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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尤其他说的话和普通十几岁少年的青涩烦恼一点也没关系。

    这个高个儿,黑皮,有着边疆战士爽朗豪迈之美的少年站在殿内静等帝姬时,脸上的微笑总能让路过的宫女多看一眼。

    但当帝姬出现,他行礼后开始说话时,宫女们迅速就散了。

    因为高四果开口一般就两件事:

    要么要钱,要么要物。

    这就很让帝姬烦恼了。

    那么大个名将,怎么成长期这么费钱呢?简直像个趴在窝里嗷嗷直叫的杜鹃崽子,而她就是那只站在窝边看着比自己身形大了十几倍的幼鸟不知所措的黄鹂鸟啊!

    李世辅觉得自己有理有据。

    他每次来找帝姬时都带着自己的小账册。

    “新募兵士一百五十人,”他说,“要盖一百五十间房,臣已经在西城城郊处查访过……”

    “你先等等,”她冷静地打断了他,“我为什么要给每个人盖一间房?”

    高四果就很吃惊,“他们如今都还合住于营中,家属都不曾带来啊。”

    “我们这是团练营,”她说,“与你们那不同,你且先不要管这个。”

    高四果带着满脸的迷惑走开了,他所熟悉的军营是一个新型的城镇,每个士兵的屋子里要住着父母妻儿,有的时候还有弟弟和妹妹,侄子和外甥。

    正规军是这样的,这令赵鹿鸣一段时间内感到很不可思议。

    但团练营毕竟刚组建起来,士兵们都还是青壮,而且军营就在家乡附近,又有假期,那他们想见到亲人是极容易的,省掉了这一部分费用,也让这几座“道观”不至于太过显眼。

    李世辅又跑来了。

    “兵士们口令和旗鼓已经熟练,”他说,“臣想带他们入山练一练行军。”

    她端起茶盅,很是赞同,“他们虽是山民,但山地行军与别不同,你一定要小心些。”

    高四果一脸认真地应下了,然后说,“按我们鄜延军的惯例,兵士出门训练也要发一笔钱的。”

    帝姬就觉得自己有点不想喝茶了。

    入山训练是有一点风险的,而且辛苦,但兴元府没什么重兵驻守,山民们也不知道有样学样去打听别的士兵都发多少钱,他们总体还是淳朴且省钱的。

    高四果说,“发钱贴补,其中优者赏双份,他们才更有斗志!”

    帝姬沉默了一会儿,想想这黑皮娃子头顶闪闪亮的名将标志,还是点了点头。

    李世辅双跑来了。

    “拉练得很好!”他很兴奋地递上了这次拉练的书面报告,上面详细地写了出门这三天他们原定走多远的路,实际走了多远;他下令扎营时士兵们花了多久将营地布置好,营地的防御有什么纰漏之处,需要如何改正;行军途中士兵们都有哪些问题,哪种情况下对哪种口令非常不敏感还需要加强训练,最后又如何在前面耽误时间的前提下,大家齐心合力终于在第三天日落前走回了西城。除了十几个路上扭了脚,摔了腿,被蛇啃了一口的,还有几个掉队的过后被找了回来,总体还是非常优秀的!

    她仔仔细细地看,心里也感到很高兴,刚想开口赏他些什么时,高四果就比她更快地说话了:

    “帝姬容秉,臣觉得兵士们训练辛苦,当赏酒肉。”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直到高四果脸上的笑容消失——有些迷惑,但完全不心虚地望着她时,赵鹿鸣觉得自己轻轻地磨了磨牙齿。

    “照你说的办,”她说,“去李主簿处批钱就是了。”

    李世辅叒跑来了,这次他稍微升级了一下版本。

    “臣想支用些布匹。”

    她将自己的两只手平稳地放在腿上,“做什么用?”

    “他们阵型练得熟了,只是身上无甲,无从得知铠甲的分量,”他说,“臣想用布匹缝些口袋,装满沙土,让他们操练时绑在身上,如此则更有进益。”

    “是个好主意,”她说,“就这么办吧,我一会儿告诉李主簿一声。”

    高四果就行了个礼,但抿着嘴,没退下,有点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一旁站在那跟布景板似的尽忠没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

    聪明的少年知道曲线救国,用“我们可以用沙袋坚持训练”的方式暗示帝姬:

    “如果我的兵士装备了铠甲,根本不敢想象,我将会是一个多么开朗活泼的小孩!”

    他甚至还担心她听不出来他的言外之意!在那直直地等了半天!

    “差不多就得了,”帝姬不高兴地说,“你知道李主簿最近见到我都有笑模样了。”

    高四果没明白,“臣愚鲁。”

    转校生当然不明白啦!李主簿平时见到帝姬一步步给她的邪恶帝国添砖加瓦时,都是眉头深锁,忧国忧民的模样,最近见到她花钱流水般,那个消失很久的笑容就逐渐回到了李素的脸上——让你密谋干坏事!烧钱了吧!

    被烧钱速度搞得有些烦的帝姬就挥挥手,“总之我去想办法就是!”

    李世辅很费钱,但西城的精思营的成长速度的确比另外两个新建的团练营快了许多,甚至隐隐有后来居上,压白鹿营一头的气势,搞得花蝴蝶都有点危机感了,隔三差五就往白鹿营跑,大冬天的,连让皮肤能够在寒风中保持白皙细腻的各种香膏都没心思涂了,于是那张保养得宜的小白脸分分钟就黑了几个色号。

    尽管南郑城的女士们对此感到痛心疾首,但男士们基本一无所知,也没怎么注意那几座道观征兵的事——除了李惟一之外。

    这是一位道官,兴元府内所有道观,所有道士,他原则上都是有管理权的,当然现在他没多少权力了,权力被帝姬拿走了,剩下的只有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是奶的义务。

    帝姬给他的钱并不少,至少能喂饱他,同时也能让他手下的神霄派道士们忍住牢骚——但下乡给两脚都是泥巴的农民看病只是辛苦,治下的道观都在匀速准备造反,这就不止是辛苦了。

    一言以蔽之,已经神经衰弱得很厉害的李惟一,见到李世辅来到兴元府后,西城的“精思观道童”们每日操练得这样高调,心里就很不高兴,总觉得坐在了一种用一硝二磺三木炭填满的木桶上。

    想个什么办法,让那小姑娘不折腾呢?

    他不太方便去求宇文时中,但他想尽办法,终于和王蝴蝶搭上了话。

    大家都是受帝姬压迫的可怜人,试探试探,同仇敌忾一下没问题吧?

    马上就过年了。

    有小贩将玩关扑用的“转轮”从库房里翻了出来,擦拭干净后,在上面细心地描描画画。

    “转轮”和后世抽奖玩法差不多,一张转盘上分了许多块区域,每块上写着有奖没奖,奖大奖小,一般来说越狭窄,指针越难转到的,奖励就越好。

    转一次一文钱,官府一般不让玩,因为有人玩它玩魔怔,就像赌博赌红眼似的,但年底可以玩几天,大家开心开心。

    还有些酒舍客舍开了局,客人可以名正言顺玩关扑,拿铜钱放罐子里猜上下面,到时候赢房子赢地。

    当然大多数人都在忙着采买东西,这时候也是百姓一年里最繁忙的时候,又要大扫除,又要安置年货,又要打点年礼,其中有债的要还债,没债没钱过年的还要去借钱,总之就是各人有各人要操劳的事。

    但除了愁眉苦脸的李惟一之外,大家见面时总还尽量装出一脸的喜气洋洋。

    “李惟一要参我在兴元府多置团练之事?”

    赵鹿鸣的表情很平静,灵应宫内也是一片忙乱的声音,有人在洗刷囤水的木桶,有人举了扫把在打扫房梁死角的蜘蛛网,这些声音透过墙壁,传到了后殿里。

    YNB.TEAM.

    王蝴蝶就低了头,“消息若真传出去,便是康王也……”

    这位帝姬的脸上突然露出一个做作的微笑。

    “我九哥不怕的,他那么得爹爹宠爱,这几个团练营算什么?”她很自信地说。

    王蝴蝶的头就更低了,觉得寻常皇子是肉包着胆,这位康王殿下难道是胆包着肉?皇子养私兵这种事锤实了岂不是天大的事?

    但胡话说完了,帝姬脸上那种做作的自信就褪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眉头轻皱,很有些烦恼的神情。

    “况且就算他现在偷偷写奏本,”她道,“还不知哪一个消息先到蜀中啊!”

    “什么消息?”花蝴蝶追问道。

    帝姬没有回答。

    就在过年时,京中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兴元府:完颜宗望索要张觉,王安中不得已,将官家亲封的这位降将处死后,首级献给了金人。

    知道的人不多,但大宋的脸丢完了。

    【作者有话说】

    《金史》:(张觉被杀后)燕京降将及常胜军皆泣下,郭药师自言曰:“若来索药师,当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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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扩军备战◎

    道士们也是要过年的。

    《大宋天宫宝藏》有言,正月一日名天腊。至于为什么叫“腊”,汉朝的《说文》和《独断》解释了一下: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蜡,汉曰腊。

    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

    翻译一下就是,无论对于道士还是平民百姓,这都是一年当中非常重要的节日。

    赵鹿鸣以前过这个节时是手心向上的。

    宝箓宫给道士们发福利,帝姬拿的是头一份儿的,虽说她年纪小,钱财都由年长的女道替她保管了,可总归走一个过场也能让她开心开心。

    当然,走完过场后她还可以跟着女道们去瞧瞧热闹,在重重保护下,远远地看一眼喜气洋洋的汴京城。

    现在她是灵应宫之主,钱财都归她自己支配,名下还有不计其数的不动产在持续为她赚钱,但她再也体会不到以前过年时的快乐。

    因为现在轮到她给大家发福利了。

    道士们也有薪水,禁军也有年终奖金,白鹿营的士兵们过年时也要吃一顿好的。

    甚至连又臭又硬的主簿都有一份年终惊喜。

    帝姬将他的妻儿带过来了。

    经历了几年的磋磨,父母是早不在人世,妻子苦熬着没有改嫁,但也看不出当初主簿娘子的风姿,被带来灵应宫时,一整个又黑又瘦的农妇模样,倒是眼睛还很亮,而且胆气也是十足的,站在白鹿灵应宫的匾额下不见半分畏缩。

    帝姬亲自见了她一面,妇人很得体地谢了她,虽然态度很感激,但是也没有哭倒在地,撕心裂肺之类的场面。

    “看着跟主簿真像一对儿。”帝姬悄悄和身边的人说。

    回头就听到妇人被送去主簿住处时,淡定地给李素暴打一顿,打得他鼻青脸肿的八卦流传出来。

    “多少有点过分了,”佩兰很老成地说,“李主簿是个正直人,不该这么取笑。”

    小内侍和小宫女们都很欢乐,“谁让他素日脾气那样固执!”

    佩兰就板了脸,吓得几个小宫女不敢再说,乖乖继续布置灵应宫过年摆设时,王穿云忽然就凑过来了;“我听说他跪了一下午,连晚饭都是跪着吃的!”

    对主簿的无情攻击是怎么也止不住了,因为王穿云又说了一句:

    “我有证据!”

    佩兰的青筋都要跳出额头,“你哪来的证据!”

    “季兰阿姊过来送卷册时,我问过她是不是真的,”王穿云很淡定,“她骂我,‘胡闹!’”

    “这怎么是证据?!”

    “要是假的,她必会说,‘瞎说!’”

    这思路堪称完美无瑕,无懈可击,就连佩兰也说不出什么,于是大家伙对李主簿小小的恶意,以及这种恶意所带来的流言传播之广就达到一个新高度了!

    李素不知道,如果知道,他必定会骂一句,“瞎说!”

    他家娘子最是贤惠,不仅给他饭吃,还容他上榻睡觉!

    他躺在柔软的被褥里,龇牙咧嘴地揉一揉膝盖,忽然听到枕边传来一阵小声的啜泣。

    膝盖上的疼痛一瞬间都消失了,他伸手摸一摸妻子已经掺了许多银丝的头发。

    “到底还是团聚了。”他叹了一口气。

    “都是帝姬的恩德,”妻子的声音自枕头上传来,有些闷闷的,“我做梦也不敢想。”

    她说完这句,半晌没听到丈夫的声音传来,就警惕地将脸抬起来,“你想什么呢?”

    丈夫还是没吱声,于是她就再三追问。

    丈夫就很深很深地叹一口气,“我虽已是黥面之人,所读圣贤之书却不敢或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到底还是官家……”

    磨磨唧唧的,妻子听不下去了。

    “那你告诉我,到底是谁送我们几个一路从淮左送来兴元府的?”

    丈夫又不吱声了。

    黑夜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三声鸮鸟。

    忽然妻子就爆发了狠劲儿,一头撞在丈夫身上,“砰!”地一声,将他撞下了床榻去!

    隔了两间屋子的小吏都被这一声吓醒了!忙爬起来穿了衣服就摸着窗棂,贴了耳朵去听夫妻久别重逢后的响动——

    “我告诉你!你若是在兴元府学了些忘恩负义,不知感恩的本事,”妇人怒骂中,带着主簿微弱的告饶,一并自窗子里飘出去,“我们母子几个明天就回淮左老家去!饿死冻死也不用你一文钱!”

    赵鹿鸣梳头时就有人叽叽喳喳地在窗外说这些话,直到佩兰受不了,准备推开窗子,要他们安静一点,不说像个道士样子,至少像个宫廷当差的,不要连人家闺房里的话都往外传时,小内侍忽然一哄而散了。

    再转头去看帝姬,帝姬坐在镜子前,仍然是一脸的淡定。

    “谁在外面?”

    “帝姬,是尽忠候着呢,他昨天夜里才回来,没进得城,且在城外的白鹿营待了一夜。”

    李素替她管着不动产、粮食、铁钱,尽忠替她管着茶引和铜钱这些能够利滚利,钱生钱的东西,因此平日里都很忙碌。

    尽忠这几日打听了一下利州路的都茶场都什么行情,他并不隐藏自己的行迹,因此附近的茶商慢慢也都听说帝姬手里有许多茶引,这些茶商渐渐都靠了过来,也想打听一下帝姬这些茶引准备怎么处置。

    是用来辛辛苦苦地干起茶叶买卖,不给其他人觊觎的机会呢,还是不耐烦自己卖茶,只将茶引转手卖了去呢?

    还有一件事,帝姬要他在灵应宫里寻几个被磋磨许久,也该安分老实的宦官,替她办些小事。

    她偶尔说,更多的是在静静听尽忠汇报这些事。

    听到最后,她点点头,“这些日子你奔波劳累,明天就是天腊节了,你也该喝口热茶,歇一歇。”

    有宫女听了,立刻就去倒了一杯茶,尽忠赶紧从那个圆圆的小凳子上站起来,双手接了,一脸的感激。

    “帝姬待奴婢不薄,奴婢得时时将帝姬的吩咐记在心里才是。”

    她听了就漫不经心地一笑,“不枉我给你起这个名字,真是灵应宫里第一忠心的人。”

    尽忠那张圆脸上就挤满了天真的憨笑,“奴婢怎么敢当呢?前日里见了曹翁,虽然老毛病犯了,躺在榻上静养,可还对奴婢说,时时念着帝姬……就这份儿心思,奴婢便比不得!”

    灵应宫里可能真有几个憨憨,但尽忠肯定不是其中之一,因此赵鹿鸣听了,便抬眼去看他:

    “曹翁可好?”她说,“天腊将至,我这几日忙得脱不开身,只让医官给他开了些方子,他用得如何?”

    “帝姬勿忧,曹翁只是腿脚上的老毛病罢了,精神却还好着,”尽忠笑道,就用眼睛轻轻地扫了一下周围几个宫女,“曹翁还同奴婢说起,今岁天腊,灵应宫是该好好给兴元府的道士们看一看,莫说下面的野道士,就是道官都不成个样子哪!”

    她的发髻已经梳好了,有宫女拿了镜子给她前后看,得她轻轻一点头后,将梳妆匣利落收好,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除却帝姬和内侍外,屋子里只剩下形影不离的佩兰。

    帝姬的注意力像是全在镜子上,左右不停地摆头去看发髻,屋子里就静了片刻,才响起帝姬如梦初醒的声音:

    “王继业对我说的话,曹翁怎么知道?”

    尽忠像是忽然吓了一跳,立刻将茶杯轻轻放在圆凳上,直直地跪在地下:

    “曹翁也是关心帝姬,”他说,“灵应宫里的事,曹翁都知道。”

    帝姬仔细地欣赏自己那个毫无难度的,光秃秃的发髻欣赏了很久,忽然就扑哧一声笑出来:

    “不就是个李惟一么?他当初被我吓破了胆子,不曾动手写奏表,现在想亡羊补牢,晚了!”

    有头驴子拉的车,慢慢悠悠到了宇文时中府上。

    这位安抚使老家就在四川,亲邻故旧非常多,大过年的,排队拜年的车子排起了一个长队,这辆驴拉的青布小车就很不起眼。

    甚至小车下来了一个白面无须的年轻仆役,走到宇文府门前递名帖时,宇文府的门丁看都懒得看。

    “我家使君有贵客,”他说,“且等着吧。”

    那个年轻仆役也不恼,说,“小哥先将名帖送进去吧,我家主人等不得。”

    门丁就很不高兴,高声嚷起来,“你可是耳朵聋了?听不见我说话?你家主人与我家使君有亲不成?”

    “无亲。”

    “有旧?”

    “见过几面,也不算极熟。”年轻人乖巧地说。

    一群在门口等着的车夫和仆役就一起哄笑起来。

    见到这个胡子都没长出一根的年轻人语气这样怂,门丁就更加得意,准备正颜厉色,再叱责几句时,年轻人就从怀里掏了一贯铜钱,放在名帖上,一起递了进去。

    门丁那双手就不受自己的控制了,他一把将铜钱抓过,沉甸甸地在手里掂了掂,“成色却足。”

    “是足铜呢。”年轻人还是很乖巧。

    “我替你送进去,”门丁的语气和软下来几分,但仍然有些没好气,“须知我递了名帖进去,使君见不见你家主人还两说!”

    “必见的。”年轻人说。

    那可未必!使君今日见的,是老友兼白鹿营团练使虞祯一家子,那是极亲厚,极——

    片刻之后,使君亲自跑出来了,后面还带着一个指挥使。

    两个人都透着慌里慌张,还有些气急败坏的意思在里面!

    大过年的!众目睽睽之下!在一队排队送年货的马车面前,跑到了那辆青布驴车面前,行了个大礼!

    站在车旁边的年轻人一笑,懵在旁边瑟瑟发抖的门丁忽然就清醒过来:那群宦官不就是这么笑吗?!

    这坏笋!

    大过年的,帝姬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道袍,梳着光秃秃的发髻,坐在宇文时中府上,最上首的椅子上,一张白里透红的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整个人都透着“过年啦!皮这一下很开心!”的意思。

    虞祯带着家里人同她见礼,她也很亲切地与他们都交谈了几句,到了虞允文这里,她还笑眯眯地说:

    “郎君好人才,灵应宫亦有耳闻,将来必成重器。”

    虞祯眼睛就亮了,虞允文的脸就红了,刚想得体地表达一下谦逊之意时,帝姬忽然又皮了一下:

    “只恨我今日来得匆忙,不曾带压岁钱。”

    小郎君退下时还是很得体,但多了点委屈。

    一旁观看的的宇文时中一肚子的经纶翻来翻去,硬翻不出个恰当的形容词。

    厅里现在只剩下她带来的内侍和宫女,以及宇文时中了。

    气氛仍然很好,导致宇文先生真产生了错觉,以为帝姬真的就是在灵应宫待烦了,跑来皮一下。

    以帝姬今日的举动传出去,大家肯定也只有这一种解读:这不就是小女孩儿淘气的标准路数吗?

    “天腊将至,未知帝姬百忙之中,屈尊亲临,有何……”

    “张觉的事,”她说,“宇文先生知道了吗?”

    宇文时中忽然愣住了。

    “我知,”他说,“王安中误国。”

    “相公们怎么罚他,张觉都不能死而复生,金人既索张觉,狼子野心昭然天下,”她说,“我今日来,非为张觉,而是想求先生一件事。”

    宇文时中的语气变得慎重而严肃:“帝姬请讲。”

    她的语气很静,可说出的话却像有千钧之重。

    “我太祖皇帝有言,‘可以利百代者,惟养兵也’,”她说,“请先生上奏表,扩军备战。”

    【作者有话说】

    (北宋还挺爱扩军的,扩了个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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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清静帝姬◎

    有爆竹声突兀地响起,像是在提醒这位不速之客,她的到访有多么不合时宜。

    她在向一个因言而被贬官外放的文官提出极其苛刻的要求。

    苛刻,又危险。

    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本该喜气洋洋的日子。

    有女使穿着主家发的新衣服,欢欣喜悦地自窗下走过去了。

    她们在讨论简单得多的事,比如主家结清了今岁的薪水,这是很可观的一笔钱,她们可以将它换成钗环,换成布匹,换成一些足以彰显自己美貌的东西,而后从容地选一个好郎而眼前这个发髻光秃秃的小姑娘,据说是已将自己所有漂漂亮亮的首饰钗环都换了钱,一心一意要成她的大事。

    宇文时中只是略一沉吟就明白了,“可是有人将另几座道观之事奏进京中了?”

    她像是笑了一下,“不过鼠辈罢了,时机倒是恰好。”

    时机,什么时机。

    “帝姬此言,”宇文时中说,“当慎重。”

    他的声音充满了疏离与冷淡,而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

    “我步步慎重。”

    宇文时中虽已外放,但他是个很有力量的人,她甚至可以有些嫉妒地说,他的力量远超过她。

    因为这人不是单打独斗,他有兄弟几人,都做官不说,还都是那种正儿八经的官,只要按部就班往上走,出几个相公只是时间问题。

    他因此很得太子的器重,不仅源于他的才学和名望,还源于他自带了一家子可以整合在一起的资源。

    她倒是也有一家子,但她家的资源是不会往她身上倾斜的,目前为止,在她的便宜爹便宜哥面前,她都只能装纯孝装天真,并且将她要说的话拐弯抹角精心包装,用别人的嘴巴说出后,才能呈到他们面前。

    现在宇文时中明白她就是想借扩军之际,让手里的两千道兵过个明路,但“扩军”这个事实在是太大了。

    首先的问题是:只死了一个张觉,你为什么就要扩军?

    “兹事体大。”宇文时中说,“只为张觉,岂非儿戏?”

    “先生以为金人不会南下吗?”她问。

    宇文时中的眉头就紧紧皱起,“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不在燕地,岂能轻断?”

    “先生治史,怎么不能断?”她声音很轻柔,“先生只是以为如辽人故事罢了。”

    被戳中了心事,宇文时中像是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没有说话,他的确认为如此。

    中原虽然土地广袤,但同时存下两个帝国就显得拥挤非常。

    因此宋想收复燕云十六州,想给辽国打成蛮夷,辽国也想南下攻宋,能铸就大一统王朝为什么不努把力呢?

    大家都努力了,因此前几代代就过得很苦,哪怕到了宣和年间,大家也不好意思提起高粱河,更不好意思在太宗皇帝的神位前烧个小车车什么的。

    但只要前几代的苦吃完了,大家斗志消了,心气丧了,尤其是辽人,吃下了名为岁币的糖果后,渐渐也就被中原文明所俘虏了。

    赵鹿鸣觉得这不算是“文明”,非要说也是文明里差劲的那部分。

    但中原就是有这个本事,用无数包装得精巧美丽的礼物将那些穷得叮当响,因此齐心合力,勇往无前的异族腐化掉——这些礼物可能是茶叶、丝绸、香料,也可能是一些关于继承与集权的制度,总而言之,它最后总会将他们异化成一个个面目模糊,高高在上,与自己的兵士和部族离心离德的形象。

    宇文时中就抱存着这种希望,而他已经是大宋朝廷里相当谨慎警觉的一个人,其余人只会比他更乐观,更有莫名幻想:

    金人自苦寒之地而来,他们哪里见过中原的繁华和富丽?而今他们打下辽国,那辽国也是尽有物产的,只要将那些自南国而来的珠玉珍奇,还有树一样高的珊瑚,火光一样绚烂的玳瑁,以及辽国那些同样养在深宫里的美人——美人自然是美的,可那宫殿也一定是高大恢弘的。

    那些山林里渔猎为生的女真人见过吗?

    见过明光璀璨,如巨树一样的宫灯吗?

    见过宫灯上无数枝蜡烛一同点燃,却连一点烟气也没有,只有馥郁香气绕梁三日吗?!

    他们打了半辈子的仗,就不能停下来享受享受吗!

    “以史为鉴,先生明白的道理,”她笑道,“他们也明白。”

    宇文时中的脸色就一下子灰了。

    只要金人停下来,开始享用他们掠夺到的战利品,那摧枯拉朽,无坚不摧的军队就会被这种享受腐蚀,蛀空,最后如残雪一般,坍塌在初春的晨风里。

    当然这个道理并不是每一个金酋都明白,否则也不会在野狐岭被自己的继任者按在地上摩擦。

    但此时此刻,这些在山林里受过苦,战场上杀过敌的金人将军们都还在。

    他们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准备在这一代将他们能打完的战争打完。

    他们并没有进行极长久的交谈,甚至每句话都是十分简短的。

    但或许是因为字斟句酌的缘故,话到这里,两个人都已经感到有些疲惫。

    宇文时中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金人毕竟只索要一个张觉,王安中处置失当,难辞其咎,”他说,“但官家未必知情。”

    “不,”她说,“爹爹是圣明天子,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这句话是有水分的。

    她爹不圣明,这是毋庸置疑的,谁家圣明天子会去雪乡安家几十年啊!

    但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爹,这话也不是假的。

    王安中送信是急信,信使在汴京城里几乎将所有能叩的门都叩了一遍,最后恨不得撞死在拱辰门前,这事儿闹得这么大,官家早就知道了,事情的起因经过结尾,一点都不差。

    但他知道,不代表他会出来负责——在赵鹿鸣看来,这就不仅不圣明,甚至全然是个混蛋了。

    他不仅知道张觉会死,还知道金人轻视大宋,知道说不准金人就要南下。

    但那又怎么样呢?无数中小学生在面对自己期末考试时不都有同样的侥幸心理吗?他只是不想面对而已,他有什么错!

    他自己虽然不准备出来面对,但如果别人准备面对,他也是一点都不反对的。比如说最近渐渐表现亮眼的康王和入山清修的呦呦,竟然还操练了两千个道童——道官李惟一上表批评说帝姬居心叵测,而宇文时中则上表夸赞帝姬忠孝之心可昭日月。

    听谁的?

    三岁孩子都明白“疏不间亲”的道理哇!

    官家拿了这几份奏表给周围的人看一看。

    梁师成已经准备终老在太子这条船上了,宇文时中说什么,他自然是赞同什么的;

    李彦知道康王和郓王算是结了盟,那帝姬的事儿他现在也不能跳出来唱反调的。

    “帝姬才十二三岁,就懂得为爹爹分忧,”李彦笑道,“偏这道官跳出来惹人厌。”

    “两千个道童,只有棍棒用,”官家说,“浑然不像个修道的样子,倒是很有太祖皇帝遗风,不愧是我赵家子孙!”

    听了官家这语气,周围的宫女内侍们就止不住地咯咯笑,将一句只有三分好笑的俏皮话衬成了七分到十分。等到大家笑声渐消了,官家才轻飘飘地将奏折扔在案上。

    “将这道官撤了,”他说,“当换谁,着内官去灵应宫请帝姬示下。”

    有内侍应了,立刻一溜烟地跑掉去办这事。

    还有内侍侍立在官家身后,等待不知会不会发下的第二道诏令。

    等了一会儿,官家终于说话了,像是漫不经心,忽然又想起来了一件非常不重要的事:

    “至于扩军之事,枢密院办理就是。”

    兴元府的冬渐渐过去了,上游的水涨了起来,河道上走的船就多了起来,帝姬的口袋里也叮叮当当响个不停。船只带来了成都这边的商品,车马则带来了中原那边的新闻。

    兴元府的山贼终于是被打绝了,任由各路道童翻山越岭,跋山涉水也寻不出来,其中原因很多,帝姬降维打击是最可怕的,但兴元府的道士多起来也算是个理由。

    这些道士和以前的不太一样,他们的态度不算很好,其中有些人挂着两个黑眼圈,说话甚至是粗声粗气的。但他们会写符,会看病,会发一些丹药和符水——还不要钱!

    那都是极贵重的东西,乡民们原本愿意拿几个鸡蛋,甚至二斤粟米去换的!他们竟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们要“符箓”。

    那些给帝姬交过税的农人会得到一张符箓,在道观里操练的士兵也可以因为训练时的杰出表现获得符箓,拿了这东西,就可以去寻灵应宫派出去的道士看病。

    前有驱邪的“仙符”,后有治病的“符箓”,四万多亩田地上的农人是各个虔诚的——帝姬又不收他们的什一税,干嘛不虔诚?

    但渐渐地,就连那些没有种帝姬田的农人就跟着眼红了,谁家要是有家小生了病,就会从家里摸了几个鸡蛋,很郑重地用篮子装了,去寻那些有符箓的邻人换一张来——

    这种证明灵应宫信仰,也证明兴元府百姓信仰的小东西在几座道观间悄悄流传起来。

    似乎没有人能质疑帝姬的信仰,她出门时着素服,戴素簪,眉目柔和,是个真正清静无尘的真人。

    宣和六年春,京城的公文终于送到了兴元府,上面写了洋洋洒洒一堆话,其实有用的就两个字:扩军!

    那两千道童也别天天抡棍子了,官家爆金币了!给他们换个兵器,再自营升为军,为大宋的国防建设添一份力吧!

    公文送进帝姬后殿,正是帝姬做功课的时间,两名女道就在门口等着。

    等了一会儿。

    又等了一会儿。

    女道终于就走进去,刚开口要请帝姬清修,帝姬忽然就将桌上抄了一半的经书扬了起来!

    扬了起来!

    了起来!

    起来!

    来!

    “谁爱修道就修道去吧!”她大叫道,“叫李素来!还有蜀中最好的工匠!给本公主打一套明光铠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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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

    第六十二章

    ◎生涯最大危机◎

    这世上任何事都不可能只有好的一面,没有坏的一面。

    就比如说扩军的消息传下来了。

    这事儿很好,很让帝姬开心,毕竟她的两千道童有了编制,有了预算,不仅有朝廷的拨款,还可以理直气壮地买铁矿,雇工匠,什么高新科技都搞起来。

    比团练营爽多了好吗!她要是有架马克沁,她敢打到贝加尔湖去!

    ……当然坏处也是有的。

    扩军的消息传下来没几日,帝姬还在兴致勃勃寻觅工匠给她打造明光铠呢,宇文时中就给她通了个气:朝廷发指挥官了,你开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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