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再一变,枭瞅准了一个漏洞,俯冲而下,衔鱼而归。底下的人照旧奋勇敌忾,手握刀枪,直追而去。这画的正是枭入到内圈之后的情形,不同于当初在外围石壁上仅仅是用线条阴刻了几副壁画,这里所刻,浓墨重彩,栩栩如生,甚至那种激烈角逐的气势都能通过壁画传达出来。
能走到这里,说明他已经成功了一半了。
这几天老头将他这些年悟到的东西倾囊相授,只是苏岑也知道,这些东西不是两天三天就能吃的下的,于是着重学习了投箸技巧,在这些技巧里又着重学会了五白采和一白采。
这两者配合,进可攻,退可守。他就是料准了对方的人一上来必定会左右夹击他,方才才将计就计,一举干掉了对方一枚棋子。
一连掷了一个一白和一个五白,想必对方也意识到被他摆了一道,接下来只怕不会再走的这么顺利了。
白衣人咬牙切齿地看着入了内圈的小白棋子,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了,咬牙道:“变阵,两塞堵死他的后路,犊在前方拦截,雉化枭追击!”
他就不信如此天罗地网,这人还能逃脱!
几方夹逼,将一方小小的“揭”位团团围住,白衣人一把掷出一个一白,嘴角缓缓上扬,“杀!”
石壁迟迟升起,黑衣人手上的凤鸣刀嗜血一般蜂鸣着,不等石门完全打开便迫不及待冲了进去。
然则下一瞬整个人愣在原地,横扫了一圈,挠挠头:“人呢?”
“怎么会这样?!”白衣人捏着那一颗黑子无从下落,“他一开始就没有进内圈,而是在掷出五白采之后接着回到了外围!”
“右使,”一旁的黑衣人小声询问,“现在怎么办?”
黑衣人愣过之后颓然放下手里的棋子,“这一局我们已经输了。”
与此同时,与之完全相对的另一侧石道里,苏岑顺着瑰丽的灯火闲庭信步地往里走去。他又怎么会料想不到对方会对他围追堵截,所以一开始就没打算恋战,虚晃了对方一下之后立马回头,选择从外圈迂回行进,确保对方没追上来之后才又进了内圈。
再往里走灯火阑珊的尽头出现了一道白光。
大宅子里的暗房里“叮咚”一声轻响。
有人入“水”了。
第160章
门主
出口处是一座假山,苏岑再三确认没人后才小心翼翼出来,小桥流水,红花绿柳,这里应该位于大宅子正北,看样子像个后花园。
苏岑不敢多做停留,心里清楚这里之所以没人设伏只是因为这里的人还没意识到他已经从局里出来了,还没来得及布置人手而已。这也是他为何非要舍近求远绕这个圈子的原因,之前的出口肯定早已被人团团围住了,走之前那条路他出得了棋局也进不了大宅子。
越走苏岑越心惊,这里的亭台楼宇、雕梁画栋都是宫廷风格,俨然像一座小型的御花园。听见人声,苏岑往树后一躲,不一会儿便见一队宫女太监打扮的人匆匆而过。
若说暗门没有谋反之心,打死他也不信。
天色尚还大亮,这样明目张胆地到处走不是办法,苏岑随便找了间看上去像存放杂物的房间躲了进去,准备天黑再出来探查。
结果不巧,也不知今日是什么日子,这积灰已久的杂物间竟有人三五成群地往里进,接连拿走了不少扫把、簸箕。
看样子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人要来,或者说,要回来。
苏岑躲在暗处,虽然不至于被发现,却也有风险,正想着寻个脱身的办法,房门一开,又进来一个人。
来人一身宦官打扮,身量不大,个子也与苏岑类似,更重要的是,这次只有他一个人。
那人正低着头在纠结选扫把还是簸箕,猛地听见身后窸窸窣窣有动静,刚要回头,一根腕子粗的木棍对着后脑拍下,眼前一黑,瞬间没了直觉。
“得罪了,”苏岑丢下手里的木棍,三下五除二,将那一身宦官衣裳脱了个干净,临了还留意了一眼那人的下|身,竟然是真的太监。
边换衣裳苏岑边心道:“这大宅子的主人真是好生兴致,造反不成就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自己造一个皇宫,暗门八门相当于朝中六部,陆家庄的村民相当于属民,真皇帝当不成就当土皇帝过过瘾。”
苏岑三两下将那宦官衣裳换好,又把人五花大绑后藏在扫把堆里,刚处理完房门就被一把推开,一个黑衣人对着房内扫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到苏岑身上,“看见有外人闯进来没有?”
苏岑心道这些人总算回过神来了,低垂着头摇了摇头。
黑衣人又扫了一圈,没有收获后才转身离去。
苏岑刚松下一口气,就见那黑衣人又回过头来喝道:“别躲在这儿偷懒了,赶紧打扫,不知道门主要回来了吗?”
门主?是那个陆老爷?他这些天一直没在陆家庄吗?苏岑心下嘀咕,手上却麻利地抄起一杆扫把,忙不迭地溜了。
老头一直等到确认苏岑进了大宅子才转身离去,背手走在羊肠小道上,半途中却又提唇笑了,幽幽叹道:“孺子可教也。”
持心如衡,以理为平,诛世间宵小,还盛世太平……多少年没听人说过这些话了,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却是从一个毛头小子口中说出。
也是,当年的人都老的老,没的没了,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不就得靠着这些年轻人了。
老头回头看了看沉寂如常死了一般的村子,说不定这一潭死水还真能误打误撞地波澜。
老头到家之后像往常一样起灶烧饭,饭做好后迎着夕阳哼着小曲又给自己剥了一个咸鸭蛋,蛋白喂了小鸡,一个油滚滚的鸭蛋黄刚要往碗里放,手一抖竟无端掉到了地上。
老头心疼地啧啧嘴,刚要去捡,却听见桌上的碗也跟着没由来地磕绊起来。
再然后,整个院子都抖了起来。
院子里的鸡鸭乱作为一团,桌子跟着抖,篱笆也跟着抖,宛若千军万马过境,却又不见一个人影。
片刻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老头猛的站起,眺望着不远处村子正中竖起的高墙,心道:“坏了……”
此时大宅子里刚刚点上灯,瑰丽堂皇,煌煌亮如白日,一直关着的两扇实榻大门轰然打开,宅子里的人无论大小职务,全都站在门前石阶下侯着,以白衣人为首,紧接着是几排黑衣人,再往后则是那些太监宫女打扮的人。
人都聚集在这儿,应该就是为了迎接那位所谓的门主,此时整个宅子里反倒是空了下来。苏岑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随便找了个借口,悄悄溜回了宅子。
这宅子里的一应建筑都是仿的宫廷风格,也就是曲伶儿没进过皇宫,不认得宫里的建筑,那日还道这宅子像兴庆宫,其实它仿的不是兴庆宫,而是整个皇城太极宫。
太极宫原为前朝大兴宫,太|祖皇帝掀翻前朝暴政,入主大兴宫之后,又改作太极宫,也称作京大内。后来宇文恺附会“六爻”之说,算得太极宫后龙首山为龙脉所在,可佑大周昌盛万世,太|祖皇帝遂又在此新建了如今的大明宫。太极宫就此空了下来,改作了太子所居的东宫。
这些人仿造太极宫建了这座大宅子,莫不是什么朝前遗民?
不过如此一来反倒是方便了苏岑探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掖庭宫、将作间等没必要去看,反倒是储物用的太仓值得看一看。
四下无人,苏岑轻松摸进了太仓,看清四下陈设之后,不禁皱了皱眉。
各色奇珍异宝排排罗列,白玉无瑕,珠石莹润,这房间里比比皆是,目不暇接。不知是掳掠了多少像扬州、徐州这样的地方才凑齐了这一屋子的宝物。
想当初在扬州时何骁就是暗门的人,勾结官府所得的巨大盐利很大一部分就是进了暗门的口袋,难怪当时他查封了何骁在扬州的盐铺暗门会恼羞成怒想要抓他,换谁被戳了钱袋子都会不爽。
再往里还有几口大箱子,尚还贴着官府的封条,上书“元顺三年十月户部衙门封”。
徐州丢失的那六十万两,果不其然是来了这里。
从太仓出来苏岑长舒了一口气,遥看着门外还没有动静,犹豫一番,向着寝宫位置而去。
薄雾冥冥之际,沉寂的大街上突然有了动静,有哒哒的马蹄,又有长嘶的马鸣,地面微颤,地上却不见一个人影。错目之间一队人马突然涌现,就像是从地下平白冒出来的,一行人都是黑衣黑袍,宛如地狱归来的鬼差。
迎头那人一匹黑马当先,黑色兜帽掩映下一双锐眼如鹰,裹挟着滚滚飞尘,踏着夜暮而来。临到近前,拉紧马缰,黑马一声长嘶之下那人翻身下马。
白衣人领着众人跪下拜迎,齐呼:“门主!”
被称作门主的那人将一身兜帽脱下,白衣人立即起身接住,紧跟在后头进了门。
下人们随即跟上,两扇大门一闭,将烟尘弥漫的夜色锁在门外。
“少主没回来?”白衣人跟在后头问。
那人摇了摇头,“有人通风报信,他们早有埋伏,我们折了不少人手。”
“通风报信?”白衣人惊道,“我们之中出了叛徒?”
“让休门门主过来见我,”那人道:“要么提着那叛徒过来,要么让他提着自己的脑袋过来。”
白衣人肃然,领命称是。
那人又问:“最近村子里有什么动静吗?”
白衣人:“进来两个自称走方郎中的人,原本是要往柳铺去的,走反了方向来了咱们这里,还有就是……”
白衣人声音渐小,那人停下步子看过来,白衣人心下厉寒,小声道:“宅子里进了耗子……”
“怎么进来的?”
白衣人恨不得俯首跪到地上,“从地下棋局,化枭入水进来的。”
“你守的阵?”
“……是。”
“出了几队人马?”
“……六队。”
“对方呢?”
“……一,一队。”
一时无言,周遭死一般的寂静,白衣人双腿发软,双膝发颤,刚要跪下请罪,却听见轻轻一声哼笑。
“越来越有意思了。”
苏岑觉得这大宅子里定然有操控地下密道的机关,不然也不会他们一入到棋局,立马就有人反应。
只是一路排查过来,却是一无所获。
寝宫里倒不像太仓那么穷奢极欲,一张宽大的紫檀麒麟罗汉床,一副黄花梨镂雕螭龙屏风,再加上书桌和书架,一眼看透,倒是简洁大气。苏岑围着墙壁敲了一圈,确认这里没有什么暗门机关之类的才准备离开,刚走到正厅,猛的听见外面传来了说话声!
避无可避!
一只手已经按在了门上,苏岑慌乱之下,侧身闪进了门后。
进来了两个人,身后还跟着一队宦官。
进来后两人仍在说话,苏岑见没人没有注意到门后情形,等人都进来后,趁宦官们分散开来端茶送水,自己快步出来,不紧不慢地缀在了宦官队伍的最后,接过从外面递进来的茶壶,上前倒茶。
白衣人见过他,能认出他这张脸来,苏岑只能尽可能埋着头,以防被认出来。
好在白衣人心思也不在他身上,恭敬站着回道:“咱们这次在徐州折了曹二叔,又赔上了少主,曹二叔可是知道不少咱们的事,会不会把咱们供出来?要不要动用长安那边的人,先把少主救出来,顺便把曹二叔解决了?”
“不用急,”坐着那人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拿杯盖撇了撇茶沫,“这次偷袭不成,李释必然加派了人手,现在冲上去无异于飞蛾扑火,反倒便宜了李释那家伙。”
苏岑端着茶壶候在一旁,微微皱眉,王爷遇袭了?
白衣人小声道:“那现在是不是可以动用那枚棋子了……”
话没说完便被一个眼神打断了,白衣人当即明了,冲着一旁伺候的下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宦官们纷纷拱手退下,苏岑跟在最后,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刚走到门口,只听身后有人道:“苏大人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呢?”
第161章
俘虏
苏岑的身子目之所及地僵了一下,不等回头看一眼,一把扔掉手里的茶壶,拔腿就跑。
只是他又如何是这些暗门高手的对手,尚还没跑出房门,就被人制伏在地,脸朝下,吃了一嘴尘土。
苏岑奋力挣扎,直到一双金线绣蟠缡纹锦靴出现在眼前。苏岑顺着看上去,一身墨色,窄袖长衫,云纹宽带,直到看到那双眼睛,苏岑整个人一怔。
第一眼是……太像了。
这双眼睛,锐利且深邃,摄人心魄,一眼望不到底,像极了李释那双眼睛!
可下一眼又觉着不像了,李释眼里有的是光华内敛,而这双眼里却只有孤挚和狠绝。
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很危险。
当初第一眼看见李释时他也觉得李释危险,但李释的危险在于不断吸引着他靠近,会让他陷入其中无法自拔。而这个人的危险之处在于压迫,恨不得远离他十万八千里。
那人轻笑了一声,“大理少卿苏岑苏大人,当真是贵客。”
苏岑仰头盯着那张脸,翻涌的记忆一拥而上,“我见过你。”
“哦?”那人挑眉,“在哪见过?”
“在长安城,在贡院……”苏岑抿紧双唇,“当初在贡院门口,想杀我的那个人,是你!”
苏岑咽了口唾沫,仿佛那晚的情形再现,他喉头被压迫,喘不上气来,命悬一线。临了那人却没杀他,只是对上那双眼睛,心里的难过却比濒死还要难受。
那时他与李释尚还不熟,凭着那双眼睛就去质问李释为什么不谙民生疾苦,不懂父子情深,也难怪当时李释动了怒,换做是他将别人的罪过强加到自己头上,只怕反应比李释还要激烈。
“不只是贡院,”那人蹲捏着苏岑的下巴把人提起来,“萧炎营帐里,扬州花船上,祭天行伍中,我都睹过苏大人的风采,可以说对苏大人……仰慕已久。”
苏岑心里一惊,一想到自己当初的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之人看在眼里,就忍不住骨子里头都发寒。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他搅了暗门那么多好事,这位门主能留他到现在,说不上是宽宏大量,还是别有用心。
“我不杀你,因为我知道你是李释的人,”那人轻轻挑唇一笑,“事实上,李释的东西,我都想抢。”
苏岑觉得这位暗门门主应该是皇帝梦做久了,屡屡求而不得,患了癔症。
如若不然,有人会抓了俘虏,不杀不打,而是让人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吃饭的吗?
一桌子珍馐美食,席上却只坐了他一人,趁着下人布菜的功夫,问苏岑:“你平日里都是怎么伺候他的?吃饭?睡觉?喝茶?下棋?”
苏岑拿捏不准这人到底想干什么,沉默以对。
那人突然挥了挥手,对布菜的侍女吩咐:“你下去吧。”
转头看着苏岑:“你来。”
苏岑一怔,立马就被身后的黑衣人往前一推,手上脚上的锁链啷当作响,正撞上满桌子的琳琅满目。苏岑微微皱眉,心道好汉不吃眼前亏,一手接过玉盘,另一手接过侍女手里的玉箸。
谁知道这人要吃什么?苏岑就近捡了几样,既是懒得伸手,也是够不着了。他手上这是大铁链子坠的手腕生疼,万一敲碎了这个打坏了那个,谁知道这人再怎么变着法儿整他。
趁着人布菜的功夫,那人又问:“我这儿的膳食比他那兴庆宫如何?”
清蒸熊掌、翡翠鱼翅、琥珀鸽蛋、凤凰趴窝,自然都是一等一的菜色,苏岑却道:“王爷晚膳食素。”
那人眉头一皱,下一瞬,只听轰然一声响,桌子连带着一桌子饭菜全然不复。
苏岑愣在原地,筷子尚还没收起来,一桌子未动用一口的山珍海味已经被掀翻在地,杯盘狼藉,汁水横流。
他尚还饿着肚子,这人却如此暴殄天物,苏岑难以置信地回头:“你想干嘛?!”
那人气定神闲地擦了擦手,“派人再送一桌子素菜上来。”
周围的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悄无声息地收拾,退下。
苏岑直想大呼一声“你是不是有病”,但人在屋檐下,也只能咬着牙埋怨:“你为什么一定要跟他比?”
“你当着他的面也是直呼‘你’吗?”
“……”苏岑强压下怒气,“那你想听什么?门主?陆老爷?还是……陛下?”
“呵,”那人轻声一笑,“当真有趣,难怪他那么喜欢你。你听好了,我姓陆,单名一个逊字,你既然称他一声王爷,便也称我一声王爷吧。”
“想得美!”苏岑心里暗道,既然多说多错,那他不说话了还不成。
等一桌子素菜再上来,苏岑二话不说拿起碗碟给人把菜布好,后退一步把自己化成根木头桩子,再不搭话。
说是吃饭睡觉便真的是吃饭睡觉,饭后陆逊直接把人带回了寝宫。
苏岑心道这人若敢对他动手动脚,他便一头撞死在床柱上。好在陆逊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爱好,让苏岑给他更了衣后便自己上了榻,没了再搭理的意思。
这间寝宫苏岑早就来过,自然清楚这里没有第二张榻给他睡,问道:“那我呢?”
“你?”陆逊总算意识到这里还有个人,“守夜吧。”
苏岑皱眉:“不吃不睡,我会死的。”
“我怎么舍得让你死?”陆逊轻笑,“就算我舍得,有人也不舍得。”
苏岑还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陆逊指尖轻弹,熄了烛火,房里瞬间暗了下来。
跟这种人多说无益,苏岑摸黑找了处墙角,勉强把自己安置下。地上铺的青石砖又冷又硬,躺了没一会儿便硌地全身疼。
苏岑一时睡不着,睁眼打量着房内陈设,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趁手的武器,他半夜起来趁人酣睡之际正好把人刺杀了。
视线刚一动只听一道冰冷的声线道:“不用找了,就算给你一把长剑你也近不了我的身。”
什么狗耳朵,连心声都能听得见。苏岑悻悻地合上眼,又不情不愿地在心里骂了一通。
第二日果然是没睡好,眼下留了两道明显的乌青,脑袋钝痛,全身酸痛,还险些着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