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没办法,谁让韩世忠是郡王呢?谁让人家是天下无双呢?
梁夫人生了对龙凤胎,那也叫天下无双,因为跟天家双份亲家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岳鹏举不过结了一份亲而已。
故此,挨过韩某人鞭子的曲端老老实实的,深信自己是被韩某人一句话毁了都统前途的王德也老老实实的,早就过了年轻时崇拜关羽、张飞阶段的岳飞更加老实……没办法,谁都知道韩某人此番回来是干啥的,就是防着他岳鹏举抢这次主帅的,他才是延安郡王这次针对的对象。
一身素色便装的赵玖目光再次从韩世忠面上拂过,却终于失笑,然后复又转回身来,向前负手踱步而去,身后文武匆匆涌上,在更多的御前班直护卫下往前追去。
赵玖沿着两座大山包的一样的封土中线往前不停,而且走走停停,很明显是要寻找什么……实际上,许多随从也意识到了赵官家的目标,他似乎要找到汉高祖与吕后封土的中心连接点。
但是很可惜,两个封土看似一致,但其实还是有一点差距的,吕后的封土到底小了一些,而与此同时,吕后墓的封土大概的确是遭遇过破坏,形状都有些不全,赵官家走了一圈,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完美的对称点。
而身后文武,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也都无多余声息,只有韩世忠前后步调轻松。
到最后,眼见着日头偏西,来到下午,赵玖终于放弃,就在陵园中随意寻了一处建筑,乃是周勃、周亚夫父子的陵寝之前的祀屋,便于此处坐下。
“胡寅。”
赵玖来到屋前,随便找了个石凳坐下以后,便越过韩世忠唤来一人正色相对。“你如今在关西已经多年,想来也已经熟悉兵事,朕问你,若要按照之前长安时所论伐夏之策,可有什么要点要提点朕吗?”
韩世忠以下,诸多帅臣齐齐怔住,却都不好插嘴。
“有。”胡寅还是一脸严肃,当即就在祀屋前拱手以对。
“说来。”
“伐夏之根本,不在兵马,之前不在,这次也不在,而在于后勤。”
“说的好!”赵玖一时惊喜。
“欲使后勤妥当,须有妥当进军路线,而观以往进展,三处妥当路线,一缓一中一急,缓在河西,取河湟、占河西,断西夏之臂;中在横山,攻城掠寨,从容进取,一旦成功攻入洪州、夏州,西夏便门户大开,要害坦露;急在出平夏城,顺葫芦河,直趋兴灵腹地,一举而胜……”
“总之,无论如何不能走瀚海对不对?”
“对!”
韩世忠听到这里,便要称赞老友胡漕司所言中肯,不复昔日南阳萌儿姿态。
却不料,赵官家只是继续催促,根本不给韩世忠说话机会:“还有呢?”
“还有便是要有骑兵!”胡寅继续正色以对。“而且一定要有大量骑兵!而骑兵又有两个用处,一个是西夏腹地皆有山脉、沙漠、大河阻拦,进入西夏腹地后地形完全陌生,需要用有足够的骑兵在周围撒开,充当斥候,侦查地形;另一个则是众所周知,西夏多骑兵,不止是那六千铁鹞子,更有许多部落蕃骑,那既然攻入腹地,便须提防屯兵城下时为支援过来的西夏骑兵断粮草退路,而想要应对此状,便须有足量骑兵阻拦西夏骑兵,或者干脆以骑兵逼迫西夏人与我野战。”
赵玖连连颔首:“还有吗?”
“有。”胡寅在一众武臣略显紧张的注视下从容再对。“一定要选一个更知道进退,对粮秣计算、后勤管束更妥当的,胜不骄败不馁的帅臣才行……与之相比,勇略出众、谋略出众,都不足为道。”
赵玖终于拊掌而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昔日胡中丞也知兵了。”
“臣依然不知兵。”胡寅昂然拱手。“臣这些话都是百年来征伐西夏的总结之论罢了……近百年以来,大宋伐夏之战未尝停歇,伐夏之论也未尝停过,臣将百年来有进展的行动挑出来,找到他们的共同之处,将百年来一败涂地的行动也挑出来,找他们的共同之处,自然能找到一些说法……但终究只是纸上谈兵罢了!”
“能纸上谈兵,已然不错了。”赵玖继续笑对。“你刚才说帅臣,似乎意有所指?”
“是。”胡寅忽然抬手,指向了自己身侧的韩世忠,却还是面不改色。“官家,臣适才项庄舞剑志在沛公,言语之中,其实都在讽谏官家,伐夏主帅,延安郡王可做名义,却不可将真正要害一击托付与他,否则此战必败!”
韩世忠目瞪口呆,刚要发作,看到眼前的胡明仲昂然直立,与当年淮上朱皋镇形状无二,居然心下一怯,不由慌乱起来,然后竟然不敢插嘴反驳。
“怎么说?”一脸好奇的赵官家追问不及。
“好让官家知道,韩世忠素来骄纵之气难掩,乃是性情使然,稍有功劳便洋洋自得,视天下为无物,不是一次两次了,不过是仗着官家放纵才能有今日的地位而已。”胡寅看都不看目瞪口呆的韩世忠,也不去看岳飞以下的诸多武将,只是对着赵官家严辞相对。“而其人自尧山救驾,得为延安郡王以来,自然也是旧病复发,官家此番西入关中又许他双层姻亲,又赐下帅旗,更是让他跋扈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
“臣没……”韩世忠终于忍耐不住了,赶紧对赵玖开口。
但他甫一开口,迎上赵官家似笑非笑的表情后,却又心中冰凉,当即住嘴。
“怎么个忘乎所以啊?”看了韩世忠一眼后,赵玖在石凳换了个姿势,乃是将一条腿摆到了身前的另一个石凳上,当场掸起了灰来。
“臣只说一件事情,明明官家对此番西夏之事早有布置,兵马、主帅、副帅俱有安排,他为人臣,居然要强求帅位,可谓大逆不道!”
“臣没有!”韩世忠面色苍白,直接在祀屋前下跪。“臣不知道……”
“起来。”赵玖当即出声,脸上笑意却一点都无了。
韩世忠随即起身,心下更惊,而其余人等,岳飞束手无言,面无表情;曲端忍不住回头笑了一笑,却又赶紧仰天以控制表情;王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喘起粗气;至于刘錡、李世辅、杨沂中等人,只是俯首而已。
“接着说。”赵玖抬手示意,却是对胡寅做手势了。
“是。”胡明仲拱手再度。“臣以为,官家此番西行调度,早有确切准备,明显是要以岳节度为帅、曲都统、王副都统为副,行最后一击。而延安郡王明知道军事计划,却还是借着调度骑兵回长安的机会自请回城面圣以求帅位,此其一也!”
此言既出,眼见着赵官家微微颔首,韩世忠固然心底愈发凉了下来,岳飞几人却也稍微喘了口气。
“而官家既然早有决断,却始终不做直接发表,俨然是为延安郡王国家第一名将的体面着想,结果他居然利令智昏,只将官家给他的体面当放纵,纠缠半月不休……”胡寅继续亢声发作,却又中途转向了韩世忠。“韩良臣,我只问你,你在长安磨了半月,官家若要你为帅,早早就发表了,迟迟不表,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官家,此其二也!”
韩世忠张口欲言,却只是无言以对,以至于渐渐出汗。
“至于今日,官家耐心将无,臣等也都看不下去了,先是臣以韩信讽喻他,再是官家劝他立德,接着又消磨许久,一直到来此周勃、周亚夫墓前,他却始终不悟……”言至此处,胡寅二度忍耐不住,然后二度扭头相对韩世忠。“延安郡王,我再问你……你是真不知道韩信与周勃父子的事情吗?”
韩世忠此时肯定是想明白怎么回事了,当即脸色煞白,便要寻赵官家辩解。
但与此同时,胡明仲却是接连不断,呵斥不停起来:
“放在寻常帝王那里,就凭你今日这番傲慢形状,说直接杀了你是胡扯,但今日晚宴时,直接不给你筷子,你该如何自处?”
“官家让你读书,让你修德,你都读的什么,修的什么?!”
“从淮上如此,到今日还是如此!真以为这天下事都是我们文臣刻意压制你们武臣吗?当日赵相公被你下属差点射死,你真无半点责任?朱皋骄纵,肆意杀戮降将,又是摆威风给谁看?夫子、萌儿,说给谁听?!”
“官家斤沟镇许你的郡王之位,可曾失言?玉带赐旗何等荣宠?一双儿女刚刚数月,未必养大,就直接许皇长子娶你长女,宜佑公主结你长子……这根本就是连身后之忧都给你抚平了,结果你还在这里纠缠不清,知道的自然知道你这人性情如此,自许天下先习惯了!不知道的,凭什么不忧虑你将来会谋逆?!”
“恃宠而骄!骄而慢上!”胡寅说到最近,几乎咬牙切齿,而不止是韩世忠,其余在场武臣,有一个算一个,俱皆悚然。“若非官家护着你们,眼下还要大局为重,哪里轮得到这荒郊野外再让我来弹劾?长安城里,我早就掷冠于地,拼了这个关西五路转运使,也要把你们这些人给当众轰下去!韩良臣!”
“喊你呢!”赵玖突然插嘴示意。
“是。”韩世忠慌乱应声,然后硬着头皮朝胡寅拱手。“胡兄……胡漕司!”
“你要是再这么下去。”胡寅拂袖相对,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官家再怎么费尽心思保全你们,也没有用……因为韩信根本是自寻死路!周勃也是活该知道狱吏之贵!认真读读书吧!”
“一定,一定,胡兄弟不要生气。”韩世忠赶紧做答,复又转向赵玖。“官家也莫要生气,臣确实真是昏了头。”
“朕没生气。”赵玖嗤笑一声,然后站起身来。“朕要是真生气了,还会让胡卿来与你言语吗?”
韩世忠长呼了一口气,回头去看那些被自己压的死死的其余帅臣们,也不免有些难堪。
“也别觉得难堪。”似乎是察觉到了韩世忠心意,俯首走出几步的赵玖忽然又回头捏住了对方手,轻松以对。“大战在即,君臣之间、帅臣之间、文武之间,都不该激化矛盾的……但偏偏注定少不了这些龃龉,说出来,未必是坏事,总比上了战场,还心怀怨气的好!”
“臣绝对没有怨气。”韩世忠赶紧表态。“胡漕司今日教训的对,臣是有些不知进退……”
赵玖握着对方手而笑,然后向前行去,走了几步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朝一直没吭声的杨沂中略作吩咐:“今日在泾河口用晚宴,将那道菜做来,再让刘晏把西夏使节团带来,招待他们最后一顿饭。”
杨沂中拱手而去,旁边的岳飞却是忽然醒悟:“敢问官家,可是西面有言语了?”
“不错。”赵玖继续捉着韩世忠双手,坦诚颔首。“胡侍郎已经说动了耶律大石,契丹人以使团的名义带着胡侍郎从河西堂皇过来,到了兰州北面的卓罗城本能直接过来的,但胡侍郎以为,一来耶律大石那里有个条件,要我们先动手吸引兵力,他要在彼处催促契丹人回去报讯发兵;二来,他也想去兴灵一带熟悉下地形,窥探下布置……所以只着人回来汇报,本人却是继续随契丹人去兴庆府了。”
岳飞重重顿首,其余人也即刻醒悟,为什么要今天出来看长陵了……且说,赵玖在长安这般闲适,也是无奈,因为他们必须要等到耶律大石那边的讯息,才能开展下一步活动,这是被逼的……而韩世忠更是尴尬,因为这说明官家忍他忍到了最后一刻。
闲话少说,就这样,赵官家借胡寅狠狠挫了一顿韩世忠的骄气,定下了岳飞做关键一击的方略,便与一众文武自去十几里外的泾河口。而西夏城中的薛元礼一行人却不免有些匆匆,好在这些西夏人便是文臣也都习惯了骑马,却是一阵疾驰,极速来到了距离长安城足足四五十里的泾河口,而赵官家也果然在此备好了野炊。
当然了,还早早给包括延安郡王在内的所有人的几案上送上了筷子,省的谁误会。
至于薛元礼等西夏使节,却是半喜半忧半惊,然后带着半分期待……忽然被召来,鬼知道会是个怎么样的说法?希望只是来赏景的。
泾渭分明嘛!
“薛卿请看,泾渭分明啊!”片刻之后,夕阳之下,初次见到赵宋官家的薛元礼便有些茫然的被热情到不像话的赵官家抓住了双手,然后直接被拽到了河堤上。
说实话,若非对方身上这套大红袍子配幞头这么扎眼,他几乎以为是在梦中……真就来赏景呗?
“果然是泾渭分明!”薛元礼用极为标准的关西汉话勉力相对,心里却警醒到了极致。
这是什么意思?是暗示大宋与大白高国势不两立?
要知道,泾河上游唤做白马川,而白马川的尽头根本就是在大白高国境内。
孰料,赵官家只是捉着薛元礼的手看了一番泾渭河水,便直接撒手,转回河堤下落座去了,弄得薛元礼七上八下,莫名其妙……然而,这人再莫名其妙也是赵宋天子,薛元礼不敢怠慢,其余人也不敢怠慢,武自韩世忠,文自胡寅,外臣自薛元礼,纷纷落座。
然而,坐下之后,菜肴未上,酒水未摆,赵官家却忽然面露疑惑:“刚才是泾浊渭清?”
“是。”胡寅拱手相对。“自是泾浊渭清……”
薛元礼也要接口,准备说一些古典古诗之类的。
但赵玖直接摇头,却是不再装模作样,而是直接感慨了:“泾浊渭清,全是西夏的罪过!”
众人目瞪口呆,不要说胡寅等文臣,就连韩世忠、曲端、王德、刘錡、李世辅这些关中出身将领也都惊了,甚至一向性格沉鸷的岳飞都惊了。
“陛下!”薛元礼心中暗叫不好,却还是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以尽职责。“这河水清浊,关我们大白高国什么事?”
“当然关你们的事!”赵玖肃然以对。“水之清浊,俱在其中泥沙,泥沙入河多少,全看河流流域中植被的丰茂……植被丰茂,便能留存沙土,使沙土不入水,上游沙土不入水,那河水自然清,反之,河水自然混浊……现在泾河这般浑浊,根本缘故就是你们西夏人在上游大兴土木,开垦去荒,以至于水土流失入河。”
这话听起来好像还有点道理的样子……众人一时恍惚。
而赵官家也继续在说他的歪理:“而水浑浊的害处呢,人尽皆知,水中泥沙多,淤积就多,淤积一多,河床抬起,便容易发洪灾……”
“陛下!”薛元礼终于忍无可忍了。“唐时杜甫便有诗,‘泾浊渭清何当分’……这泾河浑浊是自古以来的事情,那时候还没我们大白高国呢,如何便要算到我们头上?”
“唐时的泾河一定没现在混!”赵玖一口咬定。“朕也不光是说泾河,你们西夏人最大罪过其实是黄河!”
“黄……?”
“黄河上游被你们把控,而黄河水正是从西夏立国之后愈发浑浊的,下游屡次遭灾,全是你们在上游开垦土地,兴建城市所致!”
“陛下!”薛元礼简直有些悲愤了。
“仔细想想,便是大唐没落,怕也跟李元昊族上彼时在河套立足,然后大兴土木有关。”赵玖愈发感慨。“正是你们祖上大兴土木,使得关中缺粮,而若不是关中缺粮,大唐如何会衰弱?之前胡卿(胡寅)与赵卿(赵开)对朕说,自从大观年间郑白渠大规模整修后,关中其实便不再过于乏粮……但依着朕看,这种水利工程只是治标不治本,若不能殄灭西夏,恢复上游水土,关中百姓终究没有好日子过,黄河下游也会一再泛滥!”
听到殄灭二字,薛元礼彻底对保持和平丧失了信心,也终于知道这次被叫来是个什么意思了,却是干脆在席中拂袖:
“陛下!你此言与指鹿为马何异?!水清水浊,居然怪我大白高国?!”
“大胆!”
“荒悖!”
“贼子!”
对面武将席间,瞬间站起许多人来。
“朕字字发自肺腑!”赵玖一面示意自家武将莫要作态,一面却也是面不红心不跳,状若坦然,好像真的发自肺腑一般。“至于薛卿跟你家国主一般才疏学浅,不识得真理正义,朕也懒得计较。”
且说,薛元礼刚刚那句冒着死亡风险喊出来的‘指鹿为马’已经算是尽人臣之节了,但毕竟是一国宰执,还是很有风度的,所以依旧在尽人事:
“陛下何必这般寻衅,直言延安不好吗?只是陛下,之前外臣便屡次与宇文相公说了,今日便再说一遍,我们大白高国着实没有从金人手中取延安之意……唯独如今三国相争,陛下此举,却无异于将大白高国二十万雄兵推到金人那边!”
“你们哪来的二十万雄兵?”赵玖嗤笑不已。“铁鹞子不过六千,泼喜军不过两百……不过说到此事,无论如何此番薛卿来见朕,于礼节上都是妥当的,五十匹骆驼、一百匹好马,也算是你们西夏人能流于表面的最大礼数了……朕会将这些东西尽数发给曲都统,为御营骑军所用。”
曲端闻言本能便要起身,去戏谑西夏人一番,却不料瞥见座中除了官家以外,两个最大的,也就是胡寅与韩世忠齐刷刷来看自己,却硬是面色僵硬,没敢动弹。
“陛下随意吧!”薛元礼拂袖坐回。“外臣眼下只有一问……能否许臣妥当归国,回报国主,以成使者职责?”
“当然可以。”赵玖微笑以对。“不过朕还没说完呢……那只白色鹦鹉朕也很喜欢。”
“陛下喜欢就好……”
“须知道,当日在东京,有个绍兴出身的方士,跟朕说过一个典故,说月中有嫦娥,乃是后羿之妻,只因为在后羿家中只能日日吃乌鸦炸酱面,所以偷了后羿不死药奔了月。”赵玖笑对诸臣与薛元礼,诸臣不明所以,只能赔笑,薛元礼更是面色冷冷不变。“他这个意思,倒不是拿什么不死药来哄朕,大约是让朕对两位贵妃好一点,而后来,朕将故事中不死药什么的也全忘了,只记得那碗乌鸦炸酱面,但今日尚未吃过乌鸦炸酱面……唯独薛卿既然要归国,却正好请薛卿先用一碗鹦鹉炸酱面,聊表心意。”
赵官家缓缓道来,而杨沂中一挥手,却果然有一名全副武装的御前班直单独端上一碗带着肉丝与酱料的面来,直接摆在薛元礼身前……众人愈发目瞪口呆,莫说西夏人,便是几位帅臣也都有些心中发寒。
“陛下是下定决心要开战了?”薛元礼强忍不适,勉力躲开身前这碗面,复又仰天闭目片刻,这才无奈睁眼质问。
“朕刚刚在长陵,已经定下延安郡王韩世忠为帅,胡寅为后勤总督,岳飞、曲端、吴玠为副,尽发大军去取横山!”赵玖随手一指。“我军人少,只有十几万!”
闻得此言,刚刚坐下的韩世忠即刻起身,连着岳飞曲端一起朝薛元礼远远随意一拱手。
薛元礼面色涨红,低头强行在案上吃了一口面,便起身告辞而去,而赵玖也殊无反应,只是任对方离去。却不料,这位西夏宰执行不过数步,便当场捂嘴难持,只是握着随行西夏官吏的手,强行匆匆下了河堤,然后才一时干呕起来……但最终还是头都不回,匆匆离去。
人走了许久,宴席中安静了许久,韩世忠等人几次欲言又止。
倒是胡寅有些蹙眉,然后直接拱手相询:“官家把人家送的礼物杀了,又让使者吃了?”
赵玖终于摊手:“朕怎么可能做这般事?那只鹦鹉那般可爱,早就送到东京给太后去了,不过是想激怒西夏人罢了,而且,朕也没逼着他吃,他是自己吃的……”
众人这才随胡寅稍微释然……这个才是熟悉的赵官家嘛。
不过,赵官家也是一时喟然:“没办法,朕说肺腑之言,以明伐夏决心,他一点不信,拿碗面哄他一哄,他却这般反应,只能说,此人骨子就愿意相信朕是个残暴之辈……不过,正甫,这到底是什么肉?”
众人复又齐齐去看杨沂中。
杨沂中无奈,也只好拱手说了实话:“官家吩咐的急,一时操切,臣只好临时带人从长陵中射了几只乌鸦……正是乌鸦炸酱面。”
赵官家怦然心动。
第六十三章
攻守
二月底,春耕大略结束,战事突然爆发。
之前休整了大半月,却没有离开前线的御营后军最先动了起来。
在吴玠的指挥下,御营后军在保安军与庆州北部地区,也就是延安西北侧,金国、西夏、大宋三家最敏感的横山前线交接处,投放了最少两万战兵。一旦展开,却又兵分两路,一路顺着洛水向东南方向,即延安府完颜活女那里推进;一路向西北方向,即之前靖康中被西夏夺取的定边军地区进发。
战事规模放在靖康之前绝对算是一场大战了,但放在眼下这个时节,却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那种。而作战形式也注定是典型的城寨争夺战,主要是对多年以来宋与西夏横山前线的那些城堡的控制进行争夺,短时间内形成不了什么大的波澜,也无法有什么特别震动人心的战果。
但依然震动了所有人。
且说,大宋与大金之间是战争敌对国,双方之间仇怨比海深、比山高,而且战争从来没有正式停止过一天,这自不必多言。
而大宋与西夏虽然经常性达成名义上的短暂和平,但内里因为百年战争的缘故,也是仇怨比海深、比山高的。即便是最反战的大宋中枢内部高层文官,除了极少数人因为厌倦了战争而愿意接纳西夏以外,大部分人也是从一开始就将西夏视为‘叛逆’,也就是‘不合法的自我独立’的,大家从心底就认为这个政权的诞生是不合法的。
故此,甭管是鹦鹉炸酱面还是泾渭分明,又或者是‘朕忍你很久了’,以及不打西夏就不可能取得战马储备渡河作战……总之,这次与西夏开战,本质上也属于大家都没什么话可说的那种。
所以,并不是开战本身让所有人震动。
那么吴玠的这次攻势的场外意义到底在哪里呢?答案是主动进攻,朝着女真人与党项人的正规部队,朝着大宋最强大的两个敌人的正规军,发起攻击。
这一年是建炎六年,是公元1132年,而战争开始于七年前的1125年。
战争的前三年,宋军一败再败,终于导致了震惊世界的靖康之变,大宋政权实际灭亡。而随后,建炎元年(也就是靖康二年),赵宋官家作为唯一一个漏网皇族正统,在南京(商丘)登基。
彼时的大宋朝廷是一个流亡小朝廷,河北不敢去,中原不敢留,宰执与重臣们争论最多的,乃是要去长安、南阳,还是扬州,以作落脚之地;
彼时的大宋天下是河北、河东基本沦陷,中原、关中、京东完全暴露在金军兵锋之下,老百姓蜂拥向南,官吏闻风弃地,淮河以北基本上进入无政府状态,而从南到北,却到处都是军贼,到处都是盗匪;
彼时的大宋军队,是一群残兵败将,大猫小狗三两只,位置最高的军人,居然是刘光世那种货色,而即便是公认的‘忠勇’韩世忠,也约束不住部下在行在旁哗变作乱;
彼时的一切,历历在目。
而现在,赵宋居然打出去了,而且是对着女真人与西夏的正经部队,同时发动了进攻。
有些事情是这样的……尽管所有人心理上都早有准备,尽管大部分人都知道它本身未必就会有什么太明显的成果,甚至相当一部分人还都知道,这么一件事情本意说不得只是佯攻或者是某种准备动作,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激动,有些感慨,有些怅然。
因为这就是历史正文,是历史的进程。
无数死亡、生存、火焰、铁流、自然、人性的最上方,历史终究会吊诡的选择以这种事情为节点进行毫无感情的记录……赵宋七年抗战,五年砥砺,终于在建炎六年的春日踏出了反攻的那一步。
然后时过境迁,没有人会记得所有那些曾经活生生的面孔,也没有人会记得所有那些曾经闪耀了时代的刀光剑影,只是一部分人,一部分事情,如同这次反击一样被人毫无感情的记录下来。
吴玠动手后,其余宋军也都动作不断。
韩世忠部重新进入同州,并有一部向前拱入丹州,确保了对延安的另一侧压力,同时直接威胁到了金军自河对面大宁一带支援延安的通道,这使得延安的金军真切感受到了被围歼的危险。
而西夏那边的压力明显更大,岳飞部、曲端部、王德部,数以万计的宋军精锐大量出现在泾原路,骑步俱全,然后俨然以镇戎军(后世固原)为大本营,开始对之前被西夏夺走的怀德军也就是俗称的平夏城,以及西安州北段城寨展开了猛烈的进攻。
平夏城这个地方,战略位置极为突出,乃是哲宗时集中了整个关中的人力物力,突然启动,用了二十三天突击筑成,而甫一筑成便引发了西夏的极大震动……因为这座城和周边的配套坞堡直接控制住了葫芦河的上游,而葫芦河横穿兜岭,一路直接抵达黄河。
到了这个入河口,距离西夏核心兴灵之地(宁夏平原)便其实只有区区一百二十里。
昔日李乾顺母亲小梁后二次出征选择此处,不是没有道理的。
且说,岳飞、王德、曲端三部明显是抽调的精锐,而且其中大部分将领士卒居然都是本地人,上来便能适应战场,同时骑兵比例也相当之高,却是甫一接战便有侵略如火的气势。而在这几路宋军的猛烈进攻的之下,葫芦河流域,也就是西夏人称之为蔚茹河了,周边防线迅速崩塌,城寨迅速被分割包围,可以想见,如果不能迅速派遣成建制大规模援兵的话,那么李乾顺在靖康后的努力,将会彻底化为乌有。
而这,则让因为战事猝然爆发而陷入到某种艰难处境的李乾顺更加艰难起来。
此人当了快五十年的西夏国主,当然知道平夏城的重要性,当然知道好不容易趁着靖康之乱取来的平夏城一旦被宋军夺回,那西夏将永无宁日,但偏偏不敢轻易抽调兵马迎战……因为就在宋军全线进攻、进逼的三月上旬,一个从俘虏、边地摇摆小部落那里反复得到的确切消息是,赵宋官家的龙纛再次北移了,却是直接进入了坊州最北端的坊州州城。
坊州州城当然是个战略要害,这点从之前吴玠在此取得的战果可见一斑,宋军在此布置兵马也是理所当然之事。然而,仅仅是布置后备却无须赵宋官家的龙纛。
很显然,赵宋官家是要直接都督韩世忠、吴玠二部以对延安-横山这个东线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