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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到底是王氏,岂是寻常人家能相提并论的?”

    萧窈旁观,看着她们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将王四娘子哄得脸上又有了笑意,一时间竟不知该感慨她们太过熟练,还是王滢好糊弄。

    “这有什么?你们若想看,叫人借来一观就是。”

    王滢回首吩咐了句,身侧的侍女立时应下来,出门传话。

    这张琴声名在外,在场无人不知,但曾亲眼见过的并不多,闻言不由得期待雀跃,议论纷纷。

    萧窈也以为自己能沾一沾王四娘子的光,看看这闻名天下的古琴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哪知过了会儿,那侍女臊眉耷眼回来,什么都没带。

    王滢怔了怔,秀眉皱起:“琴呢?”

    侍女深知自家娘子的脾性,小心翼翼开口道:“谢郎说,若是旁的什么,送予女郎们把玩也无妨。只是这琴是恩师所赠,实非玩物,还望四娘子见谅”

    她已经竭尽可能将话说得委婉,但改不了谢昭回绝的本质。

    王滢不是不知这琴珍贵,只是方才一时冲动,话都放出去了,不料谢昭竟真拂了她的脸面。

    凝脂般白皙的脸颊霎时红了。

    厅中鸦雀无声,安静得仿佛掉根针都能听到。

    “多谢四娘子一番好意,不过我等没这个眼福罢了。”陆西菱打破这尴尬的气氛,话锋一转,忽而向萧窈道,“听闻公主曾特地向协律郎讨教琴艺,不知是否见过这琴呢?”

    萧窈口中的甜酒还没咽下去,一脸茫然地看了回去。

    既不明白这位陆六娘子为何突然祸水东引,把自己扯进这件事里?更不明白,她去大乐署听个琴而已,怎么宫外的人都能一清二楚?

    谢昭看起来不是那等转头说三道四的人。

    至于崔循,虽说萧窈看他不顺眼,却不觉得他有这个闲工夫。

    萧窈没羞怯没恼怒,咽了酒,反问道:“听闻?不如陆娘子先告知于我,这是从何处听闻的消息。”

    陆西菱接下来的话都想好了,却不料萧窈竟压根没接茬,反倒是她被萧窈这样直愣愣的问题噎得说不出话。

    皇城的高墙并非密不透风,萧窈的行踪也不是什么秘密。

    谢昭那日破天荒地弹了数曲,有心人稍一打听,就知晓个中缘由,随后便有流言蜚语传开。

    说是圣上欲与谢家结亲,素来清高的谢三郎肯为公主破例,想来也是对公主有意。

    只是这种流言只宜心照不宣。

    哪怕王滢必定知晓,陆西菱也不敢当着她的面说出口。

    最后还是谢盈初打圆场,侧身向萧窈道:“这两日是有些传闻,西菱想是不经意听谁提起过,还望公主见谅。”

    她就坐在萧窈下首,声音轻轻柔柔,脸上带着笑意。

    对这样的人,萧窈是凶不起来的,语气也放得和缓了些:“虽不知陆娘子为何有此一问,但令兄那张琴,我不曾见过。”

    “兄长素来爱惜‘观山海’,便是我,也是轻易不得见的。”谢盈初试图结束这场争论,目光落在萧窈佩戴的发簪上,轻声细语道,“这支金嵌玉蝴蝶发簪做工精巧,式样灵动,于公主十分相称。”

    这转折生硬得萧窈险些没反应过来,干巴巴地笑了声。

    其他女郎们倒是心照不宣,再不提什么琴不琴的,聊起衣裳首饰来。

    “要说起来,还是阿滢这套头面最为难得。这样罕见的珠子,昔年东海国拢共也就那么几十颗,宣帝珍爱孝惠皇后,令精工良匠制了首饰予她”

    说话这人,是王氏旁支的女郎,唤作王郦。

    “孝惠皇后感念王氏有功,将这套头面送予老夫人。”王郦如数家珍道,“也就阿滢得老夫人偏爱,少时一见喜欢上,略撒娇两句,便求得了。”

    她口中的“宣帝”,论及辈分是萧窈的祖父。

    但萧窈就没见过这位祖父几面。

    仅有的印象,便是少时每逢年节随着阿父来建邺朝拜,那个高高在上,却又仿佛被十二琉冠冕与厚重朝服压得喘不过气的老人。

    至于孝惠皇后,也就是阳羡长公主的生母,在萧窈出生之前就已经仙逝,更是见都没见过。

    萧窈的目光落在那支凤凰衔珠钗上,随着垂下的珠子摇摇晃晃。

    初见王滢时,她就被这珠钗吸引,多看了两眼。只是那时并没料到,此物还有这样的来头。

    “公主未曾见过这样的珍珠吗?怎么自先前在祖母房中开始,就一直盯着看个不停?”王滢抬手抚过鬓发,顿了顿,又笑道,“也是,武陵那样的地界,想是没什么好东西。”

    萧窈拢着琉璃盏的手微微收紧,只觉自己随着班漪学了这些日子,确实是长进了

    若是在武陵那会儿,她已经把杯中的酒泼到对面这张精致的脸上了。

    宣帝那些个儿孙中,重光帝实在不算受重视的。

    衣食自是无忧,但要说旁的,决计比不上建邺这些士族骄奢的生活,她这话倒也没说错。

    萧窈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冷淡道:“见识短浅,四娘子见笑了。”

    见她如此,王滢心头窝着的那股怒火倒是消散不少,同她那位族姐笑道:“倒没那么容易,我当时也求了祖母两日,才得了的。”

    “我还记得你喜欢极了,去哪都要带着。那年往京口去时,走得匆忙,半路想起来这套首饰,还吵着要人回去取。”王郦含笑调侃道,“大兄实在拗不过,专程调了人回去”

    话说到一半,眼风扫到萧窈的神色,愣了愣。

    哪怕方才被当面嘲讽时,萧窈的脸色都没这么难看。

    王滢斜睨着她:“公主可是身体不适?叫人找医师”

    “我问你,”萧窈这回没让王滢说完,毫不留情打断了她,冷声道,“那时迁往京口的车队曾因王氏的缘故中途停驻,便是为此吗?”

    她说话的语气很不客气,像是质问。

    王滢瞪大了眼,甚至没来得及想她问的究竟是什么,已经下意识回斥:“我王家的事情,何时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公主随班氏学了这么久,便是教你这般”

    这回话又没说完。

    萧窈杯中的酒已经迎面泼在脸上。

    微甜的酒香霎时蔓延开。

    王滢自己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倒是身后的侍女惊叫了声,扑上前替她擦拭鬓发、脸颊上的酒液。

    周遭也炸开了锅。

    女郎们见过唇枪舌剑你来我往的,但没见过这样动手的,何况对着的还是王氏最受宠爱的四娘子。

    谢盈见萧窈起身往王滢案前去,想劝上一句,却被陆西菱给拉住。

    王滢受如此羞辱,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眼圈却是红了:“你竟敢如此”

    “我原也想宾主尽欢,实在是,四娘子不给我这个机会。”萧窈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不堪的王滢,微微俯身,将那支衔珠簪从她发上取了下来。

    许是生了错觉,珍珠奇异的光泽在日光的照射下,竟好似血色。

    宴厅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仆役们半点没敢耽搁,着急忙慌地去回了主子们。

    最先来的是本就在隔壁宴饮的士族子弟们。

    听到这边喧闹的动静时,王陵就已经遣人来问,及至听了回话,更是大吃一惊。

    公主因一支发簪闹起来,泼了四娘子酒。

    这样的消息任谁听着都觉得离谱。

    王陵稍一犹豫,看向崔循:“为表公允,还是劳琢玉随我去看看吧。”

    崔循原本已经打算告辞离席,却不料还能有此事,王陵既开了口,他也只得应下。

    宴厅这边,王滢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她有生以来就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一见自家兄长,扑进他怀中哽咽:“二兄可要为我做主”

    王陵向来拿这个小妹没辙,见她哭得这样惨,又是心疼又是无措,连忙低声安抚。

    崔循的目光从进门开始,就落在了萧窈身上。

    相较而言,她看起来正常极了,妆容精致,发丝都没乱,半点不似受委屈的样子。

    崔循着意看了她的眼。眼圈没红,也没任何懊恼、后悔的意思,大有“我就是做了就如何”的架势。

    像是不知自己此举究竟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旁人的提醒、劝告,在她那里都成了耳旁风。

    宴厅中其他女郎大都受了惊,脸色煞白,断断续续讲了事情的经过,竟还真是仆役所说的那般。

    陆六娘子攥着帕子,细声道:“我们倒没什么,只是四娘子,实在是无妄之灾。”

    此事牵涉自家,王陵现下并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又看向崔循:“琢玉,你看”

    崔循沉默片刻,缓缓道:“公主年少轻狂”

    “着人送她回宫,想来圣上自有决断。”

    不该如此的。

    萧窈心中比谁都清楚,重光帝费了多少心思铺这条路。

    她应该如阿父所期待的那样,循规蹈矩,又或是忍气吞声,让这场寿宴平稳度过。

    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发生。

    来此之前,萧窈在祈年殿听重光帝殷殷嘱咐时,原本也是这样打算的。

    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更何况,她本就不是什么性情温顺的人。

    在泼了王滢一脸酒,摔了珠钗后,周遭的贵女们大都脸色煞白地避开,像是以为她受什么刺激,撞邪了。

    青禾也终于反应过来,惊慌失措上前,紧紧地抱着她的手臂,声音都在颤抖:“公主,公主”

    便是再怎么不经世事,青禾也知道,此事决计不能善了。

    萧窈却并没慌,反倒莫名有些安心。

    像是一直以来悬在她头顶那柄剑终于落下,即便是头破血流,今后至少不必再提心吊胆。

    她想到王家人会来回护王滢,只是没想到,崔循竟也会掺和进来。

    是了。

    崔王两家本就是姻亲,崔循又是崔氏掌权的长公子,说话既有分量,又能显得无私公允。

    先前那些对她爱答不理,甚至有意排挤的贵女们,兴许是被吓着了,眼下都显得通情达理而柔弱。

    你一言我一语,错处都落在了她身上,王滢自是清清白白。

    萧窈没辩驳,甚至想笑。

    在听了崔循那句“公主年少轻狂”后,到底还是没忍住,冷笑了声,拂袖离去。

    行经廊桥时,遇到了闻讯赶来的班漪。

    宴厅里的闹剧业已传开,王老夫人为此动怒,班漪告了罪后,急匆匆赶来寻她。

    班漪无论做什么,从来都是不慌不忙的,少有这样情急失态的时候。

    萧窈脚步微顿,轻声道:“这些时日,有劳夫人为我费心安排。是我不成器,对不住夫人。”

    言毕,一步不停地离了这偌大的引仙园。

    班漪怔了怔,见萧窈神色有异,知眼下从她那里怕是问不出什么,便没急着追赶,依旧往湖心岛上去。

    她擅于看人,这些时日相处下来,知晓萧窈并非如传言中那般蛮不讲理。

    王氏的仆役传话时,将四娘子撇得干干净净,班漪却几乎可以断准,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被隐瞒起来的事情。

    没走多久,迎面遇到崔循。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平素还要寡淡三分,已经足够叫人看出心情不佳,对于自小就被教导要“喜怒不形于色”的崔循而言,并不常见。

    班漪并未侧身避让,略一犹豫,出声拦他:“宴厅之事,想必长公子已经得知。”

    崔循道:“是。”

    “我为公主女师,与她朝夕相处月余,可确准她并非那等轻狂骄纵之人”

    “可她确是沉不下心的人。”崔循打断她。

    他自然不会真以为,萧窈见识短浅到为了支发簪大闹寿宴。但闹到这样的地步,有理也成了没理,究竟是为什么缘由,已经不重要。

    更何况,她方才连一句辩驳都不肯讲,要旁人如何?

    班漪清楚明哲保身的道理,今日之后,她若是还站在萧窈那边,只怕同王氏这边就没法交代。

    可眼下,却还是忍不住又回护了句:“公主到底年少”

    崔循深深地看了班漪一眼:“你没能教好她,也没能护好她。”

    若是改不了萧窈的性子,今日就该时时陪着,班漪方才若在,总不至于闹得不可收场。

    班漪看着崔循远去,哑口无言。

    消息传到祈年殿时,重光帝才用过药。

    葛荣跟在重光帝身边这么些年,也算见多识广,又是看着萧窈长大的,清楚这位小公主的性情。

    饶是如此,听了内侍的回禀,依旧难掩诧异。

    他生怕将重光帝气出个好歹来,着意吩咐内侍,先去传医师备着。

    这才进殿,字斟句酌地讲了王家发生的事情。

    重光帝手边的白玉碗跌落在厚厚的茵毯上,倒没碎,只是滚了几圈,最后停在葛荣脚边。

    “公主想必是受了委屈,才会这般失态”葛荣躬身捡了药碗,觑着重光帝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为萧窈解释。

    重光帝并未大发雷霆,脸上甚至并无愤怒之色,唯有浓重的疲倦。

    他靠着凭几,似是被抽空全身的力气,低声道:“叫人吩咐下去,待公主回宫,令她去伽蓝殿罚跪,静思己过。”

    伽蓝殿是宣帝在时,着人在宫中建的一处佛堂,用以悼念孝惠皇后。

    宣帝驾崩后,此处鲜有人去,凄清寥落,竟渐渐成了思过的去处。早几年仿佛还出过人命,以致后宫颇多流言蜚语,说是深夜总能听到鬼魂呜咽。

    葛荣劝道:“如今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公主若是冻出个好歹”

    “若不重重罚她,如何能给王家一个交代?他们又如何肯善罢甘休?”重光帝虚握着的拳头锤在凭几上,不住地咳嗽起来,“萧褚前车之鉴,你岂不知?难道要看窈窈重蹈覆辙?”

    萧褚,是重光帝的十五弟,也是在重光帝前头,坐在皇位上的人。

    士族扶他坐上这个位置时,萧褚不过十三岁。

    起初不肯依言立后,直至自小陪他长大的小宫女溺亡,才终于松口,立谢氏女为后。

    此事成了心上一根刺,此后几年,他行事逐渐荒唐放纵,常与士族为难。

    再后来,便是酒后出游,坠马而亡。

    谁都知道此事蹊跷,但谁都不会多问,就如同翻一页书,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萧褚贵为天子,尚且如此。

    重光帝实在不敢赌,若自己轻拿轻放,王氏会不会衔恨今日之事,对萧窈下手。

    所以就算知道这其中另有隐情,他也只能罚萧窈,还需得是重罚。

    葛荣明白重光帝的用意,亲去传了话,苦口婆心道:“圣上虽罚了公主,但此举亦是用心良苦,还望公主能够体谅一二。”

    “伽蓝殿在何处?”萧窈态度平静,“我跪就是。”

    走了几步,回头向紧跟着自己的青禾道:“你就别陪我折腾了,回去歇着。”

    伽蓝殿本就在宫中僻静的地界,这几年鲜有人来,又因着那些个闹鬼的传闻,洒扫的宫人懈怠许多。

    而今枯草横生,角落更是遍结蛛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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