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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呦呦送来的?”他走近了,打量其中一匹亮闪闪的,令母亲爱不释手的蜀锦,“她可送去别的宫中么?”

    “不曾!呦呦是什么性情,九哥难道还不知么?”韦氏一边摸摸那匹蜀锦,一边微笑道,“我问过内侍们了,除却你爹爹那外,她就只送来这里。”

    赵构盯着这一堆礼物,皱起了眉头。

    他下意识摸着自己的眼皮,想着太子和郓王之间的争斗,像是想起一些比眼下宋金局势更重要的东西。

    “太张扬了。”他说完之后,就看向了侍立一旁的内侍。

    他是个豪气的,热情的少年,但骨子里却天生带着自保的谨慎。

    现下这份谨慎占据了上风,他那些轻飘飘的赤忱就慢慢在脑子里飘走了。

    “呦呦遣你来,”他盯着尽忠,“可有别的话要交代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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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

    第五十三章

    ◎冬风◎

    “帝姬在兴元府,日日夜夜都思念着小娘娘和殿下哪。”

    尽忠在官家面前是崇敬而畏惧的,在李彦面前是紧张而试探的,在韦氏和赵构面前怎么着?

    刚刚好,称得上游刃有余,理由十分简单:皇子是不会揣度阉人怎么想的,但阉人整天都在琢磨这些主子的性情和喜好。

    哪怕尽忠是西城所的宦官,长大前也是宫中伺候的,主子们什么表情时该说什么,怎么说,心里门儿清。

    比如说现在,这句平平无奇的话被他讲出个抑扬顿挫后,就打开了一个很微妙的开关。

    这个年轻宦官一脸的诚挚感动,而且讲的话无懈可击。

    帝姬是为了君父清修的,西城所却让她受蜀民怨愤,甚至挨了那一刀,那她肯定委屈,也肯定得彻查灵应宫名下土地都是怎么来的——这都是为了君父的清名,称得上一句纯孝吧?

    再之后有失地流民成了山贼,攻打南郑城,这也是很可怕的一件事,若闹成第二个方腊,第二个宋江,官家万年的修行功业岂不受损呢?因此帝姬才会尽心竭力,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还是堂上簸钱的年纪,竟然将流民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是多苦多累的一件事?

    不是奴婢说,帝姬竟真是仙家下凡的品性!殿下,殿下,谁见过这样十全十美,又孝顺,又虔诚,又聪慧,又恭敬的孩子呀!

    接下来就是推心置腹的时机了。

    尽忠说,殿下当细思,帝姬要是将这份功劳揽在自己手里,她哪还用什么茶引,官家岂不要大赏特赏的?德音族姬就是明证!可帝姬将功劳全推了出去,这头一份儿,就着落在殿下身上,帝姬什么意思,别人不明白,殿下还不明白吗?

    帝姬是小娘娘扶养大的,她再没有个同胞的兄弟姐妹,小娘娘就如生她养她的母亲,殿下是她一奶同胞的亲哥呀!

    她又不是个皇子,难道能对皇位有所指望吗?那她一心一意依靠仰仗的,就只有殿下,她帮的,也只有殿下。

    真心实意,真心实意!

    这话里其实有些疑点的。

    比如说帝姬在汴京时的行为实在不是个一腔热忱只在九哥身上的小妹妹,她不仅有自己主意,而且主意可多了。

    但她的的确确只有十三岁。

    她还是位公主。

    这两件事实叠加在一起像个魔咒,奇特地熨平了一切对朝真帝姬的质疑,以及动机的猜测。

    当两日之后,赵构听说郓王府的内侍恭恭敬敬地跑来求见他时,这位康王殿下眉目间的犹豫与阴鸷也被熨平了。

    王善骑着骡子,跟着尽忠的马车,走在汴京街头,他的眉头是紧皱的,像是走在一个鲜艳而扭曲的梦里。

    帘子忽然被掀开了,小内侍探出了头,“帝姬的事儿,这几日就有眉目了,你怎么还顶着那样晦气的一张脸。”

    晦气少年冷冷地看他一眼,眼睛里像是覆上了一层霜雪,硬生生给精明圆滑的小内侍冻得打了一个冷战。

    “你那样看我做什么!”他心虚地骂道,“又不是我杀了黄羊角!”

    少年将脸转过去了。

    “你没见拱辰门外站着什么人么?”

    尽忠就使劲地想了一下,似乎站了个灰蒙蒙的玩意儿,他进宫时那玩意儿杵在那,他离宫时那玩意儿还杵在那。

    偶尔宫外就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人,可能是哪个发了失心疯的官员,也可能是哪个失心疯官员派过来的倒霉蛋。

    可与他什么相干?

    小内侍已经使劲地想完了,觉得是乡下人没见过市面,便说,“今日里有俏枝儿在小甜水巷,她那杂剧最是好看,贵人们都去的,你要不要去瞧一瞧?”

    “城中已经传出些消息,说他是宣抚王安中的使者。”王善说。

    尽忠被打了岔,就不太高兴,但还是耐心解释一句,“王宣抚么,诗写得是很好的,很得官家的恩宠。”

    “都说他来此,是因为金人已经到了燕京城下。”

    尽忠吓了一跳,“这是什么话!帝姬只让你跟着我,可没让你乱说话!从今日起,出京城之前,你不许多说一句!”

    少年就将脸转过去,不再言语了。

    信使跑来不是因为金人已经大举南下,但他所携书信里写的是一件严重性不亚于金人南下的事情——或者说,是一个前奏曲。

    完颜宗望奉金酋吴乞买之令,南下攻伐张觉,张觉兵败,躲进燕京。就在王安中写信报之朝廷时,金人已经派出使者,讨要张觉。

    张觉是大宋的人,王安中有义务收留他;完颜宗望是金人的统帅,王安中没胆子得罪他。因此必须写信给朝廷,问一问这事儿该怎么办。

    当年在汴京时,王安中的人缘是很不错的,他跟着官家走,一有活动,他就负责写点花团锦簇的诗,跟宫内的大宦官,宫外的相公们都有往来唱和,那些漂漂亮亮写尽繁华的诗送出去,很快就能得到回复,是点赞的是撒花的,突出的就是一个其乐融融。

    但今天王宣抚的人缘突然就崩盘了。

    先是枢密院和中书省,再然后是宫城,所有的门都在短暂打开后就迅速关上了。

    谁也不肯理这个使者。

    谁也不肯理这封信。

    道理是再明白不过的:张觉已经受了大宋的封赏,大宋为了颜面,必须庇护他;但大宋害怕金人啊!大宋的颜面庇护不住张觉啊!

    所以这封信必须没送到,虽然它在人口密度这样高的汴京已经不再是个秘密,但它就是不能送到。

    王安中必须独立完成他的决断,与任何人都没有干系,大宋的颜面,张觉的性命,金人的态度,全都交到了他手中。

    天渐渐暗下去了,冷风也渐渐起来了,可汴京的街头不仅没有变得冷落,反而更加热闹了。

    有无数的灯烛被点亮,楼上的,楼下的,摊边的,手中的。

    灯烛照亮了熙熙攘攘的每一张脸,照亮了他们目光所及的地方,那里有许多的小吃,什么样的肉饼,什么样的包子,每一样都是热气腾腾的。再往上看过去,高楼里唱歌的美貌少年,高楼下衣着锦绣正迈步往里进的贵女。

    堵车了。

    小内侍已经将刚刚不愉快的谈话忘到脑后了,他索性探出头去,兴致勃勃地又一次开始安利起下一条街上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他们在汴京待上这几日里,他是要尽情享受的,他很确定这一趟能弄到很多很多钱,并且他不是个不晓事,生性吝啬的人,他决意要分王善一份。

    十二郎转过头望着他:“若是帝姬在,绝不会交出张觉。”

    若是帝姬在,绝不会人家的刀子都到鼻尖上了,还闭着眼睛,沉浸在这一片富贵气象中。

    风这样冷,这样硬,只言片语都让王十二感到心惊。

    可惜帝姬不在。

    隔座送钩,分曹射覆。

    郓王府的酒是好的,歌姬也是好的,甚至连蜡烛都是极好的,里面添加了某位调香大师特地往里添加的香料,点燃后没有恼人的烟雾和烟油气,只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

    有人在卖力地弹奏,有人在卖力地起舞,有人在推杯换盏,有人在讲一个新奇有趣的笑话。

    谁也不讲今日发生了什么,就连上首处的兄弟二人都不曾提起过。

    他们在讲更加重要,比张觉的性命更加重要的事。

    他们在叙兄弟情谊。

    三哥说,太子哥哥当然是好的,但咱们也当为太子分忧呀;

    三哥又说,爹爹素日里说起你时,那真是一口一个夸赞,说你的武功真是像他呀;

    三哥双说,呦呦也真是的,被刺杀那么大的事也藏着不肯说,太懂事了,让人心疼;

    三哥叒说,就凭咱们的关系,几百石茶引算什么?这事儿哥哥包下了,有呦呦的份儿,也有你的份儿,嘿嘿!谁让呦呦有心,替你赚了名声呢?

    九哥就一边为他倒酒,一边心里上上下下想个没完,郓王府的佳肴也罢,美人也罢,就连氤氲幽香的灯烛都变得危险起来。

    危险,但诱人,一闪一闪,像是他心里想都不敢想,又偷偷去想的,冕旒上的珠子所散发出的光。

    他想着那道光,就不觉得危险有多么可怕了。

    在权力的游戏里,上桌永远比不上桌要好,爹爹那么多儿子,看都看不到他,他凭什么不拼一把呢?

    酒正热,将北方涌来的寒气都挡在了室外。

    一室的春风。

    有寒风钻隙迂回,硬是没被秦岭高绝所阻隔住,不仅进了兴元府,甚至一鼓作气吹起了帘子,将花蝴蝶刮进了灵应宫。

    “所以,”赵鹿鸣说,“宇文先生没答应。”

    花蝴蝶臊眉耷眼,“是。”

    “他怎么说?”

    “他……”花蝴蝶张开嘴,想要清楚地复述宇文时中的拒绝时,忽然发现他复述不出来。

    宇文时中是没答应,但似乎也没拒绝。

    他只是皱眉,叹气,并且说了一堆铠甲兵器太显眼之类,帝姬伤势初愈就进山剿贼,现下天气这么冷正该好好保养身体的话,差不都就是花蝴蝶心里怎么想的,他就怎么说的。

    ……似乎还说了一句小娃子心思太重长不高。

    这句话说出来后,帝姬就皱着眉头,摸了一下自己的头顶。

    “还有呢?”

    还有就是劝他将心思用在替帝姬做事上,并且暗示继续像个花蝴蝶似的满城乱飞,漫天洒钱对他前途有损害。

    花蝴蝶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没了。”

    “那宇文先生也没说不成啊。”她说。

    花蝴蝶就是一个大惊失色,“没公文,怎么成营?”

    帝姬白了他一眼,“这事儿好办。”

    没公文,没有安抚使亲自任命的指挥使,那就不是团练营,也不能配备武器铠甲。

    可她说了要在兴元府其余三县修建神霄宫,那招点道童没毛病吧?只要她不发铠甲兵戈,谁说那是团练营了?

    “当然也不要让他们赤手空拳,”她说,“我让李素再买些弓箭和棍棒来,这个不犯禁。”

    领了招募任务的花蝴蝶就一整个迷惑不解,“无兵无甲,弓箭又要练个一两年才有眉目,这连配军都不如,帝姬要他们何用?”

    “再等一等,”她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叹气,“不要许久,很快宇文先生就会发公文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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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4

    第五十四章

    ◎钱要花在刀刃上!◎

    尽忠第二次去李彦府时,李彦的指甲就修完了,白皙细嫩的十根手指上,浅粉色的指甲被修得圆润光滑。据说这位大宦官很会保养自己的容颜和双手,每天早上要反复用温热的水浸泡这双手,才能够保养得如同豆蔻少女一般美丽。

    他对他的容貌也很看重,比如说上了年纪的脸上仍然没有皱纹,又比如说一入深秋,立刻就要每天涂好口脂,于是嘴唇也显得红润鲜妍。

    配上这一屋子的鲜花和锦缎,这个生得并不俊秀的阉人也显出了几分徽宗朝特有的富丽气息,只要离远些看不真切,还真觉得上首处坐了个美少年。

    李彦就是用这样红润鲜妍的一张嘴,亲亲热热地叫了尽忠一声。

    小内侍喜笑颜开,“阿翁!”

    旁边的师兄弟就笑,“叫老了!”

    小内侍就赶紧揉揉眼睛,轻轻打一下自己的嘴,“阿翁还是得打扮老成些,不然就凭这相貌气度,往拱辰门外一走,立刻就要被哪家娘子捉了去!”

    轻佻得很不成样子,但内侍们嘻嘻哈哈一片,气氛欢快极了,本来么,他们阿翁又不是梁师成,哪学的那些文人范儿!学就学了,一分风骨都没有就投了太子,呸!

    李彦在上首处笑过了,说,“我不听你这些油嘴滑舌的,你上次说,要多少来着?”

    “六百石!”尽忠大叫。

    李彦还没说话,身边的内侍就“呸!”了一声。

    “小子不能只记得帝姬,”尽忠像个哈巴狗似的,扭一扭身体,摇一摇身后不存在的尾巴,“小子要是个不知孝敬的,天地不容!”

    六百石,怎么不得给阿翁留二百石?他要是真要三百石,恐怕到帝姬手里也不剩多少了,这事儿帝姬心明镜的,所以才派了他来。

    上首处唇红齿白的中老年宦官就乐了,“嘴倒甜,得你这一句也就够了,我还用得着你抠抠搜搜藏这点儿?”

    尽忠心里就是一喜,果然李彦对着旁边的人就吩咐了,“去都茶场说清了,官家的口谕,赐八百石茶引与朝真帝姬。”

    吩咐完后,李彦转过头来,嗔怪似的又嘱咐了他几句:

    “回去之后,那些西城所出来的兄弟们你多照管些。”

    “小子心里记着,今日得了阿翁教诲,更不敢忘,”尽忠想想又补了一句,“若有惫懒处,明岁再入京时,阿翁打小子的脸!”

    李彦挑挑眉,“还有一桩。”

    “阿翁?”尽忠心念转得飞快,小声问,“可有话带给帝姬?”

    这位宦官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我不过是个奴婢,有什么话说?你只要请帝姬记得,她在兴元府清修,也不止九殿下一位记挂她,就够了。”

    的确是不止一位殿下记挂,甚至连太子都要抱怨几句。

    “她前番那些作为,原来都是九弟教的她!倒瞒我好苦!”

    梁师成安坐在另一侧,也不急躁,“康王年纪尚幼,想学郓王争宠,且早了些。”

    “过几日张觉之事若是……若是闹到朝堂来,”太子急道,“说不准爹爹便要想起她当初进的言!”

    朝真帝姬进了什么言?自然是指她劝官家“要么别收张觉,收了就不能在金人的压迫下给他交出去”——这话今日再翻出来,正是金玉良言。

    这样的金玉良言如果是康王教的,官家恼过气过之后想起来,又怎么样呢?

    自窗外走过的太子妃脚步就是一顿。

    丈夫是个好丈夫,她如此虔诚笃信——就是周围都不是好人,给他带坏了!

    就比如张觉这事儿,重点是皇子争宠吗?你争家产的前提也得是有家产可争吧?!

    梁师成敏锐,刚一抬头,窗外的人已经带着一队宫女,缓缓走过去了。

    “仙草”送完了,经书也送完了,茶引也拿到手里了——批是批了八百,到手就只有四百八十石,首先有二百石被李彦拿走了。

    但即使是四百八十石,那也是满满一匣子的茶引文书,王十二郎看了就吃惊,“这么多!”

    尽忠很鄙夷地看他一眼,像看一个乡下土包子一样,从怀里掏了六十石的茶引给他。

    王十二郎拿着这叠茶引,看清楚上面的字后,像是烫手一样立刻又塞回给尽忠,“你这是做什么!”

    “给你就拿着!”尽忠说,“你不是认字吗!”

    “这是帝姬的财物!”王十二郎怒道,“毫厘也不是你我能取的!”

    尽忠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王十二郎虽然有点打仗的小聪明,可人情世故还差得远,不要紧,他可以提点几句,将这人拉下水去。

    拉下水的方式很简单:你不要钱,你的宗亲也不要钱吗?六十石的茶,你知道这意味着多少钱吗?

    他们今冬怎么过年呀?有没有杀猪宰羊,沽些酒回去呀?有没有修缮一下宗祠?之前黄羊岭那一战,你们王家也死了不少人,宗族里有不少孤儿寡母吧?有了这六十石的茶引,你可以给他们买几头猪羊,十几瓮酒,尤其是那些孤儿寡母,不仅能分到肉,你还可以给他们买些布料,再多来些木炭,让她们就算披麻戴孝,也能躺在新被褥里暖暖地入睡。

    宗族不正应该是相互扶持的吗?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吗?

    王十二郎整个人就被这一串儿打击得体无完肤,直到尽忠打出最后一击:

    “帝姬都是允许的。”

    这个少年就懵了,讷讷地收下了这六十石的茶引。

    尽忠感到很得意,刚准备起身走开时,少年忽然又开口了:“你给自己留了多少?六十石?”

    小内侍就是一个大惊失色!

    但少年已经举一反三,极快地反应过来了,“你竟这样好心,分的钱同我一样多?是不是还有一处赚钱的地方,被你藏下了!”

    一百白鹿营的士兵已经准备好了,骡车也备好了,就等着出发。

    来时照顾牲口这事儿士兵们做就行,但保证车马不丢失,还是靠这一路上官军帮忙,夜里时时照看。这一点王善和尽忠达成了一致,认为光靠这群憨呆,路上只要有个卖枣子的商人,再来两瓢酒,就能给他们全都迷倒剥光拉去便宜卖掉。

    再加上他们原本车马轻便,除了各人行李和进奉的“仙草”与“经书”外,大多是金银珠宝,就算重也是有数的,归时王善一看骡车往城外去的车辙,立刻就觉得不对劲儿。

    “你这里装了什么?”他说,“帝姬还吩咐在汴京买些什么特产吗?”

    尽忠就一本正经,“买些咸鱼呀!”

    这话其实不算错,汴京临水,是一座建在河上的城市,新鲜水产和腌制水产都不少,买些汴京特产带回去给长年清修吃素的帝姬熬作汤药,没什么问题。

    但王善还是不信,一钻进骡车,一车的鱼干,再往下翻翻就是一个很旧的大箱子。

    再回头看一眼车外站着的尽忠,一脸得意。

    帝姬几乎所有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都被他们带了过来,那些东西原本是一位公主最应得的,比如圆润明亮的珍珠,比如瑞气千条的珊瑚,比如用纯金打造,再镶嵌了宝石的钗环头面,又比如金银制成的玩具。

    有些是郓王送的,有些是康王送的,有些是官家送的,还有许多是蜀地的豪强和官员送的,借着她进奉“仙草”的东风,一起送回了汴京。

    她这样大费周章,只为了将它们都能换成铜钱,这些特产下面沉甸甸的箱子里,装的也正是铜钱。

    换一个寻常人,根本不知道去哪才能将这些珠宝快速出手,就算出手了,他这样急,必定要被商人狠狠压价——可尽忠不是个寻常人,一个西城所的宦官,品行操守断不会学到半点儿,让他们像李素似的天天枯坐着清点账目,他们也做不来。

    但他们总是会捞钱的,这些铜钱就是明证。

    “我去了界身巷。”他小声说。

    王善仔细一想,暂时记起了那大概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但他还是不明白,“你我才来几日,你就能将这事办妥?”

    “有八百石的茶引,”尽忠笑道,“什么事儿办不来?”

    茶引是用来贩茶的,和他们变卖珠宝,换走铜钱毫不相干——可界身巷的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什么事不知道呢?眼下这个小内侍不仅是朝真帝姬的一条狗,他还得了李彦的意!

    那位帝姬还受了郓王和康王的特殊关照!

    汴京城虽大,但通天的关系可不好攀扯。

    现下他们特殊关照一下帝姬,将收购价调高点儿,给她行个方便,她不记恩,难道这个小内侍也不记这份人情吗?

    他们现在是将帝姬要他们办的事都办完了,尽忠还抽空办了几件自己的私事,比如说他虽无父无母,在汴京竟然还有个相好的,执手相看泪眼后又留下了几十贯钱,再去下一个地方,采买了些给曹翁的,给季兰和佩兰的,给灵应宫其余内侍的,以及给帝姬的礼物。

    他身上是没带什么现钱的,帝姬的私产被他变卖后,他又从里面抽了一份,和他的茶引一起存在汴京了。

    灵应宫虽好,到底是偏远山区,不如汴京万年金汤,钱放汴京城里,他放心。

    王善啥也没买——不要紧,尽忠连他那份都带上了——他就这么站在车马旁,皱着眉继续打量。

    “咱们归程带了这许多东西,”他说,“要紧么?”

    “前半程在京畿路,”尽忠说,“不要紧。”

    “后半程呢?”

    “后半程经过陕西,”尽忠满不在乎地说,“咱们有郓王、康王、西城所、灵应宫四面旗,那些武夫又能对咱怎的?手指缝里漏些就能打发了去!”

    少年就在那冥思苦想他来时帝姬吩咐他做些什么。

    似乎就只是盯着这个宦官,没别的事儿。

    他盯着这宦官一路,很是长了些见识,来时还不通人情世故的脑子,现在突然就通了一点儿。

    “尽忠哥哥。”他突然说。

    尽忠就是冷不丁一个寒战,“十二郎,你心里必有大事啊!”

    “咱们回去这一路,不走水路。”王十二说,“或许要时时与各路官吏打交道,其中若有几个名声在外的……”

    尽忠就很迷惑地皱起眉,“什么样的‘名声在外’?”

    “青年俊杰,寒门武官,或者是刺配军中,但很像狄公那样的,”少年笨拙地比比划划一下,“你能再拿点帝姬的钱出来,给他们吗?”

    他说完似乎觉得自己这话很不忠诚,又找补了一句,“反正她也不知道咱们一共带回多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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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

    第五十五章

    ◎一己之私◎

    王善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绕开理智,自顾自地影响着他的想法。

    这似乎是从他成为流民,被“黄羊角”招揽后无端生出的东西,但也可能是他天生就有,只是在山寨上渐渐苏醒的天赋。

    自汴京至四川是一定要经过陕西的,路上也一定会遇到许多兵将,如他们来时那样。

    他们来时,兵将听闻他们是灵应宫朝真帝姬进献“仙草”的队伍,自然待他们很客气,而尽忠也很精明,请他们吃饭喝酒,也将这种浮于表面的关系友好地维持下去。

    但这不是王善要的,他想要一种更加坚固的关系,那么势必也要付出更多。

    尤其这花的还是帝姬的钱。

    尽忠就不理解了,“你招揽那些武夫做什么?”

    这个少年皱眉想了一会儿,“尽忠哥哥,咱们出汉中,是不是只能走这一条道?”

    自然不是,如果他们能忍受更多的山路,他们就可以自汉中一路向东,走金州,穿过崇山峻岭,最后到达京西南路的南阳。但这么走,图什么呢?

    所以尽忠点点头,“咱们去汴京,自然是北出秦岭,而后换船至东京,又快又省心。”

    “那咱们若是能拉拢这些兵将,”王十二郎说,“不就能为帝姬留出一条路吗?”

    尽忠就不说话了,眼睛里那些疑惑、好笑、不耐烦都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慎重的审视。

    七拐八拐说了这么多,王善的心里话还是被尽忠抽丝剥茧挖出来了:拉拢沿途兵将,建起交情,在将来的某一日,用这条路做一件大事。

    因为他们若只是为了运茶赚钱,尽忠是知道该怎么给沿途漏一点儿钱充作过路费的——他们的生意合情合法合理,有官家的口谕,在李彦手里又过了明路,哪需要这坏小子额外提一句?哪需要通过结交兵将,留出这条“路”?

    这不能细想啊!细想就让人觉得吓人了,好像是太平万年的盛世里,没来由就是一声脆响,而后就是一道裂痕,凭空在空气里出现,而后就是裂痕里漏出了这个太平世界后面满是残肢和鲜血的真相!

    帝姬除了茶和进奉的经,运回的铜钱外,哪还有什么需要着意打点往外运的?不就只剩下她还在继续扩建的团练营吗?!可她想练兵,许是为了她不被人轻视,许是替哥哥做出点业绩,那不都只是在蜀中敲锣打鼓的小玩意儿吗?要是那支军队穿过陕西——还要往里再掺进去几个狄青一般人物——那他们要去哪?

    越想越危险,不能继续往下想,他还很年轻,他还在汴京存了一大笔钱,这美好富贵的日子有滋有味,他有许多盼头呢,可不能被这个狼心狗肺,不知道忠君爱国的小崽子坏了去!

    尽忠想清楚了“那条路”的含义,脸色就变了。

    可他最后还是眉梢眼角都一起弯起来,甜甜蜜蜜地笑一笑。

    “不就是往来运茶么?”他笑道,“哥哥都打点好了,你不用操这个心的。”

    王善就将眼帘垂下,一声也不吭,恨得尽忠牙痒痒,刚想不阴不阳地喷他两句时,忽然有跟着尽忠的小内侍跑了过来,“哥哥,曹家的小郎君来送一送咱们!”

    待看清了马车上下来的清贵美少年,尽忠脸上那张面具似的假笑一瞬间就换成了真的,满脸的喜气洋洋。

    天气很冷,曹二十五郎跑出来时身上就没少穿,比如那个火一样的皮毛大氅,没半根杂毛,一看就是个奢遮人物,引来路上许多男女老少的赞叹。

    那别说尽忠,就连刚开窍的王善也会在心里嘀咕,他家是就这么富贵呢,还是出门要特意装扮一下,给这群将要回川的人看一看,让他们能带话给帝姬呢?

    尽忠就更进一步,想帝姬虽然是个凶暴的,可她到底还是官家的女儿,只要将来下嫁——多半就是嫁这位小郎君,到时候伉俪和美,她必然什么都不管了,安安稳稳地坐在帝姬府里当一个贵妇。

    今日见到这位小郎君,才知道帝姬的好命啊!

    但要是几位帝姬身边的宫女见了,还能再往深了去想,当初帝姬前途难料时,曹家百般不愿他与帝姬有干系,现在打扮得这样漂漂亮亮送出来,又是什么心思呢?

    穿衣出门见人,总有些想法吧?

    就像帝姬现在穿得穷酸质朴,那也是很有想法的啊!

    她头上只有一根木簪,身上是一件半旧的青灰道袍,布鞋刚沾了地,细细的两道眉就皱了起来。

    佩兰见了,就小声问,“帝姬,怎么了?”

    帝姬小声回,“到底不如我那双羊皮靴。”

    冻脚是冻脚的,但这破落道观实在是太破了,出门迎接的老中青几个道士也都是一副活不起的穷苦模样,那她就不能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再罩一件大红猩猩毡与羽毛缎斗篷。

    “无量长生帝她上前去,白胡子老道就给她行了礼,她也很客气地还了礼。

    “今日得见仙长,心实欢愉。”

    仙长本名张其一,没仙号,不是神霄派的,但作为汉中的道士,也仍然是修正一道的,再加上道士们不管各人性情怎么样,到底没有某些一神教的坏毛病,能为异不异端的问题打个头破血流。

    所以老道冷淡点儿,但还是同门。

    “不敢受帝姬之礼,况修道之人,不知悲喜。”

    有点难搞,帝姬心里想。

    仙长的衣服上打了补丁,补丁叠着补丁,但袖口还是完整的。

    后面中青年的袖口也不是完整的,穿得比平民百姓也没强到哪去,各色的补丁往身上一打,就显不出这件道袍原本的颜色了。

    帝姬就很温柔地笑,“既都是修道之人,不必以道外之名呼我,仙长直呼我名字也可,或只取‘朝真’二字也行。”

    仙长就不言不语地行了个礼,一阵风吹来,还颤颤巍巍地咳嗽了几声。

    就快要左脚倒右脚的帝姬终于找到下一句话了,甚至还有点反客为主:“朔风难当,可入内叨扰么?”

    再冷淡的脸也说不出个“不”字,帝姬就如蒙大赦,赶紧进院了。

    有胖猫趴在屋檐下,看到陌生人进了院子,很不高兴地喵了一声。

    几个月没见,曹二十五郎还是很深情的,而且是有备而来,他下了马车,马车里还有个僮仆,奋力从车里往外刨东西,一个包裹接一个包裹,连车夫也得过来帮一把手。

    但这只是背景板,二十五郎不管这个,他负责睁着一双静而深情的眼睛发问:

    “帝姬近来安康么?”

    尽忠就笑眯眯地回话,“有官家庇佑,又有三清看护,岂有不安康的呢?”

    曹二十五郎就微微皱了眉,欲言又止一会儿,眼巴巴地看着他。

    小内侍立刻明白他想说什么了,“只是兴元府山高路远,帝姬初至,还有些思乡呀!”

    思乡,思爹思妈,当然你要是愿意,也可以代入一下认为她思的是你。

    美少年的眉头就展开了,终于得了一个理由转过身去,将僮仆刨出来的包裹一个个交给尽忠。

    “我父我母也很挂念她……”

    这一匣是惯用的丹药,这一匣是精致的玩具,这一匣是书,这一匣是画,还有这两个包裹里是汴京新流行的缎子,带回去裁两件衣服,春天穿正好,这哪里是远房舅舅,简直就是亲舅舅一样嘛!

    舅舅舅母甚至没忘记连尽忠和王善的小礼物都准备好,太贴心啦。

    再看看曹表哥,看他乌黑的头发,雪白的皮肤,修竹似的身形,玉一样的美貌!

    这就不由得尽忠不冒出一个很该打的念头:这玉一样的美少年,配那位凶暴帝姬真真是羊入虎口了!

    你说她不凶吗?

    你看着她的眼睛说她不凶吗?

    帝姬坐在破道观里,抬起一双眼睛,轻轻地扫向这七八个穷道士。

    对面毫不示弱地也望过来,于是就变成了一场眼神对眼神的比拼。

    这只是个小丫头,但净是坏心眼!

    褒城和城固的道观都被她收了去,从正一道变成了神霄派,那破落的道观门也有人修了,三清殿上漏水的瓦也有人补了,甚至连道士们都有一身好衣服穿,有了米粮可下锅做饭,丰衣足食地过一个好年。

    代价呢?代价不过就是帝姬派人住进了道观里,一边打了他们的名号出去招募道童,一边在道观外建起十几座房子,又平整了道观附近的地,用来给这些道童“修行”。

    修行是很好的,但这压根就不是修行啊!这谁看了不知道是募兵啊!

    那两座道观的道士里,有人不高兴,径直走了;有人不吭气,穿上新衣服回自己屋里去做功课,不管不顾;有人喜笑颜开,甚至主动替帝姬承担起了些工作,帮她教“道童”们识几个字,学些简单的经文,也学些最基本的旗帜和金鼓。

    他们都获得了很好的报酬,于是消息就渐渐传到兴元府最为偏僻的西县,也就传进西县唯一的这座道观之中。

    破落极了,没什么香火,吃菜主要靠自己种,吃饭主要靠出门给附近百姓做法事,换几斤米。

    那这消息传过来,就十足是一个喜讯了。

    帝姬她来了,她穿着十分朴素的衣服,带着许多很适合供奉道观的礼物,当她眼帘垂下时,像一个真正的女道般出尘脱俗。

    她还带了许多礼物,就像她之前登门拜访其余两座道观一样,带了粮食、盐巴、布匹、以及供奉在神像前的蜡烛和香料。

    她甚至表示要将三清像修缮一番,让它们金漆剥落的仙身重新变得光耀富丽。

    这才是一座道观的气派!

    但没有人回应她。

    他们沉默着,不去看那些礼物,而是看向了她。

    于是赵鹿鸣将眼帘抬起了。

    她的眼睛里原含了一点笑意,像初春的晴空一样,她在注视不与她对视的人时,就是这样温柔的眼神。

    但当这些道士们冷淡地直视她时,眼中温柔的春风轻飘飘地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刀一般的寒风。

    她的眼睛冷得像冰,亮得像刀锋上折射的光!

    当她用这样的目光一个个扫过他们的眼睛时,那几个年纪较轻的道士就面色发白,不自觉地低下头,不知道他们心中刚刚升起的恐惧到底是源于帝姬的地位,还是单纯源于一个十三岁少女的目光。

    但那个老道士仍然平静地望着她,不向她低头。

    “这座道观残破得紧,倒也无甚可偷,因而几十年中,莫说道士,便是流落至此的百姓,甚至是一只猫,一条狗,都可留在观中,”他说,“只有帝姬的人不能留。”

    帝姬并不意外,“为什么?”

    “帝姬并非修道之人,”老道士说道,“只是借修道之名,成一己之私罢了。”

    有人在帝姬身后,悄悄吸了一口冷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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