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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他是置身于这个家庭之外的局外人,却好像早已得知了真相,正用略带讥讽的目光望着他。

    然后与另一个外来者一起,在贺家的玻璃窗上,亲手贴下象征团圆的福字。

    贺霄成了第三个知道这个世界是本的人。

    他隐藏在内心的黑暗被仓皇揭开。

    他听见了这个世界原有的结局,尝到了痛苦滋味的无辜者意外死亡。

    他发现了这个神情平静的贺桥,不可能是曾经的那个弟弟。

    混乱的思绪陡然间成了荒芜的海。

    在一片空白中,贺霄看见盛小月拿着相机过来,炫耀似地递到他们面前:“我是不是拍得很好看?”

    贺桥用家人最熟悉的语气,驾轻就熟地哄她:“好看,花园打理得很漂亮。怎么没拍爸?”

    一生都活在幸福中的她语气轻快:“下一个轮到他,他在厨房里忙嘛,要专门跑过去拍他,就拍不到你们了。”

    曾经从小食店开始白手起家的贺淮礼,当然是会做饭的,手艺很好,只是这些年没有太多时间亲自下厨,不知道有没有退步。

    在母亲温柔的絮语中,池雪焰凝视着她,然后轻声问:“妈,福字这样贴可以吗?”

    他的目光里没有了看向贺霄时的嘲弄,只有纯粹的笑意。

    听见这个称呼,盛小月先是愣住,在反应过来之后,漂亮的眼睛蓦地亮了。

    “很好看!”她反反复复地说,“特别好看。”

    她一下子忘了录像这回事,将相机一把塞进贺桥手里,兴奋地快步奔向厨房:“淮礼!你刚才听见了吗!”

    隔得那么远的贺淮礼自然是听不见的。

    可盛小月才管不了那么多,一路笑意翩跹,又忘记要按住眼角防止长皱纹,只顾着要第一时间跟丈夫说这件事。

    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听见没有血缘关系的长子叫她妈妈时,那样开心。

    池雪焰站在贺桥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宽敞的家里,然后与他一道去拿新的福字,走向另一扇窗。

    他们都没有再去看第三个人的表情。

    这大概是他们一起犯下的,唯一一件真正像是反派做出的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贺霄会彻彻底底地感受到“贺桥”本该在未来尝到的痛苦。

    就像那两条一模一样的飞行记录。

    或许更甚。

    因为面目全非的“家人”成了两个,除了伪装成那个深受父母宠爱的次子的穿书者贺桥,还有本就不属于这个家庭的池雪焰。

    他们怀有莫测的目的,日渐亲近着对此一无所知的父母。

    这个家里响起的笑声越盛,对贺霄而言,就是越深重的噩梦。

    道理永远是苍白的,几乎人人都听过道理,却没能因此得到一个完美无瑕的世界。

    无数次劝说与开解,都比不上一次亲身体验。

    体验被关进黑色的、孤独的囚笼。

    除非贺霄一点也不在乎至亲的心情,将这个秘密直接公之于众,那这次报复便是失败的。

    但他没有。

    在年夜饭的餐桌上,难得下厨的贺淮礼烧了几道菜,笑着问长子,跟小时候的味道相比怎么样。

    与家人坐在一起的贺霄有短暂的出神,似乎在回想那种深埋在记忆中的久远味道。

    然后他点点头,笑着回答:与那时一样好。

    他什么也没有说,假装着一切如常。

    他做了与深爱父母的“贺桥”一样的选择。

    不想让他们伤心,不愿听他们追问曾经那个熟悉的儿子去哪了,只能独自保守这个黑色的秘密。

    这一刻的池雪焰坐在对面,听着贺淮礼与贺霄的交谈,看着盛小月笑盈盈地给每个人夹菜,直到被贺桥无奈地叫停。

    池雪焰的碗已经快装满了。

    她把每道菜里看上去最好吃的那一块,都给了他。

    因为今天不止是除夕,还是他的生日。

    池雪焰想,没有人会讨厌一个这样的母亲,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

    她像最温柔的太阳,天真烂漫,又毫无保留。

    不管贺霄有多偏执,也做不到恨她。

    正是这种能驱走一切阴霾的完美,让他对旧日的想念变得更加不合时宜。

    可那个远远没有这么完美的亲生母亲,只能永远地停留在黯淡困苦的旧日。

    他不能恨为家人劳碌了一生的贺淮礼,不能恨明亮温暖待他极好的盛小月,也始终不曾吐露自己日渐沉郁的内心。

    越积越厚的蛛网里,幸福地含着金汤匙出生、天真地崇拜着兄长的“贺桥”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无端的恨意落在了他身上。

    溺水的人没有理智,在本能的挣扎中,反而会将想要救他的人一并拉下水,沉进不能呼吸的沼泽。

    如今,那个贺桥已经消失了,即便不消失,也会在未来死去。

    得知了这一切,又真切尝到了那种痛苦的贺霄会后悔吗?

    他会怎么面对这张在今天忽然倾覆下来的,更阴暗的蛛网?

    池雪焰不知道。

    他不再关心这件事。

    “池雪焰”已经完成了救赎,现在,“贺桥”的报复也彻底结束了。

    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夜晚。

    菜式丰盛的年夜饭桌上,正中央的位置被腾出来,放上了一个大蛋糕。

    是贺桥提前订好的生日蛋糕,符合池雪焰的想法,不需要有任何新意的生日流程,与最普通的奶油蛋糕。

    蛋糕表面裱的奶油花,是很好猜到的玫瑰形状。

    灯光熄灭,烛光摇曳,朦胧隐约的光线将池雪焰的神情衬得很温柔。

    大家等待着他许下心愿。

    所以池雪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轻轻地吹熄了蜡烛。

    周身便响起祝他生日快乐的热烈声音。

    贺桥兑现承诺,替他切了蛋糕。

    做事一丝不苟的爱人果然将蛋糕分得很漂亮,每一朵奶油花都保持着盛开的模样。

    其中最好看的那一朵奶油玫瑰,理所当然地分给了池雪焰。

    很寻常的甜味,但也足够特别。

    连不爱吃奶油的贺桥,都吃掉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片。

    深知他口味的盛小月忍不住又笑着打趣他。

    贺桥则继续不加掩饰地转移话题:“该看晚会了。”

    电视机里放着称不上有多精彩的春节晚会,不过声音很热闹。

    池雪焰难得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无聊的节目。

    差点看困。

    睡到自然醒,玩手机,吃年夜饭,分蛋糕,看电视,放烟花,过了零点睡觉。

    他随口罗列过的除夕流程,已近尾声。

    还剩下烟花和零点。

    到处是草木繁花的后院里不适合放大型烟火,烟花棒又有些幼稚,所以贺桥提前安排了会在零点准时燃放的烟花,只要抬头就能看见最盛大的花朵。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他带着池雪焰走进花园。

    远远传来烟花爆竹声的夜空时不时被点亮,寒冷的晚风吹拂面颊,而他们穿得足够温暖。

    池雪焰穿着白色的大衣,微仰着脸,凝视遥远的天际线,似乎又在走神。

    贺桥将他被风吹散的围巾重新拢好。

    整个冬天都没有下过一场雪。

    仿佛所有的雪花,都已在他身边。

    在并肩而立的等待中,他问池雪焰:“你许了什么生日愿望?”

    池雪焰安静了一会儿,才告诉他:“我是在假装许愿。”

    蜡烛是不会主动帮人实现心愿的,但爱着自己的人会。

    贺桥没有要来可以帮爱人完成的愿望,却听到一个奇怪的回答。

    他笑着问:“为什么要假装许愿?”

    “因为这是最正常的生日。”他回答道,“要从一而终。”

    在闭上眼睛的那个瞬间,池雪焰并没有对着蜡烛许愿,他什么也没有想。

    因为他觉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愿望,或许早已实现了。

    他想,他应该猜到了穿书者贺桥的来历。

    池雪焰其实想过要珍藏这个未知,因为不存在一个能验证推理结果准确与否的上帝。

    人无法凭空构想一种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的原委,只能从已有的生活经验中发现尽可能贴近的解释。

    那些或对或错的线索静静地存在着,直到它们从浩如烟海的日常琐事中被单独挑选出来,在主观意图的支配下,形成某种脉络明确的叙事。

    当池雪焰重新想起一朵黄花与爱情喜剧时,某个答案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关于贺桥的来历,关于那些有时过于详尽、有时又过分简略的记忆,也关于“贺桥”死后才上演的新闻报道、才出现的“池雪焰”的结局,却能被现在的贺桥知晓。

    在铺满恨意的歧路上越走越远的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爱上了彼此,或许这段爱能改变他们接下来的人生,重新回到有光亮的地方。

    可命运总爱捉弄人,轻而易举地将暗中期盼的永恒,变作了不可挽回的分离。

    爱意揭开前,一个人死于意外,另一个人只剩等待。

    写满遗憾不甘的灵魂按约定回到了家,却无法被所爱的人知晓,也不能拥抱他。

    曾经没有拥抱的资格,后来没有拥抱的机会。

    同在一间屋子里,再也看不见彼此。

    喜剧电影中的男主角会望着曾经一同看过的电视剧嚎啕大哭,声泪俱下地呼唤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恋人。

    活在现实中的池雪焰不会那么做。

    他应该只会安静地坐在沙发里,对着闪烁的荧幕光久久出神,电视里播放着新闻或是别的什么画面,延绵不绝的声画像空气一样麻木地流走。

    然后,在接下来的某一天,他忽然决定好了自己的结局。

    大学时严肃古板的老教授曾训过他:“池雪焰,你就知道乱来!到底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那天他用很认真的语气说:“有,比如放弃在这个世界上乱来。”

    对于一个失去了一切,在人间孤零零等待的人来说,放弃自己仅剩的生命,好像是唯一能做的事。

    对于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却无能为力的游魂来说,铭记这样悲伤的死因,则是件太过残忍的事。

    在呼吸彻底消失前,池雪焰大概会想:要是人生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他不会再做错的事,只专心去爱对的人。

    而随之消失的另一个灵魂,大概也有着相似又不同的祈求。

    要是人生能重来一次,他想变得成熟、理智、强大。

    能保护好自己所爱的人,能让生命中不再出现遗憾。

    上天待他们慷慨,实现了这些愿望。

    所以,重生体在新的世界里再次相遇。

    两个记忆清澈的重生体。

    其中一个人保留了前世的绝大部分记忆,并将它当成了一本,将自己视作无需去恨的局外人。

    这是池雪焰最终得出的推理结果,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奇幻气息,但带着未来记忆出现的贺桥,本就已经是个神秘的奇迹。

    它能解释贺桥身上几乎全部的矛盾与未知。

    当然,尽管池雪焰看过许多侦探与悬疑电影,可难免有出错的时候。

    推理过程中很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将简单的问题想得太过复杂。

    或许一切正像是贺桥最开始时说的那样简单。

    他是穿越到书中的外来者,本性善良,所以主动提出帮大反派改变命运,也的确想利用书中信息发展事业造福大众,这些行为都与灵魂深处潜藏的某种遗憾无关。

    内容庞杂琐碎,总有在他看来不重要的、对自己的理想毫无作用的部分,会被草草翻过,比如主角们的爱恨纠葛。

    而他继承了小配角“贺桥”的全部记忆,所以最清楚这个人物的往事,也最熟悉“贺桥”爱过的人,包括池雪焰的吃饭口味,与盛小月喜欢的粉玫瑰。

    虽然他遗失了关于自身的记忆,但他可能去过不止一个世界,所以没准早就习惯了这种一片空白的感觉,不觉得有所缺失。

    反正性格与能力其实是种超脱了记忆的本能,他适应“贺桥”的生活时十分得心应手。

    不爱玩游戏与游戏技术极佳,也并非不能共存,他可能就是单纯的很聪明,无论是在游戏还是事业中。

    至于大反派被一笔带过的死亡结局,或许是作者懒得详细描写,又或许是真的舍不得细写他的离去。

    一朵黄花只是异国作家写下的一篇,爱情喜剧只是很适合配爆米花的一部电影,贺桥也只是忽然来到这个世界的贺桥。

    这个答案同样可以成立,很多看起来值得深究的谜题,背后的原因常常是出人意料的简单。

    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有两条方向截然不同的路可以选。

    这是个稀松平常的选择,无论相信哪个答案,都不妨碍欣赏道路前方的满目繁花。

    就像晴朗的夜晚里忽然落下一场雨,坐在窗边的人听着雨滴拍打玻璃的声音,是要选择感到潮湿的烦闷,还是选择感到催眠的惬意。

    淅淅沥沥的雨水结束后,明天仍是蔚蓝美丽的碧空。

    而今夜没有雨,只有身边人认真的提问。

    “一会儿回到屋子里,你要吃汤圆吗?还是继续吃蛋糕?”

    贺桥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时,敞开的家门里几乎同时传来电视机中响彻的钟声。

    零点到了。

    旧的日子逝去,新的一年肇始。

    洁净如宝石的深邃夜空里,骤然绽开了烟花雨。

    大朵大朵的烟花如梦似幻,倒映在彼此的眼底。

    被烟花照亮脸颊的瞬间,池雪焰想好了问题的答案。

    他不想选汤圆,不想选蛋糕,也不想选那句在零点到来时最顺理成章的新春祝语。

    贺桥开口说春节快乐之前,池雪焰的视线从璀璨夺目的夜空中移开,望进爱人目光纯粹的眼眸深处时,轻轻踮起了脚。

    在这个漫长又短暂的瞬息,在过去与未来交织的此今,单薄的句子显得太词不达意。

    他选择用吻回答。

    不再是提前约好的当众拥吻。

    第二次接吻的好学生也不再生疏。

    没有了夏日的海水、草坪与玫瑰,但有冬夜的焰火、花园与家人。

    没有了过分正式的领带,可池雪焰总想抓住一些什么。

    所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勾在了贺桥的颈间,与此同时,一股温柔又难以抗拒的力道辗转过秾艳的发梢,将他更深地纳入这个怀抱。

    迟来的,真正的吻。

    第四十九章

    没有亲手放烟花,

    却有了烟花下的吻。

    池雪焰喜欢这样小小偏离轨迹的意外。

    这一晚的烟花好像不会有停歇的时刻,夜空不断被声与色点亮,璀璨如梦。

    欣赏够了烟花的恋人走出花园,

    回到屋子里,对一同迎接了新年的家人说新年快乐。

    站在客厅窗前的盛小月,连忙将手里的东西胡乱藏进沙发抱枕后面。

    一个跟儿子办公室里同款的望远镜。

    她刚才只是在看天上的烟花,绝对没有看别的。

    池雪焰和贺桥注意到她急匆匆的动作,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妈,

    你在找东西吗?”

    “……啊?什么东西?”盛小月忙不迭地转移话题,“终于守到零点了,

    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吃碗汤圆?”

    “还是继续吃小池的生日蛋糕呢?”她转移了话题,

    但没能掩去眼里的笑意,

    “反正都是甜的,

    很甜很甜——”

    池雪焰正在摘围巾,他看见抱枕边缘露出了一个圆圆的黑色边角,

    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观察工具。

    所以他笑起来,

    眼眸微弯,没有揭穿她:“我想吃汤圆。”

    贺桥也注意到了那个角落,

    目光里闪过一丝无奈,温声应道:“我去厨房煮,

    阿姨应该提前买好了吧?”

    盛小月脚步轻快地往厨房走去:“她备了好多种口味呢,不用你煮,我要自己来,煮汤圆我还是会的,

    今天吃黑芝麻馅的好不好?”

    “对了,

    你去书房看看你爸和你哥,

    他们俩都在接拜年电话,

    十分钟后来餐厅哦。”

    “好。”

    带着冬日寒气的大衣与围巾,被端端正正地挂在了衣架上。

    贺桥去书房叫人之前,顺手把露出马脚的望远镜彻底藏进抱枕背后。

    十分钟后,热腾腾的汤圆端上了桌,五个瓷白的小汤碗。

    零点过后,团圆热闹的时刻。

    池雪焰碗里的汤圆是最好看的,个个饱满圆润,软糯的表皮下透出一点点馅的颜色,有种软乎乎的可爱,令人无端地想起匍匐在餐桌上的陶瓷兔子筷托。

    他真诚地夸奖了盛小月煮汤圆的水平:“我煮不出这么标致的汤圆,肯定会破皮。”

    漂亮的母亲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有些得意的模样:“这个很简单嘛。”

    其实她也差不多。

    只不过所有煮坏的残次品,都盛在了贺淮礼碗里,有的汤圆破了口,流出香甜的黑芝麻馅,旁边还有已经散得看不出本来形状的白糯汤圆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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