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6:盲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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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晚上,陈嘉予飞到了广州,休息一会儿后继续从广州飞回来。这次,他搭班的是个比较年轻的飞行,飞总共才多小时,所以要陈嘉予带带。带新人总是比老人要累,和徐桁川这种比较有经验的副机长飞,他们俩可以除了执行检查单以外一句话不说,但是和新人就要多带带,有意去教他们特殊情况怎么处理。这次的新人叫杨维安,特别热情的一个小伙子,正好年前陈嘉予去他们飞行学院做了讲座,所以杨维安拉着他左问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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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在香港迫降的英雄事迹传遍全国之后,领导有意想让他多承担带后辈的责任,光去飞行员训练基地培训做讲座安排见面这种事情,过去一年就整了不下三四次了,而且不止他自己公司内部的,他爸原来的老战友在其他民航公司的靠着关系也想请他。可他爸问他的事情,他嘴里说不出个不字,所以也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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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争取的就是做人面面俱到,所以别人的请求他能办到的就办,很少拒绝。但是,他主观上并不愿意一直提两年前那件事。一个是因为他和常滨都只是按规章做对了每一件事,包括让全体乘客先下飞机之后他们才能下,都是作为飞行员天经地义的,并没有所谓宣传的“牺牲自己救大家”的壮举。另外一个则是心理上的原因。每讲一遍这件事,他都要重新经历一遍那几十分钟的空中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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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他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问题。面对如同杨维安这样的一腔热情和热忱,他也只有交付,解答他所有的问题,答应他所有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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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飞前,杨维安把飞行单给他签字,然后又加了一句:“对了,嘉哥,我怕落地以后忘了,我能加你个微信嘛。”他说着拿出了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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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低头在飞行单上用电子笔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一停顿导致杨维安以为对方就要拒绝了:“那个,不方便也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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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抬头看他,也掏出了手机:“加吧,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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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维安扫了他的码,然后特别开心地笑了笑:“回去我要跟我女朋友报告一下,她天天问我有没有跟你飞过,我之前一直说我刚刚毕业哪有机会呀,况且你也不飞国内线嘛,没想到竟然这样轮也轮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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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维安是个话痨,不过陈嘉予倒不觉得烦,他清净惯了,一直有个人在耳边那叨叨也挺热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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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维安一提微信加好友的事情,倒是提醒了陈嘉予,他还没跟方皓“赔礼道歉”呢。他赶紧点开之前卢燕发过来的名片,发了个好友申请过去,不过到起飞的时候那边都没有通过。可能他今天值班吧,陈嘉予默默算了一下,小夜班正好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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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时之后,他的猜测被证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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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在甚高频说:“北京进近,晚上好,国航818,高度,听你指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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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就是那个熟悉的带京腔的听起来懒洋洋的声音:“国航818,北京,雷达识别。AW点号进场,跑道……1右,下标压4保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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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复诵:“AW点号,跑道1右,下4,国航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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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频道里等了等,无人说话。看来今天晚上挺安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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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挺闲啊?”他打开无线电,向着无垠夜空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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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副飞杨维安以为是问他的,他在这边翻出落地前检查单正精神紧张,哪来的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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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竟然是甚高频里传来了那个管制的声音:“小夜一般都这样,就两个人盯着。你今天飞晚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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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看他回了,而且看出来自己飞的航班和原来不一样,还是有些诧异的。他回道:“嗯,周二飞的比较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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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皓没再回他,过了一会儿,看陈嘉予他们的高度下来了,又发了个指令:“国航818,继续下保持,左转航向9,修正海压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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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下保持,左转航向9,修正海压18。国航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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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大段的沉默夹杂着少数的指令,陈嘉予随着方皓的指令将飞机对准跑道,慢慢地将速度,高度都降下来。风声、仪器操纵声和无线电的刺啦啦形成了一种默契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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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近管制半径数十海里,虽然现代民航客机都有先进的ILS也就是仪表着陆系统,但是也必须在飞机降到一定程度后才可以使用。有人说过,在这么大的一个范围内,将小小的飞机对准细窄的跑道,无异于射箭对准靶心,这个过程中没有管制员的引导,降落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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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皓:“国航818,下保持,调速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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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调速8,下保持。国航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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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皓:“国航818,调速,保持到接地点1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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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保持到1海里。国航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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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皓:“国航818,保持1,建立下滑道。盲降进近1R,航道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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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保持1,盲降1R。国航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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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航向9,1R盲降,航道报。国航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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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维安在旁边看着这一问一答,配合程度如同标准地空通话的教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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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方皓说出最后一句:“国航818,跑道1R,地面风,4米秒,可以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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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操纵着飞机稳稳着陆:“国航818,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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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皓:“国航818,前方B道口脱离,联系地面14.,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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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颇为轻松地说:“好了,再见,”之后又补了一句:“回去别忘了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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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维安一脸惊讶,转过头看着陈嘉予,心想这个也是能说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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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看了他一眼,一边滑行一边教他:“啊,对,跟管制人员搞好关系,这点也很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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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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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班飞得实在是太晚了,陈嘉予有些困,从4小时便利贩售机里面买瓶零度可乐提神。还好凌晨的北京不堵车,多分钟就到了双井那边的首都丽景。他打算先去他爸妈家看一眼,到家的时候已经两点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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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轻手轻脚地推开家门,第一个看到的就是客厅内灯还亮着,满屋的烟味。他再仔细一看,桌上还有喝了一半的酒。陈嘉予能感觉到自己脑仁突突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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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他叫了一声,然后先把酒瓶盖上,收到柜子最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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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没转头看他,只是摆了摆手,声音喑哑:“你别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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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垂手站了一会儿,又往前走:“爸,您少抽点吧,明天还要去看我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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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的母亲曹慧一年多前有很大一段时间身体不好,原来天天和姐妹去爬山跳操的,还去了海南玩了几个月。结果从海南回来以后,她突然就发烧感冒频繁,身体无力。等去检查发现胸部肿块,已经是乳腺癌三期并开始扩散到全身了。手术后,现在已经化疗一年,目前不好不坏,有时候集中治疗的时候为了方便就住在医院。她妈小她爸八九岁,本来五十多岁的年纪正是应该享乐的,却赶上无止境的忧虑和病痛。癌症不只是病人一个人的事,这件事对他们家和他爸的打击很大,几乎是一夜之间他就老了。陈嘉予是独生子,又是飞行员这么一个职业,常年在外飞行,没法照顾两位老人,所以请了小时工来他们家上门照顾。最近几个月,小时工跟他说了几次,觉得他爸也有点忘事,有时候晚上就忘记了早上吃了什么。陈嘉予算了算,他爸今年六十五,按阿兹海默症来说也算是过早了些。他申请从国际航班变成飞短线,这就是主要原因。短线虽然累,最多的时候一天五六次起落,比如今天。但是,飞短线的机长每天晚上都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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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咳嗽了一声,他在烟灰缸里面按灭了烟,对陈嘉予说:“怎么又让你飞晚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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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嘉予语气很平静,说:“都是飞行,谁飞不是一样飞,晚班也得有人飞啊。”昏黄灯光下,陈嘉予能看到他头发已经完全白了,老态尽显。他想,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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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有点为他打抱不平:“你在香港立了大功,之后怎么也应该给你点轻松的活吧。改天我跟你刘叔叔说说去。”刘恒是公司的副总,跟陈正喝过酒,不算太熟的关系,但是陈正总喜欢提起他。在空军和民航的人脉,是他父亲引以为傲的东西,他经常还活在陈嘉予还是个见习飞行员的阶段。可是,陈嘉予从头到尾都是好学生,没有惹过一点麻烦,没有让他动用关系求过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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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陈嘉予不爱听这话,皱皱眉说:“爸,您别老提香港了,我心烦的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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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正换了个话题,不过还是在说他:“让你住到机场附近那边,你不去,非得跟我们这边,每天开车上下班多不方便,万一有点什么事堵车耽误你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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