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你是谁
第三章你是谁</p>我翻过了千山万水才又找到了当初遇见陌溪的那处小院。经过人世九年的熏陶，我已知道那奇香的红花叫作梅，却不知九年的时间竟能让当初那般美丽的梅林变作一片枯萎的模样。</p>
我缓步靠近那处小院，手腕间的金印又闪了闪。还未跨进院门，便见一个脏兮兮的孩子拿着一支比他高出很多的笤帚在打扫荒芜的院子，“沙沙”的声音听起来甚是凄凉。</p>
察觉有人走近，小孩蓦地回头。</p>
我看见一双澄澈的眸子和眉心一点艳红的朱砂，心中一紧，手抖了抖，给陌溪买的糖掉落在地上。</p>
“你是谁？”他走到我面前，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我的身影。</p>
我蹲下与他平视：“我叫三生，是来勾搭你的。”</p>
他看着我，眉毛轻轻地皱了起来，一张稚气的脸上有七分不解三分怯懦：“勾搭？”他显然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这很正常，这般大小的人类孩子不该懂这些。但是他眼中隐隐藏着的害怕让我有几分难受。</p>
怕什么呢？我在人界躲了九年，这么辛苦地寻到你，怎舍得伤害你？</p>
我心里想着，带着些许酸涩的心情抬起手，想用衣袖替他擦擦脸上的灰。但是陌溪有点惊慌地往后退了两步，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紧紧地盯着我，像是怕我伤害他。</p>
这样的表情无疑刺痛了我。</p>
我放下手，委屈地看着他：“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只是想帮你擦擦脸上的灰。”</p>
他自己抬手抹了下脸，见确实有灰，才有些怔然地抬起头来望着我，眼里多了些许无措：“我……嗯，不好意思……”</p>
我蹲着向前凑了两步，再次靠近他身前，抬手拿衣袖将他脸上还没擦干净的尘埃抹去。这次陌溪没有躲，一双大眼睛扑闪扑闪地望着我。待我放下手，他有些难以置信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上慢慢晕染起两团红晕：“谢……谢谢。”他说得很小声，“你很温柔……”</p>
见他这么软的模样，又听见他这么软的声音，我心里的那点委屈像是瞬间蒸发了一样，全部变成了满满的暖意，堆上了我的嘴角，可还不等我将笑意拉开，眼神不经意间却瞥见了陌溪脖子上有一条青紫的痕迹。我喉头一哽，这才仔细将他打量一番，看见了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脖子上青紫的伤痕。我拉开他的袖子，看见他手臂上也有青一块红一块的痕迹，嘴角动了动：“怎么……会这样？”</p>
陌溪窘迫地想将袖子拉下来，没说话。</p>
我回忆起九年前他的母亲，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个穷困潦倒的人，怎会将陌溪养成这样？怎会让陌溪受这么多伤？</p>
“你娘呢？”我问。</p>
“死了。”</p>
他这直接坦然的回答倒弄得我怔了怔。然而心里一怔之后，我却恍然了悟，陌溪没了娘，孤苦无依，这些伤定是被别的小孩欺负来的吧，所以刚刚他才那么惶然，所以才躲我，他是被欺负怕了。</p>
我心里登时酸涩得不成样子。</p>
我抓了他的两只小小的手放在掌心里握住：“你方才问我勾搭是什么意思，别人怎么定义的我不知道，但就我来解释的话，勾搭便是对人好的意思，我来勾搭你，便是我来对你好的意思。你可明白了？”</p>
“对我好？”</p>
我把那包掉在地上的糖捡起来，拍了拍灰，递给他：“这是第一次对你好，以后三生还会很多次地对你好，你可愿让我来勾搭你？”</p>
陌溪愣愣地看着我手里的糖，然后抬眼望着我：“不是。”他道，“这不是第一次。”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几分害羞地告诉我，“刚才那是第一次。”</p>
我的心霎时软成了一片，有些感叹，陌溪啊陌溪，你怎生这么小一点便如此会勾人了？</p>
我握住他的手，把糖放在他的掌心里：“好，方才那是第一次，这便是第二次，陌溪可还想要第三次、第四次？”</p>
他红着脸，点了点头。</p>
我眯眼笑着，想了想，觉得这样还不够妥当，于是又道：“既然你娘已经过世，那你的事便全由自己做主了，你且记着，从今天开始我便算是勾搭上你了。”</p>
他又乖巧地点头。</p>
我更是心花怒放，这小陌溪当真比大陌溪要好占便宜许多，摸一把、给包糖就乖乖地跟我走了，着实让我觉得幸福来得太突然。我继续忽悠他：“那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娘子了，依着你们的规矩，我算是做了你的童养媳。今后你便是我的人了，可不许跟别人跑了啊，不然我可就不对你好了。”</p>
听得这句威胁，陌溪有点慌，忙拉住我的手，赌咒发誓一样说：“不跑，我不跑。”</p>
我心里笑得开心，面上却肃了下来：“其实身份这些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有我在，没谁能欺负你。你记住，三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的。”</p>
他眼眸微微一亮，我摸了摸他的头：“那，现在你且叫声娘子我听听。”</p>
默了一会儿，他如是唤道：“三生。”</p>
“是娘子。”</p>
“三生。”</p>
“娘子！”</p>
“三生。”</p>
“好吧，”我败下阵来，“那就叫三生吧。”</p>
“三生。”</p>
“嗯。”</p>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无数遍地唤着我的名字，每次非要得到我的回答才罢休。而到后来我才知道他为何这样做，是因为曾经有一天，他也这样无数次地唤着他娘亲的名字，而再没得到过任何回答。</p>
从那天起，我便开始养小陌溪，占小便宜，日子过得极快乐平淡又充实，但多养了几日，我便觉得有点不妥当。</p>
我琢磨着陌溪原是天上的战神，他现下虽下凡历劫，做了一个凡人，但也应当做个温文儒雅、举止有礼的凡人，哪能这样成天敞开玩呢，回头大了，大字不识一个，不是给战神的身份抹黑吗？于是我便寻思着送他去书院念书。</p>
离我们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个小镇，镇上只有一座书院，书院中的夫子们知晓陌溪小时候被一个除妖师预言过会克尽亲近之人，所以都不大愿意收他。</p>
我让陌溪抱着一锭金元宝围着书院转了一圈，最终夫子还是将他收了。</p>
送他进书院那天，我替他绾了发髻，他从铜镜中望着我，眸中带着几分忐忑。我温言道：“你要在这人世中活上数十载，这时间本算不得长久，我自可护你一生平安，但我更希望你做一个有担当的人，将这数十载过得风风光光的。读书是必须的。进了书院听夫子的话，他们虽算不得什么圣人，但在学生面前好歹也装得一副人模狗样的骄傲姿态。好好学。”</p>
陌溪点头。</p>
然而那天晚上我做好了饭菜，等了许久也未见陌溪回来。我心里担忧，便沿着他上学堂的路一路寻去，直到走到书院才在院墙的一个角落里找到陌溪。</p>
他抱着膝盖坐着，脸上带着伤，红一条青一条的。我问他：“被欺负了？”</p>
他点头。</p>
“欺负回来没？”</p>
他摇头。</p>
我替他将伤口收拾了一番，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上来吧，咱们先回家。”</p>
陌溪半天没动静，我转头去看他，他这才恍然回神似的，小心翼翼地爬到我背上，将我的脖子紧紧搂住，脑袋放在我的肩膀上，沉默不言。我沿着小路一直往家里走，夕阳把我和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从影子上看起来，我就像一个驼着背的老太太。</p>
“三生。”</p>
“嗯。”</p>
“谢……谢谢你来接我回家。”</p>
“陌溪，三生对你好，是不用言谢的。”</p>
他在我背上静静趴着，没再说话。</p>
吃完晚饭，我拿药酒给陌溪抹了伤口，然后问道：“欺负你的人住哪儿？”</p>
王小胖子是小镇上一个土地主的儿子，他家底殷实，后院也大。我瞧着十分欢喜，一把火点着他家柴房之后，正巧吹了一阵南风，让这火烧得十分旺，整个小镇的半边天都烧红了。</p>
我觉得甚为壮观，便领着陌溪去了一个好观景的地方，指着王小胖家冲天的火光道：“使劲儿笑。”</p>
陌溪默了默，望着我：“三生，夫子说要以德报怨。”</p>
“陌溪，你要学会辨别。夫子这话明显是在放屁诓你，听听就行了，当不得真。”</p>
陌溪听了我的话，发出了“哈哈哈”的声音。</p>
人世的时间过得极快，转眼又过了七年，陌溪满了十六，个头已经长起来了，蹿得比我还高，五官也渐渐长出当年我在冥界看见他时的气质了。</p>
他长大了，我既欢喜又忧愁。</p>
喜的是离陌溪正经把我娶进门的日子又近了些，他的自身素质也更完善了；而愁的是不止我一人盯着“日渐完善”的陌溪。</p>
是日，雪后晴天。</p>
有人叩响了门扉，我开门一看，是镇上的孙媒婆，她一见我便笑得和花儿似的：“三生姑娘好啊。哎哟，你可真是越活越年轻呀，与上次见真是半点没变。”</p>
我不喜与镇上的人打交道，因为害怕他们看出我多年不变的容颜，说我是妖怪，连累陌溪。是以孙媒婆今日便是笑得如牡丹一样，我也面不改色地要关上门。</p>
她像是知道我会这样做一般，伸手撑住大门，也不寒暄了，直奔主题：“上次我给你的那几张女子画像，你可给陌溪公子看了吗？”</p>
上次那几张画像她给我，我没接，她便从院墙外给我扔进来了。我悄悄打开看了看，便一把火烧了这些画像，自是没机会给陌溪看。</p>
我开口便道：“王家的姑娘个子太高，陌溪瞅着不喜欢；李家的丫头脾气太暴，陌溪觉着不喜欢；张家的闺女心眼太多，陌溪看着不喜欢。你回吧。”</p>
脸上有痦子还长毛的媒婆被我这一番嫌弃弄傻了眼，见我又要关门这才回过神来，忙探了半个身子过来挡，赔笑道：“三生姑娘，三生姑娘！王家的姑娘那是苗条，显得身长；李家的丫头那是活泼，不算凶悍；张家的闺女那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啊，怎么能叫心眼儿太多呢？您看您家陌溪都这么大了，虽说这男子不像姑娘，但早点说门亲事早点定个好姑娘，也是好的，回头等别人都将好姑娘要走了，陌溪公子可就得打光棍啦！”</p>
陌溪早就不是光棍了……这话我还没说出口，陌溪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站在我身后对着媒婆礼貌地行了一礼。</p>
媒婆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陌溪公子今日没上学堂啊，正好正好，你瞅瞅你三生姐姐舍不得你，不肯给你定亲呢！你来给婶子说说，你喜欢什么模样的姑娘，婶子给你找去。”</p>
陌溪一怔，客气地笑道：“婶子的好意，陌溪心领了，只是陌溪如今一心沉于圣贤书，无暇他顾，还是不劳婶子费心了。”</p>
孙媒婆还待说话，陌溪客客气气地扯了一堆大道理出来，直堵得孙媒婆面色怏怏地走了。</p>
我亦面色怏怏地望着他。</p>
陌溪关上了门，回头看着我，怔了怔：“三生，怎么了？”</p>
我忧伤道：“你如今一心只有圣贤书吗？”</p>
他微愣，尚稚气的脸上蓦地染上两团红晕：“那……那只是推诿的话，三生当不得真，我心里自是……”</p>
他的嘴角动了许久，愣是没吐出我想听的话，我亮着眼睛，急着接过：“自是还有我的？对吗？”</p>
陌溪脸上的红晕更明显，他转过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两声。</p>
这些年越跟着镇上的夫子念书，陌溪在言辞上便越是含蓄隐晦，鲜少如小时候那般说出惹得我心花怒放的话了。不过他如今羞涩的模样倒是越发秀色可餐，同样惹得我心花怒放，是以我便懒得去寻夫子他们的麻烦了。</p>
“你心里既是有我的，那下次再有这般人来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可不许用这些大道理糊弄过去。”</p>
陌溪不解地看着我，我抬起手，捧住他的脸，让他明亮的眼眸里映满了我的身影：“下次你记得这般答。”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教他，“我喜欢三生这模样的姑娘。”</p>
他看着我，脸颊又慢慢红了起来。他想别过头去，却被我掰着脑袋没法躲避，只好转开眼珠，看着一旁的石桌子。</p>
我也往旁边瞅了瞅石桌子，觉得这桌子委实没有我长得动人，于是便将脑袋凑到他视线触及的地方。陌溪避无可避，终是把目光再次落在了我的脸上。</p>
“我方才说的话，你快来学着念一遍，语调语气不对了，我现在便帮你纠正过来。”</p>
他脸红得不成样子，听了我这话，却没再继续躲了，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慢慢道：“我喜欢三生这模样的姑娘。”</p>
一样的字句，从陌溪嘴里说出来，带着让我自己也惊讶的力量，温暖了我的心肠。我觉得实在是受用极了，只知道眯着眼睛笑。</p>
陌溪见我如此，那一脸的羞涩也慢慢染出了几分笑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