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苏允白一怔。剩下的三人眼神乱飞,不过片刻就达成了默契,不仅不伤感了,还很有眼色地溜溜球:“走了走了,你们聊,你们聊……”
红色的跑车很快消失在视野尽头,苏允白收回视线,看向季承。
季承跟司机挥了挥手。黑色的商务车动了起来,慢慢远离航站楼,只将季承留了下来。
苏允白下意识拉了拉肩上的手提包带,问道:“学长,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好了不用来送的吗?
季承走到苏允白面前,看着她,“我犹豫了很久,也劝了自己很久,却始终放不下。我怕自己又后悔,所以这一次来,我想求个明白……
“允白,看着我。告诉我,为什么是启年,而不能是我。”
苏允白一怔。
她下意识想说点什么“劝放手”的话。
季承似是知道她的想法,直接截断道:“我想听实话。告诉我,我哪里不如启年?”
这么多年的等待……他实在不甘心。
苏允白认真道:“学长,这种比较没有意义……我也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那你现在想想。”季承看着她,“离飞机起飞还有三个多小时,我们还有时间。”他抿了抿唇,“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吗?我不是在指责你,但为什么这些年,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考虑过我呢?”
这个问题,苏允白其实认真想过,还想过不止一次。季承给了她一个三月之期,她不是真的只是在逃避。
苏允白也问过自己,她身边的异性,来来去去,交集其实都不太深,细论起来,停留最久的就是季承。他个人条件优异,能力出众,与她年龄甚至差别不大……
这么多“合适”的条件摆在眼前,甚至还有近水楼台之便,可为何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呢?
她不是真的清心寡欲,她也不是真的看不懂眉高眼低,可怎么单单在季承身上,她就这样迟钝呢?
都别论她喜不喜欢季承,为什么她甚至连他喜欢她都没注意到呢?
苏允白从来不信这世界上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她更不觉得爱情是不讲道理的。至少在她这里,她的感情很分明,爱恨皆有由来。
她当年会为霍启年心动,就是被在宣讲台上的他所吸引,觉得他内心有一股火热而滚烫的责任感与激情……
那放在季承身上呢?到底是什么阻止了她去考虑跟季承的可能性?
苏允白心里其实有个模糊答案。
说起来并不复杂,他们相识的时机不对。
苏允白认识季承时,她除了学习成绩之外,几乎一无所长。甚至于,她家里的家庭关系还很复杂。
可季承不一样。那时候的他刚从A市转学到C城,不仅人长得好,学习好,课外特长还多……
不客气地说,季承在C城的那个小高中,简直是明星一般的人物。
这样的人,家里的条件还一骑绝尘。
季家是从C城走出去的。早在当年,季承他父亲就是C城首富。季承身为首富之子,生来自带光环。
这样的人,离苏允白太远了。
她不知道别人对季承是什么感觉,但她自己一贯是个务实的人,自小的教育告诉她,她与季承绝对不是一路人。
苏允白不会妄自菲薄,可她也从来不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早在最开始,她就没有去想自己跟季承的任何可能性,甚至于,她还在自己的心里画了一条清晰分明的界线。
季承果然也没有对她表现出任何特别,于是,他们这段学长与学妹的关系,就这样长久地稳定下来。
人都有惯性思维。苏允白已经习惯了季承与她的关系,又总是在心底下意识地觉得他离她太远,怎么可能还会多想呢?
而霍启年……还是时机的问题。她与他在国外初遇,又被宣讲台上的他惊艳……彼时她并不知道霍启年的背景,只以为这是一个野心勃勃想自己创业的同龄人。
再后来,她跟霍启年在A市相识,那时候的她刚刚学成回国,是A大的副教授。只从社会地位上来讲,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灰扑扑的初中生。
实力是一个人最好的胆气。霍启年从来没跟苏允白炫耀过他家世多么不凡,苏允白虽然凭着自己的观察窥出了冰山一角,可到底不知全貌。
那时候的她可谓初出茅庐,正是锋芒毕露的时候,完全不觉得自己配不上、够不着霍启年——当然了,后来她就知道,这想法到底有多么天真。
可在当时,她真不觉得自己与霍启年之间有多么了不得的距离。她看不见霍启年与她之间的那条线,她以为他们能有未来。
这世上的事,感情也好,做事也罢,倘若你甚至不去想能成的可能性,又怎么能指望它真的能成?
季承听完,失魂落魄,怔怔无言。
*
这段时日,霍启年心里隐隐约约总有一种事情不太对劲之感。这种感觉,在看到A大的新教授名单后,有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苏允白榜上无名。
霍启年倒还不至于霸道到觉得苏允白必定得入选才可以,可已经入选的那两人……他看不出苏允白输在哪里。
他倒还知道分寸,没有大咧咧去质疑结果的公正性,只是私下里去问谭老师,以一种开玩笑的口吻:“谭老师,您学生究竟差在哪里了啊?跟我们说说。我们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当时谭老师看他的眼神,有一瞬间格外复杂。
霍启年是个很敏锐的人,下意识追问。
谭老师给出了一系列的理由。说苏允白年轻、资历浅、教学年限短等等。
霍启年勉强相信,可心里就是有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
他倒总是去苏允白面前刷存在感。苏允白一贯不怎么理他,可奇怪的是,她似乎也不怎么骂他了,即便有些时候他真做了一些比较过分的事……
这有点不对。
霍启年对这件事上了心,可却一直没找到什么很有说服力的地方。
一直到今天,新区地标性的建筑落成,市政府特地举办了一个落成典礼,广邀各界人士参与,霍启年和季承自然也在其中。
霍启年注意到,季承似乎频频走神,显得有些焦躁。他当然没刻意关注季承,可没刻意关注都能注意到异常……这就有些明显了。
典礼过半,季承忽然匆匆离席,驱车离开。
霍启年眉心直跳,心里有一种古怪的直觉——季承这次离开,必定不同寻常。
他心里意外在意,忍不住叫人去打听消息。
季承的消息可不是那么好打听的,霍启年耐心等了片刻,到底借口有事离了席。
季承的车并不是什么常见的牌子,霍启年试探性地问门口的小童。小童果然有印象,给霍启年指了个方向:“我记得车子是往那个方向去的。”
霍启年顺着他的指示看去,眉心微跳。
说他过分敏感也好,可那个路口通往的目的地那么多,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个“A市机场”的大标。
霍启年脑子里仿佛有灵光闪过,紧随而来的,就是一种心惊肉跳之感。
他第一时间就打电话给谭老师:“姨妈,告诉我,允白到底瞒了我什么?!我要知道全部!”
两分钟后,霍启年面沉如水,大踏步离开,直追着季承的车而去。
第78章
从一开始,你就是我的心……
屋漏偏逢连夜雨。霍启年的运气不太好,
就是晚了这么几分钟的功夫,去机场的高速路上发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交通因此被堵塞,
正好连霍启年的车一起堵了。
霍启年心急如焚,可任凭他有再大的本事,
又哪能越过这一串串拥堵的车流?
好在A市的交通管理“身经百战”,有丰富的处理事故经验。前后不到半个小时,
车流又恢复了畅通。
霍启年催着司机一路疾驰,
气势汹汹地杀到国际航站楼。
各地的机场管理可能有些差异,
但在A市,
如苏允白的好友们那样的送行流程才是主流。像是那种亲朋好友们陪伴着旅客入了机场送行的行为,
A市机场是不鼓励的。
送行的人想入机场尚且不受鼓励,那些没事想进去逛逛的人,
更是得被几番盘问。
像霍启年这样一件行李都不带,气势汹汹地直入航站楼的人,
原则上是要被航站楼门口的安保人员拦住问一问的。可架不住霍总出差的频率实在太高——说句夸张的话,都别提颜值本身,
只霍启年的“刷脸”频率,
就够门口的安保人员记住他那张脸了。
也是因此,他很顺利就进了航站楼。
A市机场很大,机场内甚至有来来往往的摆渡巴士。若是头一次来的人,
恐怕还得花一点时间才能认清方向。
可霍启年不一样,
A市机场他可太熟了。飞往美国的飞机,
登机口就在那些固定的位置,霍启年甚至都不用问不用找,直奔二楼目的地而去。
霍启年在路上被耽误了不少时间,但幸运的是,
苏允白也花了挺长的时间跟季承告别。于是等霍启年赶到时,苏允白虽然托运好了行李,但还没正式过安检。
国际航班跟国内航班的登机流程大体相同,但要多出一个出境检查。它就排在安检的前面。对于本国公民来说,出境检查其实相对简单,就是在护照上盖个出境的戳。
霍启年匆匆赶到时,苏允白正将自己的护照从工作人员手里收回。她将机票夹在护照里,跟在大部队身后朝着安检的区域走去。
出境检查也好,安检也罢,都已经是正式启动的登机流程。这些区域,是一个个长长的、与机场的公共区域分隔开的走道。霍启年若是再晚到一会儿,连苏允白的身影都看不到。
霍启年对这一套流程十分熟悉,一看苏允白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拐口,不由得大急。
他沉声叫人:“允白!苏允白!”
出境检查虽然还不至于严肃到禁止交流的地步,但到底是正经的流程,鲜少有人高声说话。霍启年这一声声地喊,可谓是明目张胆极了。
他一喊,排队等过流程的旅客们纷纷转头看他,甚至包括部分排在苏允白前方的人。
这谁啊,这么嚣张?
苏允白又是谁?
苏允白的脚步都顿了下。
她也没指望过真能从头到尾瞒着霍启年。事实上,能瞒到现在她已经觉得是意外之喜了。她也并不觉得她真想走的话,霍启年能把她怎么样,不过是不想节外生枝,浪费多余的精力罢了。
此刻她已经排在了过安检的路上,过了安检就是候机区,回不了头了。
她也没想回头。
苏允白脚步微顿,没理会,继续跟着大部队往前走。
霍启年看得分明,几乎是惊怒交加地吼:“苏允白!你敢走!”
他气得眼睛都红了。
安检重地,哪能真由霍启年大声喧哗?
很快就有机场的安保人员上前询问。
霍启年西装革履,自身的派头还挺唬人。此刻他虽然气急败坏,但精神状态看上去很正常,并不是那种会直接构成安全威胁的,所以机场的安保人员态度还挺礼貌。
霍启年眼睁睁看着苏允白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口,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等看不见人了,他才深吸口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道:“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没事,就是找个人……放心,我是遵纪守法的公民,不会乱来。”
等打发走了过分关心他精神状态的安保人员,霍启年立刻打电话找人。
过安检是一件严肃的事,但以霍总的名义进去找个人,不过分吧?
实在不行,安排两个安保跟着他他也认了!
身后喊人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看热闹的排队旅客们很快恢复了正常。短暂的骚乱似乎就这么简单地平息了。
苏允白下意识松了口气。
她跟在大部队身后过了安检,再走过一段长长的走道,就到了机场的免税区。
免税区占地面积不小。楼上楼下,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过道两侧,对开了一家家商铺,商品琳琅满目。
苏允白身前身后的旅客们都兴冲冲地四散进免税区里。
离飞机起飞还有近两个小时,但苏允白并没有逛街的兴致。她看了看机票上印的登机口信息,慢悠悠地朝着目的地走去,一路走马观花,也没细看。
机场很大,苏允白花了十来分钟才走到登机口的区域。
登机口前是一排排座椅,与登机口相对的位置则是一个个服务功能区。苏允白一眼看见了功能区入口处的饮水机,下意识朝那边走去。
身后似乎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苏允白往旁边让了让。紧接着,有一股力道忽然从她身后攫住了她的胳膊。
苏允白惊了下,下意识回头,看见的是气喘吁吁的霍启年。他紧紧盯着苏允白,眼神里的光有点摄人。
苏允白呼吸微顿,“你怎么在这里?”
紧跟霍启年身后的人听了这话,神情微微放松。
看来真是熟人。
他也没打扰人,悄悄地隐了。
霍启年看了看人来人往的周遭,深深吸气,拉住苏允白的胳膊:“你跟我来。”
他说得霸道,可拉人的力道却轻微。
候机区坐着的人里,有人沉迷于电子产品,但有人正坐得无聊。这些人里,好多人的眼睛正如探照灯似的看着他们。
也不怪人看热闹,这一对实在吸引人眼球。
苏允白眉头微皱,“你先放手,我自己走。”
霍启年怎么可能放手?
他面无表情,“你要是跑了怎么办?你现在就想跑!”
苏允白一噎。
霍启年手里的力道加重,拉着苏允白往一旁一个无人的登机区域走。
两人远离人群,停在玻璃墙内。一墙之隔,一架架飞机正停着。再往远处就是机场的跑道,不时有飞机自跑道上起起落落。
霍启年就站在这飞机起落的大背景下看苏允白,眼神沉沉。
此刻的霍启年,就像是一只被硬生生困住了的猛兽一样。苏允白都能感受到他体内蓬勃的如山火一般被压抑着的情绪。
她甚至以为他都要暴怒地开口质问她了——别怀疑,这就是霍启年能干出来的事。
可那种怒气又被他一点点地压了回去,最终剩下的,只有沉重的萧瑟感。
他又像是一只受了伤的、被困住了的猛兽了。
这只受伤的困兽问她:“为什么要走?”
声音嘶哑,语气沉重。
苏允白沉默了下,“这是我的职业规划……”
霍启年没说信还是不信。
与苏允白交流时,最忌跟着她的节奏走。而这一点,霍启年虽然还没清晰地意识到,但已经本能地这么做了——
他深吸口气,“这些年……是我错了,对不起。”
此刻最重要的,根本就不是她为何要走,而是该如何才能把她留下来。
霍启年……道歉了?
苏允白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下意识抬头看他。
霍启年道:“我骄傲自大、蛮横无理、目中无人……我习惯于辜负你的心意,纵容身边的人欺负你,看不见你的付出……
“这些我都认。我知道我做错了很多事……我会改。”
他闭了闭眼,眼睫颤颤,神情显得有些狼狈,显然是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难以启齿:“我都会改的。你别走,就只是别走……行不行?”
苏允白怔住了。
玻璃墙外阳光明媚,玻璃墙内光线大亮。霍启年就站在这明晃晃的光线下垂头看她,眉头微皱,眼神深深,唇角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苏允白的眼神几步是不受控地落在他鼻侧的那一点极淡的痣上,心里的情绪一时复杂难言。
她道:“霍启年,你没必要的。”
霍启年却像是一下子打开了自己情绪的闸口,很多他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说的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说了出来:“你当初问我,我跟你之间的开始,到底是不是因为方家……
“时至今日,我依然不敢肯定地跟你说不是。可那不是因为我问心有愧,而是因为我……怕了。
“我不瞒你,我看得清自己的心,可我不能百分百地辨清自己的心。我说的辨清,不是指结果,结果我很清楚,我指的是动机。
“倘若跟你在一起这个决定的动机能被细分,我不敢去赌,这其中有没有哪怕是百分之一的可能是因为方家。
“倘若就是因为方家小姐的蛮横无理、恋爱脑、作天作地……倘若就是因为这些,我才会因此更加欣赏你的冷静理智,你的从来不会不顾全大局呢?
“这算不算是因为方家?
“允白,我真的分不清。我也是个普通人,我也会受自身的经历影响。我不敢保证我此后的选择、喜怒,没有一丝一毫是受了前情的影响,我不敢保证。
“所以我才恼羞成怒。归根结底,我是怕了。我怕你的‘誓言’会应验。你太狠了!
“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作出违背本心回答之人,这辈子长命百岁,却孤独终老,众叛亲离,一事无成’……”
他脸上的痛苦之色一闪而逝,“我怕一语成谶。我敬重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忌惮它们。我不敢拿自己的感情去试验它。你懂吗?”
爱之则重之,在霍启年这里,有些东西是怎么小心翼翼都不为过的。
他不敢去赌那个万一。
可笑的是,他从来都看不清自己的心,或者说,他一直羞耻于承认自己的心。
霍启年继续道:“允白,我是个脾气又臭又硬的人。倘若真迫于方家的压力而去找个挡箭牌,那与认输有什么差别?
“我霍启年的脾气,宁肯站着死,不会跪着活!尤其因为这种事,我更不可能认输了,更别提还是被按着头认输。
“我的脊梁骨还没那么软。我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个方家而决定走入一段婚姻?这与卖身有什么区别?别把我想得这么不值钱,也别把我的骄傲和自尊想得这么廉价……”
他看着苏允白,“我不愿意的事,没人能逼我。从一开始,就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乐意了,所以才有后来的事。你明白吗?”
第79章
我曾经爱过你,但那也是……
霍启年的眼神紧紧地盯住苏允白。
他就像是个等待被肯定、被检阅的孩子,
神色竟然显而易见地有些紧张。
苏允白的心微微颤了下。
她问他:“这些话,你之前怎么不说呢?”
霍启年以为她不信他的话,真有些着急,
“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只是……”
“我信你的话。”苏允白道,“其实我可能也知道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她看着他,
眼神又落在他鼻侧的那颗痣上,“谭老师都告诉我了,
你小时候的事,
你跟霍董的事,
这颗痣的事……”
霍启年神色一僵,
脸上的狼狈之色一闪而逝。
苏允白心内怅然一叹。
瞧,
他不会乐意她知道的。
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告诉她这些事。
他们的性格其实很像,都是愿意分享荣耀,
却未必愿意分享狼狈的人。
可他们还是不一样的。
她是想着让他主动问及她的不堪。只要他愿意问,她就愿意分享。可他却从来都不问。他既然不问,
她又怎么可能主动说呢?未免有摇尾乞怜之嫌疑。
他是苦心孤诣地想要藏起这些过往不看。也未必就是对她不坦诚,而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可能连他自己也一并不坦诚了。
苏允白叹道:“启年,
我愿意相信你的话,
我也愿意相信,你是真的想挽回。”
霍启年眼神一亮。
苏允白又道:“可我已经没有勇气回头了。”
霍启年一怔。
苏允白道:“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自己做人非常失败。”
她不像他有那么强大的神经,
一贯坚持自我,
哪怕备受批评,
也觉得错的是别人而不是他自己。
她不行,她会自我怀疑。
A市商圈的人其实不少,可这些年来,除了一个徐家,
她鲜少收获很明显的善意。大多数人即便不传她的流言,也是隔岸观火居多。那些从头到尾都没掺和进来的,反倒是对她不错的了。
一个人如此,苏允白能毫不客气地表示不屑;两人如此,苏允白还能继续坚持不是她的问题……
可倘若是十个人,二十个人呢?
她也是普通人,她怎么可能不自我怀疑?
——真是我的错吗?我真的有这样不讨喜吗?
苏允白道:“我以为我很差劲,做人很失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所以才处处让人指指点点……”
霍启年下意识反驳:“不是的。”
苏允白笑了下,“我当然知道不是的。我后来就知道了,你们这个圈子其实很排外,本就不容易接纳外人,更别说还有一个霍曼英在不遗余力地抹黑我……
“我后来就什么都明白了,可那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事。身处其中的煎熬和自我怀疑,我至今想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没有人喜欢在一个全是□□的环境里生活。我的情绪一直是灰色的,你懂吗?
“可我本可以过阳光灿烂的生活。我现在就在过这样的生活。我好不容易从那种自我怀疑里走出来,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再重新跳坑呢?”
霍启年心痛难忍。
他苦涩道:“是我不好。是我的态度影响了他们……”他深吸口气,“但我能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苏允白扯了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霍启年心里漫上一股沉重无力感。他一贯不信言语的力量,可此刻,他却十分祈求苏允白能相信他的肺腑之言:“允白,你相信我!”
苏允白想了想,道:“爱情其实能让人奋不顾身,能让人有情饮水饱,能让人无视现实中的那些不好的东西……当然也包括忍受那些负面的声音。”
霍启年闻言,神色里不自觉又带上了点期待,可这期待里又含了点慌张。
她是在铺垫什么吧?
苏允白果然只是在铺垫。
她继续道:“可我现在已经忍受不了这样的负面声音了,我连忍都不想忍。启年,你那么聪明,肯定能知道为什么的,对不对?”
霍启年咬着牙,“我不知道。”
苏允白问他:“那我换个角度。霍董小时候对不起你,我相信他后来肯定后悔了。他肯定也想补偿你,启年,你愿意接受霍董的补偿吗?”
霍启年脸色微变。
他若是愿意接受霍董的补偿,他们父子的关系,又何至于是今日的模样?
他下意识道:“允白,这不一样。我早已经过了渴求父爱的年龄了……”
苏允白的声音轻轻的,像是风一吹就会散:“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她道:“我小时候喜欢吃糖,看动画片,玩泡泡水……可我后来就不喜欢。说是喜新厌旧也好,说是长大了也罢,你不得不承认,人在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想法和爱好。
“我曾经很迷恋你,迷恋到甚至愿意为你放弃尊严、放弃工作、放弃个性……你简直就是我的白月光。
“可这世上的任何东西都有保质期,感情和等待也一样。启年,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我现在已经不……”
霍启年几乎是慌张地捂住了苏允白的嘴。
他声色俱厉:“我不信!你就是为了让我死心,我不会信的……”
怎么可能呢?他们才离婚一年,她就再也不喜欢他了?
他不信!
霍启年道:“你只是被我气得太狠了,对我太失望了,才会觉得身心俱疲,才会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不是?”
他急切地看着苏允白,似是想从她看他的眼神里求证些什么。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握住了苏允白的手,往自己的眉骨上放,“你不是一直想摸摸它吗?你摸啊。
“你看着我的眼睛,允白……我不相信。”
苏允白的手贴在霍启年的眉骨上,却一直没有动。
手心下的这方寸之地,温热,绷紧,骨感十足,带着一种永不迷茫的力量感。可现在,它的主人正在以一种迷茫又惶恐的眼神看着她,竟然显得有些可怜。
苏允白轻声道:“所以,你其实一直就知道。”
知道她的小心翼翼,知道她的蠢蠢欲动,知道她酸涩又强撑着的那些小心思……
也是,他怎么能不知道呢?他一贯识人心。
他只是吝啬于给她回应罢了。等她过了那种期待的阶段,他又想要回头了。
可太迟了!她已经没有那个时间,更没有那个精力去折腾了。二十多岁的年纪,她还能为爱情目眩神迷,而如今她已经走到了二十多岁的尾声,所渴求的,已经是另外一些东西了。
霍启年看着苏允白的眼睛。
那双又清又独的眼睛里映着他的影子,仿佛满心满眼都是他。可它的主人的情绪却掩藏在更深更沉的地方,仿佛是隔了一层弥天大雾,到他眼前的,只余一种凉薄的冷温。
霍启年抓着苏允白的手不自觉用力,“我以前太忽视你了,我不知道该如何跟你相处……没人教我这些。我会去学的,我会学得很快的……”
苏允白叹道:“启年,爱一个人是不需要学的,这是你身体里固有的东西,你还需要学,就说明……”
或者是不够爱,或者是习惯于仗着她的爱有恃无恐。
但无所谓了,她已经不在意了。
苏允白道:“启年,你放手吧,不值得的。付出的时间和精力都是沉重的成本,越是不甘心,越会执迷不悟……”
一年前的她就是如此,上了瘾一样,毫无道理可言。
苏允白继续道:“你现在就像是一个上了赌桌却执着于要赢的赌徒,你只是上头了,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别那么笃定。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想法?”霍启年声音沙哑。
苏允白道:“可在我看来,你就是没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我并没有那么重要,至少对于你而言是如此。
“我们已经离婚一年了。你看,离了彼此,我们依然过得挺好。”
“我过得不好,我不会放手的。”霍启年的眼神格外执拗。
苏允白却让这话逗笑了,“你拿什么不放手呢?启年,我就要走了。这一去归程不定,也许根本就没有归程。你在这里是花天酒地也好,是辗转反侧也罢,我都不会知道了。
“我也不想知道了。我曾经爱过你,但那也是曾经的事了。你若还感念我曾经的付出,就请站在我的角度,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也不要再是这样一副被辜负,被伤了心的模样了。没有必要的,我还是更习惯于你曾经的样子。骄傲张扬,不可一世。
“希望你能永远这样骄傲下去,一一去实现你所有的抱负跟梦想。
“我没在说反话,我是真心的。”
她笑了下,笑容里带上暖意,仿佛真是老友告别,温情脉脉。
霍启年的心却被冻得直颤。
他抓着苏允白的手,死活不想放开。可没有用的,时间是世上最公平的东西,从不为任何人停留。登机口的提示如期响起,他目光所及的那个人,终于耐心告罄,以冷静的口吻叫了安保人员。
他被毫不客气地拦了起来,而她却挺直了背朝着登机口走去,一步一步,从容极了。
她还是那个苏允白,从来不习惯回头。
飞机划过天际,带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霍启年的心也跟着空了。
苏允白临别前堪称祝福的话,句句真心,可却仿佛是一种诅咒,在她离开的当天就在霍启年身上发作了。
他一点也不骄傲,而只能窝在莲山一楼的书房里烂醉如泥,狼狈得像是一条受了伤的丧家犬。
人生一场大醉,醒来万事成空。可梦里却什么都有——他们相亲相爱,他们心心相印。
他们没有吵架,没有离婚,没有隔着那么多遥不可及的遗憾和错误……
他们永不分离。
第80章
他终于活成了狼狈可怜的……
往事就像是一盘旧磁带,
那些一直被霍启年忽略的细节,在他的理智昏昏沉沉之时,终于气势汹汹地出现,
并在他的认知里反反复复地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