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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前世的记忆留存在他脑子里的东西不多,但似乎前世的人背诵过的文章,他都能记起来。

    不过真奇怪啊,史书典籍这种拗口又没用的东西,为何前世的自己会背下?

    就算刘盈今生也几乎过目不忘,但他绝对不可能去背不感兴趣的东西。

    难道前世的自己是历史或古文专业?或者前世的自己只是单纯背点古文章装逼?

    刘盈以己度人,觉得最后一种猜测最有可能。

    《劝学》是教材必学古文。不过教材里只节选了几段,刘盈却能背诵全文。

    洋洋洒洒一千九百八十七个字背完,刘交和浮丘伯的其余弟子把眼睛都瞪圆了。

    浮丘伯的神情也变得严肃:“你除了《劝学》,还会背什么?”

    刘盈道:“除了《劝学》,我就只会背《非十二子》了。我本来想给老伯背《非十二子》,但叔父所讲解的《诗》有其他儒家学派的痕迹,我怕连老伯一同骂了,所以便不背了。”

    浮丘伯没有教导过弟子《荀子》,只教导弟子普通的儒家经典。他身后包括刘交在内的弟子都不知道《非十二子》是什么,也不知道在春秋战国时期儒家的内战。

    咸阳学宫以鲁儒为主,鲁儒以孟子为尊。荀子与孟子学术见解大为不同,两人活着的时候常有骂战。孟子死后,荀子也没停下过继续指着孟子的坟墓骂。

    李斯虽是荀子的弟子,但从不以荀子的弟子自居,而是自认为法家弟子,且从来不提携同门。

    从咸阳学宫,到秦国朝堂,有权有势的儒生几乎都为鲁儒。浮丘伯虽在齐鲁求学,却不是学术意义上的“鲁儒”。他不想与他们有冲突,也不想耽误弟子们的前程,自然不会教导弟子们《荀子》。

    他离开了咸阳,准备回乡后再思考如何传播先师衣钵。

    传播先师思想的同门很多,他如此做不是为了师门,而是他自己比起鲁儒的思想,更认可荀子的思想。

    浮丘伯经历过秦灭六国那段动荡的时日。

    他翻遍了典籍,走遍了七国,总结总结六国失败的教训,可他什么都总结不出来。

    很多年后,浮丘伯才承认自己的天赋不行。

    他只知道读书做注,却不知道如何用先贤的学识治理好一个国家。

    他看到了六国的灭亡,也看到了秦国即将走向末路,却思索不出拯救它们的方式。

    自己就只是一个会读书的人而已。

    浮丘伯端正地跪坐在席上。

    没有人让刘盈坐下,刘盈也端正地坐在了浮丘伯的对面,就像是刘交之前教导他写字读书时一样。

    浮丘伯问道:“为何你喜欢《非十二子》?”

    刘盈道:“因为荀子骂人骂得真好听!”

    浮丘伯失笑:“你知道荀子在骂什么吗?”

    刘盈摇头:“不太懂。”

    浮丘伯道:“你知道荀子骂的十二贱儒宣扬的何种学说吗?”

    刘交和浮丘伯的其余弟子再次瞠目结舌。

    贱、贱什么?老师在说什么?!

    刘盈再次摇头:“只知道一点孟子的学说,其余的不知道。”

    浮丘伯没问刘盈知道多少孟子的学说,而是顺着荀子骂人的顺序,一一为刘盈讲解荀子骂过的贱儒最核心的学说。

    他面前只是一个五岁孩童,按理说应当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但若是换作一个再长几岁的孩童,比如七八岁的孩童,就一定能听懂浮丘伯在讲述什么。

    或许孩童不能理解得太深刻,最浅显的道理他们是能听得懂的。

    刘盈听浮丘伯为他讲解儒家学派的分歧,好像在看小学低年级的注音配图课外读物。

    浮丘伯所用的语言,比刘交、萧何等有学问的人平日里口头交谈所说的话更直白。刘盈相信即使换成另一个已经初步接触儒家经典的孩童,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在浮丘伯的身后,刘交等人已经挺直背跪坐在泥地上,聆听浮丘伯的教导。

    在刘盈身后,刘邦等人也已经走出藏身处。

    浮丘伯向刘盈讲解荀子的《非十二子》时,视线投向了根本藏不住的几人,并向他们招了招手。

    萧何这个最谨慎的人最先从藏身处走出来。

    他提着袍角奔到刘盈身后,朝着浮丘伯跪拜作揖后,恭恭敬敬地听课。

    曹参也立刻学着萧何,向浮丘伯跪拜后听课。

    刘邦、王陵、雍齿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

    虽然大儒难以见到,但他们三人都不耐烦听大道理。如果他们在大儒面前打瞌睡怎么办?

    雍齿想要打退堂鼓,被刘邦按住。

    “浮丘伯已经看见我们,怎么能不去?”刘邦低声道,“我们是盈儿的长辈。”

    王陵咬牙道:“对,我们是盈儿长辈,得给盈儿撑住。”

    雍齿愁眉苦脸:“撑住?什么撑住?怎么撑?行吧,我掐几下大腿,看撑不撑得住。”

    于是雍齿和王陵也在刘邦的带领下,向浮丘伯跪拜求学。

    浮丘伯没有在意刘邦等人,讲解的话没有停下来。

    当吕娥姁发现刘盈没有回来用饭,提着饭篮子寻过来时,浮丘伯还没有停下讲学。

    刘邦以为自己一定会打瞌睡,没想到居然听得津津有味,还在课间休息时问了几个问题。

    刘盈提着水壶过来倒水,抱怨长辈们都不靠谱,居然不知道给老师添水,还是自己最尊师重道。

    其余人有兴奋,有疑惑,也有在强忍着打哈欠的。雍齿已经两眼发黑,腿也掐乌了。

    吕娥姁脚步停住,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走过去。

    浮丘伯抬头看了一眼吕娥姁,手撑着地上站起来。

    刘邦和刘盈忙去扶浮丘伯。

    刘盈这小身板根本没法扶人,但浮丘伯却握住了刘盈的手。

    刘邦被婉拒了,但仍旧没有收回手。

    浮丘伯犹豫了几瞬,还是扶着刘邦的手站起来。

    他打量了一番刘邦。

    刘邦神色自若地让浮丘伯打量。

    浮丘伯收起视线:“今日可否让我暂住一晚?”

    刘邦殷勤道:“浮丘伯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盈儿,还不快叫老师!”

    刘盈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老师!”

    浮丘伯摇头:“我明日就离开。”

    刘盈装委屈:“老师是嫌弃我愚笨吗?老师讲的课我都记下了!老师考我!”

    还等什么“商山四皓”啊,现在就有一根大腿,赶紧抱住!

    浮丘伯微笑着摸了摸刘盈的头:“我只精于《诗》。你更想学先师荀子的文章,不该向我求学。”

    他看向刘邦:“我有一同门,是掌管先师遗作的人之一。他因犯事逃归阳武。如果你能庇佑他,我写信请他来教导令郎。令郎如此年幼便能背诵先师的文章,他一定会好奇。能不能留住他,就看令郎和你的本事了。”

    刘邦拱手:“请公为盈儿写信。”

    刘盈不满:“我可以都学啊。我可聪明了,什么都能学!”

    刘邦也想这么说,但他不是稚子,不好太过分。

    刘盈的话说到他心坎上。他眼巴巴地看着浮丘伯,希望浮丘伯能被刘盈说动。

    浮丘伯又摸了摸刘盈的头:“我教导不了乱世的学问。现在我要回乡隐居,等天下安定后,若你还想向我学《诗》,我再来教你。”

    刘盈嘀咕:“那要等十年后了……好,老师,十年后我再来寻你!”

    十年后?浮丘伯很疑惑刘盈为何会说出这个数字,但他没有问。

    刘盈小小年纪就能背诵荀子的文章,且还有自己的见解,这不是用天资聪慧就能形容的孩子。

    时人都信谶纬异象,浮丘伯也信。

    所以他不会询问,以免天机泄露,危害刘盈。

    浮丘伯道:“我今日为你讲的课,你能记下多少,就有几成把握留下我那位才华横溢的同门。盈儿,你有异象,应该藏起你的异象,以免遭天妒忌。”

    刘盈拍着胸脯道:“我都记下了。老师不用担心,有异象的人不是我,是我阿父。阿父会为我打点好一切,我只需要继承阿父为我打下的功业就行。无论是别人的妒忌还是老天的妒忌,阿父也会为我都挡下。对吧,阿父?”

    刘邦:“啊对……对什么?!”

    浮丘伯又打量刘邦。

    刘邦虽不知道自家儿子在胡扯什么,但再次很坦然地任由浮丘伯打量。

    浮丘伯深吸一口气:“是我眼拙了。”

    他退后一步,对刘邦深深作揖。

    刘邦更加茫然,只能满头雾水地向浮丘伯作揖回礼。

    在场的人听着他们云里雾里的话,心中既疑惑,又莫名生出了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恐惧。

    浮丘伯没有对刘邦说明他为何向其作揖,而是继续叮嘱刘盈:“天气要变幻了,恐怕暴雨很快就要来临。你以后要谨言慎行。”

    他担心刘盈听不懂,又对刘邦道:“你要让盈儿学会藏锋守拙。”

    刘邦严肃道:“是,我知晓了。”

    浮丘伯轻轻颔首,转身对刘交道:“我有些累了。”

    刘交忙扶住浮丘伯:“老师,我带你去休息。”

    刘邦和刘盈都跟了过去。

    其余人留在原地,面面相觑,抓耳挠腮。

    雍齿心里藏不住话,焦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啊?”

    王陵若有所思,但不敢说出心中所想。

    萧何和曹参对视一眼,眼中都忐忑不安。

    吕娥姁待浮丘伯离开后,才小碎步跑到萧何等人面前:“那位老伯是谁?”

    萧何道:“他是刘季幼弟的老师浮丘伯。”

    吕娥姁倒吸一口气:“那位大儒?!他难道看中了我儿子!”

    萧何点头:“早慧不一定是好事。浮丘伯嘱咐刘季教导儿子藏锋守拙。我看刘季是教不了这个的,你要多尽心。”

    吕娥姁愁眉苦脸:“盈儿和良人极其相似,恐怕很难让他藏锋守拙。”

    曹参叹气:“确实。”

    王陵忍俊不禁:“看来我们要时常叮嘱刘季了。”

    雍齿挠挠头,十分烦躁:“怎么就他能遇到如此好事!”

    王陵打趣:“你我都背不下荀子的文章,盈儿却能背下。机会给你我,你我都抓不住啊。”

    雍齿憋闷道:“好吧,盈儿确实厉害。盈儿向谁学的荀子的文章?刘交?”

    萧何道:“应当是吧。”

    他们在浮丘伯讲解《非十二子》的时候才走出来,没听见之前的对话,所以不知道刘交没学过荀子的文章。

    他们以为刘盈所学的荀子文章是刘交教授,刘交以为是萧何或曹参两个家中有藏书的人教授。

    这等小事,没必要相互询问,误会便这样埋下,替刘盈遮掩了过去。

    第8章

    我不要变成小草

    二更合一,营养液欠账……

    吕娥姁很高兴地重新置办了很好的吃食,殷勤送去浮丘伯处后,也让刘邦的兄弟们吃了顿丰盛的酒宴。

    吕娥姁管家后一直精打细算,想给儿女多攒点家底。虽然刘邦慷慨的时候她不会阻止,但她主动慷慨一次还真难得。

    雍齿本来看不上刘邦家的酒水,也留下了大喝了一场。

    浮丘伯没有享用酒肉,只要了一碗豆羹和一条咸肉。

    见浮丘伯收下了咸肉,刘邦心头那块悬着的巨石落了下来。

    刘盈攀爬到刘交的背上,凑在刘交耳边小声道:“以后我和叔父就是平辈了吗?快叫我师弟!”

    刘交心情复杂,不肯唤刘盈为师弟。

    刘盈笑纳了刘交贡献的经验值。

    浮丘伯第二日就要启程回乡,给同门的信也准备在第二日启程的时候发出。

    刘邦本即将启程去咸阳。公务虽然不能推,但他担心刘盈也离开,浮丘伯的同门到来后寻不到人,便想让刘盈留下。

    浮丘伯劝说道:“他得到我寄出的信需要几日,看到信后思索是否前来需要几日,来沛县又要几日,足够你往返咸阳。即使他提前到了,知道你带刘盈去咸阳增长见识,也不会生气。”

    既然浮丘伯都建议他带刘盈去咸阳了,刘邦便按照原定计划准备。

    浮丘伯离开的头一夜,刘盈厚着脸皮爬上浮丘伯的床。

    他对刘邦说要与老师“抵足而眠”“彻夜长谈”,对浮丘伯和刘交说自己要为老师“温枕暖席”“恣蚊饱血”。

    浮丘伯很感动地把刘盈丢出了门,委婉地训斥刘邦不要教导孩子沽名钓誉。

    纵使刘邦替刘盈背锅背惯了,这次也难免委屈。

    这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全是刘盈自己的主意。自己就不是沽名钓誉的人,刘盈在他面前和在浮丘伯面前的说辞也完全不一样,谁知道刘盈会如此?

    刘盈听了他家阿父的抱怨,抱怨的话比刘邦还多:“儒家不就喜欢虚头巴脑那一套?我怎么知道老师是异类?”

    刘盈气不过,跑浮丘伯那里念了一遍二十四孝的故事以证明自己无错,并声称是刘邦教导他的。

    浮丘伯很生气地把刘邦又骂了一顿,说他误人子弟。

    刘邦有口难言。刘盈的系统面板里连跳了两次经验值。

    刘盈摇头叹气。看来阿父还不是史书中的汉高祖,现在的心理素质很不行啊。他还没出力,阿父就要倒下了。

    浮丘伯最初没有出现在刘盈的系统面板上。

    当他连续骂了刘邦两次后,刘盈的系统面板跳出了延迟经验值到账通知。

    刘盈抱着手臂沉思,猜测大概是系统卡顿了。

    唉,他的系统就是这么废物,真是配不上天之骄子的自己,差评。

    因刘邦用大人的虚伪污染刘盈纯真善良的心灵,浮丘伯十分忧虑。

    他本来只打算给同门张苍写信。

    张苍犯事弃官避难。刘邦很明显是沛县当地豪强,他介绍张苍来沛县,张苍既可以收弟子,也可以在沛县安身。

    但张苍这人吧,学识是够了,私德却不是特别好。他来教刘盈,把刘盈往更歪的地方教了该如何是好?

    浮丘辗转反侧,后半夜也没能睡着,披着衣服坐在床头沉思。

    第二日,他多写了一封信。

    当年先师荀子门下弟子众多,弟子们各有所长。他与毛亨在《诗》一学中是佼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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