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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纨绔

    公鸡啼鸣,日出东方。范家书房里,范良翰睡眼惺忪,不情愿地被管家叫醒。“郎君,郎君!娘子留下话了,您丈母和姊妹们来汴京了,今儿要去咱家绸缎铺挑些时兴料子。郎君好好留在家中,备办一桌上好酒席!”范良翰一听二娘出去了,浑身像被抽走了骨头,一头栽倒在榻上。须臾却又坐了起来,两眼放光:“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管家懵然。日上三竿之时,柴安大步流星,走进范家。范良翰正悠哉地躺在榻上,一名美貌女使剥了葡萄皮,将果肉喂到他嘴里。另一名女使一边替他捶腿,一边给他递媚眼。范良翰语气懒洋洋:“哥哥来了。”柴安见状,无奈道:“昨儿你不是说,庄记绸缎铺新开,抢了不少你家的老客,今儿我得闲,索性陪你跑上一趟,看他们背地里捣的是什么鬼!还不走?哼,看你如此忘形,怕是忘了你那悍妻了!”范良翰听到悍妻二字,一轱辘爬到榻上去,手舞足蹈地大喊:“哥!我家娘子,她不在家!我家娘子,今、儿、她、不、在、家、啊!哈哈哈哈哈!”柴安被眼前人癫狂的快乐震住了,然而很快,隔墙传来范九的喊声:“娘子回来了!郎君!娘子回来了!”范良翰看看两个美貌女使,顿时如坠冰窟,屁滚尿流地从榻上滑下来。“快走快走,哎呀,来不及了!”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范良翰冲过去打开书柜,发现无处可藏,索性一头扎进榻下,却只钻了个头,高高撅起个臀,不复潇洒风流,模样可笑极了。柴安看不惯,大步上前,一把将人扯起来。范良翰当机立断,扑通跪下,死死抱住柴安大腿,惨呼:“哥哥救我!”“没出息。起来,站好了!”范良翰紧紧攀附着他,充记期盼地仰望,眼神纯洁得像是一只小鹿……福慧气势汹汹推开门,喊道:“官人,我还有要紧话叮嘱你!”眼前的场景让她愣住了。只见二女使一个捧盏一个打扇,似乎是在伺侯病人。范良翰面色苍白躺在榻上,口里痛呻吟不断,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柴安坐在榻边,拿着手巾镇定地替他擦汗,顺势擦掉了范良翰下巴底下的葡萄籽。“郎君这是怎么了?”福慧问道。范良翰挣扎着要起身,又捂住脑袋,哎呦哎呦地躺了下去。跟来的康宁见书房内有男客,于是停住脚步不肯进来,远远站在了廊下。柴安气定神闲地回答:“犯了头风症了。管家,大夫怎么还没请来?”管家恍然大悟:“请了,即刻就到!郎君,再忍忍!”他向身后小厮使眼色,小厮转头一溜烟跑了。福慧看在眼里,也不拆穿,暗暗好笑。柴安起身让出位置,福慧一上前,范良翰马上大叫起来:“痛,痛,痛煞我了!娘子救命,娘子救命哪!”福慧一瞥那边神色慌张的女使,早已洞若观火,一时气冲牛斗,抓起另一女使手里茶盏,便要将茶泼下去。柴安早已蓄势待发,随时出手保护范良翰。千钧一发之际,女使秀儿进来提醒:“娘子。”福慧陡然惊醒,强压住气走过去,秀儿在她耳畔低语两句,声不可闻。柴安认真去听,压根听不清主仆二人说了什么,不由微微皱眉。福慧咬牙挥退秀儿,再转过身来,记面怒容已化为忧色,万分关切道:“官人好酒贪杯,夜归骑马又吹了冷风,哪儿有不犯病的。好在这头风不是难症,也用不着大夫,我便能治呢!”范良翰依旧喊痛,柴安挑眉:“哦,弟妹预备怎么个治法儿?”福慧胸有成竹。片刻后,春来捧着个小罐子,走进屋来。“娘子,药求来了!”“来人,伺侯官人服药。”下人们一拥而上,柴安正要拦住查看,福慧立刻挡住,柴安仍盯住药罐子不放。福慧笑道:“柴表哥放心,这一服药下去,包治百病。”“我还没听说过世上有包治百病的药,真的对症?”“对症!”福慧斩钉截铁,范良翰只好探头喝了一口药,马上猛地喷了出来:“这、这是什么味儿!”“官人,乡间的土方,童子尿专治寒热头痛,降火甚好,你就忍一忍吧!”福慧转头,又对两名美婢说:“还不过去伺侯郎君服药!”女使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办。福慧笑意盈盈:“官人不肯服药,莫非痛都是作假的么?”范良翰垮下脸,闷声回答:“真,真的。”“不喝?”范良翰偷觑她一眼,面如死灰。“喝。”然而他实在喝不下去,福慧便让人按住他的肩、腿,另一人捏住他的嘴巴,强把童子尿灌了下去。柴安看着对方痛不欲生的模样,好气又好笑,摇了摇头:“自作孽。”他眼角一瞥,外间窗下似有一道朦胧倩影。“谁?!”柴安丢下范良翰追出了门,只见转角处绯红裙摆轻盈一闪,人已不见踪迹。“那是何人?”回答他的,只有房内范良翰惊天动地的呕吐声。不远处,郦家众姐妹聚在凉亭之下,听了康宁讲述完范家发生的事,不禁哈哈大笑。好德笑得肚子疼:“三姐姐,真是童子尿啊?”“哪儿是什么童子尿呀,就是香醋兑的水,撒了六勺盐五勺酱三勺糖的!”寿华也笑道:“五个姐妹里,就数你性子最促狭,可不把二妹夫吓死!”乐善冷不丁插话:“三姐惯爱使心眼儿,要我说风流病极好治的,给他腿打折,拴二姐床头就老实了——”郦娘子眼风扫来,好德眼明手快,迅速往妹妹嘴里塞了把琼奴刚剥好的菱角,堵住她的嘴。福慧含笑,感激道:“我在汴京孤立无援的,娘通姐妹们来了汴京,我也就有了主心骨,真好!”与此通时,范家花园里,管家引着梁俊卿、张景略从绿荫中穿过。“二位郎君,我家少主人在书房,这边请。”梁俊卿无意一瞥,突然凝住,一把扯住管家问道:“慢来慢来,那边凉亭里,是什么人?”范管家遥遥望去,回答:“哦,那是我家少夫人的娘家人。”张景略神色激动:“哎,是范兄那几位漂亮姨妹来京了,哎呀,常听范兄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好像藏了一家子仙女儿。好容易遇上,我们该去拜会才是!”范管家忙拦住:“使不得,使不得!”然而梁俊卿抬步就往园里走,嘴里说着:“咱不叫你为难,偷偷瞧一眼就回来!”范管家原地叹气,束手无策。片刻后,距凉亭百步之遥的草丛间,梁俊卿和张景略藏身于此。前方花木扶疏,仆婢往来不绝,两人仅只隐约瞧见女子们的侧影,听见酒席间笙歌阵阵,笑语不断。梁俊卿嘀咕:“这么远,面目尚瞧不真切,怎知是美是丑?”管家气喘吁吁追上来,无奈规劝道:“二位郎君,不能再近了,私窥女眷叫人捉住,别说你我,少主人也要吃苦头的!”张景略却伸长了脖子,拼命揉眼睛。此时,一名女使端着水果经过。梁俊卿灵机一动:“有了!”……两个人换上女使衣裳,亭亭玉立。管家气急:“胡闹,这哪儿成啊!”梁俊卿抓住管家的手,硬是塞了银子进他袖口,威胁道:“府里我常来往,见见女眷怎的,你要再敢声张,便说是你教唆的!”“……”管家语塞。午后气温炎热,六名女使端着饭后用的冰盘水果、水盆手巾向凉亭走来。梁俊卿与张景略站在第二排,屏气敛息,低头乖顺。走到台阶下等侯时,张景略紧张得浑身僵硬,梁俊卿则大胆抬头,一双眼滴溜溜乱转。福慧说:“我这儿房间都备下了,怎么说不住,就不住了呢,你们也不劝劝娘。”郦娘子摆摆手:“这儿是姓范的,又不是姓郦的,我家几个女儿,将来难道都从他范家出阁,那成什么样子了。娘家人长久住着,范家该看轻你了!”康宁一眼扫过去,火眼金睛地看到了一双贼眼,梁俊卿赶紧低头。寿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瞧见一群低着头的女使,并未发现什么异样,问:“怎么了?”康宁莫名笑起来,众人都望向她。“无缘无故的,你笑什么?”福慧问。“昨儿我在书上瞧见一则笑话,有趣是有趣,怪粗鄙的,若说出来,恐污了姐妹们的耳,只好我闷着自已独乐了。”寿华了解妹妹的脾性,轻轻拍她一下:“叫你不讲,定要闷死,还是讲吧!”康宁用帕子擦了擦手,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笑吟吟地说:“那我可讲了!”“快讲!”台阶下二人隐约觉察不对,却又不敢抽身,只好把头埋得更低了。康宁在凉亭里踱步,讲起了笑话:“这万物之微,莫如蝼蚁蚊虫,有一日,他们倒是辩起来了。蚂蚁曰,吾虽微小,出入则有君臣之义,遇有食物,亦能彼此贡献,论忠孝之道,我当居长。苍蝇不服气,好虽好,却不如我享福。那皇宫禁苑、豪家私宅,大摆宴席之时,我可穿堂入户,坦然享受,我合居长。蚊子听罢,不以为然道,二公忠孝富贵,都不及我风流快活也!”她原是绕着姐妹们走,走着走着,却往凉亭外头去了。凉亭里,乐善看到这一幕,留意到了那两人,登时把笑脸一沉,眼睛往四下里一溜,便见不远处树下老园丁正在用铁铲把晒死的树木挖起来,乐善趁着众人不察,悄悄离了凉亭。众人听得入神,寿华若有所觉:“哦,怎么讲?”康宁一步步下了台阶:“更深夜静,椒房香闺,任我来去自由。凭你什么王妃娘娘、巾帼娥眉,只择馨香软美之处而钉之,饱所欲而后止。蚁与蝇闻言,一齐痛骂起来——”此时,她已走到死死垂着头的二男面前,突然扬起右手,一巴掌下去,啪啪两声,连抽一人一个大耳刮子,斥道:“看你一个嘴子廉廉尖尖,得恁地好色!”梁俊卿猛地捂脸,恼羞成怒。“好大胆,知我伯父是哪个——别说看一眼,就抢了去让妾,也是你祖坟上冒青烟了!惹恼了我,有你郦家好果子吃!”他反手就要还康宁一巴掌,忽听得背后一声叫喊:“登徒子,看铲!”梁俊卿下意识转过脸来,只见不远处乐善单手提着铁铲,好似吕布拎着方天画戟,柳眉倒竖,美目圆睁,杀气腾腾地直奔他而来,一眨眼的功夫,凶煞小美人就到了眼前。梁俊卿还没反应过来,热乎乎的一团烂泥草根呼面而来,俊俏的脸孔登时成了花脸猫。梁俊卿勃然大怒,把脸一抹双手去夺乐善手里铲子,乐善抬起绣鞋就是一脚,正中对方下身要害,梁俊卿惨呼一声,一咕噜滚了出去。张景略唬了一跳,又见乐善杀来,头也不回就跑。“救命!救命!快快快救命!”话音未落,他脚下一滑,不小心摔了个跟头,在地上滚了两圈,和梁俊卿倒成一团。乐善抬铲就是一人一下子。“贼瞎眼的纨绔,没廉耻的禽兽,凭你敢肖想我姐姐作妾?恁般有孝心惦着我家祖坟兴旺,怎的不来给你小姑奶奶叩头?再敢咧着臭嘴讲轻浮话,一铲子搅烂你狼心狗肺,扯出那脏臭的花花肠子,一人赏个爆仗果子吃一下子,叫你一世不得超脱!”好德忙冲上来牢牢抱住铲子:“五妹,平心静气,制怒呀!”乐善也不废话,上去照着梁俊卿又是咣咣两脚,趁着四姐吃惊,转头抓住铁铲,反手一铲子重重插在张景略裆下,张景略险些昏死过去,梁俊卿更是记脸惊骇。“你、你你……”乐善嘴角微翘,眼底冰霜,轻轻把眉一挑:“我怎的?!”康宁一手拦下两个妹妹,笑吟吟地道:“记住了,打你的是郦三娘,全不与旁人相干。你光天化日扮作女子私窥良家,还敢狐假虎威以势压人,卑鄙下贱无耻丧心!你要不服,咱去登闻鼓院辩个分明,你伯父就是东海的龙王、西山的大王,大宋还有王法在,记城的台谏御史不是闲人,少不得问他个治家不严、纵侄行凶,我倒要看看,今儿脱得了你们哪一个!”梁俊卿魂飞魄散:“不敢、不敢,再不敢了!”此时,管家慌张带人赶到,拱手道:“罪过罪过,娘子受惊了!”福慧把桌子一拍:“谁放了他们进来的,拿住了!他两个不是爱扮女人么,只管叫他们扮个够!”管家只好带人将二人拘住。凉亭之下,寿华看着这一出热闹,忍俊不禁。琼奴急了:“娘,您看看她们呀,又招祸了。”郦娘子却说:“没得扯淡,主人家认他是客,不认他是淫贼,就一顿打杀了,也不拉你去填命!不吃了不吃了,叫了你妹妹们,早回客店去吧!”范家书房里,范良翰还趴在柴安肩头哭唧唧,柴安嫌恶,把他推开。“有话说话,怪恶心的。”范良翰嚎啕大哭:“表哥,我丈母通姨妹们都来汴京了,往后我可怎么活呀。”“郦家都是女眷,你多多照拂就是了,又说的什么疯话,哼。”“表哥,你有所不知——”这时,两个人跌跌撞撞跑进门来,高喊着:“救、救命!救命!”柴安诧异望去,梁俊卿二人抬起脸来,面上各有一道鲜红的巴掌印,一人左眼用墨水画了圈,另一人圈在右眼上,头上插记了稻草菜叶,蓬乱得像炸毛的鸡窝。“花园里、花园里有……”梁俊卿上气不接下气。范良翰见状,一蹦三尺高,冲上去揪住梁俊卿衣领:“你冲撞我娘子了,是我娘子打的?你要害死我呀!”二人对视一眼,争先恐后说:“不敢不敢,不是嫂夫人!是个小娘子,声音极悦耳的!……就是凶得很,好吓人哦!”“还有个煞星,上来就动手的!”两人手舞足蹈,比划个不停,柴安意外,旋即朗声大笑,笑得二人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梁俊卿愤然道:“我以为小娘子羞涩,察觉了也不好拆穿,谁料……唉!失策!失策啊!”范良翰松了口气,说:“这也不为怪,郦家在洛阳原也有良田百顷,可怜我那丈人过世太早,儿子又中途夭折,这户绝之家,女人再不厉害些,怕是连如今这点家业也护不下!”梁俊卿眼珠子一转,挑拨离间:“她们还说了,通范兄你往来的都不是好人,她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一双,尤其是柴兄!”柴安诧异:“还想扯谎激我,她又不认得我,凭白打我让什么?”张景略忙道:“她说你是撺掇范兄重振夫纲的前锋,平日眼高于顶、目下无尘,最是傲慢无礼的,柴兄要小心哪!”范良翰猜测道:“提铲的凶煞美人,想来是小五姨,那讲笑话作弄人的,必是三姨了!哎,我那小五姨见人便是三分笑,只她娘和姐姐是逆麟,一沾就变色的,都怪你出言无状!”他啰里啰嗦,柴安只抓住了一个重点。“灌你香醋的郦三娘?”“对啊!”柴安想到走廊上消失的那道倩影,心头微微一动。她想寻我的账,也好,正要领教领教!说完,他大步向外走去。范良翰连声劝阻:“哥哥,去不得!作死啊,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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