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坦途
第六章坦途</p>四年后。</p>
在我的精心教养下，陌溪不出意料地长成了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p>
他的容貌、身形与我在冥府见到他时半分不差，这样的天人之姿在人世极其少见，加之陌溪又聪慧非常，在小镇一带竟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人。</p>
然而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俗话能流传得这么久，自是有它的道理的。</p>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正斜卧在榻上看着新出的话本子，那是一出才子佳人历尽磨难之后的爱情戏。我正看到动情处，陌溪自门外走进来。他替我将随手扔在地上的披风和袄子捡起来放好，又给我倒了杯茶说：“老在屋里躺着也不行，三生还是得出去晒晒太阳的。”</p>
我接过杯子，眼睛却没离开话本子，敷衍道：“太阳对我来说更像是毒药，对我的身体没甚好处。”</p>
他却不信我的话：“今早下过雪了，院子外的梅花开得正好，且去看看吧。”</p>
我望着他，见他眸中点点闪亮的希冀，放下正“嗯啊”得开心的话本子：“好吧，陪你走走。”</p>
他浅浅一笑，很是欣喜。</p>
我牵着他的手出了小院，一步一步地在红梅林里闲逛着。他倒没诓我，今日这梅花开得当真好，香气袭人，我嗅得心情大好。忽而转过一条小道，道边空地上有张石桌，我兴致一起，对陌溪道：“咱们像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那般来晴雪对弈一番如何？”</p>
陌溪自是点头答应，回屋拿来了棋盘、棋子。我在一方端坐好，我执黑子，他持白子，一颗一颗地下了起来。</p>
我的棋艺不好，今日不过是兴致来了与陌溪摆摆样子过过瘾，哪能是他的对手，没有半炷香的时间，我便苦恼地在桌子边抓耳挠腮地沉吟。我放下手中的棋子，愁道：“不成，这不是才子佳人的对弈，这是才子对佳人的屠杀，你看佳人已输得衣冠不整了。”</p>
陌溪轻笑：“怎么能让三生衣冠不整呢？”他从棋盘另一端探过手来，将我的手腕握住，引着我将黑子落在右方一角，棋盘上的形势便奇迹般扭转了。</p>
“我来教三生怎么重新整装待发。”</p>
我惊叹地眨了眨眼睛：“陌溪你的棋艺当真好，这得赢三生多少条街了。”不等陌溪答话，我又自顾自地得意道，“不过没关系，陌溪的棋艺是赢了，可人心输了。你看，你自己都不帮自己下棋了，可见在心里是三生赢了你。”</p>
陌溪眉眼一弯，浅笑着看我：“这是自然，在心里，陌溪是怎么也赢不了三生的。”他道，“不过这命我认，输给三生，陌溪心甘情愿。”</p>
我笑得眯起了眼：“下了一会儿棋，都坐冷了，咱们继续走走吧。”</p>
陌溪应了，放下一盘未完的棋盘不管，继续往梅林深处走。</p>
“陌溪，你素来知道我最喜欢这红梅暗香、晴雪晶莹的景色，但你可知为何？”</p>
他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三生你的脾气与这梅很是相似吧。”我顿住脚步，盯着他的眼摇了摇头，但笑不语。</p>
他虽不明所以，也任我看着，渐渐地眉眼也弯了起来：“三生喜欢看我？”</p>
“喜欢。”我用手比了比他的头顶与我的距离。他已比我高出整整一个头，我偏头想了想，“陌溪，叫声娘子来听听。”</p>
他的耳根蓦地红了。</p>
我道：“你也快弱冠了，我寻思着我这童养媳做了这么多年，也该扶正了。干脆你瞅个时日将我娶了吧。”</p>
他耳根的红蔓延到脸颊上，喉结动了动，半晌后眼中又浮现出几许懊恼之色：“三生，你、你总是……”</p>
这话还未说完，我忽闻梅林之外有人声。</p>
自陌溪小有名气之后，时常会有人来找他，素日我并不会说些什么，但是今日他们打断了我期盼已久的谈婚论嫁之事，我的脸色垮了垮，极不高兴。</p>
来者说话的声音越发大了，陌溪也听到了些许：“三生，好似有人来了，咱们先回屋吧。”</p>
我“嗯”了一声，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接着看话本子。</p>
陌溪自去大厅接待客人。</p>
快到午时，陌溪终于送走了客人，又到了我屋里。他坐着不说话，我便也斜倚着不说话。我的耐性素来不差，他终究没磨得过我。</p>
“三生。”</p>
“嗯。”</p>
“今日来的是巡抚大人。”</p>
“嗯。”</p>
“他……他说让我去京城做官。”</p>
“嗯。”</p>
许是我的冷淡让陌溪有些无所适从，他小心地打量了一番我的神色，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我想去。”</p>
我静静地将书的最后一页翻完了，才转头看向陌溪，只见他一双透亮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我叹了口气道：“男儿志在四方，你要去做官，又不是要去打劫……嗯，虽然这两者的性质差不了多少，但是朝堂也是一个施展抱负的地方，我一直望你能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如今你有这才干和机会了，大胆去做就是，望着我作甚？”</p>
陌溪摇了摇头：“我做官并不是为了什么抱负……”他脸颊微红，“而且如你所说，我已经快弱冠了，我、我也一直在寻思找个日子给你提成亲这回事儿……”</p>
我捧着茶杯呆住。</p>
他颇为无奈地笑道：“可是，三生，你却总是快我那么一步。”他说，“我想与你成一个家，但是我一个男子断然不能一生都这样让你养着。我想凭自己的能力许你一世美满幸福。而且我一直记着，幼时你与我说过，要我做个有担当的人，要我这一生过得风风光光的。”他轻笑，“我总不能让你失望。”</p>
“三生，你愿意等我两年吗？待我功成之日，便回来娶你。”</p>
我说不出不行。</p>
那一刻，我是真的甘愿做一个平凡的女子，甘愿独自守着空房等他回来，盼着他在门口浅浅地唤我一声“三生”。</p>
我让陌溪走了，让他去追逐他的前程与风光。我以为我是想得开的，以为我是耐性极好的，毕竟一条死气沉沉的忘川河，我都能守上千年……但我未曾想过，原来等待也能如此磨人，陌溪走后的每一个日夜，时间都像是停止流动那般过得缓慢。</p>
而这样的缓慢日子还要过两年……</p>
我这耐性极好的石头此次却如何也等不住了。</p>
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我蓦地自床上坐起：“陌溪。”我心知他不在，却还是想唤唤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唤唤，他便会出现在我面前一般。</p>
“陌溪。”</p>
我如是唤了他三声，除了屋外的簌簌风声，我什么也没听见。我再也无法睡着，索性翻身下床，什么东西也没收拾，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便出了门，直接上京寻我的夫婿。</p>
京城我并不陌生。我曾被除妖师追着绕城跑了三个多月，该去的地方大多去过了，也没什么稀奇的。</p>
我急着寻陌溪，又不想让他知道我这般舍不得他，便一直不敢搞出大动作正大光明地寻。</p>
他才被举荐上来做官，一开始定是辛苦非常且不大出名的，就算我上街询问，人家也不会知道。我几次想去皇宫里面寻他，可是皇家周围弥漫的浩然龙气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只得作罢。</p>
左右寻思了一番，我决定白天在街上撞大运，晚上便去各个朝堂高官的家中探寻陌溪的踪迹，顺道做做劫富济贫的好事。</p>
我本以为亲自努力去找会比撞大运寻到陌溪的概率大些，不料我这运气还真是一等一的好。</p>
那日京城阳光明媚，我正一边拿着大葱抽打“嗯啊”话本子，一边闲散地逛街，忽闻前方一阵骚乱，有群众陆陆续续地围了过去。我一时好奇，将话本一揣、大葱一扔便也凑过去看热闹了。</p>
我这一看倒看得精彩，竟是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薄情戏码。</p>
这无情的“流水”恰恰是我的夫婿陌溪，而那有意的“落花”，若是我认得没错，那应当是当朝大将军最宠爱的小女儿——施倩倩。</p>
我为什么会知道？嗯，大致是因为她闺房中的首饰相当不错，我这几天卖了那么多首饰，就数她的卖了最多的钱。</p>
那施倩倩正委顿在地，似乎崴了脚，一双含泪桃花目戚戚然地望着陌溪。陌溪无动于衷地扫了她一眼，转身便走。</p>
施倩倩往前一扑，欲抓住陌溪的衣摆，不料陌溪闪得快，让她扑了满面的灰。</p>
围观的人一阵唏嘘，施倩倩一脸狼狈地趴着，却倔强地咬着唇，眼眶通红，娇弱不已，当真是我见犹怜。</p>
而陌溪冷着脸，连眼角都没斜一下，快步走远。</p>
嗯，我摸了摸下巴想：自我收养陌溪后，在我的记忆里他几乎从未对我摆出过这种神色，我素来知道他在外面见谁都温温和和的，但触碰到底线的时候很有脾气，而没想到他对貌美的姑娘竟也这般有脾气。</p>
我咧着嘴傻笑，觉着他这个脾气倒是个好脾气。</p>
小姑娘倔得很，陌溪走了，旁人来扶她她也不让，偏要自己站起来。我想，看中陌溪的女子定然是个心地美好知书达理的女子，于是便略施小法，治了她脚上的伤，也不管她惊异的表情，转身跟着我的陌溪去了。</p>
陌溪走得太快，周边行人又太多，我有几分跟不上他，转了几个街角，便找不见陌溪的身影了。在人群中寻觅他之时，我这双看话本子看尖了的眼睛不经意间又捕捉到了一场落花与流水的戏。</p>
恰好，演这出戏的男主角我又认得，而这女主角嘛，我咋舌摇头：“这红线到底要怎么乱牵才能把这么两个人搅和在一起啊，月老可真是个为老不尊的坏蛋。”</p>
“你别跟着我了，我说了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女子。”</p>
我摸着下巴想，一别经年，石大壮说话的声音倒是威风了许多，可这语气背后的憨直还是一点也没变。</p>
“大道是你扫出来的吗？我有说我在跟着你吗，这条街就许你走不许我走呀？我就在你后面走，你怎么着？而且你喜不喜欢我关我什么事？我有要你喜欢我吗？我喜欢你不就成了。”</p>
这朵比施倩倩要犀利许多的“落花”正是当今天朝上国尊上大国师的妹妹——夏衣。</p>
要说我又如何识得她，这便不得不说说夏衣的哥哥——夏辰。</p>
夏辰当初仅弱冠之年便当上了一国国师，当算个修道的天才，若有机缘得到仙人点拨，他日飞升上仙也未可知。当年我被除妖师穷追至京城的时候，除妖师与国师夏辰联起手来，没少折腾过我。</p>
彼时国师的妹妹夏衣仅六七岁大小，在与除妖师和她哥哥斗智斗勇的过程中，我也见过她几次，是个流了鼻涕直接吸进嘴里吃掉的爽朗姑娘。</p>
这么多年未见，这姑娘的爽朗真是不减当年哪！</p>
她的话呛得石大壮一脸难堪，石大壮抖了半天嘴唇，只会干巴巴地反驳：“你……怎会有你这样的，不知羞！”</p>
“我在大街上走路怎么就不知羞了？你霸着道不让我走才不知羞呢！”</p>
只两句话，石大壮便败下阵来，转身欲走，一扭头却正好与我打了个照面。他一怔，我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石大壮，多年不见，近来可还安好？”</p>
他回过神，倏地左右一望，像是害怕我身边有什么人一样。待确认完后，他几大步跨过来，张开粗壮有力的手臂猛地将我一抱：“三生！我终于又见到你了！”</p>
他抱得有点突然，我没躲开，待他说完这话，我一脚踩在他的脚指头上，冷声道：“你不撒手我就把你的脚指头碾碎。”</p>
他吃痛却不叫，放我出了他的怀抱，却还有一只手揽在我肩上，粗声粗气地对那边愣怔的夏衣说：“这才是我一直倾慕喜欢的姑娘，你快离我远点。”</p>
夏衣眯着眼打量了我一番，而后道：“你胡说！之前从没听过你有什么喜欢的姑娘。”</p>
石大壮是老实人，无助又着急地看了我一眼，挠了挠头，不知该怎么编下去了。</p>
我看着夏衣，心里觉着碰见别人的这种事，照理说我应站在中间人的角度如实相告，不去掺和，但石大壮也算是在除妖师手上救过我两次，一个算是半个恩人，另一个则是半个仇人的妹妹。我向来恩怨分明得很，当下拍开石大壮的手，正色地告诉夏衣：“他着实是喜欢过我的，不过被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转头看着石大壮，“不想当年一别，你竟伤情如此深，连提及我的名字都如此避讳，是我的罪过，但这也没办法，我始终是不喜欢你的。”</p>
石大壮愣着眨了眨眼睛，不过这几年他倒是有点长进，没有一头傻到底，当即应了我道：“哦哦！对，你……你不喜欢我，那也没办法……”他顿了顿，继续道，“喜欢这种东西不能建立在强迫上，别人没意愿就得撒手，不能造成别人的困扰！”</p>
夏衣的目光凉了下来，在我身上转了一圈，又落在石大壮身上：“我造成了你的困扰吗？”她问着这话，声音里藏着颤抖，像是石大壮若答了“是”，她就会哭出来一般。</p>
我有几分不忍心，正欲开口说两句，石大壮倏地一拍掌，大声道：“哎呀！你难道一直没意识到你给我带来多大的困扰吗？如今你可算知道了，可喜可贺！”</p>
夏衣脸色一白。</p>
我用打量奇葩的眼神打量石大壮，觉着他不愧为我石头家族一员，这铁石心肠真让人觉得有趣……</p>
夏衣在那方孤立了一阵，却始终没有哭出来：“你不喜欢我，所以你困扰，等你喜欢我了，就不困扰了。问题出在你身上，你得改！”</p>
她把这番理论说得理直气壮，我听着竟觉得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于是便也一同望着石大壮。</p>
石大壮同样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改不了，我就喜欢她，谁也不喜欢。”</p>
夏衣咬牙道：“她哪里比我好？”说着，她狠瞪了我一眼。我张嘴想替自己辩解说我觉得我哪里都比她好，但话未说出口，鼻尖忽然嗅到一丝略熟悉的气息。我神色一凛，拽了石大壮的手就往旁边看热闹的人群里面跑去。</p>
夏衣在后面气得大叫：“你把他带去哪儿？站住！”</p>
我也不管，只头也不回地往人群里面钻，耳朵听见追了几步的夏衣停住脚步，有个男人声音略带沙哑地唤了声她的名字：“夏衣，过来。”</p>
“哥哥……”</p>
后面的话我听不大真切了，只在人群中跑出一些距离后回头一看，那方地势稍高，正巧能看见夏衣和她哥哥夏辰的脑袋。许是察觉到了什么气息，夏辰漆黑的眼淡淡一转，落向我这方。四目相接，他眉头微皱，我拽着石大壮转过一条小巷，赶快跑离他的视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