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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而大宋天子出现在距离前线不足百里的情状,对女真人而言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对于西夏人而言,对于那些横山中的党项小部落来说,对于陕北沦陷区士民而言,却依然是极大的震撼。

    很多党项小部落,反反复复,虽然大多数时候还是自认是西夏人,可百年浸染,却还是晓得大宋天子为何物,骨子里是有这么一种畏惧感的。

    故此,大宋天子就在坊州,这一句话带来的震动和压力,直接让横山一带风声鹤唳起来,很多横山内外的党项小部落都有动摇之态,更有陕北沦陷区士民屡屡暴动、倒戈之事。

    而无论是岳飞还是吴玠,攻势都明显变得顺利起来。

    这种情况下,李乾顺实在是不敢从横山防线那里抽调兵马,更不敢将自己在灵州摆着的兵马调出去迎战,因为一旦有了闪失,出现野战大败的情况,哪怕只是万余部队,都很可能导致连锁效应,最后弄得一个满盘皆输的局面。

    交战不过数日,这名经验丰富西夏国主便彻底意识到了一个现实,那就是今日之宋军,绝不是昔日的宋军,今日的大宋,也绝不是昔日那个大宋了。

    指望着西夏自己单独与宋人形成战略平衡,一开始就是痴心妄想。

    煎熬之中,李乾顺唯一的指望便是女真人了,求援的信函开始一封接一封,以最快的速度从兴庆府发出,自横山后方送达金军占领区,活女、兀术、讹鲁观,堪称见者有份。

    大宁城,是黄河东面金军腹地通往延安的最主要通道。

    这是因为经流此处的昕水与对岸延河的黄河入河口只有区区十几里距离,而且延河口又在下游,使得自东向西的后勤转运非常妥当。

    故此,针对延安而来的金国四太子完颜兀术很早便将此处当做自己的行辕,并在此处几乎成功分化瓦解了活女集团。

    转到眼前,等到三月上旬,战事全面爆发以后,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的第一份求援信抵达此处后,这位实际上执掌整个西路军与西线战区的大金魏王直接粗略看完书信,便直接在大宁城的行辕大堂内做出了判断:

    “要救西夏。”

    “殿下,先救活女吧!”因为战事猝然爆发,专门从太原城赶来的西路军都统完颜拔离速直接在座中开口相劝。“虽说活女与我有怨,可无论如何都不该弃了那一万西路军老兵的……与之相比,西夏人就算是亡了国又算个什么?”

    堂中其余人等纷纷颔首。

    且说,昔日延安府猬集近两万兵马,却是借着赵宋官家入关的东风,以及入关后反而停战的空隙,已经有小一半人随着完颜撒离喝与蒲查胡盏撤到了河东。

    故此,如今活女手上只有一万人。而完颜撒离喝与蒲查胡盏却是坐在了这个大堂中。

    “活女也要救。”兀术没有做太多解释,只是起身在大堂内负手踱步片刻,然后便做出了确切回应。

    “那魏王的意思是……出大军渡河去延安?”拔离速死死盯着兀术,以至于眉头紧蹙。

    “不可以!”兀术果断摇头。“俺在这里许久,看的清楚,大宁这里去延安,过去容易回来难,何况延安多山、还有两条渐渐涨起来的大河,根本不是咱们女真骑兵发挥的好地方……俺甚至怀疑,韩世忠说不得已经有足够兵力切断延河,逼迫活女从北面撤走了,之所以在丹州按兵不动,就是在做局等俺们派兵过去,然后狠狠咬俺们一口。”

    拔离速沉默不语,旁边的几个将领,完颜撒离喝、蒲查胡盏等人也都无声……他们非常能够理解兀术的想法,因为上一次尧山之战的最大损失,便是完颜兀术自己率领的两个万户。而那两个万户之所以损失惨重,还真不是他们如何血战,以至于损失惨重,而是战后与其他部队能够有序撤离不同,他们被隔绝在了战场另一边,无法返回,然后在丧失了补给的情况下被聚歼在了黄河岸边。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女真人实在是不想在河对岸打,也不想往陷阱里跳。

    “对岸到底有多少兵力?”兀术在堂内转了几圈,忽然开口。

    “若说人力,自然是无边无际。”拔离速摊手以对。“不用我说,四太子也该看过了、听过了……自同州到丹州,民夫、辅兵接连不断,隔河肉眼可见,旗帜密密麻麻,能想到的都有。”

    兀术愈发叹了口气:“战兵呢?”

    “战兵只能去算。”拔离速在座中继续正色对道。“韩世忠御营左军一直在,吴玠御营后军一直在,李彦仙更是一直没动过,无外乎是赵宋官家此番到底带了多少兵进来……他们自己说是五万,说是岳飞的御营前军、王德所领御营中军、曲端所领御营骑军。这三家加起来自然能抽五万过来,但是不确切,只能说按照西夏人信中说法,这三人和他们主要部属俱在什么平夏城露脸了,打的西夏人向我们求援,而赵宋官家在坊州,彼处照说也该有些直接指挥的后备……可见便是有点虚张声势,也应该不会差太多。”

    兀术颔首不停,最后直接给出了一个数字:“加上李彦仙,十五万?”

    拔离速想了一下,旁边撒离喝也想了一下,却都没有吭声。

    “宋人有备而来。”兀术没有纠结这个注定没有具体答案,但所有人心里都有点谱的问题,而是继续顺着这个推断提出了一个结论与一个新疑问。“不能渡河,最起码不能从延安渡河去援……反而得让活女早做准备,必要时从北面绥德军、麟州走……麟州折可求妥当吗?”

    “不知道。”拔离速连连摇头。“整个河对岸的陕北,延安府、绥德军、晋宁军、麟州、丰州、府州,全是娄室带着活女打下来的,然后西京留守处置,但尧山之前恰好西京的契丹人作乱,新任西京留守干脆是刚刚任命的六太子……”

    “且不说此事。”兀术也是无奈,却又愈发蹙眉。“俺还是有些觉得不对,咱们这么多事,宋人如何没事?他们果真有发动十五万大军在陕北拖延、设饵、决战的粮草储备?大军放在驻地耗费是一回事,动起来的耗费是另一回事,一旦打起来就又是一回事……凭什么俺们没有准备,他却这般从容?”

    拔离速若有所思:“魏王是说汉人是在虚晃一枪,本意还是想恫吓咱们,平白取陕北五郡?或许他们后勤根本支撑不了大规模战事两三个月?军资储备也无力在延安发动一场十万人的大会战?”

    兀术沉默片刻,艰难摇头:“赌不得!”

    拔离速嗤笑一声,终于不再掩饰:“魏王,好话坏话都是你,到底该怎么做?须也是你一句话!”

    兀术缓缓以对:“时隔许久,早不是南阳情状,韩将军都已经死在对岸,俺也只是想尽量不出差错罢了……拔离速,你久在西路军,你来说,若俺想救西夏、想保活女、又不想冒险过河、还想拖延住宋人,到底该如何做,可有个妥善的应对?”

    “简单。”拔离速听到对方说起南阳故事,却是恢复肃然,坦诚以对。“这正是末将来见魏王的本意……我想请魏王下令,合大军往河中府!在蒲津、龙门津铺设浮桥,压同州;越中条山攻平陆,以压陕州,逼迫宋军自陕北抽调兵力与我在彼处对峙!而若如此,不敢说万事皆可迎刃而解,却也足以舒缓全局!”

    兀术恍然大悟,此所谓围魏救赵,或者说是假装去围魏,压魏救赵之策。只能讲,千百年来,蒲津、潼关那边一直为关中之钥,果然是有道理的。

    一念至此,大金魏王一如既往,却是毫不犹豫做出决断:“就听都统所言,俺亲自再去一次蒲津!”

    第六十四章

    虚张

    建炎六年春发起的这场西北战役第一阶段,大宋占尽了便宜。

    几乎所有靖康后被西夏夺走的城寨土地都被有条不紊夺回,延安也渐渐被两面包住……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西夏本身没法在传统防线之外做出有效防御,而与此同时,真正的军事筹码担当者女真人,却迟迟不能在战局中承担重任。

    西夏人怎么回事?女真人又怎么回事?说起来再简单不过了……那就是中世纪军事上的攻守问题。

    确切来说,是攻与守的成本问题。

    在双方都有成熟砲兵技术的情况下,还用古代十则围之之类的言语来做标准未免可笑,但问题在于,即便如此,攻方想击破守方,也依然需要先形成守方成倍的战力、民力与后勤储备优势,然后才能动手。

    这种情况下,当双方战力相差不大的时候,进攻的一方总体来说受挫不免多一些,而防守一方总体而言成功的概率大一些,所谓战略对峙此时也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而如果对峙的双方中间还有天然增加军事成本的地理天险,比如黄河了,黄河了,还有黄河了,那就会更进一步增强这种对峙的格局。

    所以,关键不在于完颜兀术的判断速度,不在于李乾顺的决断方向,不在于金军的战斗力,也不在于什么西夏兵马的数量,更不在于宋军的处心积虑以及金与西夏被迫应战后双方的不协调,而在于战争进展到这一年,宋与金-西夏之间重新达成了战略平衡。

    这个时候,谁放弃防守去进攻,从理论期望上而言,总会显得有些得不偿失。

    当然,这也就产生了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一个让李乾顺不停去试探,让完颜兀术不断感到疑虑的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宋军又是如何有能力发起攻势的?哪怕是在黄河另一边的延安?凭什么宋人一年之内就储备了这么多粮草与军资军械?为什么赵宋官家这么决然?

    是尧山之后南方的轻松平定与京东的轻松收复让他飘飘然起来,以至于丧失了真正的判断力?

    如果是这样,那自然是好事,只是即便如此,也还是那句话,没人敢赌!

    “咱们没有那个本事攻过去,最起码不可能在横山-延安这个战场真的搞一场大决战。”坊州城北的桥山黄帝陵前,望着山陵负手而立的赵玖侧耳听完两名帅臣的军情汇总与建议后,直接给出了答案。“因为此时一旦真的攻进去,最少是十万人级别的会战,十万人的会战,对方只要坚守住两月不出战,便足以拖垮咱们的后勤,也自然就不战而败了……所以,无令不许随意扩大战事规模。”

    专门从东面与北面回来汇报战况的韩世忠与吴玠对视一眼,只是一起拱手称是。

    话说,这便是有个皇帝坐镇的好处了,或者说这就是赵玖虽然不去最前线了但也一定要来战线后面盯着的缘故了……别把这些‘古之名将’当成什么小白羊,实际上,若非是他在此,吴玠和韩世忠很可能就会顺着这个战局势头直接对延安动手了,宇文虚中根本拉不住他们,胡寅可能会拽住他们,但未必有这么轻松。

    甚至,如果提前预料到胡寅态度的话,这些军头甚至会在征求意见的同时,直接就动手了,届时造成既定事实,只能让宇文虚中与胡寅给他们擦屁股。

    但天子在此,他们就不敢这么做,只能过来先行请示,而且还要凑两个人一起过来请示……却不料,天子只是一句话就能让他们放弃之前的蠢蠢欲动。

    “但也不能不打……此战唯一的要害,其实是要确保横山后面的西夏野战主力不能回撤。”赵玖转过身,就在黄帝陵前的台阶上开口。

    “也不能让西夏惊惶到举国动员的地步。”胡寅上前半步,抢在一旁韩世忠应声之前叉手而对。“放在平日里,自然巴不得西夏人举国动员,这样的话,连着几次拖也能拖死西夏了……但现在,按照胡侍郎送来的讯息来计算,契丹人三月初派的人回西辽通知耶律大石出兵,那不知道什么时候三万契丹大军就会过来了,那边才是真正的关键。”

    “不错。”赵玖背对黄帝陵颔首以对。“西辽才是关键。”

    西辽……知道耶律大石的核心统治区已经转移到了西域,而且还握有三万以上的兵力以后,大宋文武不自觉的便改了称呼,不再是北辽了,也不再是余孽了,而是用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称呼,也就是西辽了。

    “臣明白了。”韩世忠也即刻应声。“只要虚张声势……”

    “不错,正是虚张声势。”赵玖再度颔首。

    “只是官家。”黄脸的吴玠忽然蹙额插话。“西辽果真可靠吗?”

    “朕又没指望一战灭了西夏。”赵玖也皱起眉头相对。“只要河西走廊打通便算是成功了。一旦打通河西,一则断西夏之臂,二则引西辽入局压住西夏,三则连结西域,使国家不再缺马……而耶律大石屡败屡起,凡十数年愈挫愈勇,此等人物以有心算无心,引三万大军与鹏举三万之众左右合击,怎么可能连空虚的河西六郡都不能取?”

    “臣不是这个意思。”吴玠肃然叉手以对。

    房山之上,赵玖与胡寅、韩世忠几乎是齐齐一怔,便是在旁侍立的杨沂中,刚刚从京城过来汇报讯息的吕本中等近侍文武也都微微一愣……很显然,所有人瞬间便明白过来吴玠的暗示了。

    当然了,眼下这个场景,也没必要暗示。

    “官家。”吴玠见到赵官家醒悟过来,随即上前半步,严肃提醒。“辽人不是易与之辈……臣没有疑惑耶律大石的才能,也没有担心契丹人的战力,更没有忧虑区区河西六郡的问题,因为金人也好、西夏人也罢,便是有诸葛武侯的才智,怕是都在一开始就没有将西域的契丹人算计进来,此次设谋根本就是咱们握了天机一般,只要在陕北耀武扬威虚张声势,便可坐收其利……但是,怕只怕耶律大石与西辽会顺利的过了头!”

    “若过了头又会如何?”三月暖风之中,赵玖彻底正色起来。

    “臣的意思是,李乾顺也已经快五十了,做了四十七八年的国主,还有几分精明强干?若是一时反应不及,被辽国骑兵顺着河西通道给一路捅到兴庆府怎么办?”吴玠愈发肃然。“而且,辽国与西夏世代联姻,金人阴山大胜之前,李乾顺更是全然倚仗契丹人,皇后是耶律公主,太子是耶律外孙。故此,西夏国中,不止是党项人中对契丹人多有好感,甚至有跟着耶律公主过来的陪臣至今居高位。到时候……”

    “到时候,耶律大石占据了兴庆府,会不会尾大不掉?”赵玖顺着对方的意思说了下去。“会不会仿效当日燕京故事狠咬我们一口,会不会据兴灵而成第二个李元昊?”

    “臣以为不会。”就在吴玠即将开口之前,胡寅再度抢先而对。“于西辽与耶律大石而言,女真人才是灭国大仇、当面大敌,只要女真人那二十个万户尚在,那耶律大石但凡还有半分理智,就不会擅自挑起争斗……”

    “挑起了又如何?”出乎意料,赵玖这次选择了支持吴玠。“于大宋与朕而言,女真人也是灭国大仇、当面大敌,只要河对岸女真人那二十个万户尚在,那朕但凡还有半分理智,就不会因为区区一点地盘、摩擦而与西辽全面开战的……因为契丹人不是党项人,党项人在宋金之间到底只会选择跟着金国与咱们作对,而契丹人却到底会选择跟着咱们与女真人作对。”

    胡寅微微一怔。

    “开战一定不会有,但摩擦、试探这种事情只怕是免不了的。”赵玖难得喟然。“关键是不能露怯、不能服软……这点朕以为稍微提醒下鹏举便可,他会妥当处置的……关键在兴灵之地,不可不防。”

    “官家之前许的是河西六郡四司,没有许兴灵之地……”吕本中匆匆插嘴。

    “这事跟许没许没关系,是要战场上见分晓的,经历过海上之盟,哪里还能信口头之约?”赵玖不耐摇头,复又越过最近很老实的韩世忠,直接朝吴玠开口。“吴卿怎么说?”

    “臣还是之前密札中的意思。”吴玠精神大振,赶紧将之前准备好的方案奉上。“可以提前联络西夏夏州都统嵬名合达,此人原名萧合达,乃是死去的西夏国后、耶律南仙公主的陪臣,如今在夏州执掌军权日久,辽国亡后很多河内外的契丹人也都投奔了他,只是被李乾顺制止了而已……官家,依臣看,西夏境内契丹人之所以能忍耐南仙公主与太子之死,只是因为李乾顺当国四十余年的威望而已,而耶律大石一旦出现在西夏腹地,那他们未必不能有所为,而这些契丹人在契丹血统的国后与太子死后,如今多在横山之后的重镇夏州。”

    要知道,吴玠作为陕北前线实际负责人,在西夏边境厮混近二十年,早早就知道嵬名合达的底细,也早早在耶律大石这个计划出来后就将此事对赵官家有所汇报,然后还有所计划……他的意思是,算着耶律大石出兵,抢在耶律大石穿越河西走廊之前便直接煽动嵬名合达的叛乱,这样的话,会让党项人首尾不能兼顾,甚至可能会给大宋直接夺取横山防线的机会。

    但赵玖之前并未应许。

    而这一次,这位官家稍微犹豫了一下后,依然选择了缓缓摇头:“朕还是那个意思,还是不能提前暴露耶律大石的存在……吴卿也说了,李乾顺近五十年天子,在国中威望卓著,他既然能杀妻灭子之后放心任用嵬名合达,可见还是有几分豪气的,万一弄巧成拙,便是满盘皆输。”

    “可兴灵之地又该如何?”吴玠似乎有些不安。“若耶律大石去了兴灵之地,嵬名合达又在夏州呼应,横山一带的重兵与州军一并降了耶律大石,又该如何?”

    “让岳鹏举自己临机决断好了。”赵玖想了一想,给出了一个让吴玠微微发愣的决断。“把这边的讨论和情报送过去让他自己决定如何出兵,何时出兵,往何处出兵……相隔数百里,没必要说太多,朕信的过他。”

    吴玠张口欲言,到底是沉默了下来,而韩世忠也是欲言又止。

    “吴卿。”赵玖说完之后,忽然负手反问。“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此言一出,韩世忠、吕本中等人纷纷一怔,杨沂中依旧是面无表情,而胡寅却是微微眯起了眼睛。

    至于吴玠,终于有些慌乱起来。

    “吴卿与其他帅臣不同。”赵玖见状,一时叹气,却是从黄帝陵前负手走下,惊得其余人纷纷随从跟上。“左军韩卿、右军张卿与朕是患难之交,前军岳卿、中军李卿、水军张卿与朕是心照不宣,骑军曲卿也是在朕身前打磨过一整年的……只有吴卿,虽然尧山时与朕配合得当,但本质上,咱们只能算是寻常君臣知遇,比不得其余几人刻骨铭心,从内里知根知底。”

    “臣确实功劳浅薄,资历不足。”吴玠赶紧在身后应声。“比不得其余几位节度。”

    “所以才想求些军功?”赵玖一边走一边反问道。“以此稳固自家位置?还是想证明御营后军可战可用?”

    吴玠沉默片刻,还是老老实实做了回复:“回禀官家,都有。”

    “那你应该就是真察觉到了一些风声与动向了。”赵玖用一种堪称平和的语调坦诚了事实。“你部御营后军与韩世忠部御营左军多人贪赃枉法,朕刚到长安便知道了……是胡卿上报的,但这之前很多事情朕都有所耳闻,你们是以为你们军中那些事情能瞒得过朕呢,还是能瞒得过做过御史中丞的胡卿?”

    “臣治军无方。”吴玠的黄脸终于有些发白了。“但正是知道胡漕司是铁面无私之人,所以才想稍立军功,以作补偿与证明。”

    “那你们可知道,胡卿将这些事情上报的时候,一再恳求朕,要朕从轻发落,且缓期应对,因为军国大事就在眼前?”赵玖面无表情,继续边走边问。

    吴韩二人一起回头看了眼身后黑着脸的胡寅,却又一时释然。

    “但吴卿知道吗?”赵玖继续言道,却又不免嗤笑。“朕当时犹豫了很久才答应下来的,而且里面有些事情,朕是不会因为战功和时间有所动摇的……比如你爱将杨政才三十多岁便做到环州知州,却喜欢虐杀姬妾,还喜欢跟范琼一样剥人皮,你以为朕能忍这种人?这个人,便是此战你让他立下泼天的功劳,此战之后朕也一定要杀的。而朕若是你,为他好,便该想法子让他死在前线才对。”

    一惊一乍的,吴玠复又面色惨白起来:“臣委实不知此事。”

    “不知就不知,毕竟杨政只是个刑事案件,但若说你心里没一点谱朕却是不信。”赵玖感慨以对。“因为朕心里都有谱。想想就知道了,之前几年乱中,多少人仗着手中有一把刀,便什么事都敢做,挖心掏肺、破腹断肢,屠城灭族,咱们都是从那种破事中走出来的,谁没见过?而如今时过境迁,有些人染上了毛病便改不了,而其他人见识多了也都不在意……朕老早就晓得,这样的人和事肯定是少不了的。但是吴都统,你得记住,朕是一丁点都不能忍这种事的!因为朕须是个清清白白的汉子,大宋便是以前有些腌臜,如今也须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国,怎么可能容忍这种丧尽天良之事?”

    “臣记住了!”吴玠满口应声,也不知道他到底这是记住什么了。

    “除此之外,田地的事情,朕也是一丁点不能忍的。”赵玖越往下走,语气便越来越冷。“授田是关中稳定的根本,这才隔了一年半吧,居然就有军官大面积侵占授田?地方官府去查,军中还要维护住,这事若是你们不知道,那就是彻底的欺君了……朕不晓得你们看不看邸报,知不知道朕在岳台祭祀时跟那些公阁权贵们说的话,敢在田地上动手脚的,在朕眼里跟谋逆没什么区别……此战之后,朕要是不将这些人彻底处置了,朕就不姓赵!吴卿!”

    “臣在。”

    “你现在知道朕的心意了吗?”赵玖忽然驻足回头,惊得吴晋卿当场立住身形不敢轻动。“还怕吗?还疑吗?”

    “臣……”

    “朕若是你,就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因为军事之外的事情你本不该去想的,也没必要想……说到根子上,朕这个大宋天子绝不会让自己的御营将士受委屈,但更不会容许自己的御营将士堕落的这般快。”

    “是。”吴玠绕到下方,俯首以对。

    “去吧!”一身素色棉袍的赵玖居高临下,拍了拍对方肩膀。“别有太多想法,万事军略为先,前线为先……而若是军事上的事情,但有想法,无论许与不许,都依然放肆说来,朕一定会妥善考虑。”

    “是。”吴晋卿俯首再拜,直接匆匆下山去了。

    全程,本来就是被吴玠请过来的韩世忠都乖巧的保持了沉默,毫无老大哥的姿态。

    “官家。”不过,韩世忠不说话,自有人说话,眼看着吴玠匆匆离去,身影尚在被御前班直裹住的山路之上,胡寅便直接正色以对。“关西两大御营倒称不上堕落,只是旧习难改,而比之以往,其实这两年还是在往好了去的……没必要妄自菲薄。”

    这一次,韩世忠倒是终于连连颔首,表示赞同了。

    赵玖同样点了点头,但很快就再度摇了摇头:“与政务那些破事一样,任重而道远!”

    这一次,胡寅、韩世忠、杨沂中、吕本中,只是各自默然。

    而片刻之后,就在赵玖犹豫要不要留在半山腰赏花的时候,忽然间,御前班直的二号人物刘晏直接出现在了山路之上,并奉上了一封急报。

    “唤吴玠回来。”赵玖只是看了一眼,便如此吩咐,而急报也被转到韩世忠等人手中。

    “怎么说?”又过了片刻,吴玠匆匆折返,攀回半山腰,面上居然没有几滴汗水,赵玖见状也不客气,直接发问。

    “女真人也在虚张声势!”吴玠大约一看,立即给出了一个与韩世忠一样的判断。“归根到底,女真人还是不敢渡河,便只好盯着关中要害的河中府一带做文章……其实是不敢渡河的,最多越过中条山打一打平陆。”

    而这一次,赵玖也直接点头:“朕与韩卿都是这般看的,那晋卿觉得咱们该如何应对?”

    “好让官家知道,咱们自然也要虚张声势起来才对。”吴玠手持密件,脱口而对。“何妨请延安郡王率部折返同州?不过似乎还是有些不足,因为咱们不知道女真人到底会集合多少兵马?要不要让臣弟吴璘率部分御营后军也去同州,听延安郡王分派?”

    “可若如此,”胡寅忽然插嘴。“横山后被吸引住的党项人会不会就此松懈,反过来分兵回去护卫兴庆府?”

    “不错。”几乎一整天都在官家和胡寅身前保持安静的韩世忠终于言如凿凿。“依臣看,非但不能减横山-延安前线,反而要在彼处稍微施加压力才对……以虚张声势对虚张声势是对的,却该从全局考虑,该虚张声势的地方都要虚张起来,而不是只看区区一个蒲津两侧。”

    “这事简单。”赵玖只是想了片刻,便忽然在春日暖风中失笑。“吴卿不动,韩卿在丹州兵马不动,甚至可以适当攻一攻延安,至于蒲津那里……朕亲自与岳卿一起去同州与兀术隔河对峙就是……须知道,天底下可没人比朕更懂虚张声势这四个字了!”

    周边几人各自怔住,却居然是吕本中第一个反应过来:“妙!”

    第六十五章

    名使

    阳春三月,金军西路军主力纷纷顺着汾水南下,乃是向着河中府一带集结,而与此同时,东路军盘踞的重镇大名府周边,也开始有大股部队分别尝试向东、向西而去。

    后者根本无须在意,因为他们既不可能突破张荣及其部御营水军直接布防的黄河中段,也不敢在大水道密集的下游越过黄河,然后进入黄河与济水之间的狭窄死地……只要他们赶过去,一定会发现御营右军在济水南侧布防,然后张荣会不顾一切东进,堵住他们的后路,非只如此,赵官家也一定扔下关中直接飞驰到京东去!

    狗屁西夏,先吞掉这股金军再论其他。

    实际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金军的应对之中,真正能给宋军造成压力的还是在河中府一带猬集野战大军。

    首先,正所谓八水长安,黄河渭口,关中平原的东面要害注定要在渭水入黄河的渭口周边,而这里也确实有传统的三渡一关……分别是龙门渡、蒲津渡、风陵渡,与潼关。

    但潼关又过于险要了,崤渑古道也太容易堵塞了,所以很少有人愿意从黄河南面那条道路进军拼命。或者说,相较于去闯百二秦关,任何觊觎关中平原的东面来者,都没有理由不走更妥当的水路。

    那么渭口周边的水路,自然也就是传统三大渡口了,其中龙门渡依然显得偏狭,而且水流偏急;风陵渡很好,可惜渡过去还要面对潼关,从这里走的人十个里有八个是为了给蒲津、龙门渡打掩护,还有两个是想吓一吓潼关,看看能否瞎猫抓到死耗子;唯独蒲津,实在是地理条件太好了,不仅水流平缓到可以铺设永久性浮桥,而且两侧俱是平原,方便后勤补给不说,一旦渡过对面,也方便大踏步进军。

    春秋战国时,秦国几乎每次出兵向三晋行进,都走蒲津集合大军。

    所以说没有人敢忽略此地。

    这一点从宋军在蒲津这一侧同州的驻军配置就可以看到一二,从宋军有了些战力,开始尝试守住关中以后,驻扎在同州的就一直是大宋第一名将韩世忠的部队,而且每有战事与危险韩世忠都会亲自抵达同州坐镇,并与陕州的李彦仙一起顶住对面。

    当然了,龙门那边也是要防着的,但即便是龙门渡也属于河中府与同州范畴,遑论上一次兀术在对岸有大量金军做遮护的龙门渡进军,也还是被韩世忠给发现了。

    回到眼前,随着金军再度往河中府猬集,包括魏王完颜兀术、都统完颜拔离速等人旗帜纷纷出现在蒲津对岸,宋军当然也不敢有所怠慢。

    但这一次,韩世忠本人帅旗出乎意料的没有从北面丹州过来,因为抵达同州这边蒲津渡的旗帜比韩世忠的天下无双还要高一个档次——那面让所有金国将领,尤其是让完颜兀术与西路军将领们印象深刻的金吾纛旓,虽然远远看不清具体样子,但因为那个形状过于特殊,却还是隔着一条河让他们再次认了出来。

    与龙纛随行的,还有一个威严、华丽、齐整而又庞大到连续不断的队伍。从早到晚,不知道有多少人随着那面龙纛进驻到了河对岸,一直到半夜方休。

    隔日一早,完颜兀术率诸将一起登鹳雀楼遥望局势,只见对岸原本韩世忠爱将黑龙王胜所处军营,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大工地,到处都是烟尘与旗帜,却也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士卒民夫。

    他们往来不断,在分不清是地方官还是随军进士的文官们指挥下,大面积修筑营寨、战壕。而且分不清是团结社弓箭手之流的士卒与甲士也同样往来不断,随军官不断出入,往周边进发行军。

    这个样子,说句实诚话,有点让这些金国大将牙酸。

    “俺只是不懂。”万户完颜突合速忽然开口。“这宋人关中如此民力,就西夏那点人口,是怎么撑过快一百年的?便是有瀚海,有横山,有骑兵,可只耗人力,也能耗死西夏人吧?”

    “突合速,你是吃了吴玠一次亏便将以往事情给忘了吗?”西路军另一万户完颜折合直接冷笑相对。“靖康前的宋人,与眼下的宋人是一回事吗?当年下马步战,在山野中将宋军一举尽歼的不是你?”

    突合速微微一怔,即刻醒悟,但复又摇头:“便是如此,咱们此时对上的,却也不是靖康前的宋人了,此时的宋人是敢立在阵地中引着女真甲士将神臂弓一轮轮射下来却不必当场要赏钱的。至于那面龙纛,俺虽没亲眼见过你们所言情形,却总也知道娄室大王的厉害……”

    “好了。”一直怔怔盯着那面旗帜看了许久的完颜兀术忽然回过神来,扭头打断了二人对话。“不要涨他人志气……说不得只是虚张声势,天知道昨日从白天到夜里,来的是不是都只是民夫?”

    “我以为虚张声势必然是有的,但却也不尽然。”看了半日的西路军都统完颜拔离速闻言终于也开了口。

    “怎么讲。”

    “这赵宋官家用兵还算是有些魄力,常常委任大将总揽一方不加干涉。”拔离速一边看着河对岸动静,一边认真相对。“按照咱们斥候辛苦渡河‘拿到的’讯息,参照之前西夏人给的说法,眼下宋人在关中的战兵可以大略分为五股。韩、李、吴、岳各自三万,然后这赵宋官家自己身侧应该有一两万之众。其中,岳飞、曲端合兵三万大约在几百里外的什么平夏城,吴玠部在北面,韩世忠大部就在对岸,沿着黄河一路铺开,南起潼关,北至丹州,这同州境内大约两万……换言之,赵宋官家既来,总该将坊州那一两万人一起带来的。”

    “七八万民夫虚张声势,两万战兵夹在其中?”兀术总结干净。“让俺们摸不着头脑,既不敢多信,也不敢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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