏扁了:“怪不得……”

    他本想说,“怪不得窦寻那货一副欠掴的德行,闹了半天是从小没人要“,但话没说完就回过味来——这话在蔡敬面前说不合适,于是连忙把后半句吞了。

    蔡敬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疑惑地问:“怪不得什么?”

    徐西临长吁短叹地说:“……怪不得我前两天眼皮一直跳。”

    仓惶搪塞完,徐西临觉得胸口更憋得慌了,有点后悔出来找蔡敬——还不如跟老成他们去网吧杀一盘cs。

    当晚徐西临一回家,正看见窦寻陪着徐外婆在客厅坐着,茶几上摊着徐外婆那出声跑调的收音机,收音机大卸八块地拆开了,窦寻正拿着一个小棉签蘸着酒精擦拭里面落灰的零件。

    窦寻和徐西临互相看了一眼,各自都不怎么顺眼,于是又同时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外婆絮絮叨叨地说:“一晚上跑得人影子都不见一个,进屋招呼也不打,真是越大越晓事。”

    徐西临当没听见,问:“这是干什么?”

    外婆抱怨说:“收音机不好用了,跟你们说好久也没人替我修。”

    徐西临:“不是给你买了新的吗?”

    “那个新的怪模怪样的,我又用不来……”

    预感到她啰嗦起来要没完没了,徐西临连忙跑上了楼。

    徐外婆气哼哼地转向窦寻:“你看他不耐烦的来。”

    窦寻不知道应该作何回复,僵硬地点了一下头,过了一会,又觉得自己大概也该笑一笑,但是时过境迁,没有当时不笑后来补上的道理,他只好专注于手上的活,细细致致地把年久失修的收音机翻新了一遍,重新换上电池,他把收音机推给徐外婆:“好了。”

    老人家都念旧,徐外婆高兴坏了,拉着窦寻问长问短。

    徐西临本来担心窦寻这六亲不认的混蛋玩意在外婆面前出言不逊,借着去冰箱里拿饮料的机会,她竖起耳朵听了一路,结果发现窦寻居然规规矩矩的,问一句说一句,没有要咬人的意思。

    “一物降一物。”徐西临放心了,感觉姥姥就是姥姥,横扫宇内,平定四海,天下无敌。

    窦寻在徐家非常安静,没人叫不会出屋。

    每天早晨,徐西临刚起床,窦寻已经出门去学校了,到了班里,俩人互相视而不见,放学以后徐西临活动很多,窦寻则会第一时间收拾东西回家,把门一关,不出来了。

    两个人谁也不搭理谁,堪堪维持着怪异的相安无事。

    三天以后,第一次月考结束了。

    不管大考小考,考完试当天下午的自习课总是纪律最松散的,全班有一半在对数,有一半在侃大山。

    正乱着,七里香又不知道犯了哪门子更年期,冲进来开训:“看看你们一个个都什么状态!昨天发的作业,今天就收上来三十六份,有三个人到现在都没交,谁告诉你们月考就能不交作业了?我的课你们都敢这么应付,其他科还用说吗?你们都想干什么?”

    七里香气沉丹田,陡然一拍桌子:“今天没交作业的都给我站起来!”

    静谧了片刻后,几个人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七里香气急败坏地挨个审问:“你怎么回事?”

    第一个人说:“老师我写了,今天早晨来得及,忘带了。”

    七里香:“作业都忘带,你能记住什么?滚回家拿去!”

    第二位比较狡猾,趁七里香训第一个人,偷偷摸摸把写了一半的物理卷子翻出来,题也不看,稀里哗啦地乱填一通,保证每道题目下都有字,做出了自己写完忘了交的假象。

    等七里香走到近前,这位先一步交出来:“老师不好意思,我今天早晨忘了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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