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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王相公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将腰腹紧紧地贴在地上,那屁股就撅得很不成个体统,“臣原不欲张扬,此事鲜为人知,只是仙童这个梦!臣不敢欺瞒真人!”

    官家沉默了许久,突然起身走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扶起。

    那双手呀,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握得王相公的小心脏,扑通扑通!

    “今日,”官家说道,“今日便去卿家一观!”

    皇帝出宫通常是场面很隆重的,要鼓吹,要斧钺,要甲士开道,还要驾金根车,驭六马。

    不过后世的人都知道,宋徽宗出宫不需要这许多场面,不管是他主动出宫还是被动出宫,不管他是去见心上人还是去何谈,反正他真是个出宫老手。

    一行人轻骑简装,就这么从艮岳出来,一路奔着王相公那气派的府邸而去时,东宫忽然迎来了一位很了不得的客人。

    就连太子听说了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匆匆忙忙赶来准备接旨。

    但这位面白无须的大宦官一见到太子,立刻就激动地跪下了!

    要说探查人心,恭维拍马,他梁师成还真是王黼的师父!一番天花乱坠,管教太子不失他封侯之位!

    殿下哇!官家出宫啦!可了不得啦!他探听到了郓王一派的大阴谋!必须要来东宫报个信哇!太子啊!他一个作奴婢的,忠于官家是真,忠于太子也是真哇!官家千秋万岁,踏道登仙之后,除了太子,还有谁能扛起大宋的一片天!

    小黄鸭在水盆里漂呀漂,一会儿漂到荷叶下,一会儿又吓得鱼儿一甩尾。

    帝姬得了这个新玩具,趴在盆边爱不释手,时不时用指尖推它一把,那黄蜡上了色,点出的黑眼睛就乌油油地看着她。

    【你如何冒了这样大的风险,非要帮太子这一把呢?】

    【我岂是帮他呢?】她小心地摸摸小黄鸭的头,【我这是帮我自己。】

    干掉一个王黼,这不算什么,打得梁师成一个措手不及,让郓王一系灰头土脸,都不算什么。

    她是一定要出宫的,但出宫不能只带上一群宫女,她们心眼是有的,因此想收买可以,但一来不牢靠,二来不能解她燃眉之急。

    她必须展露出一些与众不同的价值,一些让别人可以考虑将家中最不成器的那个庶子送过来,跟着她一起出宫修道的价值。

    至于展露头角的路上到底是干翻一个王相公,还是连着那一群漂亮朋友一起折腾……

    谁在乎啊!靖康耻一来他们不是都一锅烩了吗!多活两年少活两年不都一回事吗!

    “真人!真人请看!”王相公走到堂柱前,指着那株小小的菌类,激动大喊,“玉芝生于堂柱,臣不敢欺瞒真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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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背锅者◎

    有穿铠甲的武官跑动,命令侍卫守在门的外侧,有内侍将门死死关住,守在门的内侧。

    宫女们是早就不见了踪影的。

    屏风黑压压的,半面乌云似的山,半面描金的亭台,将屏风后遮掩得严严实实。

    于是偌大的东宫像是只剩下太子和梁师成两个人。

    梁师成开了口,想要抱住太子大腿,太子却很犹豫,“呦呦不过是做了一个梦……”

    “她这梦却要人命呀!”梁师成迅速地接了一句,并且在看到太子眉头紧皱后,又再接再厉地问,“殿下以为奴婢危言耸听么?”

    怎么不算危言耸听呢?太子想了又想,也想不明白这梦和他有什么关系,再说梁师成与王黼那样亲近,平日都是待郓王比待他更亲热的,那谁知道这个阉人心里想些什么呢?

    “殿下与郓王这些年争斗……”

    太子忽然眼睛瞪圆,从椅子里站起身,“慎言!孤与三弟兄友弟恭,何来争斗!”

    梁师成狠狠地往地上叩了一个头,“殿下!奴婢是已经将身家性命交在殿下身上,若奴婢语出无状,殿下拿了奴婢往官家面前就是!奴婢死而无怨的!”

    那张平素笑吟吟的脸浮着一层决然的死白,那双眼睛里也满盛着黑云般的气势,太子一瞬间被吓住了,只讷讷了两声后,又坐回了椅子里,那声音也软了下去。

    “卿有苦衷,但说便是。”

    这事儿成了,梁师成心想,他原以为太子会更警惕些,也更强硬,有决断些,却没想到太子是个好的,或者说太子自以为是个好的。

    他有善念,也有抱负,但作为人君,他是缺了一些决定性的东西的,那他就注定会被周围的人影响,最终软弱地落于他们掌中。

    但这有什么不好?对于一个权倾朝野的宦官来说,他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皇帝呀!

    梁师成跑过来,实在不是因为这事儿对太子来说有什么要紧,而是他自己紧急规避风险罢了——这是一种直觉,也是一种模糊的逻辑推断。太子和郓王一直是斗而不破的,就像高太尉擅长的蹴鞠一般,你今日贬了我一个宇文赞读,明日我也能参你的王黼一本,这有什么了不起呢?

    官家春秋正盛,高台观战,决战总在很久以后,

    但现在朝真帝姬那个黑云压顶的梦却加速了决赛进程!王黼是要干大事的,可就连王黼也没想明白朝真帝姬的梦从何来!如果是陛下指使呢?如果这不是陛下指使,但陛下认为是某些人指使,要用北方两次燕京之战的失利扎筏子,向陛下发难呢?!

    官家现在去了王黼家,是不是准备下场了呢?

    最可怕的是官家下场也必不会先对两个亲儿子下手!老赵家的人,总比别人多一条命在身上!

    那谁死呢?

    王黼是可以死的,可他梁师成凭什么不能死呢?

    所以他跑来东宫了,为自己再加一条命在身上。

    “朝真帝姬只是个稚童,难道她自己能想出这一套话么?”梁师成谆谆善诱道,“若不是郓王,官家岂会驾幸王黼府上呢?况且无论是谁指使,而今走到这一步,殿下总归要警醒些,拿出应对才是!”

    这一番话说得太子晕晕乎乎,下意识就问,“如何应对?”

    “官家担心的是金人,殿下只要拿出应对金人之策就是!”

    太子的眼睛里满是迷茫,称呼也不知不觉变了,“梁先生有策教我?”

    怎么没有!就等这句话!梁师成连忙凑上去,“光禄大夫常在宇文府上,多有来往……”

    太子的眼神就变了。

    卖赵良嗣,梁师成说,什么封不封降宋之臣,什么燕京之战,找一口锅让赵良嗣来背,他原是辽人,这锅他背不冤是其一;他又是河北大族,跟咱们汴梁人不在一个圈子里玩的,他背锅没人打抱不平是其二;他见天儿在朝堂上嚷嚷官家不当受张觉的降,官家早厌了他是其三;

    有这三条,不卖他卖谁!殿下到时候迅雷不及掩耳地参赵良嗣一把,黑锅让他一背,官家自然神清气爽!殿下就转危为安了!

    不仅转危为安!梁师成又拔高一截,大声道:

    “什么登云拔剑斩孽龙的仙人!殿下就是那位仙人!郓王的雕虫小技官家岂会勘不破呢?到时候自然知道到底谁才是真仙!”

    仙人殿下听了这样的恭维,眉头就渐渐舒展开了:

    “听君一席话,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屏风后的太子妃听了,眉头皱得死紧。

    还不知道官家去王黼府上究竟如何,这就三言两语间,先把赵良嗣给卖了!

    官家在王黼这府里走,像是走在九华玉阙,星汉天宫,那堂柱上生出的玉芝倒是最不起眼的的东西了。

    它确实是被着意打扮过一番,在舒展开的盖上涂抹了些星星点点,像是银粉之类的玩意儿,于是就更像一株祥瑞了。

    但比起这座宅邸,它又完全是逊色了,因为这宅邸实在是美轮美奂,璀璨光华,比起皇宫也不逊色。官家穿着麻衣道袍站在这样华美的厅堂里,倒显得有些违和了。

    但官家什么也不说,他只是看过玉芝后,赞叹几句,又开了王相公一个小玩笑。

    然后他就开始在宅邸里四处走一走,四处看一看,看那数也数不清的一间间屋子,看屋子里走出的姬妾穿着鲜花盛开的丝绸,冰凉柔顺的青丝堆在上面。她们诚惶诚恐地俯倒在地,再扬起比鲜花更加明艳的脸。

    官家依旧是笑眯眯地,儒雅地让她们起身,并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

    他就这样由王黼陪着,直到在园子里看到了一扇小门,并不经意地问:

    “门后何处?”

    有人比王黼更快地回了:“门后乃梁太尉府上。”

    官家突然转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王相公:这位王相公,不声不响与内宦勾结,竟瞒了他这么久!

    他是不曾写符,也不曾念咒的。

    但有一场结结实实的风暴,自他眼中而起,并即将席卷整个朝堂。

    赵鹿鸣啥也不知道,她回了一趟宝箓宫。

    她既然被封为护法仙童,那就得准备斋戒沐浴后,再受玉清教主的封,而斋戒沐浴时是不能闲聊的,那自然也就什么消息都得不到。

    况且道士们根本不关心朝堂的事啊,他们只关心玉清师兄给不给自己道观批地,再批点儿地,要是不给,那是不是给别人了?真给别人了?那必须打杀了那个小妖精!

    于是她就被关禁闭了,好在屋子不黑,沐浴的水也不冷,她偷偷带进来一只黄蜡小鸭子,漂在水面上,还能戳一戳。

    爹爹说,等她受过封之后,就准备送她去清修啦。

    去哪里清修虽没说,但她自己也能猜出个一二。

    首先那些个兵家必争之地是不可能的,她再怎么早慧,到底还是个十二三的小女孩,官家不能拿她当惊【消音——】队长用,送到河北去殴打金人。

    送去西北打西夏人也不行!一个道理!

    南方倒是很好,江浙一代有许多神霄宫,有钱有势有土地不说,这些神霄派的道士甚至能“凌灭郡邑”,“恃势犯法,无复以州县为意”,可以说非常嚣张,那她要是去了,要钱要人要什么没有呢?

    但这就要看爹爹心里怎么看她,她戳了一下小黄鸭。

    要是爹爹只当她是个仙果,不提防她,她多半能去南方发展一下;要是爹爹提防她,不送她去南方,她没有钱,也没有狐假虎威的权力,只是一个光秃秃的被看管的小女孩,那真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她伸开自己的手掌看看,想看到些了不得的金手指,或者是玄之又玄的天赐之力。

    她只看到了一双稚嫩的手。

    黄蜡小黄鸭在温水里,缓缓地低下了头。

    赵良嗣低着头,不说也不动,就静静地坐在宇文时中对面。

    来宇文府上之前,太子的老师耿南仲已经寻过他,说过许多话了,那些话转述出来,宇文时中也半晌说不出话。

    不错,他赵良嗣的官职爵位,全是官家赐的,他岂有一功可亮出来让大家心服口服呢?

    偏他在朝堂上跳得高,一句句一声声非说不要收张觉,给金人南下的借口!他岂有什么本事,能立于朝堂上,当这个出头鸟呢!

    现在好了!锅来了!背好!

    官家赐的,官家再收回去,这很合理呀!况且官家只收他的官,不会收他的家产,他仍不失为富家翁,还有什么不知足!

    再说了,等过了这个风口,太子岂有不念他的道理呢?必会寻一个空缺,令他起复,到时他不就被汴京城的士大夫们看重了?

    所以说,明天太子参他一本,他一定要沉得住气,闭得上嘴,乖乖躺平背锅!

    可这公平吗?凭什么呀?!

    他今日被推出来背锅,仍能为富家翁,来日呢?

    人人都以他为鱼肉,来日焉知没有抄家灭族的大祸,不明不白落在头上呢!

    这个燕赵大汉跪倒在宇文时中面前,虎目含泪,“能为太子殿下效犬马之劳,虽死无恨!只是求先生教我,来日如何避祸?”

    面前这位清瘦文士沉默了很久。

    “你家中可有十四五的幼子?”

    “我家四郎!我家四郎今岁十五,弓马娴熟,粗通诗书!先生可是想收他为——”

    宇文时中深深地望着他。

    “你可舍得送他去修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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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

    第十二章

    ◎阿弥陀佛◎

    百官大起居。

    这个词有点别扭,可以用“上朝了!”来进行一个简单的替换。

    所有重要的,有资格参加朝会的官员按照他们的职位高低排排队,鱼贯而入。

    走路的时候是要守规矩,且从容不迫的,绝不能失仪。可这两日发生的事有些蹊跷,让有资格参与进去的官员感到心惊,没资格参与进去的感到兴奋和好奇。

    于是满大殿除了飘着馥郁而凛冽的香之外,还飘着各色的眼光,以及数也数不完的心眼儿。

    百官大起居时,官家也该好好地穿他的冕服,但众所周知,官家修道,皇帝的衣服就比不过神仙的衣服了,所以他今天也是穿了一件道士款龙袍来见百官的。

    神情平静,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不开心的意思——前排的官员神情肃正,似乎谁也不曾抬头直视君王,但谁都仔细地将官家的神情记在心里。

    今天看着是风平浪静的一天。

    “七拜”之礼后,有天真的官员这样想时,太子突然就上了奏表。

    太子说,儿臣要弹劾!弹这个前番引起边患,破坏契丹百年之好,而今不思报国,又一心为金人说项的逆臣!

    吃瓜群众们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了。

    弹赵良嗣嘛,这人原是辽人,是叛徒,原先吃辽人的饭,现在又张罗与金人联盟,可金人归还燕云那般不情不愿,这是他的错!还有两次燕京之战的失利,也都有他知情不报的过错!

    亏官家特意许他姓赵!呸!

    弹他断然没错的!

    再考虑到宋金联盟时,他几度出使,在官家面前极受器重,赐姓赐官赐爵一个不落,财帛赏赐更是晃瞎了人眼,那大家就看他更不顺眼了!

    凭什么他能从官家那捞来许多赏赐啊?弹他!弹他这个阿其那,塞斯黑!

    太子一开口,下面的大臣们有噤若寒蝉的,也有立刻应声附和的,破船也有三斤钉,赵良嗣这儿却一颗都没有似的,没一个人替他说话。

    于是大臣们又开始互相抛眼色了,赵良嗣抱太子大腿也算努力,这怎么一个朋友都没交下,还被主君给卖了哇?

    闹哄哄一阵后,又静了下来。

    有人偷偷去看赵良嗣,有人偷偷去看官家。

    风暴中心的赵良嗣低着头,一声也没有,像块木头似的。

    居高临下的官家面色还是平静极了,一点也不曾为太子的决断展露赞赏之色。

    他只是一个个地看过去,将所有人的神情都收进眼中,最后看向赵良嗣。

    “卿有何言?”

    刚刚七拜过的赵良嗣就赶紧出列,俯倒在地,又拜上一拜。

    “臣有罪。”他闷声说道。

    官家那张端正秀雅的脸上就浮现出一丝嘲弄。

    “赵良嗣既受国恩,当思图报,却怀嫉恨之心,行进谗之事,近削其五阶,罢其官职,以儆效尤。”

    嗨呀?这么快!不同相公们商量一下?也不多想想?

    太子立在下首处,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不明白他怎么就这么轻易地削去了赵良嗣的官职,明明自己只是弹一下,作个态,这是不是太父慈子孝了?

    他很紧张,还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保住了太子之位,但御座上的老父亲像是突然就开大了。

    “王黼。”

    王黼赶紧出列,太子一见他的表情,心里就是一沉。

    王黼看起来真的是很开心,很开心。

    他长得漂亮,身材也匀称,官服穿在他身上就格外的精神,待他利落又不失优雅地上前一步,抬起头望向官家时,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

    他的眼睛没有弯,嘴角也没有翘,那张漂亮的脸和其他相公们没有不同,依旧是肃正而内敛的,可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喜气洋洋的劲儿,就是那种藏着掖着不好意思笑出声,但只要一回家立刻就会官服都不脱,满地打滚的劲儿。

    “臣在。”他说。

    官家见了他那张笑脸,似乎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

    “朕听闻京城市井有童谣,‘三百贯,且通判;五百索,直秘阁’,此何意耶?”

    大殿里静得忽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能听见王黼渐渐变得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

    这不该!这不该呀!

    他捞钱是不错的,可捞钱有什么稀奇?官家身边这些相公、太尉、宦官们,哪个不捞?哪个不是在官家眼皮子下面捞?官家说什么了吗?官家也只管锦衣玉食,超凡脱俗地修他的道而已,从来也没管过他们这群手握权力的高官,为自己提升生活质量所做出的一点努力呀!

    王黼大口地呼吸着空气,但空气却像是钻不进胸腔,闷得他眼前一阵阵发白。

    他是个极善辩的人,他在一瞬间就想到九种为自己辩白的话术,九种!

    但问题是,如果这个童谣只是官家拿出来安在他脑袋上的,最体面的一个罪名呢?他自己不是也想得很清楚吗?官家原本是不在乎他捞钱的呀!

    英俊的王相公站在了人生的岔路口上,他昏头涨脑,看不清到底哪一条才是深渊,他放眼望去,想要寻到一个可以救他的人,可所有人都收回了目光。

    他只能靠自己了,他也像赵良嗣一样趴在地上。

    “童言无忌,”他说,“有许多人如赵良嗣般,阴怀嫉恨之心,编出这些无稽之谈,官家岂可轻信呢?”

    他充满希望地,甚至是哀求地看着官家,想要博得他一丝同情与怜悯,官家应该记得,他王黼不仅是他的相公,还是来日会为他斩孽龙的真仙啊!官家!你清醒一点!

    官家听了这话,就又笑了。

    “若非前番驾幸卿家,朕当真以此为无稽之谈,”他说,“就连后园一小门,朕的王相公也修得那般小心哪。”

    王黼的眼前突然就是一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第二位被罢官的倒霉蛋被人搀出去了,姿态很不得体,但没有人笑。

    相公被罢官了!这天大的事震惊了群臣,导致第三位被贬去四川的宇文时中没啥人在意了。

    郓王一派自然是脸色惨败,可太子也是面如死灰哇!真不知道爹爹原来要贬王黼!早知道他就不卖赵良嗣了,丢人!

    两位亲王都跟落水狗似的,大气儿都不敢喘,群臣就噤若寒蝉,所有人都尽量将自己的脖子往领口内缩缩,就像是农历七月份突然冷得令人无法忍受似的。

    不知道官家还想再刀谁。

    坏消息,官家还在继续宣旨。

    好消息,这次,他不发刀了。

    官家宣布,他最爱的女儿,朝真帝姬,正式被封为护法仙童,得到了十万贯钱,一座完整属于她的道观,以及道观周边的千顷土地。

    她仍然只有十二三岁,但她的儿童属性只限于皇室亲眷内,虽未及笄,但她的社会属性已不再是儿童,而是兴元府白鹿灵应宫的主人。

    称呼她道长可以,或者考虑到道教里有“人心方寸,天心方丈”的说法,称她为方丈也行。

    朝真方丈就没绷住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念完后很不好意思,左右看了看。

    钱给得不多,但绝对已经算意外之喜,但地是不是有点太多了?

    至于为什么地比钱多出那许多,可能是因为徽宗朝和其他时期不太一样,徽宗这时候喜欢玩圈地运动,你说这地是你的,祖上都是你的,你有契纸文书,没啥用。只要李彦手下的“西城所”小黄门在你家土地上撒泡尿,或者是神霄宫的道士在你家田地里走一走,这地就是官家的,或者是道士的了。你说你颇有家赀,头上又有好几位青天,那都没有用。有的时候还是要找找自己原因,这么多年了没搭上京里的相公,有没有努力买官啊?

    总之就是,爹给她的钱,是已经收进爹的小金库再拿出来的;给她的地,倒是不花爹一分钱,直接从“西城所”里划出来的。

    至于清修的地点,倒是不算意外。兴元府在陕西汉中,是诸葛丞相战斗过的地方,留下了许多颇有美名的小吃……跑题了,神霄派是正一派天师道演化而成,正一派是符箓派的老大,祖师爷张道陵,在蜀地受太上老君正一盟威之道,从此扎根蜀地,到重重孙子张鲁时发扬光大,称五斗米道。

    虽然被曹老板批评为“妖妄之国”,但汉中算得上是道士们的老家,在这儿修道,政治正确。

    至于所谓白鹿灵应宫是什么时候修的,那肯定不是修的,大概率是原来就有的道观,翻修一下改了名字,小概率是原来就有的寺庙,翻修一下改了名字。

    朝真方丈想到这里,又没绷住,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有人心情很复杂地注视着这一幕,窃窃私语。

    “奴婢看不准,奴婢看帝姬,到底还是个簸钱的年纪,也该是个簸钱的心性,如何就引得朝堂这般动荡了?”

    “何其愚也,”康王悄悄嘀咕,“她能搅动朝堂,已是不可小觑了,若有那等不得志的奴婢,说不准就要跟着去,图一个富贵呢。”

    康王身边的内侍想了一会儿,很是迷茫,“可她已被官家遣出宫……”

    “那她回不回来呢?”

    这问题问住了内侍。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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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第十三章

    ◎“八岁!”◎

    康王赵构跑到宝箓宫来,自然不是没事闲的。

    他过来送贺礼,而且贺礼备得非常齐全,有一些送给白鹿灵应宫宫主的珍贵法器,比如某位仙师写的经,用过的灯,拿过的拂尘,随便一个拉出来都有几百岁的高龄,带去兴元府就很体面。

    还有一些是给妹妹的书籍,《内则》、《女诫》之类的东西肯定要有,但也有史书和经籍,足见赵构是很用心的,这样搭配着送,谁也说不出不妥,至于妹妹爱看什么,天高皇帝远的,难道谁还能逼她吗?

    还有一些礼物不能算是贺礼,这些是替韦氏带过来的。

    有春夏秋冬各个季节,各种材质的衣物,考虑到她一旦离宫,不知道要几年能回来,每个样式都多做了几套尺寸略大些的,备着她长高了用。

    这些衣服满满地装了几个箱笼,摆在一起比她都高出几个头去,朝真方丈见了就很不好意思,“小娘娘必是辛苦了的。”

    “确实辛苦,”九哥含笑走上前一步,“小娘娘这两年眼睛干涩,寻常不动针线,倒生疏了些,为你裁制寒衣赶得急,手上还扎了好几个针眼儿哪。”

    她听了这话,眼圈儿就红了,声音也有些沙哑,“九哥千万替我转告小娘娘,一定要保重身体,努力加餐饭,我去了兴元府,不能时时写信回来……”

    九哥的眼圈儿也红了,“这样的年纪,爹爹舍得送你去,小娘娘却不舍得,衣衫是小事,你身边务必带上几个得意的人,照顾饮食起居才是。”

    有泪水从少女雪白的面颊流下。

    她哽咽着行了一礼,“山高路远,她们岂无父母高堂?我为爹爹祈福,自是甘心情愿,她们又何辜呢?”

    “只有这一件事,呦呦千万不许推脱了去,否则莫说小娘娘,便是九哥也要日夜记挂你!”

    九哥说,寻几个不得志的奴婢,与帝姬同去兴元府修道。

    不仅内侍不明白,就连韦氏也不明白。

    帝姬在她身边生活了几年,即便是个愚鲁顽劣的孩子,也该有些感情,何况这是个极聪慧,极懂事的孩子,因而作为养母,韦氏是很喜欢她的。

    但喜欢,不代表能够全心全意付出,宫妃们养育孩子原就不必事必躬亲,何况这还是个养女,而韦氏并非膝下空虚,她是有自己的儿子赵构的。因而无论什么事,朝真帝姬自然要落在九哥身后。

    诏书下来时,韦氏完全是惶恐不安的。

    宫中有隐隐的流言,意指王黼被罢官完全是帝姬的手笔,这听起来就很可怕!

    她那样一个稚童,竟然有那样深的心思!官家将她送去兴元府,是不是意味着官家厌憎了她,所以打发她出宫还不解气,竟送到那样天高地远的去处!

    韦氏惴惴不安了很久,怕帝姬突然又回宫,又跑来她这里住着,再说两句了不得的话!天啊!千万不要牵连了她的宝贝九哥!

    而后听说帝姬在宝箓宫受封,接着就要准备启程的事,她心下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可又却觉得怅然,复杂得不知道什么滋味。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给帝姬置办行李,前后为难时,赵构进宫了。

    “选几个聪明机灵的宫女,”他说,“路上照顾呦呦。”

    韦氏正做针线的手就一下子扎到了,猛地收回去,皱着眉头看宫女过来替她包扎。

    那针线活是很精细的,赵构的康王府里总有几件她做的衣服,寻常不穿,节庆时入宫穿在身上,也是母慈子孝的一段佳话,只这一件上滴了血,很有些可惜。

    但赵构的注意力不在此,“小娘娘,你可是舍不得?”

    韦氏低了头,“她惹了你爹爹。”

    “她有那样的心机,岂会不知如何进退?”

    “她还惹了梁太尉,王相公,还有太子和三哥……”

    赵构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小娘娘,”他说,“你当听儿子一句话。”

    宫中那么多帝姬,有官家不重视的,也有官家格外疼爱的,她们其中有一人能搅动朝局,一己之力得罪这么多人吗?

    只有朝真帝姬一人做到了,那她就不仅没有得罪任何人,反而成为了所有人都必须谨慎对待的对象——无论她是棋手还是棋子,她身后有没有其他人的影子,她本身都具有了力量。

    一个有力量的妹妹,虽不是同父同母,却的确是被他的生母所扶养的,这不赶紧交好,等什么呢!

    朝真帝姬像是很不好意思似的,推脱再三,还是同意带上那几个机灵的,相熟的宫女,并且提出,要给她们丰厚的赏赐,待她们年岁再大些时,还要放她们离开,各自嫁人去。

    这样的恩典一口气说出来,实在是有些天真的,但不仅九哥,还有身后伺候的道童内侍,谁不动容呢?

    “帝姬这般心善,”有内侍笑道,“启程时,恐怕大内的宫女黄门恨不得都要跟来哪。”

    赵构斜眼瞥了他,“怎么,你也要跟了去?”

    “奴婢不敢,奴婢那倒是有几个愚笨的小子,奴婢怎么教导也作不来精细活,那脑子真真是个木头疙瘩!可倒是有两把力气,帝姬不嫌弃的话,让他们替帝姬赶车挑水,也算他们的福气了!”

    朝真帝姬抿抿嘴,似乎很想笑,最后没忍住,还是出了声,“九哥,除却他们,还有没有什么人要给妹子?”

    “还有。”玉树临风的少年亲王一本正经。

    对面的妹妹就是一个大惊失色,“真的还有?!”

    九哥就乐了,“同你说笑呢,他倒是想跟来,可惜在家躺着呢。”

    曹二十五郎想来道贺,被父亲阻止了,曹二十五郎准备翻墙过来,被父亲发现了。

    于是绑起来,抬在院子里,趴凳子上结结实实地打,打了个血肉模糊,皮开肉绽,好不瘆人!

    ……听起来是《红楼梦》里贾政打贾宝玉的那种打法。

    她很想挠挠头,又不敢,她知道曹父不让他来是出于什么目的——勋贵家族,从来是与皇室亲善联姻,可不乐意圈进这种夺嫡+党争的大戏里,眼见着自己那个族外甥女从乖巧温顺的公主变成了亚马逊女狂战,此时不躲远点,是生怕血溅不到脸上不够刺激吗?

    但从这个角度出发,她就不能理解曹二十五郎为啥执著地要来贺她了。

    她在那沉思,九哥含笑看她。

    ……她忽然就明白了。

    “曹家哥哥原不必如此的,”她低了头,“九哥若是有机会,替我……替我谢谢他。”

    她声音很小,像是很羞怯,又像是很担心,很有些小儿女态,九哥笑眯眯地点头,也没注意到她在悄悄伸出一只脚,用鞋尖在铺了砖的地上细细地抠。

    “得你这句话,”他笑道,“他再痛也不痛了。”

    她听完悄悄抬头,“除他之外,我不曾再招惹了旁人吧?

    赵良嗣坐在客堂里,有些不安地看看自己的儿子,又看看他下首那两个小家伙。

    说是“小家伙”有点勉强,实际就连他儿子,也很难看出是个十四五岁的小男孩,因为似乎士大夫家同龄的娃子,那是白皙文雅,清瘦如修竹才受人夸赞的,这也不是汴京城的审美,而是整个大宋此时都这个审美。

    要文雅,要整洁,要簪花戴玉,要能在月下的长亭转过身来,作一首词,令青楼最年轻貌美的歌姬也能传唱为佳。

    这三个娃子就非常的统一,高且胖,黑且壮,尤其是他家四郎,个头已经能比过汴京城内普通男子了,那看了就会让人产生疑问。

    赵良嗣这么上上下下打量他们,几个心理年龄到底也只有十几岁的小男孩就坐不住了,有人低头,有人流汗,有人来来回回扯自己袖子。直到最后一个快要将袖子扯断时,这位刚刚被罢官的光禄大夫才如梦初醒,赶紧小声制止:

    “丢人!”

    丢人就立刻坐好了,立立正正的,想想又偷偷看他一眼,“世伯,我出门前真的洗干净了脸和手……”

    赵良嗣刚想张嘴骂这臭小子几句,忽然眼角瞥到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嘴边的脏话就赶紧咽了下去。

    这是个十二三岁,身着青灰对襟道袍,梳道家髻的女孩子,身量清瘦,皮肤白皙,很符合汴京城的审美。

    但她长着一双不符合汴京城审美的眼睛。

    她看向他们的眼神里似乎有些好奇,但更多的是审视,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客堂门口,像一尊神像。

    像一个比她年长许多的人。

    赵良嗣原本并不确定她是不是朝真帝姬,也不确定自己这步棋走得对不对,但看到她的一瞬间,甚至不需要她身后随从开口,他就确认了。

    “犬子赵俨,生来无大志,不求功名荣利,一心托于神仙,今愿随帝姬修真,供帝姬驱策!”

    他这么一说,三个孩子都一起从椅子里蹦了起来!

    “还有这个!”赵良嗣指了指另外两个孩子,“都是在下世侄,都愿追随帝姬!”

    帝姬惊了。

    她刚受封宫主,有了不受规矩束缚,独自出来见外客的权利,那跑出来看看生人是很爽的。

    但这几位来客,她刚看一眼,就觉得很可怕。

    这一个大汉带着三个小号大汉,大马金刀的坐那,就根本看不出求见的意思!那个气势,根本就是跑宝箓宫来茬架的!她躲起来偷偷观察他们时还在想,金人还没打过来啊!什么人敢跑来找她茬架啊!

    就万万没想到,不是茬架是送孩子来上学!

    可这仨孩子是不是年纪超了啊?她再怎么说也是个小姑娘,收同龄人可以,这几个明显超标了吧!

    赵良嗣看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她身边那几个女童也在嘀嘀咕咕,都不住在这三个娃子身上打量,就立刻恍然:

    “帝姬!我儿虚长他们数月,他们三个!都是十四岁!”

    帝姬猛地看向他,又看看这三个小号的他,最终伸出了一根颤颤巍巍的手指:

    “你说他们十四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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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不重要人物◎

    三个孩子,老大是赵俨,当然他排行第四,所以也可以称之为赵四;

    老二王破石,在家排行就比较小了,排老十,所以也可以称之为王十;

    老三刘尚,在家排行就更靠后了,排十七,所以也可以称之为刘十七;

    老二老三是赵良嗣姻亲家的孩子——所谓姻亲,也都是他这一辈,或者是父母那辈的,都是给耶律家打过工的河北人。只不过那两家没有赵良嗣的功绩,想上朝背锅也不可得,只能一听说赵良嗣准备安排自己儿子去修道,另外两家立刻给儿子洗刷干净,忙忙地送过来。

    之所以他们三个同岁但排行差了这么多,主要是因为赵良嗣原姓马,他这姓是投奔大宋之后官家赐的,只赐给了他和他的儿子们,因此只能单独排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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