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容钰瞄准那只呼呼大睡的猪,喉结滚了滚,纤细的手指微动,扣下扳机。只听一声闷闷的枪响,卫京檀甚至没看清有什么东西闪过,肥猪就发出一声尖锐的惨叫,紧接着倒地不起。
卫京檀快步走过去,肥猪已经死了,脑袋上一枚散发着焦糊味道的弹孔,鲜血从它身下流淌而出。
卫京檀瞳孔微缩,罕见地露出惊讶的情绪。
要知道,容钰距离那只猪足足有十几步的距离,可不过一个瞬息,猪就倒地身亡了,若是换成一个人呢,是否也是同样的结果。
这武器的速度之快,威力之大,远远超出了卫京檀的认知。
“这个距离并不是它的极限,只是因为密室只有这么大。如果是在外面,距离还可以更远,只要你能瞄准。”
容钰放下手枪,手掌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尽管此前为了测试,容钰已经射杀了很多只猪,可当他再一次开枪,子弹划过枪管散发出滚烫的热度,没入皮肉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容钰的心还是会忍不住一颤。
他产生了一种凌驾于生命之上的优越和傲慢,仿佛他已经掌握了这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的生杀大权。
而事实也正如此,有了这东西,他可以轻易干掉任何人,更最重要的是,这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
这足以让他自得,并且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卫京檀最先察觉到容钰的不对劲,在密室里昏暗的光线下,他仍能瞥见容钰神色中的亢奋和眼底涌动的失控。
卫京檀把手枪随意揣进怀里,将容钰抱起来,默不作声地往出走。
“你不试一下吗?”容钰问他。
“不必试了,我已经看到了。”卫京檀嗓音低沉,回荡在寂静的密道里。
容钰觉得卫京檀这是相信他,他很高兴,喋喋不休地在卫京檀耳边诉说他为了制造这个手枪做了多少准备,又改进了多少次。
“我还有手榴弹的图纸,你要吗?我想想,坦克……唔,这个有点复杂,但也不是不行……”
“容钰。”卫京檀出言打断他的话。
容钰歪了歪头,嘴唇贴近卫京檀的脖子,“嗯?”
“这个就够了。”卫京檀微垂着头,神色显得晦暗不明。
“什么意思,你又拒绝我。”容钰的嗓音骤然阴沉下来,“你不是相信我吗?不是需要我吗?!”
卫京檀平静道:“是你不相信我。”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容钰顿住,眼神露出茫然之色,“什么?”
“你不相信我,你觉得我柔弱,无能,没有你的帮助就一事无成。”卫京檀语气很失落。
容钰懵了,方才满腔的怒火都诡异地消失了,“我没有。”
“真的吗?”卫京檀停下脚步,扭头看着容钰,黑色瞳仁极深。
容钰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连续几天的高强度用脑和过于活跃的情绪,让他没办法仔细考虑这些细枝末节。
他点头道:“当然是真的,就算没有我,你也会成功。”
“那以后你别做这些了,你太累了。”
“我不——”容钰刚要拧眉反驳,又听卫京檀道,“可是我会心疼你,我也想要依靠自己去完成我要做的事。”
他把嗓音放得很低,很轻,在寂静的夜色里,无端多出一股恳求和哀伤的意味。
容钰阴着脸,嘴唇抿得直直的。
过了半晌,他问,“那你还需要我吗?”
“我当然需要你。”
说完这句话,刚好回到主屋。卫京檀把容钰抱到身前,在明亮的烛火前,无比认真地重复,“我需要你,容钰,我没你不行。”
容钰暴躁的、鼓动的、尖啸着快要冲出体外的激烈情绪,在卫京檀沉静的嗓音里,忽地被安抚下来。
他好像一直在等这句话。
在那间惨白的病房里,在那架绑着束缚带的铁床上。在那段被父母抛下的孤寂时光中,又或是在他生命最后自我厌弃的日子里,他好像一直在等待有人对他说一句,“我需要你。”
那才是真正解救他的药。
*
世上没有不露风的墙,容玥几次前往李神医住所求见的事,被人告诉了公主,公主又告诉了燕明煊。
燕明煊听后大怒,又暗中遣人调查容玥,最终发现了容玥在找人试药。
这一天,容玥再一次见到了燕明煊的另一面。
男人双眼攀布血丝,额角青筋跳动的模样实在可怖,从前那只温柔拥抱抚摸他的大手,此刻死死掐住他的脖子,几乎要将他掐死当场。
“容玥,你骗我!”燕明煊从牙缝中挤出森冷的字句,“我那么相信你,把你当成我最后的底牌,你却骗我。你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影响吗?若是药方无用,不仅你我,还有你我的家族,都将踏入万劫不复之地!”
容玥被掐得面色通红,双眼无法控制地淌出眼泪。窒息的感觉让他恐惧,仿佛又回到上辈子临死的那一天。
他抓住燕明煊的手,语不成句地恳求,“殿、殿下,我没……骗你,只要再、等一等,很快……”
“等到什么时候?!嗯?宋梓谦在查我,钦差也在查我,他们会等我吗?啊?!刽子手会等我吗!!”燕明煊低吼着,手上又用了些力气。
容玥眼前一阵发黑,近乎绝望地想,他又要死了吗?
上辈子死在卫京檀手里,重活一世死在燕明煊手里。前后两辈子,他都要死于他以为的爱他的人手里。
视线逐渐模糊,就在容玥快要晕过去的前一刻,门被推开,侍卫急匆匆地走进来,沉声禀告。
“殿下,药成了。”
经过三天的反复试药,昨天夜里还咳血的病人,今天早上都退了热,咳症减轻,精神也有所好转。
燕明煊一听,手一松,连忙将容玥抱住。
“玥儿,玥儿,你见了吗,药成了!”燕明煊激动地大喊,巨大的情绪起伏让他眼中浮现几欲流露出癫狂之色。
他用手轻揉容玥脖子上的淤痕,“玥儿,方才是我冲动,你不要怪我。”
容玥垂眼遮住眸子深处的哀戚,只觉得舌尖发苦。
也许从前燕明煊对他有过几分真情,可当感情被利益捆绑,逐渐也就消磨殆尽了。
可他已经走错了路,他将筹码压在燕明煊身上,助他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如今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太子亲自到扬州赈灾,体察民情,不幸染上时疫了!”
扬州城郊的一处乱葬岗,这里尸体堆积如山,大多是染上时疫而死的病人,被拉出来扔在了这里。
为保证疫病不会过度传播,官府会每日派人来烧尸,因此这地上有着厚厚的灰烬,微风一吹,漫天的白灰飘荡而起,萧索中透着浓浓的悲寂。
深夜,一辆马车疾驰而来,两个掩着口鼻的人下车,匆匆搬下几具尸体,扔在尸山之上。
一人拦住正要上车的同伴,“哎,上头吩咐了,要确定这几人死透了才能走。”
同伴捂着口鼻,一边拉下那人的手,一片快速道:“都死得不能再死了,还有什么可看的,再说这里可全是染了时疫的人,你要看你留在这看吧,我怕染上病!”
那人一听,也是怕的打了个哆嗦,“走走走!”
万籁俱寂的夜色里,马蹄踏在路上的声音渐行渐远。
第二日,天蒙蒙亮,负责的衙役前来烧尸。
“又死这么多人!”衙役甲看着一天没烧就摞得高高的尸体堆,叹了口气,“再死下去,也不知哪天就轮到我了。”
衙役乙拿来火把,满头大汗道,“快干活吧,这天才刚亮,就热得我浑身冒汗了。”
衙役甲感慨,“闹完水灾闹旱灾,现下又时疫,你说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小鬼当道……”
“你不要命了,这话也敢说!”衙役乙连忙打断衙役甲的话,左顾右盼,见没有其他人才松了口气,“这话可不能乱说!”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要是被人抓住把柄,可是要掉脑袋的。
但话虽如此,这也不是他们传出来的,如今扬州城都到了这般生不如死的田地,百姓的怨气比鬼还深,自然要找个出气口,流言就是这般愈演愈烈的,谁还不念叨几句呢。
衙役乙想着,手中的火把就要往尸堆上扔。
忽然,眼前的尸堆发出轻微响动,衙役乙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待定睛一看,一个身穿血衣的女子披头散发、手脚并用地从尸体堆里爬出来,满嘴血痂地朝衙役乙看了过来。
衙役乙尖叫一声,“诈、诈尸了!”
府衙,宋梓谦手拿着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再看向面前已经清洗完毕的年轻女子,面色凝重。
“你是说,你原是公主府的丫鬟,被容玥抓去拔了舌头,和染了时疫的病人一起试药,事成以后就被杀人灭口。”
那女子面无血色,张嘴给宋梓谦看,口中的舌头俨然只剩下一小截。她嘶哑地“啊啊”两声,又指着自己胸口的伤口,那本该是穿心的一剑,但行刑的侍卫手偏了,没有正中心脏,她才侥幸活了下来。
或许是她命不该绝。
宋梓谦目光落在丫鬟的断舌上,又快速移开,眼底闪过一丝不忍和愠怒。
“是三皇子要杀你们灭口吗?”他问。
丫鬟狠狠点头,双目流露出浓浓的怨毒,她在纸上写——“三皇子拿我们试药,药成,他便要毁尸灭迹。”
丫鬟并不知道,一开始容玥抓她们只是他个人所为,三皇子是后来才知情,为了将此事保密,便杀人灭口。
但到底是谁干的已经无所谓了,她只知道她娘死在了三皇子手上,她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娘就在她身上压着。
丫鬟想哭,但她哭不出来,她眼里只有深可见骨的仇怨。
宋梓谦皱眉,这些日子他总是皱眉,眉心处已经多了一道凹痕,在他年轻的面容上显出几分威严和刻板。
他沉思片刻,问:“你说药成,是说治疗时疫的药,已经研制出来了,是吗?”
丫鬟再次点头。
“那你可记得药方?”宋梓谦追问。
丫鬟想了想,却是摇头。容玥十分谨慎,他只将药材送进去,让她们每人识得一种药材的模样,却不告诉她们药材的名字。
那些晒干的药材都长得差不多,丫鬟也只记得自己背下来的那一种。
见此,宋梓谦并没有太多失望的情绪,三皇子那些人有多狡诈,他已经领教了许多年,并没有奢望能从他们身上占到什么便宜。
只是在这种时候,让三皇子把治疗时疫的药方研究出来,无疑是免死金牌。
宋梓谦唇角抿直,快速思考着还有什么办法。
命人将丫鬟带下去安置后,宋梓谦来到屏风后面,软榻上坐着一个紫衣男子,手执折扇,气度不凡。
不是太子还是谁?
宋梓谦躬身,“太子殿下,三殿下拿到了药方。”
“不必多礼。”太子摇了摇扇子,指着身旁的位子,“晏安,坐下说。”
他神色闲适,并未因为三皇子拿到“免死金牌”而露出焦急烦躁之色,好像他根本不打算处置三皇子一样。
宋梓谦落座,眼眸微垂。
“晏安,你这里的茶真该换了。”太子抿了口茶水,嫌弃地皱眉。他转头看着宋梓谦,又轻笑,“明煊找到药方是好事,扬州的百姓终于有救了,你我该高兴才是。”
宋梓谦抬了抬眼皮,没什么表情地开口,“太子仁善。”
他心里清楚,无论是三皇子还是太子,都没把这一城的百姓放在眼里。时疫是他们博弈的棋子,药方也不过是夺嫡的筹码。
区区人命而已,哪有那金銮殿上权势滔天的椅子重要。
见他神色晦暗,太子勾了勾唇,折扇在下巴处轻点,语气意味深长,“晏安,稍安勿躁啊。”
*
就在容钰还在思忖,太子究竟会想什么办法来逼三皇子走入死路时,他便听到了外头的消息。
——“太子亲自到扬州赈灾,体察民情,不幸染上时疫了!”
容钰当时正和杨家人吃饭,消息是杨淮烨带回来的。
“太子?”杨家人十分震惊。
显然这种时候,扬州是个极为危险之地,里面的人想逃都逃不出去,怎么还有人来呢?
更何况是太子那般金尊玉贵的身份,太子乃一国储君,若是出了什么事,将是影响大周国运的啊!
可太子就是来了,不但来了,还十分不幸地染上了时疫。
容钰忍不住多问一句,“什么时候的事,很多人知道吗?”
杨淮烨道:“早上听说的,现下估计整个扬州都传遍了。”
众人皆是一阵唏嘘。
太子在大周民间的名声一向非常好,百姓都夸他仁厚礼贤、勤政爱民。他的贤德之名远扬,就算是距离京都几千里的扬州百姓,也都对他爱戴不已。
如今太子亲自下江南赈灾的消息已然传得沸沸扬扬,百姓们都非常感动,纷纷到太子的居所前长跪不起,乞求上天降下神迹,救太子一命。
这让容钰有些摸不着头脑,太子此次来扬州赈灾为一,任钦差查案为二。按理说他应该秘密行事,可如今大张旗鼓,闹得满城风雨,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他静静垂着眼,碗中的饭菜再没动一口。
而杨淮慎注意到陷入沉思的容钰,不动声色地敛了敛眉,他记得那天去城西,容钰出去见了一个人。
*
同样对此事颇有情绪的还有燕明煊。
他比其他人得到消息要早一点,大概前一天侍卫就像他禀报,说是在扬州发现了太子的踪迹。
太子似乎染了时疫,而他带来的太医也束手无措,因此太子的手下正在扬州四处寻找名医。
燕明煊顿时将一切都明白过来,原来太子就是那个神秘的钦差。
“我命如蜉蝣,不值一提。”
太子染上时疫一事在整个扬州都传开了,三皇子无法装聋作哑,便只得前往太子居所探望。
甫一踏进院子,便闻到极重极浓的药味。侍女与侍从来往皆蒙着口鼻,手中或端着药或端着水,形色安静且匆忙。
三皇子用布巾蒙着脸,犹豫片刻后,踏进屋内。
太子于床上静静躺着,着白色寝衣,五官凹陷,形容憔悴。即便隔着还有一段距离,也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浓郁的腐朽之气,像是整个人从内部开始溃烂,奄奄一息。
燕明煊毕恭毕敬地行了礼,唤了一句,“二哥。”
然而太子并未回应他。
太医告诉燕明煊,太子染病已有三天,从昨晚起,便昏迷不醒了。
燕明煊大发雷霆,“还没找到救治的办法吗?要你们是干什么用的!若是太子殿下出了什么事,你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掉!”
太医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燕明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见太医们皆是面色疲惫憔悴,手指墨迹点点,便知他们此前定彻夜翻阅医书,寻找治疗方法。
他的心悄悄安定下来,还有种隐秘的兴奋。
燕明煊故作伤心,宣布要留下来给太子侍疾。他带来的随从以死相劝,太子的贴身太监德宝也道三皇子殿下身份贵重,不可涉险。
燕明煊这才“不甘愿”地离去了。
回到府里,燕明煊仰天大笑,喜不自胜。太子要死了,还有谁能动他?还有谁能和他竞争储君之位?
单凭宋梓谦手里那点东西,又能奈他如何?
他忌惮宋梓谦,也不过是因为对方和太子联手,等太子一死,宋梓谦不足为惧。就算父皇要治他的罪,也会看在治疗时疫有功而对他从轻发落。
到时储君一位空悬,大哥康王早年死在战场上,而老六老七年纪尚小,他是唯一能继任大统的人选,再有母妃和前朝官员为他造势,太子之位必然是他的。
燕明煊沉浸在自己的臆想里,激动得双眼猩红,仿佛帝位已唾手可得。
一旁的容玥则眼神复杂,他道:“殿下,太子染上时疫,而我们手里有药方,若是不救……”
燕明煊猛地扭头,双眼狠戾地盯着容玥,“试药的人已经全杀了,如今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你不说,就没人知道我们手里有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