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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神农台的药修小心翼翼道:“李宗师虽有高义之名,但这些尸身上确实是断水剑的痕迹,所以会不会是传闻失实了呢?”

    “不可能。”墨熄阖了阖眸,说道,“李清浅还未成名之前,我曾有幸见过他一次。确实是个端正之人,绝不会行此卑劣之事。”

    “那会不会是他弟弟?”

    墨熄摇了摇头:“断水剑甚为难修,没有十年二十年的苦寒功夫是无法使出的,而李厚德接过他兄长的剑谱才不过短短数载,时间对不上。”

    神农台的药修汇禀完毕后,墨熄坐在院中阖着眼,蹙着眉,仔细想着这几件事情之间的关联。

    李微在旁边好奇地问道:“主上,如今坊间都在说,这个贼是个采花贼,由于某种古怪癖好,他杀了楼中大多数的人,却留下五个貌美女子带走。您不这么看吗?”

    “他不是。”

    李微没想到墨熄居然就这么直接否认了时下最炽盛的猜测,愣了愣:“为、为什么?”

    墨熄把桌上的一只灵力玉卷展开,上面立时浮现了这次事件中死去的人,以及失踪的那五个人的姓名与相貌。

    “你来看这个。”

    李微凑过去认真看了老半天,没看出什么毛病,遂狗腿答道:“属下愚钝,窥不透天机。”

    “……”

    墨熄道:“所有人里,你挑出五个容貌最好的来。”

    这种给别人打小分,排名次的事情,李微最喜欢干了,于是很快地点了几个青楼的美人:“这个、这个……哎,不对,这个没有旁边那个好看……”

    美滋滋地选来选去,忽听得羲和君在旁边问了句:“你注意到你选的人里,没有一个是那个‘采花贼’带走的姑娘吗?”

    “啊……”李微一愣,随即睁大眼睛去看,“果然是……”

    “放着青楼里的花魁不要,那么多容貌上乘的歌女都被枭首,却独独留了这五个。”墨熄看着玉卷上的小像,双手抱臂,似是在和李微解释,又似乎是说着说着自己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不是为了劫色。”

    “……”

    “鄙人孤寂,诚纳妻妾,恐也并非他的真心。”

    正当这时,羲和府的一个小厮忽然跑过来,急匆匆地:“主上,主上——”

    “怎么了。”墨熄回头皱眉道,“又出什么事了?”

    “您之前让阴牢里的小李子盯着顾茫的动向,刚刚小李子传讯过来说,望舒君因为怀疑顾茫和红颜楼杀人案的凶手有瓜葛,所以、所以……”

    墨熄脸色立时变了:“所以什么?”

    “所以他单独提审了顾茫,在寒室里,那屋子没,没有窗,小李子什么状况都不知道,又不敢贸然惊动您,就一直等到望舒君从里面出来……结果就看到……顾茫已经……他已经……”

    狠咽一口唾沫,鼓足勇气正要说下去。

    墨熄却等不了他把话说完,已经甩下玉卷,头也不回地朝王城阴牢方向奔去。

    第26章

    我想有个家

    阴牢寒室是一间密闭无光的暗室。内里不如牛棚大,

    墙体却有尺厚,

    上三重门禁,

    重华出了什么大案要案,

    需得看审十恶不赦的要犯,

    都在这里进行。

    “举头无神明,俯仰无出路,

    一幽凄清室,夜半万鬼哭。”

    寒室那张砭骨的石床上不知曾有多少犯人横尸惨死,那厚重冰凉的砖石缝里更不知渗进了多少陈年血膏。

    “你们都快着些处理,把血给止了,

    君上吩咐过,

    这个人不能死。”

    昏黑的牢房里,

    狱卒正没好气地指挥着。他手下的药修在牢狱中来回奔走,忙着拿灵药和法器,更有小徒匆忙忙地端着擦拭下来的血污水往外倒。

    狱卒直拍额头叹道:“天啊,望舒君下手也太狠了吧,

    这叫什么事儿啊……”

    正忙到焦头烂额,忽听得外头有人喊:“羲和君到——”

    狱卒差点儿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望舒到,望舒到,

    望舒走了羲和到,他们俩是太阳月亮东升西落轮着伙儿地不弄死顾茫不罢休?

    本来一个叛徒弄死了就弄死了吧,进了寒室审讯的人又有几个是能活着出来的?可君上偏偏说了,

    这个人就是要留个有气儿的,

    所以俩位贵族老爷是玩爽了,

    倒霉收拾的全是他!

    一边腹诽着,脸上却已端出热气腾腾的笑容迎过去,嘴里道:“哎哟,羲和君您来了,您看属下这忙得不可开交的,有失远迎,还请羲和君恕罪,不要和属下一般……”

    见识还没说出口。墨熄就抬手打断了他,一双眼睛根本不往他身上看,只往寒室里走。

    狱卒忙惶惶然地劝阻道:“羲和君,去不得啊。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伤,人也不清醒,您就算要审他——”

    “我要见他。”

    “可是羲和我说我要见他。”墨熄怒道,“听不懂吗?!”

    “……”

    “让开!”

    狱卒哪儿敢再挡,忙侧转身子给墨熄腾出路来,自己则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寒室内冷极了。

    一盏幽蓝色的火苗在骷髅灯台内舔舐着,是这里唯一的光源。顾茫躺在石床上,白色的囚衣已经染得鲜红,还有血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引血槽往下淌,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眼睛也涣散地大睁着。

    墨熄沉默着走到他身边,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狱卒在旁边小心翼翼地解释:“望舒君怀疑他和红颜楼命案有关,所以给他用了诉罪水,还试着用摄魂之术从他脑袋里挖出些记忆,但都没有用。”

    墨熄不吭声,只看着石床上那具躯体。周围有几个药修在忙着给他处理身上的法咒创口,可顾茫的伤处实在太多,也太深了,竟是一时无法全都止住……

    狱卒苦着脸道:“羲和君,你看我没骗您吧?他是真的快不行了,就算您想要现在提审他,他肯定是半句话也回答不了您,而且望舒君之前用尽了法子,最后还是怒气冲冲地走了,想来也是无功而返。您看要不还是改日再……”

    “你出去。”

    “……”

    “出去!”

    狱卒苦着脸滚边儿了,他瞧那一个个药修被墨熄从寒室里赶出来,鼓足勇气朝着墨熄的背影喊了一声:“羲和君,君上要活的,您手下可留点情啊。”

    羲和君已经反手把三重门都降下了。

    狱卒欲哭无泪,吩咐自己徒弟:“……那啥,你去把师父我压箱底的天香续命露给拿出来吧,我看等羲和君出来之后,也只有续命露才能救那小叛徒的狗命了……”

    屋子里再没有别人了,狭小密闭的一方天地,就像民谣中说的“举头无神明,俯仰无出路”,尺厚的墙体,把尘世中的一切都隔开了。只剩下顾茫和墨熄。

    墨熄走到石床边,垂睫看向顾茫的脸,几许沉寂,忽然伸手把人提起。

    “顾茫。”

    他唇齿微微启合着,脸上静得像死水,可手却是抖的。

    “你给我醒来。”

    回应他的只是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

    诉罪水和摄魂之术,无论哪一种对于神智的损害都非常大,如果乖乖地招供也就算了,但若是要抵抗,便会觉得五内俱焚,肝肠痛断。多少硬骨头都能扛过严刑毒打,最终却都被这两种逼供术给逼疯了。

    而且墨熄知道,燎国为了不让军务机密外泄,往往会在将士身上施加一种守秘禁术。

    燎国的守秘禁术对上了慕容怜的摄魂术,两相抗衡,便是加倍的痛苦。

    “……”墨熄喉头攒动,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顾茫被提审后的模样。

    疼。

    真疼。

    顾茫叛过他,杀过他,满手鲜血,罪无可赦。

    可是……

    也是这个人,曾经在金銮殿前,不要命不要军衔前途埋没什么都抛弃了,那样血性地朝君上怒喝,只为手下的士兵讨一个安葬。

    也是这个人,曾经在篝火边陪他说话烤肉,笑着想要逗弄沉默不语的他。

    也是这个人,曾经在他床上喃喃着说过爱他。

    那具鲜活的、强悍的、仿佛永远不会冷却的战神之躯。

    那个年轻的、灿烂的、仿佛此生都将燃烧的炽烈少年。

    竟已只剩下眼前这具伤痕累累的残墟……

    墨熄忽然那么清晰地意识到,他不在帝都整两年,两年里,这样的审讯曾有多少次?两年里,那么多人都想过要从顾茫嘴里撬出话,得到燎国的秘密,这样生不如死的酷刑,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恸嚎,究竟有过多少回?

    理智在疾速地消散,而痛楚愈来愈深刻。

    “咱俩会一直在一起的,无论都困难,我都会熬过来。”

    “师弟……”

    墨熄闭目阖实,忽地再也无法忍受,他咬着牙,蓦地将人揽入怀里,手上聚起明光,贴向顾茫的后背,将至纯至为霸道的灵力输到这具血迹斑驳的身体里。

    他知道这么做不应该,这么做会被人发现,他根本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要眼巴巴地跑过来亲自替顾茫疗伤。

    他更清楚自己应该把顾茫交给牢狱内的药修处理,有君上的谕令,这些人不会让顾茫有所闪失,慕容怜下的也并非死手。

    可是……

    可是他克制不住这种冲动,他的心都像是要被攫出撕裂了,十余载的爱意与恨意,求而不得,放而不下,如此煎熬着他。

    好像不抱住眼前这具躯体,不亲手把灵力输给他,自己就会死在这间寒室里。

    顾茫身上的那些疤大多是慕容怜的神武抽出来的,愈合得很慢,在替他止血疗伤的过程中,墨熄的禁军衣袍也几乎全被浸透了,到了后来,顾茫的肢体开始慢慢恢复,他在无意识地痉挛抽搐,血淋淋的手一直在抖。

    又过了很久,顾茫开始喃喃地说话。

    “我……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

    墨熄一直很沉默,一句话也不说,只这样抱着他。

    他不敢太亲密,好像太亲密了就铸下了天大的罪孽。但也不愿放手,好像放手了自己的心脏就会至此停歇。

    他闭着眼睛,慢慢地把雄浑不断的灵力往顾茫身体里送。

    寒室里除了顾茫无意识地低声喃语,什么动静都没有。到最后,在这一片安静中,墨熄忽听得他在嗫嚅:

    “我……想……我想,有,有……个……”

    墨熄怔了一下:“什么?”

    顾茫的声音愈发轻了下去,简直恍若蚊吟,带着哽咽,颤抖着,哆嗦着。

    “家……”

    最后一声轻若飘絮地落下,却像是雷霆般在墨熄耳中炸开。

    墨熄蓦地低头去看顾茫的脸,见顾茫紧紧阖着眼睛,黑长的睫毛遮着眼底的青韵,睫羽是湿润的,刚刚那句话,顾茫是在梦里哽咽着说出口的。

    ——

    多年前,他曾在爱欲深浓时亲吻着顾茫的手指,恳切地说:“我已经被君上敕封了羲和君,以后再也不需要看伯父的脸色了。谁都不能再左右我什么,谁都不能再阻拦我什么。”

    “我跟你许诺的,以后都会做到。”

    “你再等等我。”

    “我是认真的。”

    他之前从来都不敢跟顾茫说“认真”,从来不敢跟顾茫说“未来”。因为顾茫总是一副无所谓,也不相信的样子。

    可是那一天,他成了羲和君,他不再只是被伯父架空的墨小公子了。他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可以在心上人面前许诺未来的勇气,好像攒了很久的积蓄,总算能买一件拿得出手的珍宝,于是便小心翼翼地捧给心爱的人,满心欢喜地希望他能收下。

    他恨不能把一腔真心都掏出来,恨不能发完天下所有的誓言,只为讨得顾茫的一句认可。

    所以,那天他在床上跟顾茫说了很多很多,顾茫笑着摸着他的头发,由他无休无止地操干着,好像都听进去了,又好像只是觉得小师弟很可爱,像个傻瓜。无论他如今有多厉害,是不是羲和君,他的顾茫哥哥都会一辈子宠爱他,包容他。

    “你喜欢什么?你想要什么?”

    顾茫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都没问他索要。

    但是最后,在他不知第几次发泄到顾茫身体里的时候,顾茫被他干出了眼泪,失神间,不知是因为神智涣散了,还是被他磨得受不住了。

    顾茫仰头望着墨色的回纹幔帐,喃喃地说:“……我……我想,有个家……”

    墨熄怔了一下,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掉顾茫说那句话时候的表情。

    从来都那么笑嘻嘻无所谓的人,说那句话的时候,竟不敢看着他的眼睛,那么自信的人,却在那一刻只剩下瑟缩与惶然。

    好像在渴求什么太过昂贵的东西,渴求什么永远也得不到的幻梦。

    他说完这句后就阖上了眼睛,眼泪顺着洇红的眼尾滑下去。

    那是不是往日因为床笫之事而流的泪水,墨熄其实并不清楚。

    只是在那一刻,墨熄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战无不胜的顾帅,原来只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奴隶,他被打被骂二十余载,从来没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从来没有过哪怕一个真正的亲人。

    墨熄只觉得心闷得难受,疼得厉害,他俯身,噙住顾茫湿润颤抖的嘴唇,在喘息的间隙里,他摸着顾茫的头发,低声地说:“好。我会给你的。”

    我会给你的。

    会给你一个家。

    这是你第一次开口问我要东西。玩笑也好,胡说八道也罢,我都当真了。

    我知道你曾经过得太不容易,很多人都欺负过你,捉弄过你……所以别人给你的东西,你都不敢要,别人许下的誓言,你也不敢信。但是我不会骗你,你等等我。

    你等等我,我会很努力,沙场浴血,功成名就,拿所有的战功,换和你名正言顺在一起。你等等我。

    我会给你一个家的。

    那时候的他,曾这样热忱而天真地在心中许诺着。

    不用太多年,不会太久,我要给你一个家,我要一直陪着你。

    年少的墨熄心疼地抚摸着他顾茫哥哥的脸,那样渴望地恳求着。

    顾茫,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第27章

    暗中关注你

    墨熄从寒室里出来的时候,

    狱卒的魂儿都快散了。

    之前酷吏望舒君来提审顾茫,出来之后一袭丝绸宝蓝蓝衣,

    干干净净,连胸前配的月华石坠子都没有半点歪斜,

    结果进去一看,

    好家伙,顾茫彻底成了个血人。

    望舒君自个儿没溅着血,都已经把人折磨成这样了,

    而羲和君现在,

    一身禁军戎装几乎要被鲜血染透了,那顾茫还不得——

    这样一想,

    差点腿软栽倒在地上。幸得身边小徒弟及时扶住,

    才能勉强哆嗦着站直,

    朝墨熄行礼:“羲和君慢走。”

    墨熄青白着脸,

    抿着唇,

    沉默地头也不回,

    走出森森冷冷的阴牢甬道。嵌着铁皮的军靴踩在寒砖上,

    发出脆硬的响。

    “天香续命露天香续命露!!快点快点快点!!”

    狱卒手抖揣着生肌去腐的灵药,领着一群药修乌压压地跑到寒室内,还没来记得站稳呢,

    就愣住了。

    只见顾茫躺在石床上,裹着黑金色的御寒裘袍,

    绒边深处露出半张清瘦的脸,

    却是干干净净的。

    小徒弟一愣:“师父、这,

    这是怎么回事……”

    狱卒眼睛一扫,落到裘衣衣袖边繁复错杂的金色蛇形图腾,心中咯噔一声——这不是北境军的军徽嘛?

    再转念一想,刚刚墨熄进来时身上分明是披着一件御寒大衣的,出去时却是一身干练收腰的黑衣劲装,这衣服……难道是……

    他咽了咽口水,往前走了几步,轻手轻脚地揭开裘衣的一角,果然见到顾茫呼吸匀长地缩在里面睡着了,身上的伤口也全都血止。狱卒不禁有些呆住,他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想到墨熄平日里那清冷自傲的样子,又想到墨熄曾经被顾茫毫不留情地捅了个透心凉,这种大胆的灵光又很快熄灭了。

    小徒弟也探头过来看,看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哎呀!这不是羲和君的外袍吗?”

    “……”

    “师父师父。不是都说羲和君有洁癖,东西从来不给人碰的???”

    狱卒颇为无语地回头:“你觉得这件衣服他还会再要回去?”

    “哦……”小徒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的也是。”

    顿了顿,又好奇心害死猫地:“可是羲和君不是来提审的吗?为什么对犯人那么好?”

    “他又不是酷吏。”狱卒虽然心里仍有些犯嘀咕,但是什么该猜,什么不该猜,他还是很清楚的。于是拍拍小徒弟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不是每个人都像望舒君那么喜欢见血的。”

    “哦……”

    “今天这件事情,你们都注意点,不要说出去了。”狱卒回头吩咐其他人,余光又瞥了一眼裘袍上熠熠生辉的金色腾蛇,低声道:

    “记住了,话多生事。”

    墨熄走在雨雪霏霏的官道上,西风刮面,缺了寒衣,他却也不觉得冷。他眼神沉炽,心如鼓擂,耳边不断地回响着顾茫的那一句喃喃低语。

    我想……有个家……

    心中像是一蓬乱草落了星火,一路从胸口焚燃,烧的他连眼眶都微微发红。

    他越来越觉得顾茫或许并没有心智受损,不然为什么在昏迷之际,他无意识的喃喃低语竟会是这一句?

    胸腔内跳跃的火既是一种折磨,又是一种希望。这样翻来覆去地想着,连自己满襟是血引得路人侧目都没有注意。

    雪越下越大,而墨熄眸中的光也越来越亮,他想,不管怎么样,等眼下这桩案子告结之后,他一定要把顾茫从慕容怜那里要过来。

    只有这样,他才能与顾茫朝夕相处,才有机会探得顾茫究竟是假傻还是真疯。

    这边厢正出着神,远处却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啊——!!”

    墨熄脚步一顿,抬眸循声。

    如今帝都情势正处于高度警戒的状态,他立刻朝叫声传来的方向掠去。那是一家酒铺子,桌椅板凳全砸了,墙角边堆着的酒坛也碎了好几个,陈年的梨花白流了满地,屋里一股凌冽的酒香。

    客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外跑着,只有几个恰巧在饮酒的修士此刻聚在二楼的包间里外,其中就包括了岳辰晴。

    岳辰晴捂着胳膊上不住往外淌血的伤口,正气得破口大骂,这真是稀奇,他那么好的脾气,轻易不会动怒,此刻却一副七窍生烟的模样,口中叨叨咕咕地:“胆小鬼!小乌龟!一点都不够朋友!”

    他心思单纯开朗,平日里很少骂人,于是颠来倒去骂的,也就是那么几个词而已,居然连“小乌龟”都算脏话。

    “痛死我了!”

    墨熄很快到了楼上,正撞见岳辰晴气嚷嚷地:“大坏狗!”

    一抬头,正巧对着墨熄骂了过去。

    墨熄:“……”

    岳辰晴一愣,睁大了圆滚滚的眼睛:“羲和君?你怎么来了?那啥,我不是说你啊……”

    “出什么事了?”墨熄扫了岳辰晴一眼,“你受伤了?”

    “是啊是啊!刚才有个身手了得的黑衣人,突然从窗内翻进来,要带走酒肆里的小翠姐姐。”岳辰晴又气又急的,“小翠姐姐平日里可爱得紧,每次沽酒也都给我们几个兄弟多一些,有时还送花生米和芸豆糕,虽然芸豆糕不怎么好吃,但是——”

    “……你说重点。”

    “哦,重点,重点。”岳辰晴酝酿一会儿,气愤道,“重点就是,我一看情况不对,就和几个朋友冲上去拦那黑衣人,可那家伙使的不知是什么诡异妖法,我连他的袖角都没碰到,就被他砍了一剑。可我那些朋友倒好,一看我受伤了,居然吓得全跑了!他们都是小乌龟!”

    他越说越气,简直要吐血的样子。

    “咱们重华百草会居然是这么一群玩意儿,也太不够意思了!”

    “……”

    重华百草会,这是岳辰晴和一群年轻小辈组的小团体,一群爱好攀附风雅的公子哥儿们成天一块儿招摇过市,还暗戳戳给自己封个江湖尊号,什么“傲天龙”“锦衣虎”,墨熄本来就觉得很智障,此时听岳辰晴这么说,自然只严厉教训道:“让你少跟那些人混在一起,你就是不听。伤得重吗?”

    “没事没事。”岳辰晴一脸生无可恋,“我就是被兄弟背叛,心中悲冷。我此刻总算可以体会到羲和君你的心情了,你当年……”

    话说一半,忽然觉得这么说不对,连忙住了嘴,滚圆的眼睛瞄着墨熄看。

    墨熄沉默一会儿,问:“黑衣人往那边去了?”

    “不知道,他动作太快了,简直不像是个活人。嗖的一下,连影子都瞧不见了。我可怜的小翠姐姐啊……羲和君,你说他会不会就是那个青楼早泄客……”

    墨熄皱眉:“是什么?”

    岳辰晴这才想到墨熄最近忙成这样,肯定没有去听说书先生那番天花乱坠的青楼杀人案,于是道:“就是红颜楼的凶手嘛。”

    “你伤口让我看看。”

    岳辰晴就委屈巴巴地展示给他。

    “……”墨熄端详着岳辰晴的伤处,剑眉越蹙越深,“……是断水剑……”

    岳辰晴吓了一跳,惊问道:“断水剑宗师李清浅?”

    墨熄摇了摇头,未置是否,只说:“你先回家,最近帝都很乱,没事别再到处跑。”

    “我爹去熔流山闭关啦,我四舅又高冷得很,理都不理我,我一个在府上也呆不住啊。”

    “那就去你哥那边。”

    岳辰晴犹豫一下,嘟哝道:“他又不是我哥……”由于从小在岳家耳濡目染着,岳辰晴对江夜雪的印象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只觉得他是个废物脓包,给岳家丢脸的。不过在墨熄面前,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岔开话题,“对了,羲和君你从哪里来的,怎么衣服上都是血?”

    “……”墨熄低头一看,半晌道,“我收拾了一个人。”

    “收、收拾了一个人?”看着满襟的血,那人别是被羲和君打死了吧。

    “别问了。”墨熄道,“被掳走的小翠姑娘,你可否画出她的肖像?”

    “可以呀,我试试看!”

    岳辰晴说着,问酒肆老板娘讨来纸笔,很快一个妙龄女子的相貌就跃然纸上。墨熄在旁边看,可直到岳辰晴画完最后一笔,也不曾瞧出这个姑娘有什么特别之处。正打算去和老板娘询问关于她的身世来历,岳辰晴却忽然又拿起了他搁下的笔。

    “等等!还少了一点东西!”

    说完忙不迭地在小翠的眼尾旁点了一颗痣。这才满意道:“对啦,这样才对。”

    墨熄微微睁大眼睛:“她也有颗泪痣?”

    “啊?什么叫也有?谁还有?”

    墨熄道:“……红颜楼被带走的五个娼伶中,有一个眼角也有这样一颗痣。”

    他一边与岳辰晴解释,一边心道,难不成这颗泪痣在那个“采花贼”面前,是一个很重要的特征,甚至是那个娼伶的“免死金牌”?

    正沉思着,又听得岳辰晴在旁边有些犹豫地开口:“羲和君,其实还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

    “你说。”

    “那个……就是啊,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刚刚和那个黑衣人交手的时候,虽然没有瞧见他的脸,但总觉得他身上有种味道,是我非常熟悉的。”

    墨熄问:“是什么味道,你在哪里闻到过?”

    “也不是闻到,只一种……呃……我说不上来,一种气场,我好像在哪里感受到过。可是当时打得急,他走得又快,我来不及仔细甄别,他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岳辰晴叹了口气,“羲和君,你觉得他就是红颜楼的那个凶手吗?”

    “……我不能确定。”墨熄说完,又略作思忖,而后道:“这样。岳辰晴,你先去神农台疗伤,顺道往平安署过一下,和他们说件事。”

    “什么事?”

    墨熄看着小翠的画像道:“如果我没有想错,那个采花贼是在寻找拥有某些特质的女性。泪痣应当就是特征之一。你让平安署布告全城,请符合条件的姑娘,都先到平安署去暂避。”

    “哦,好,好。”岳辰晴应了,正准备出去,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忙回头道,“对了,羲和君,听说慕容大哥得了君上谕令,可以随时提审顾茫,这事你知道吗?”

    “……嗯。”

    “顾茫对羲和君你而言好像也还有用,如果慕容大哥去提审他,怕是会把他弄得半死不活,你看要不要先……”

    “无妨。”墨熄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一枚玄银扳指,眼神慢慢幽暗下来。

    刚刚替顾茫疗伤时,他已经往顾茫体内打了一个墨家独有的追踪符。效力持续期间,只要顾茫有异样,他手上的那枚戒指就会发烫,并且替他感知顾茫所在的位置,状态如何。

    他实在是不想再看到顾茫被别人折磨之后的模样了。

    墨熄说:“我已有准备,无论慕容怜再做什么,我都会知道。你不必担心。”

    与岳辰晴别后,墨熄回到府上,重新调出了那五个娼女的玉卷。

    他把小翠的画像和其中那个有泪痣的歌女放在一起,然后盯着另外四张脸看。

    另外四个女性都没有太过显著的特征,单靠着这样一张画,实在无法发觉出更多细节。

    不过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城中失踪女人渐多,羲和府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肖像,归类之后发觉她们或是嘴唇形状非常相似,或是鼻子长相很雷同。

    于是墨熄照着这些特征,让禁军去把符合条件的姑娘都请到平安署先行保护。

    果然不出太久,女人失踪的事情便暂且不再发生,只偶尔有几个没及时被平安署接管的姑娘会被“采花贼”掳走,如今反倒是修士们担心得厉害——

    “承天台的虞长老都不是那个家伙的对手,他要是挖咱们的心,那可怎么办?”

    “唉,我最近都不敢一个人去野外修炼啊。”

    眼见着年关将近,原本热热闹闹的重华城却反而寂静下来,人们总是三五成群的出门,天色未暗就赶紧回家,岳家的结界符卖到了空前好的地步。很多人没买着的,晚上睡觉连武器都不敢离身。

    至于买不起的,则哭着喊着求岳府发发慈悲,能不能赊个账,日后再还。

    这事儿岳辰晴不能做主,他爹不在,于是他伯父出门,把穷酸的小修士全都愤怒地驱赶跑,骂道:“闹什么闹!一品修士府前,也轮得到你们撒野?岳府的符咒金刚不破,就值这个价!买不起?问你们兄弟朋友借钱啊!”

    说书人也不敢说书了,何况情势越来越糟,谁还敢来嘻嘻哈哈地听故事?

    悦来茶馆前的《青楼客怒杀七十众》小红糊纸在风雪里慢慢地残破,雨水浸湿了笔墨,再也难辨上面的字迹……

    这一天晚上,雪止了,都城四处尽是一片月光皎洁。

    墨熄坐在羲和府院中,一边翻阅着这些天累积的卷宗情报,一边下意识地转动摩挲着拇指上的腾蛇银指环。

    这段日子他常常有如此举动,这枚追踪指环就好像他避人耳目,私心束在他与顾茫之间的纽带,它无恙,他才能安心。

    然而就在这个岑寂的夜晚,当他要掩卷歇息的时候,这枚指环忽然一阵剧烫!

    墨熄蓦地转过视线,只见环扣上的蛇纹开始盘绕扭曲,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指针的形状,指向帝都的西南面,而银色的蛇身也开始逐渐变色,荧荧光流后,最终鳞甲尽数闪着碧辉。

    蛇鳞变碧,意味着被追踪者被下了某种药物。这并不奇怪,慕容怜审讯犯人的时候常常会给他们灌各种迷幻药。

    问题出在方位,帝都西南面,那并不是阴牢所在,而是重华的英雄埋骨之地。战魂山。

    顾茫怎么忽然离开阴牢,被移送到了战魂山方向?

    墨熄几乎是刚一转动这个心念,就听到城中所有的守备结界发出阵阵金光,王城内的戒严洪钟咚咚敲响。一声一声,统共十三声止。

    ——有重囚越狱逃跑!!

    顾茫越狱了!?

    第28章

    梦里人

    事出紧急,

    墨熄来不及专程去告知君上,

    只命传音蝶去了宫中,自己则一马当先,

    赶往战魂山脚下。

    一到入口,

    他就看见守山的两位修士俱已经殒命——他们的眼珠被抠挖,心脏也被攫走。

    和虞长老一模一样的死法。

    手上的指环越来越烫,直指血迹斑斑的山道。墨熄盯着指环盯了须臾,咬牙道:“……顾茫……当真是你么?”

    心中愈冷,

    径直掠上山去。

    战魂山地势极其复杂,在它缥缈入云的峰顶,

    安葬着重华历朝历代的英烈。听说夜深人静时,

    山峦间时不时会出现战马嘶鸣,

    铜铮叮咚的声响,

    似乎印证着“九州战火不熄止,

    重华英魂不往生”的传闻。

    在这里,很多指引法器都会受到灵流干扰,无法正确指路,

    就连墨熄的银环戒指也略受影响,调整了好几次才重新转动。

    墨熄来到战魂山麓。

    到了这里,他停下脚步,看着密林间弥散着淡淡的寒雾,喃喃道:“梦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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