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夏衣虽已完具,每人两套,每套五百钱,冬衣尚需赶工,三贯一套,这便又是一千五百贯……”钱这东西,你要是安坐灵应宫,吃用全有佃农,别说每年土地给你的钱,光是便宜爹给你的十万贯零花钱你都花不出去啊!
但你要是养了一支军队,哪怕只是小试牛刀,先养五百人的团练营练练手,你迅速就能感受到经济压力了。
帝姬坐在那里,半天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三个字。
“花得值!”
一个新兵跑过来,向着三个骑在马上目瞪狗呆的禁军行了一礼。
“无量长生帝君,”他口里念了一句,“未知三位贵客名讳,可有腰牌名帖,弟子好入营通报一声。”
花蝴蝶那张轻佻又漂亮的脸整个就开始抽动起来!
这个新兵!这个新兵!他穿的不是戎服啊!他完全是神霄派道童的打扮啊!木簪,皂履,灰道袍!
还有骑在马上,一眼就能望见的演练场!
五百个青壮年道童,拎着长棍,跟着个又黑又高又壮的道童在那里练棍子!
“左玄灵!”
“左玄灵!哈!”
“右玉英!”
“右玉英!哈!”
高坚果就在土台上一边挥汗如雨,一边用变声期的破锣嗓子大喊:
“左玄灵,右玉英,敢有犯我,天地减形!急急如律令!”
白鹿大旗在旗杆上高高飘扬,五百个道童在下面一起发喊,“哈!”
“这是白鹿灵应宫全额赞助的团练营,”赵鹿鸣说,“就该这么练!急急如律令,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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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第三十七章
◎团练转化时◎
屈辱,非常屈辱。
灵应宫禁军都头换上了帝姬为他专门准备的道袍,浅黄中单,外有青绿三色云霞道袍,头戴七星交泰冠,犀角簪,腰挂白银佩,脚上一双乌油油的新皂履。原本白净的脸,乌黑的发,配上了这么一身禁欲系装扮,效果怎么样?
周围每一个宫女的眼睛都是闪闪发光的,只有中间这位花蝴蝶两只眼睛直勾勾的,像是在看人,又像是失去了焦点,压根没看人。
于是上首处的帝姬就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都头这一身,踏云登月亦不为过,”她假情假意地夸赞道,“真是个人样子!”
人样子一点也没被安慰到,反而像是更伤心了。
半个时辰前,就为了这么一件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他又一次企图反抗这个十三岁小姑娘的命令。
然后他失败了。
这是花蝴蝶,不对,王继业人生中最后一次尝试反抗朝真帝姬的□□。
当然,他的失败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他充其量也只是个凡夫俗子,怎么能和已证仙缘的白鹿仙童抗衡呢?
半个时辰前,王继业从城外的团练营演练场一路狂奔回了灵应宫时,他整个人是怒气勃发的,并且非常有把握,非常有自信,非常有道理地准备好好教育教育这个胡作非为的小姑娘一顿。
团练营是大宋的团练营,不是灵应宫的团练营,灵应宫可以出钱,可以出力,可以帮忙培训,但团练营仍然只能归于安抚使所选定的指挥使指挥——要不怎么人家叫“指挥使”呢!
否则这到底是大宋的军队,还是你朝真帝姬的私兵?你能说清楚吗?
这是非常,非常严肃的原则性问题,甚至他觉得如果灵应宫里清修的不是一位帝姬,而是一位皇子,这性质甚至可以定性为大逆!没错!窥窃神器!大逆中的大逆!这都要出大事了好不好!
最麻烦的是上头这位还不一定怎么样,他这个指挥使铁定会被当做党羽连累的啊!
他就怀揣着这样一腔怒火,身上的“五彩甲胄”被走路带起的风吹了起来,于是真像一只花蝴蝶一样,一头冲进了灵应宫。
按照赵鹿鸣所熟悉的那个词汇来说,就是花蝴蝶摩拳擦掌,准备发表一些非常爹的言论,那四舍五入差不多就是花蝴蝶准备给她当爹了。
“都头这是什么话,”她说,“怎么,我神霄派白鹿灵应宫的道兵,就不是大宋的士兵了吗?”
她仍然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里。
椅子宽大,越发显得她身材娇小,也越发显得她气势孱弱。
这就让王继业产生了一种错觉,但他没有察觉到这是个“错觉”。
他顺着自己的思路,没有干扰,也没有隐藏地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神霄派的兵怎么能是朝廷的兵!兵者,国家大事!道士合该入山清修,岂有干预国事的道理!”
朝真帝姬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么说来,我爹爹也该入山清修了。”
周围侍立的女童和内侍一起看向了这位禁军都头,目光冷淡,意味不明。
花蝴蝶的脑子忽然就“嗡”地一下。
他跪了。
这事儿不怪他,他换上了神霄派的道袍,眼里噙着一包泪,心想这事儿真不怪他,他的道理没有错啊!
他的道理当然没有错,谁让官家修道修疯了呢?
其实这一点来说,赵鹿鸣也有点同情这位都头,换任何正常人来,都会认同他所说道理的。
可惜皇帝是规则制订者,那皇帝脑子进了点奇奇怪怪的东西,订了这么奇奇怪怪的规则,大家也只能顺着规则来。
当然,就算你事事都努力顺着规则来,这个规则类怪谈游戏也会时不时给你来点新东西。
比如说就在花蝴蝶兼任了白鹿营的教头,穿着道袍努力教这些笨蛋新兵如何眼看旗帜,耳听金鼓的第三日,有个士兵就跑来找高三果了。
家里说,他母亲染了重病,他很想回去看望。
伏惟圣朝以孝治天下,现在又没打仗,给个假条是不难的,但这个士兵又提出了一个请求:
他想求一张灵应宫的符。
本来这个请求是有点过分的,因为寻常道观想求一张符那也得给点香火钱,何况灵应宫是朝真帝姬清修之所,哪能随便给人写符呢?
但这个士兵脑子里没有那么多人情世故,他原本就是一个愚鲁蠢笨的人,他家也从来没有富足到能给得起任何道观香火钱的程度——事实上,他家并不是求医问药无果后才来求灵应宫的符,穷苦人家,压根就没钱买药。
他趴在地上,抱着高三果的腿,流着眼泪苦苦哀求,“若是阿母能沾染一丝灵应宫的仙气,说不准就能好起来!”
高三果虽说努力背了些乱七八糟的道家经籍,但骨子里毕竟是个信佛的北方人,一个没忍住就问:“若是不成呢?”
这个士兵就努力又磕了一个头,“就算救不得阿母生路,这可是灵应宫的符!她便是去了地府,身上有这张符,阎王也能高看她三分!”
这个理由无懈可击,直接给高三果的脑子干短路,一脸恍惚地回来找充满灵气,能消百业,能治百病的帝姬了。
帝姬听完,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貌,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他可诚心么?”
“他像是个诚心的!”高三果比比划划,“脑门上磕出那么大个血包!”
“唔,这人在营中,可有什么能耐么?”
高三果也开始思考,“这群人都笨得紧呢!又畏畏怯怯的,也不见有什么能耐……哦!有是有的!他这人腿脚好,跑得快!”
帝姬缓缓抬眼,那双冰一样超凡脱俗的眸子向上望了一望,“我受玉清真人之封,入山清修,原不当理俗世之事……”
身边的佩兰就困惑地眨眨眼,心想俗世之事帝姬也没少管,而且就像个疯狂转动的陀螺似的,一天也没消停过,怎么就突然超凡脱俗了?
但帝姬还在继续往下说:“然而病则致其忧,此孝子也,我非草木,岂能无情?”
高三果惊喜,“帝姬要给他符么?”
她轻轻地点一点头,“你令他双足系了沙袋,在演武场跑个十里,若是能跑下来,我就赐一道灵符与他。”
让一个可怜的心急如焚的士兵负重跑五公里,对他母亲的病情能起到的正面作用到底有多少,这道题已经超出了科学范围。
科学不能解,所以在高三果跑回去监督士兵负重五公里时,赵鹿鸣抽空去了一趟前殿,找她的小堂妹冷静冷静,看看堂妹能有什么办法。
毕竟赵鹿鸣所走的这条路,早晚是要超出科学范围的,现在只是牛刀小试而已。
有什么办法吗?她想。
写符这事儿,她是会的,她在宝箓宫这些年,别的没学会,怎么引五雷之力进符箓她是学会了的。
……但问题是“五雷之力”这种唯心东西不能拿来治病啊!她再怎么写,这东西烧成水都没办法治病的啊!现代的道长们讲究的也都是修身养性,谁要是生病了,那肯定是建议去医院各种高精仪器下看一看,而不会建议喝这东西啊!
她就坐在那里,对着小堂妹。
小堂妹就站在那里,对着她。
真奇怪,小堂妹说,你为什么不去问问别人呢?你为什么死不开口呢?别的事你会请教周围的人,怎么这件事你连身边的人也要骗呢?怎么你就跑来问我了呢?
过了一会儿,小堂妹忽然恍然大悟了。
你真是个孤家寡人,她说,关系到身份之事,你谁也不信,你是死也要将这个名头顶在头顶,绝不让它落下来的。
她忽然就站起身,恼羞成怒似的,刚要走开,想想又坐下了。
你真是个天生的孤家寡人,小堂妹又重复了一遍,你宁可对着一块石头说话。
我得领着他们走,她说完,就不言语了。
有女道诵经,有钟磬远远地响一声,有大殿里的香飘出来,跟墙外的落叶一起幽幽落在她肩上。
想出办法了吗?小堂妹问她,想出让自己的“灵符”不露破绽的办法了吗?
还真想出了一个办法,她理清了思路,缓缓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她得静心凝神,念咒除秽,而后再动笔写符。
灵符被装在一只檀木匣子中,在演武场上,众目睽睽之下,郑重地交到那个气喘吁吁的士兵手里。所有人都看到了他听从军令,表现优异所获得的奖赏,而他本人更是热泪盈眶,抱着匣子哽咽得无法说出任何感谢的话语。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从一张扁担传到一辆驴车,再从一只藤筐传到一双草鞋,山民很少会离开自己的村庄,但自有人替他们传递外界的消息。
他们说,不得了!那张灵符当真灵应了啊!张小驴他娘,喝了符水,果然精神了许多,到了第二日,竟然就能下地了!
灵应宫的灵符,不同寻常!
不对!
这不是灵符!这是仙符!
张小驴家的门槛一时间都要被人踏破了,乡邻亲友都要过来亲眼见一见这个神迹,并且在见过之后,大声将这个神迹讲给他们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听。
当然,张小驴也不再是原本那个穷苦佃农了,在这些来客的眼中,他已入灵应宫门下,又得了仙符,那四舍五入,他也半步金丹,准备化神了!
那么面对一个化神期的大佬,该拿出什么样的态度?
穷苦亲戚没什么金贵东西,就拿两个鸡蛋过来,打进滚水里,端了一碗,热热地让张小驴他娘喝下;富足些的亲戚,拎了一只老母鸡过来,杀了熬成鸡汤,也热热地让妇人喝下;再等到有求于张小驴的乡老登门,那手里还提了一包糖!掰一块用水煮了,还是热热的……
她其实什么也不必做。
因为灵应宫的“灵符”,足以让知识贫瘠的山民认作仙丹,并且引起小小的轰动。
觉得稀罕,就一定会有人过来看看,十个人里只要有一两个遵循看望病人的礼仪,拎点东西给病人,就够续一波命了。
说来有些难听,但穷苦人得的病,大部分与营养不良和操劳过度有关,所以只要能吃点营养品,把碳水和蛋白质补一补,就有很大可能好转。
但她到底还是露了怯,在放张小驴回家的第三天,又派了一个小军官去他家,当然理由是催他早点回营,但也没忘记带点鱼干肉干之类的……
总之,山民很信这个,信到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就有人特地进城,跪在灵应宫外,祈求符箓驱邪治病。
可是帝姬不能无休无止地给人写符呀,灵气是有数的,那就只能给白鹿营的士兵们——还得是表现好的那部分——写几张符!
消息甚至就传到了山寨里。
大部分寨民就很心动,甚至有人提议:
“那团练营是必定打不过咱们的,不如下山抢了他们!还能抢几张仙符回来!”
“我家妇人快生了,”立刻有附和的,“正该烧一碗符水来喝!保她们母子平安!”
还有狗腿些的,“大哥上次被那几个禁军的狗贼伤了腿,伤筋动骨,时时还疼着,喝一碗符水岂不就好了?”
原来他们在山里,吃不饱,穿不暖,还没有趁手的武器,这都能攻进南郑城,又击退厢军,创下这样大的事业!现在他们不仅有粮,有布,还有厢军的武器拿在手里,这一下子他们可就扬眉吐气了。
岂止要仙符!他们嘀嘀咕咕,最好是将帝姬也抢进山……不对!请进山!天天画符!
他们到时候也在山里建个黄羊宫,他们也跟着修仙,他们也飞升!
这一通花里胡哨的狂想下来,笑眯眯听着的大哥“黄羊角”就也心动了,不由自主看向下首处那个清瘦少年。
少年脸沉得跟结了冰似的。
“十二,”黄羊角问,“你怎么看?”
“依小弟看,”他说,“大事不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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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虞允文◎
这事当然非常不妙,山贼们看不出来,被称为“十二郎”的王善却已经察觉到一些端倪。
首先蜀中多山,他们又是一群山贼,虽说躲在官道旁,但与外界的交流必然是很有限,很谨慎的。这样的前提下,他们竟然也能从寨民与附近乡里的交际,以及偶尔去集市的只言片语中获得这样的信息,这就意味着在兴元府,朝真帝姬的名气已经很响了。
也许她的符不是每一道都好用,但这并不紧要,神霄派道士们都知道这套说辞,心诚则灵,不诚自然是不灵验的,仙符不会不好用,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重要的是,这种推诿敷衍的说辞,山民是很认可的!
他们的精神世界贫瘠如荒漠,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既然已经没钱看病买药,求仙符就是驱邪治病的最后一个办法。只要换个立场,代入到这些贫苦人身上,他们只能紧紧抓住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是真有人跑来扫盲说这符是假的,烧完兑水也只能喝一肚子纸灰,群众们是不会感谢他的,相反还要将他的狗头打爆!
想破除封建迷信,需要的不仅仅是扫盲,还要医疗卫生跟得上。
那大宋没有医疗队,赵鹿鸣连军队的医官和草药都要额外挤出预算来购置,山民们封建迷信又能怎么办呢?
于是话说回来,即使朝真帝姬想破除迷信,她都没有余力,王善就更没有什么办法了。
不仅没有办法,而且这种对白鹿灵应宫,以及“仙童”的追随和信赖只会越来越坚固。
徽宗一朝很崇道,但大部分神霄派的道士什么样?
其中必定有真正的清修之士,但人家隐于仙山中,难得一见,走卒贩夫见到的,大部分都只是最下层的喽啰,这其中就有不少的无赖和骗子。
上一日还破衣烂衫,坐在村头抠脚,下一日穿上了道袍,立刻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他们也许学了几句道家经籍,也许一句也没学过,只要能装模作样地喊一句“无量天尊”,自然有满怀愁苦的人找上门来,揣着一只鸡蛋,两斤粟米,卑躬屈膝地请他帮忙瞧一瞧亲人的病,是不是中了邪?需不需要驱个鬼?
接下来就是这些骗子的表演时间,舌灿莲花,坑蒙拐骗,有的只要骗吃骗喝就心满意足,将那二斤粟米带回家去热热地熬粥喝。有的更有本事些,能搭上神霄宫的关系,在里面做个小道官,出门便可以欺男霸女,鱼肉乡里了。就算是地方官过来想问一句,这些搂着妇人吃酒作乐的道爷若是客气,只骂个几句就罢了,不客气的说不定抡拳头就要打咧!
百姓们即使见了这样的恶棍,心中也会半信半疑,说不准家里有愁事的,还想将钱送进神霄宫里,死马当活马医呢!
那白鹿灵应宫的帝姬,在兴元府百姓眼里,是个什么形象?
她出身高贵,是大宋的公主;她年纪尚幼,但言行举止极其谨慎,从来未闻有何孟浪之处;她小小年纪,聪慧明断,奉事不懈,宽待佃农,救护妇女,南郑城中的妇人,租种灵应宫土地的百姓,人人都夸她十全十美,出尘脱俗,皎然如明月当空,是真真正正不染凡俗的仙童。
王善读过书,但读的不多,他不知道神霄派创派时是何等模样,但他觉得当世的神霄道士里,能把自己人设打造得如此完美的,决然不会有第二人。
这不可怕吗?这太可怕了。
他是不明白什么叫降维打击,但这对于饱受欺凌的穷苦百姓来说,这样一位统治者就是降维打击,团练营士兵的父母兄弟信她,那些士兵自然就信她,不仅士兵们信,现在山贼都信了!
今天山贼们还能拿这事儿当笑话说,明天怕是就有人偷偷跑出山寨,将他们的底细送进灵应宫,虔诚地拜而又拜,换一张仙符了!
咦?
想到这里,王十二忽然觉得自己在对付团练营这一项上,有了新主意!
既然大家都信灵应宫,他也装作跟着信,那他先跑去报个信,没问题吧?
论脑瓜灵活,团练营的指挥使就远远比不过王十二郎。
他觉得在对付团练营这件事上,他特别的没注意。
这位指挥使姓虞名祯,字元善,是个最典型的北宋文官,这就意味着他哪怕是非常生气,简直都要气炸了,他都必须保持住自己的风仪和举止。
宇文时中坐在他对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后,就为他斟了一杯茶。
“元善此去团练营,见兵士操练如何?”
虞祯满腹牢骚突然就被打断了一下。
他见士兵穿道袍,旗杆上又挂着古怪的白鹿旗,就连教头也都是灵应宫的人,气得是一刻也没有多待,上了马车就跑回来了。
现在宇文时中好似一点也不关心士兵们的信仰问题,直接了当问他训练得怎么样,虞祯就愣了一会儿。
“依弟之见……”他斟酌着,努力回忆着那些民兵的表现,“也还整齐。”
“既如此说,朝真帝姬知兵否?”
指挥使就瞠目结舌了。
“纵知兵,”他说,“也荒唐呀!难道待我领兵时,也要着一身道袍不成?”
宇文时中就笑了,“到时他们须得穿披膊,元善也须着甲上阵才行。”
这屋子是很清雅的,建在南郑城外的山脚下,隔着竹帘,远眺可见连绵群山,近看又见幽竹丛丛,屋外搭着竹桥,桥下溪流清澈,偶有鱼儿跳起,引得林间飞鸟眼馋,不住地往水边扎。
坐在这样古朴而有趣的屋子里,这位利州路安抚使的眉头却微微皱着,不曾解开,像是有无穷的心事。初时虞祯没察觉,现在怒气渐渐平息些,再看就看出了端倪。
“兄有何心事?”
“我来蜀中已有数月,”宇文时中笑道,“辛苦之处尚不及帝姬,称得一句尸位素餐,如何不忧呢?”
“兄何出此语呀!帝姬不过年少胡闹,她能做得什……”
宇文时中脸上的笑容淡了。
这个清瘦的中年文人静静坐在那,望着竹帘外的青山。隔过碧色浓重的层层密林,其上还有皑皑白雪,他的目光要翻过寸草不生,乱石荒滩的山峰,才能一路向东,顺着黄河而去——
太远了。
“我来这里,心中是极侥幸的,现在却羞愧难当。”
“为何侥幸?”虞祯追问道,“羞愧又从何而来?”
“我存了避乱的心,”他将目光缓缓转过来,“元善知否,金人或许三年五载,或许便在朝夕之间,恐怕就要渡河而来了。
指挥使一下子就被吓懵了。
金人会打过来,这是宇文时中非常笃定的一件事。
怎么可能不打呢?大宋的富有,他们看到了;大宋的孱弱,他们也看到了;甚至连失去燕云所导致的中原腹地大开,汴京无险可守,他们也都看到了。
还剩下什么能拦住金人,不令他们南下的理由吗?宇文时中是想不到了。
甚至就连所谓兄终弟及,他都根本不认为那算什么大事!
兄弟会不会阋墙?会!但大多发生在家里资源就那么点儿,兄弟几个只能争夺家里这点资源的情况下。
大宋这么富有!凭什么不齐心协力,南下试一试这个富有的邻居到底几斤几两重,然后再回头考虑兄弟阋墙的事呢?
于是宇文时中就不得不考虑离开汴京的事了,因为大宋到底经不经得起金人的考试,看看艮岳里那些太湖石,是个人心中都有数了。
他难得有这样一位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好友,缓缓与他说了。
可还有一个问题: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何必感到羞愧呢?
宇文时中抬眼望向虞祯,“元善听过我这番话,再看帝姬此行此举,又如何呢?”
虞祯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过一会儿才算消化完这番话。
“她如此用心于团练,他日或许你我依须仰赖她才得保全哪!”宇文时中缓缓说道,“我观她言行,心中岂能不愧?丈夫生世,当尽忠竭节,忧国忘私,如我这般只知保全自己——我今日羞见官家,来日羞见祖宗矣!”
宇文时中走了,虞祯就还坐在他那非常清幽,非常雅致,非常文人范儿的屋子发呆。
直到有人立于阶下,轻轻地喊了两三声“叔父”后,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这是个很漂亮的少年,年纪瞧着只有十三四岁,着一系交领细布袍衫,头发依旧作童子装束,但眉眼已可见来日的清俊端丽。见到叔父在那久久地发呆,他就显得很有些担心。
“立在阶下做什么,”虞祯道,“进来就是。”
少年就走进来了,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叔父,小子今日所习……”
虞祯什么也没听见,他仍然在那想刚刚宇文时中说的那一番话。
“怪不得赵良嗣……”
“叔父?”
叔父转过脸,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捻捻胡须,忽然就笑了,“圣贤书自不可忘,但君子六艺,你习得如何?”
少年就一脸的稀奇古怪,不明白今天叔父和宇文世伯到底聊了些什么。
“兴元府有山贼作乱,今我忝为团练指挥使,于兵事却涉猎甚少,故而有些悬心罢了……”叔父叹了一口气,话题忽然转了一个非常诡异的弯,“允文,明日叔父要去团练营,你要不要与叔父同去?”
【作者有话说】
新……新角色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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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第三十九章
◎仙迹昭彰◎
有内侍等在屋檐下,小心地搓了搓手。
帝姬在做功课,寻常人是断然不能被打扰的,打扰了帝姬的修行,就是打扰了官家的登仙之道,叫曹翁知道了去,怕不要打个小死。
但他是个机灵的,知道每隔半个时辰,佩兰会出来一次,让茶房的仆役准备好热茶。
他就这么等着,等到煮热茶的从偏房窗口探了半个脑袋出来取笑他:
“刘鼬儿,你素日是个圆滑的,怎么今天死守在这,跟个木头似的?”
这个身材细长的小内侍就瞥了他一眼,“怎么,许你得了帝姬的意,占了这个轻省活,就不许我想想办法么?”
“你想办法?你想了什么办法?”煮热茶的内侍就好奇了,将半个上半身都探了出来。
一鼬一猹,刚准备深入交流,静室的门忽然就开了。
佩兰瞪了他们两眼,刚准备责备几句没规没矩的行径,刘鼬儿赶紧就跟上了。
“佩兰阿姊!”
“谁是你阿姊!”
“师兄!”他立刻改口,“我这儿有重要的事,要报给仙童呢!”
王善被领着往里走,先是进了前殿,在前殿里,他算是整个儿换了一身衣服。
从外到内脱了个精光,就连头巾也要摘下来,一寸寸地翻,一寸寸地找。外面找完了,就在里面找。
这感觉很奇怪,他有点不高兴,觉得像是被一群猴子围着抓虱子——当然内侍们找的不是虱子,而是他身上有可能伤害到帝姬的一切物件。
他身上带了一个小钱袋,里面装了半吊铜钱,腰间系了一个竹筒,里面装了些山泉水,除此外还带了一个藤筐,里面装了几双草鞋。
那只藤筐用了很久,边缘处已经磨得非常光滑,但不耽误内侍们粗暴地将它破坏掉。
这应该就是最过分的行为了,他对自己说,并且努力将内侍们要求他将嘴张开,看一看舌头下面是不是压着什么,以及分开双腿,也看一看下面是不是藏了一张燕国地图
总而言之,在极其漫长而侮辱人的检查,以及顺便给他做了简单的清洁后,他被内侍们要求换上一身新衣服。
“低着头,轻着步,”内侍很严厉地说道,“言行举止都小心些,否则你仔细你的人头!”
他唯唯诺诺地应了,走在路上真是抬也不敢抬眼,就这么被一路领着走出前殿,绕过大殿。
浓烈得令人感到不适的香料气息渐渐淡了,有清冷的香气丝丝缕缕自前方飘过来。
王善就知道,这大概是帝姬的住处了。
他想象中的帝姬是个穿着紫红色繁复道袍的人,她的呼吸是冰冷的,面容是模糊的,高高在上,被一群女道围着,狐疑而忌刻地审视他的到来。
但她也可能是一个骄纵蛮横,骄奢淫逸的人,她有这个资本,那么在他之前的想象基础下,她这屋子必定摆满珠玉珍玩,明光璀璨得让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低着头,就这么进去了。
“黄羊寨王善,已给仙童带过来了。”
按照内侍教的礼仪,王善赶紧就趴下了。
有少女轻柔的声音响起,“辛苦你,快起来吧。”
他悄悄抬起眼,忽然就愣了一下。
朝真帝姬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她穿着一件淡黄色的道袍,不知道什么料子,但与他见过的神霄派道袍很不一样。她身上的看起来更柔软,也更精细。她的头上也没有繁重的头冠,而只是用一根白玉簪束了起来,衬得她的皮肤就更加白皙了些。
她的五官很端正,但稚气还很浓,再加上她明澈又好奇的眼神,这就浑然不像那个写仙符,办团练,惩办西城所宦官和管事,将整个兴元府搅得天翻地覆的帝姬了。
不知道是他自己心理作用还是那把椅子就是格外宽大,他总觉得帝姬端坐在椅子里,倒是很像一个假扮成大人的小女孩,甚至那双好奇的眼睛里,还带了一点心虚和欲盖弥彰。
这不是白鹿灵应宫实际统治者应该有的眼神呀!
王善一瞬间就懵了,心里起了疑惑,总觉得他要对付的应当是另有其人,那些想好的话也不知道该怎样说出来了。
但帝姬毫无察觉,她睁着一双小鹿样的眼睛望着他,“你说你是黄羊寨来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对我说,你要说什么呢?”
这个少年赶紧将头又低下去了,“仙童容秉,小人原是湑水东村的百姓……”
他家里的事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他跟着几个族兄和本乡其他农人一起做了贼,这事儿虽然很难听,但也都是西城逼迫之下,不得已为之的。
帝姬就很迷惑地发问了,“可我已经将田地还给百姓了呀?”
还是还了,但仅限于那些手续不完整,县府还有底档或者是有保人,也就是人证物证总归能拿出来一个的农民家庭——王十二家就比较悲催,他家开垦出山里的田地后,当初确实是不曾向官府上报。
帝姬就轻轻地歪着头,仔细思考了一会儿,“你家不曾交赋税呀。”
少年很羞愧地又趴在地上叩了一个头,“那时小人的祖父生病,家中为了尽孝,凡是有的,都拿出去了,实在凑不起税钱,也凑不出人丁去服劳役……”
他这样说,帝姬就在那认真地想。
周围确实围了一圈儿的宫女和内侍,但谁也没有开口。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话语,王善心里就嘀咕,更不像个有心计的人了。
“你失了地,只好上山做贼,我知道了,”帝姬想完之后又说,“那你今天为什么来呢?”
“小人也是好人家的儿子,祖上清清白白,穷死困死也不曾为匪为盗,小人辱没了祖先,日日夜夜都为此羞愧煎熬哪!”少年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小人前不久在黄羊寨,却听到了仙童赐下仙符,造福兴元府百姓之事!仙童于百姓有大恩!小人若还不能迷途知返,岂不成了畜生!”
他这样呜呜地哭,哭得伤心极了,就像眼泪不是硬挤出来的,而是发自肺腑感到委屈而流下的——他当然委屈!
那山千万年来就在那里,他家在山里开垦的田地,不曾占了别人半分,怎么就得交税纳粮,将一家老小的口粮硬分出去给官府?怎么南郑城外那大片大片的良田就因为主人做了官,得了功名,所以就成了“为国守财”,赋税劳役就全免了呢?
怎么他家不偷不抢,自己辛苦开垦出的田地就归了别人呢?
他不委屈,他是怨愤!
帝姬是个很善良的人。
她见到他哭得这样悲切,命旁边的内侍端了水来,让他洗干净脸,又用细布将脸擦干,途中还劝慰了他几句,算是将他劝得不哭了。
他抱着细布,小心地看了她几眼。
如果这个小女孩真是小小的身体大大的算计,那她就该将话题转到黄羊寨的山贼身上,并且问他山寨的内幕了。
但她没有。
她很关心地问他家中还有几人,高堂安在否,康健否。问过之后又问他家乡什么样,乡邻的生活是否困苦,她有什么能帮忙的呢?
现在他是已经在山寨里了,生活得怎么样?
有内侍不声不响地搬了椅子过来,让他在帝姬几步开外的地方坐下,又递给他一盘白糖糕。
东西很素净,吃着甜甜的,他清晨下山,走了这么远的路,空空荡荡肚子就被糕点填满了。
话题不知不觉,渐渐就跑远了。
直到内侍走过来提醒帝姬,做功课的时辰到了,王善才突然惊醒。
“帝姬!小人此来,是为了弃暗投明!”
她点点头,“你已经弃暗投明了呀。”
他就被噎了一下。
“小人想戴罪立功,”他决定将话说得明白些,“小人可以为团练营带路,进山剿匪!”
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
帝姬静静地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很陌生的人。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他心里一块石头像是落了地,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浑然不是滋味。
少年被带出去了,在灵应宫外给他寻个地方,送些饭食,再睡一觉。
佩兰吩咐妥帖,转回来时,这一屋子的宫女内侍都已经散了,只有帝姬坐在窗下,正仔仔细细地看一张地图。
“帝姬可是忘了令他在地图上点出黄羊岭?”佩兰问道,“我去叫他回来?”
她头也没抬,“你叫他,他也不会给你指出真正的路。”
实心眼的小姑娘就懵了,“为何?”
帝姬没回答,“叫高大……叫赵俨去白鹿营一趟,给我寻几个家在褒水附近的山民。”
“是……寻来之后,吩咐他们什么?”
这一次帝姬抬起头了,“那少年虽然有些聪明,城府却不深,他讲起寨中事时,曾说起于山阴干活闲暇,隔河观景,与家乡景色大有不同之事。”
佩兰还是没明白,“隔河观景,又如何?”
“那是条大河。”她耐心地又多解释了一句。
厢军被偷袭的地方必定是离山寨不远的,但秦岭延绵,想两点成一线找山寨是不可能的,那就得多加几个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