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她要怎么说？从亲哥薛成琰那里从小听到大的？</p>她要敢这么说，薛成琰回来就能活剥了她。</p>
薛成瑶“呃”了一下，难得的有些失言，看着姜琮月这张白皙莹润的脸，总觉得不真实，绞尽脑汁想着说法。</p>
她哥，薛成琰，从十三岁的时候就屡屡在家里提起她。</p>
姜琮月，御史姜大人家的长女，性子稳妥，行事大气周全，总能关照每一个人。</p>
“她什么都会，做什么都特别从容。”那时薛成琰屈膝枕臂躺在墙头，薛家的几个小辈在下面苦哈哈地罚抄，而唯一过关的老大就躺在上面讲来讲去。</p>
“你们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她是在街上，她被人冤枉了，可是她不失态，不生气，拿过算盘打，不疾不徐把账算明白了，臊得那个无良老板被街坊骂了几年。”</p>
“我觉得好厉害，怎么有人被冤枉了都不着急的，她年纪也不大吧。”</p>
那位薛家的天之骄子，举国上下仰望的文武双全的天才，就这样躺在墙头，兴致勃勃，眼神明亮地讲着自己观察许久的女孩。</p>
“第二次看见她是二公主落水，是那次赏春踏青，二公主非要微服出门，结果被人趁机推下湖，差点没给她淹死。”</p>
又是在一场丹青课上，薛成琰被师傅请托来看着他们练习。</p>
少年在四面来风的水亭里抱臂靠柱，看着湖面晃动的荷花，恍惚讲起上次见她的事。</p>
他眉目已有锋利漆黑之像，目如波尖的光，长发高束在脑后，袖口绑在护臂之下。</p>
“她也被推落水了，被人栽赃，她被救上来后不怒不急，顶着湿衣慰问同时落水的人，给她披上大氅，即便不知道她是二公主。”</p>
“她总是冷冷淡淡的，关照别人，为自己解围。”</p>
薛成琰一手指尖没进水里，拂过平静的水面，抬起来看了看，握进手心。冰冷刺骨，和那日的水一样。</p>
我想知道她冷淡之下是什么样子。</p>
也一样冰冷吗？是因为什么？</p>
这句，他没说。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想法。</p>
薛成琰是薛家这一代，乃至整个大周，众多少年中最俊最出彩的一个。</p>
父母恩爱，期望高，从小幸福又辛苦地长大。</p>
生下弟妹之后，他自觉负担起责任，快速变得成熟稳重，细心记得家中所有人的事。</p>
周全细密，谦节礼让，但又锋芒四溢。所有人看他都是得意的少年郎，不好接触，连薛家其他人也只能望他背影。</p>
他总是跟薛家人描述姜小姐有多好，从兴致勃勃到越来越沉静。</p>
薛成瑶小时候不明白，只当大哥当真很欣赏那位小姐，可是以他的身份，那么欣赏的话，直接上前肩膀一拍，结交不就好了？</p>
整个大周的所有少年人可都争着抢着认识他，连他出行时隔壁的游船座次，都能卖到千金之价。</p>
他有什么交不到的朋友？</p>
直到日渐长大，她才隐约明白了。</p>
看着越来越沉静的大哥，背对着他们站在竹影窗下，发丝垂下，看着手里的丝带，一声不吭任竹影晃漾在其上。</p>
他还真有交不到的人。</p>
薛成瑶只觉得心头一个咯噔。</p>
她跑去问娘：“哥哥是不是要说亲了？”</p>
娘刮她的鼻头说她鬼机灵，又说还不急，薛家儿郎终究要上战场历练，等他能健全平安活着回来，再说这门亲事，不耽误了别家姑娘。</p>
薛成瑶用力点点头，怕薛成琰死了，于是把这个秘密死死地瞒下来。</p>
再往后，薛成琰出征，踏马出陇关。他成了大周无数少女的梦中情人，纵马提缰的天之骄子。</p>
可他的心事总是淡淡压在心头，笑不起来。薛成瑶也替他记着，他走之后便是薛成瑶替他讲姜琮月的故事。</p>
薛夫人也惊讶：“哦，这就是成琰总提的那个姑娘。”</p>
她们母女出席宫宴时，耳尖听说姜家来了，霎时间便耳聪目明，不动声色地同时看向姜家的位置。</p>
可惜姜家总是带那个二女儿出来，大小姐很少出面。</p>
唯一一次和姜大小姐见面，是三年前，姜大人终于带了长女出席。</p>
薛家的座位离陛下太近，离姜家有点远，隔着整个大殿什么也看不清，就只能看见那位小姐白白的，像一尊玉雕似的，莹莹有辉。</p>
薛成瑶激动地在桌案底下疯狂拽母亲的袖口，薛夫人也盖住她的手用力一压，喜色都压不住地频频打量过去，身旁的贵妇同她客套都答非所问。</p>
“薛夫人看这双铜箸如何？”</p>
“是啊，可真白净。”薛夫人眼睛都没挪回来。</p>
真漂亮哇！虽然看不清。</p>
宴席上陛下点了姜大人，道听说他女儿到了待嫁的年纪，可有择婿的要求？</p>
薛夫人母女精神一振，眼也不眨地紧张看着姜御史。</p>
“回陛下，小女择婿，样貌齐整、门当户对、年龄相差五岁以内即可，若能读书做文章更是上佳。”</p>
母女两个当即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看见惊喜。</p>
那天薛夫人回府的路格外急迫，拿起笔家书便一蹴而就。</p>
薛成琰在塞外，刚从战场回来，看信说姜大小姐竟在为嫁人发愁。因为姜御史直言上谏得罪了不少人，落得她婚事高不成低不就，文官不娶、武官不识，问他该怎么办？</p>
薛成琰一怔，想也不想，觉得那嫁给他不就好了，没人敢有意见，哪用得上什么低就。</p>
这样一想，薛成琰霎时浑身愣住。</p>
嫁给他？</p>
僵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脸上发热。</p>
他竟然想的是，姜小姐嫁给他……</p>
家里来信问这个，难道是早察觉了……么。</p>
薛成琰站了好半天，才强装镇定地坐下来，冷静地翻后几页信纸，把薛夫人寄来的条件都看完了。</p>
少年脸红了一夜。</p>
他发现那些条件，他全部都超过。</p>
全部。</p>
他心想，姜琮月，你的要求还可以再高点。比如五岁能诗，七岁能文，收复西戎，封狼居胥，再要求下对你一心一意什么的……</p>
嘴角微微地扯着，想压，却压不下。</p>
怕不够庄重，太轻浮，薛成琰用最好的纸亲笔写了求亲书，构思了十多版华丽的辞藻，不动声色地展示自己做文章的才华，最后却还是用镇纸压住，言辞恳切地写了最后一版：</p>
愿请姜氏长女为妻，以予薛氏上下百口，珍之重之。即欲前行，薛府便为舟。如欲为荫蔽，薛府便为树。</p>
薛夫人收到信，也赶紧在薛成琰伏波将军的钤印后，落下象征薛府的钤印。</p>
他们薛府上下都那样欢迎她。</p>
薛成瑶猛地回神，看见姜琮月的脸就在眼前，一时唇舌干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那时正准备提亲，却惊闻陛下已经赐婚姜家长女和云安侯的消息。</p>
薛成琰就在雨里站了一夜，竹影晃荡打在他纹丝不动的脸上。</p>
晚了一步……</p>
这是薛府始终的遗憾。</p>
可姜姑娘都成亲了，总不好再提这些事，以免伤了她和云安侯夫妻情分……等等。</p>
刚才那个叫姜氏的是谁来着？</p>
妾室？</p>
薛成瑶脸色猛然变了变。</p>
这时，她终于想起了自己之前找好的借口：“哦，哦，我是……二公主的好友，是二公主想见你，我听闻了姜姐姐的故事，便也想来认识一番。”</p>
姜琮月愣了一下：“二公主怎么认识我？”</p>
薛成瑶抿唇，道：“姜姐姐见了就知道了。”</p>
姜琮月不解，但也微微颔首，又由衷地道谢：“谢谢薛小姐为我解围。”</p>
薛成瑶听着一阵眼酸，抱着她的手，眼泪都要掉下来了。</p>
这就是解围了，要是没人为她解围该是什么样。</p>
这要是她嫂嫂，谁敢这样欺负她……</p>
她哥不把那些人弄个半死，他都白长这么大，白听薛府那么些家训。</p>
她在侯府都过的什么日子？</p>
薛成瑶迅速抬起手抹了抹眼角，却见姜琮月低头望着自己，眼神清净，有些询问。</p>
须臾后，她愣愣地看见姜琮月摘下系在腰间的绢子，尾指翘起，在自己脸上轻轻仔细地沾了沾。</p>
绢子淡淡的有股兰花香气，柔得不像话，薛成瑶呆了。</p>
姜琮月在府里照顾两个小孩惯了，薛大小姐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姜琮月习惯着便上手了。</p>
“大小姐上了胭脂，只怕擦到手了。”</p>
她垂眼，把薛成瑶的手接过去，习惯地一只手抬着，一只手擦去上面的脂粉。</p>
薛成瑶小孩儿似的被她擦着手，脸都快红透了。</p>
要是她哥知道，不知道有多嫉妒她！她今晚回去就跟家里几个混球都说一遍。</p>
她嫂——姜姐姐怎么人这么好？</p>
她还叫她大小姐？岂可这么生疏？！</p>
薛成瑶急了：“姜姐姐叫我瑶瑶就行……啊，要是觉得腻歪，叫我……叫我妹妹也可。”</p>
姜琮月顿了顿，颔首微笑：“瑶妹妹。”</p>
薛成瑶心花怒放。</p>
这活活就像是嫂子会叫的。</p>
薛成瑶听了这个名字五年了，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见姜琮月本人。</p>
她果真很白，清秀端庄，长相大气。体态也十分合度，轻盈又窈窕，肌肤雪白柔软。</p>
像一粒白玉果实，莹润又通透。</p>
薛成瑶的嘴角也压不住，抱着她的手便去太后宫里找二公主。</p>
“姜姐姐，那个淑妃是不是欺负你啊？”</p>
“没有。”</p>
以姜琮月如蹈水火的谨慎，并不可能会在任何时候说贵人的不是。</p>
薛成瑶心头一抽：“啊？那，云安侯是不是纳妾了？”</p>
“是。”</p>
薛成瑶暗自翻了一个白眼，眼珠子转回来，却突然眼前一亮，突然有了打算。</p>
云安侯那贱人都这样了，难道还不能和离？</p>
她状若无意地轻声道：“这男人真没德行，若是我哥哥的话，才不会纳妾呢。”</p>
姜琮月笑了笑：“瑶妹妹的嫂嫂好福气。”</p>
“啊！我还没有嫂嫂！”</p>
薛成瑶立刻打断，自言自语道：“我哥哥到现在还洁身自好的呢，他要是喜欢上谁，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必定恨不得把天下所有好的都送给嫂嫂。”</p>
“你哥哥真好。”</p>
薛成瑶听得又是心花怒放，嘴角压了又压。</p>
“姜姐姐，我跟你说，我和二公主从小在太后膝下长大，在太后那儿做什么都不用顾忌的，她老人家会为我们撑腰。”</p>
姜琮月道：“太后娘娘很疼爱妹妹和公主。”</p>
薛成瑶：“若是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就好了，太后老人家很爱主持公道的。”</p>
姜琮月只是笑笑，眼中有些微淡的羡慕，却并不强烈。一直以来都没有人喜欢她，被人偏心更是不可能的事。</p>
“有些羡慕瑶瑶妹妹。”</p>
“姜姐姐。”在太后宫门前，薛成瑶却停下来，抿着嘴唇，转头看着姜琮月，神情从未见过的坚定。</p>
她张口说着陌生的话：“我不是想叫你羡慕，我说这些的意思是，你也可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