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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檀祁说,女朋友,准备回去跟她求婚。

    他端起酒杯掩饰僵硬的脸色,连假以辞色的力气都使不出来了,就说了两个字,挺好。

    没有比这更沉重的打击,即便如此,仍抱有一线希望。必须见她一面,问清楚来龙去脉,问她愿不愿意再给他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虽然对檀祁不公平,但他管不了什么朋友伦理了。只要没结婚,就力争到底。

    在听闻他准备新的投资并购项目时,极力向他提供法律建议,一心要促成合作。

    跟檀祁谈好,就通知父亲拉到一笔大业务。父亲当然开心,觉得他差不多成气候了,能回国了。

    找到奚涓才是他重整旗鼓的原因。

    在他看来,只有重新赢回奚涓的爱,他才能得到救赎,重建尊严,不会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如今坐在奚仲恺的墓前,他牵起她的手问:“这些年你怎么过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别再对我隐瞒,好吗?”

    5

    年少时的旧愁

    她没抽开手,仍由他牵着,跟他事无巨细地讲完父亲的遭遇,以及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只是省去了跟檀祁相遇相识的过程。这过程经不起推敲,聪明人一听就能听出她那上不得台面的心思。更何况修泉,她可不要毁掉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

    她垂下头说:“那时我太年轻了,没有足够的智慧应对。爸爸去世后,我崩溃了,到处申诉,没一个人理。”

    “你那时为什么不跟我说?”

    “跟你说有什么用,把你拉下水吗?”

    他一时语塞,也许那时的自己对她来说是石头,不是救生圈。

    “都以为我疯了,连你爸妈也这么想。只有我坚信,爸爸是含冤而死,被人陷害。”

    他怔住,“怎么回事?”

    “算了,不想提了,你爸妈都不信,我不指望你信。”

    他攥紧她的手,“你有相信过我吗?你不给我任何机会,就宣告我不合格,不配帮你。你有想过对我公平吗?我要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我愿意为你掏心掏肺地付出。”

    她沉默良久,叹了一声才开口,“爸爸被指控时,私底下跟我谈过一次话,他怀疑有人篡改了试验报告。但团队人多,他没法肯定是谁。他当时告诉我正在收集证据,可以一举翻案。可是没多久爸爸就自杀了,他在实验室服了氰化钠,还在电脑里留了封遗书,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患者之类的陈腔滥调。”

    她越说越激动,眼眶都红了,“我根本不相信父亲会自杀,可找不到证据......连你爸也没办法,不愿意帮我申诉。”

    他揽过她的肩,她也顺势靠向他。

    于情于理,他理解她,也理解父亲。奚叔自杀了,她没有证据,仅凭一面之词,不可能翻案。父母也许是想让她重新振作起来,不要沉湎于毫无根据的仇恨中。

    他说:“我爸妈找过你,我也找过你。”

    “有什么用,我要的是支持,不是你们的安慰。如果当时肯帮我调查申诉,早就可以还父亲清白。”

    他发现她根本没走出来,斟酌着问:“现在呢?还想申诉?”

    她斩钉截铁地答,当然。

    “可以提交再审申请,但必须有新证据,不然根本没法让法院重审。”

    她冷笑一声,“我当然知道,你还记得张海东吗?我爸研究团队的副主任。”

    她讲起来龙去脉。

    还清那五百多万的债回学校复读后,她找过张海东。那时她有了更详细的翻案计划,想要找张海东帮忙。

    没想到张海东也成立了生物技术公司,研发针对Ⅱ期糖尿病的药物,跟奚仲凯的研究方向一致。

    当年奚仲恺和团队通过高通量筛选技术,发现了一种新型化合物,能够有效调节胰岛素分泌和敏感性,以此定下研发方向。目标是研发出能够高效控制血糖,副作用小,并且依从性高的药物。

    一旦研发成功并顺利上市,将名利双收,获得巨大成就。但奚仲凯本身并不为了这些,他抱着纯粹的理想主义,想要填补国内糖尿病药物的空缺,让患者不再依赖昂贵的进口药。

    即使他有好心,也抵不过有人被巨大的利益蚕食了良心。

    她想起几年前,张海东将研究资料还给她,说什么立不了项,拉不到投资。原来全是鬼话,她惊觉自己上了当。

    张海东在学术期刊发表了多篇关于针对糖尿病的新型药物研究论文,逐渐在学术界建立了声誉,这几年一度是中科院院士的热门候选人。

    可这些论文她早读过,在父亲的私人笔记里读过。

    当然张海东并没有直接引用,而是经过重新包装,巧妙地窃取父亲的成果。

    竟然还换了个名头继续父亲的研究。

    简直罪不可恕,她气得发疯,前因后果一想,便怀疑起张海东。

    但张海东似乎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觉得她一介孤女构不成威胁,一味敷衍,表面应酬。

    那时她已经学会隐藏心机,如果冲动去找他对峙,恐怕更难获得证据,只好先读书,再做打算。

    “我已经给张海东的公司投了简历,等进了他的科研团队,我才能慢慢想对策,找证据。”

    “怕是他根本不会让你进公司。”

    “我知道有这个可能。所以我前几年为了跟他拉近关系,每到他生日,节假日,都忍着恶心祝贺他,给他送礼,假装自己根本没看出来他偷了爸爸的成果。他表面应酬我,再也不提从前要帮我的话,甚至不解释他怎么会有钱开公司。这人无耻到极点,道貌岸然,我简直恨不得他死!”

    他有些惊讶于她的变化,奚涓不再懵懂天真,内里涌现出可怕的力量,让她变得怨气深重。他知道这力量来源于仇恨,免不了难过,忍不住去怜惜她。

    他想起奚叔曾经的嘱托,问他是否能给她幸福。

    他当然想,可显然没做到。

    怎么才能让她重拾幸福?只有帮她完成复仇计划。他不能说百分百相信张海东是凶手,但想着在这个过程中,总能让她回心转意,替她疗伤治愈。

    他说:“你别一个人抗,别去冒险,我可以帮你。”

    “你怎么帮我?你爸会同意?他当时已经放弃了。”

    “不管他同不同意,这么多年过去,你还认为我派不上用场?”

    她看着他,终于忍不住落了泪,说了声谢谢。

    “他知道吗?”

    奚涓知道他在说檀祁,她老实交代:“他只知道我家里出了事,父母都没了。其实一查就能查到新闻,他一定查过,但也没说什么,帮我还了债。我很感激他,不敢要求其他。”

    “除了感激,你爱他吗?”

    她不吭声,他不依不挠,“你是因为感激而嫁?”

    她还是不吭声。

    “你不说话,那我就默认你不是因为爱。我给你钱,你把那五百万还给他,再考虑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她凄然一笑, “搞得跟赎身钱一样,然后呢,换成感激你?”

    他皱起眉,有些焦急地解释,“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一起长大,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心意?我对你好,不是求你回报,只是因为爱你。”

    她内心有些震撼,想起从前的情意,不免唏嘘。她那时也很爱他,可时过境迁,他们之间早就不纯粹。

    她警告自己不要心软,要不前功尽弃。推远一点,但不能太远,

    “我不想陷入不必要的争端中,至少让我为爸爸翻了案再考虑。”

    修泉也不敢再强迫,怕她再次远离他。他说:“我不逼你现在决定。你只要记住,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会一直等你。”

    她没再说话,极其自然地靠在他肩上,就这样默默坐着。

    闻到熟悉的味道,自然而然想起第一次靠在他肩上的情景,那时却是另一番心境。

    那时她高一,他高三。他们上同一所高中,她已经开始喜欢他。但那种喜欢是对“成熟气质”的崇拜,是从小到大她对他呵护有加的自然回馈。

    高一时,她刚经历母亲去世,整天郁郁寡欢。而父亲处理完母亲的身后事,立刻投入工作,连家都不回了,这更让她难以接受。

    她打电话给父亲,助理接的电话,说奚教授在实验室待了半个月,除了吃饭上厕所,谁也不理。

    她只得去实验室找,奚仲恺憔悴得不成样,又瘦又邋遢,顶着一头花白的乱发,眼袋发青。她忍住鼻酸叫了声爸爸。

    奚仲恺刚一见着她,楞了愣,仿佛是才想起自己有个女儿,竟然还问,你怎么来了?

    奚涓心里有些气,气他在母亲刚走没多久就工作。她只是想得到父亲的安慰,跟父亲一起凭吊母亲,可他心里只有工作。

    她没好气地说,你半个多月不回家,谁给我做饭?

    奚仲恺皱着眉想了半天,最后摆摆手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找人照顾你。

    她头也不回,愤然而去。

    所谓的找人照顾,是让她一日三餐去修叔叔家吃。她赌气不去,没两天修泉找上门了,亲自接她回家吃饭。这之后他天天接送,甚至在山地车后面加了个座,管接管送,直接送回家吃饭。

    有修泉无微不至的照顾,奚仲恺更不回家了,心无旁骛地忙他的事业。

    奚涓也不想回家了,不想面对空无一人的家,洞穴一样,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走秒的声音。从前她和妈妈会依偎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边看一边说笑,可现在只剩她一人,没人跟她说话,便觉得没人再爱她。家里变得比任何地方都冷,当然,最令她心冷的是父亲的漠视。

    正好有段时间修泉参加竞赛,要去外地集训。没法天天监督照顾,只能打电话,她却越来越敷衍。

    她开始交一些不同年级,不同班的朋友,都是爱玩的,带着她去奶茶店,桌球店混时间。期间还跟修泉的母亲曾雯撒谎,说去朋友家吃饭,他们也真信。

    这让她在学校里更受欢迎。从前男生只有暗恋的份,觉得她成绩好,自尊自重,是天山雪莲,高不可攀。现在她落了地,一些男生心思便活络了,俗话说爱玩的女人好上手,纷纷送情书巧克力表白。

    等修泉回来,她俨然已经成了“交际花”。刻意躲着他,一整天都见不着人。去班里找,早走了。

    那天她被一群朋友簇拥着走出校门。修泉守株待兔,终于逮着狡猾的兔子,立刻叫住她。

    他声音太严厉,神情冷峻,唬得他们同时站住。一个个都是刚上高一的小鸡仔,对高年级的人有天然敬畏,更何况还是在开学典礼致辞的学生代表。

    他走到跟前,问她去哪儿。她说同学过生日。他问谁的生日。她拉过一位戴眼镜的瘦小男生,挽着他的胳膊,说,我男朋友的。

    修泉险些气笑了,小男生跟她一样高,清秀瘦弱得像一对姐妹。而小男生此刻兜脸彻腮涨得通红,耳朵都烫熟了。

    他说,你不自爱没关系,别玩弄别人的感情。

    这下换她脸红,又羞又恼。从小到大修泉没说过她一句重话。她也知道自己随便拉个人认关系,非常不像话。

    但有些时候,人犯了错,不会立刻检讨自己,只有被揭穿的羞恼。

    她对他吼,关你什么事,我爸都不管我。

    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他也愣住,再也说不出苛责的话。

    她觉得异常难堪,在泪水没流下来之前,逃离了他们。

    6

    年少时的旧愁

    修泉在家属院的露天篮球场找到她。

    她垂着头坐在看台台阶上,膝盖破了皮,新鲜出炉的擦伤。

    他走过去问,摔了?她没答,他又问,哭了?还是不理。他说,回家吧,我给你擦药。她说,不要你管。他温柔地说,怎么能不管。

    一滴泪砸在腿上,溅起小小细细的水花。

    她说,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也不喜欢那样的爸爸。

    他说肩膀借你靠。她就真靠上去了,继续说,也不喜欢你凶我。

    这时,奚仲恺气喘吁吁地跑过篮球场,往家里跑去。

    她第一次看见父亲这么狼狈,眼镜都跑歪了也不知道扶一下。她喃喃问道,他怎么回来了?

    修泉说,我刚给奚叔叔打电话,说你一直没去学校,把自己关在家里,不知道要干什么。

    她低下头抹眼泪,嘟哝着说,之前不闻不问,这时候知道关心了。

    他牵起她的手,“走吧,回去好好质问他。”

    她一回家,就见奚仲恺坐在沙发上,两肘撑着腿,捧着头,筋疲力尽的模样。

    他抬头时,奚涓看见他眼里有泪光,她忽然不气了,不自觉心酸起来。

    她站着那儿不说话,奚仲恺站起身,两手插进兜里,局促地说:“你要听话,不要让我担心。”

    她憋起泪,换上倔强的表情, “你放心,不会再耽误你工作了。”

    奚仲恺一时语塞,知道这段时间只顾自己,完全疏忽了女儿的感受。他没法跟别人说,埋头工作只是为了逃避妻子离世的痛苦。他害怕回家,害怕面对女儿,只是因为这些会让他不由自主沉浸于对亡妻的思念与愧疚中。一想起之澜,他就会不停自责,无法原谅自己埋头搞科研,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样就能让家人更幸福,而疏忽了妻子更需要他陪在身边。

    他从小就是书呆子,不通人事,不知变通,一路走来,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是赵之澜补全了他的缺陷,完整了他的人生。

    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无能,没了妻子就成了废物,连女儿都比不上。

    他羞愧不已,叹口气说:“涓涓,原谅爸爸,爸爸也有懦弱的时候,也有不想面对现实的时候。再给爸爸一次改过的机会,我再也不这样了。”

    奚涓那时才明白,撑着这个家的从来不是爸爸,是妈妈。

    两父女抱头痛哭,互诉衷肠,重归于好。等他们恢复正常,都有些不好意思,特别是面对看完全场的修泉。

    修泉倒很体贴,意识到这点,准备走。奚涓说,我送你。

    就在隔壁楼,也没什么好送的,但奚涓想单独谢谢他。他们走到楼下,她不仅感谢他,还让他不要把今天的事往外说,怪丢人的。

    他笑起来,揶揄她,你也知道丢人,平白无故拉着别人叫男朋友。

    她越发不好意思,低头去甩松开的鞋带,轻声说,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我会跟别人道歉,你别操心。

    说完转身就走,他拉住她,蹲下身帮她系好鞋带,抬起头问,既然想谈恋爱,要不要考虑下我。

    他们自然而然在一起,就连第一次接吻也是水到渠成。

    高中毕业的暑假,他们一起去爬山,她还没爬到山腰就累了,嚷着要休息。

    他们肩并肩坐在一颗香樟树下,风徐徐吹来,叶子簌簌作响,阳光透过缝隙,斑驳地映着他们年轻的脸庞。

    林间传来鸟儿清脆婉转的叫声。她第一次听见这么悦耳的鸟鸣,在那儿感慨半天,说什么终于明白夜莺的魅力,想养一只每天听它唱歌。

    修泉笑起来,他天生就内敛沉静,话不多,老成持重得让她小时候一直拿他当长辈看待。而她说话总是孩子气,但不论她说什么,他每一次都会认真回应。

    他说,只是因为在大自然中,鸟鸣才格外动听。

    她觉得今天特别美满,考上了理想的大学,跟喜欢的人静静坐着,无限安稳自在。又说,真希望今天一直不会结束,不会被我们遗忘。

    他说,还有个办法能让今天永远被铭记。她问是什么,他低下头吻了她。他们在那里第一次接吻,真是永生难忘。

    他陪她度过了或好或坏的时光,都值得铭记于心,可他们早就回不去了。

    面对父母的墓,她只剩下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惘然之感。

    这时他拉住她的手,问她想什么。她说:“什么时候跟修叔叔和曾姨吃顿饭,我很久没见过他们了,想跟他们赔不是。”

    修泉轻笑:“好,我安排。”

    他开车送她回去,她没让他送到家门口。他知道原因,也不强求。

    奚涓目送车子开走,升起一股厌恶情绪。不是厌恶修泉,是厌恶自己接下来不得不做的事。

    她一直没想好怎么去接近修国凛,他们刻意避着她,存心要跟她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好了,修泉回来,现成的梯子递到她眼前,她忍不住要利用。

    她还藏着事没告诉他。

    在父亲被判定自杀后,她声泪俱下地恳求过修国凛,请他帮忙上诉。

    修国凛当时安抚她,让她放心,正在收集证据。可经过漫长的等待,她等来的诉讼结论依然是自杀,而父亲名声更不好听,成了畏罪自杀。

    虽然法院不再追究个人刑事责任,但民事赔偿责任一样不少。

    她再次去找修国凛,没找着人,曾雯告诉她出国办事了。

    她呆坐良久,曾雯也不说话,自顾自端起茶杯喝。她模模糊糊感到曾雯的态度变得冷淡,惴惴不安地问:“曾姨,能给修叔叔打电话吗?”

    曾雯放下茶杯,叹了口气,“涓涓,你修叔叔不好意思说,我就替他说。这案子,他已经尽全力了。他刚进红圈所,为了给你爸爸辩护,你知道这期间他推了多少客户吗?其他几个合伙人非常不看好,这案子风险大,败诉了影响他的声誉。但他力排众议接了,也知道你们家困难,后续一分钱没收。”

    她一面点头,一面落泪,羞臊不已。他们确实帮了太多,她也一直厚着脸皮在搅扰他们。

    曾雯又说:“你要面对现实,把该赔的赔了,跟家属好好道歉,争取获得原谅。这样也算给你爸爸积福报了。”

    她愕然抬起头,“曾姨,爸爸真的是无辜的,你们认识这么久,难道还不了解他?”

    曾雯苦口婆心地劝:“不是我信不信的事,证据摆在面前,法院该怎么判就怎么来。我们跟你爸妈是朋友才帮到现在,说句不好听的,这就是吃力不讨好的活。”

    她明白了,现在她是他们亟待甩掉的包袱。已经说到这份上,她再祈求帮助,就是不识好歹。

    她保住最后的体面,起身告辞,木讷地往门外走。

    曾雯追出来,塞给她一张卡,“这是阿姨的一点心意,密码

    里面有五十万,你拿去应急,再多的阿姨也帮不了了。另外还有件事,修泉不会回国了,这次他爸就是去西雅图谈分公司的事,准备让他常驻那儿。你是好孩子,应该懂得分寸,别去找他,他帮不了你。”

    曾雯拍了拍她的背,“涓涓,我们能帮的都帮了,你体谅一下我们。”

    她捏着卡,往来时的路走,一时不知去哪儿。回家吧,可家在哪里?房子已经成了法拍房,家不成家,她成了借住的人。

    失魂落魄地走到夜幕降临,初夏时节,她走出一身汗,体恤黏在背上,手里的卡捏得汗湿。她浑然未觉,走到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站在十字路口前,木然地看着一簇簇人群擦身而过。

    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擦身而过。不论是笑着,还是漠然,都是安稳的,有归属的,轻松的模样。他们都知道哪条路是通往家的路,而她一无所知,只知道世间所有的热闹都与她无关,所有人都抛弃了她。

    等走到家属大院,家属楼是六层小高楼,没有电梯,她一步一挪,缓缓攀登楼梯。走了四个多小时路,腿忍不住颤抖,一个趔趄,她跌坐在台阶上。

    手心骤然疼痛,她才意识到因为握得太紧,那张卡都要崁到肉里去了。摊开手一看,长长的红痕横亘在整个掌心上,像连绵不绝的生命线。

    她知道这五十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仁至义尽,切勿再扰。

    她明白,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他们已经雪中送炭,而自己往后又不能为他们锦上添花,还敢苛责什么呢?她要是敢苛责,真就算忘恩负义了。

    从里到外没一处不痛,她埋进膝盖里,哭得肝肠寸断。

    那一刻,她下定决心,不论舍弃什么,她穷尽所有也要为父亲翻案正名。

    本来以为这五十万能供她念完书,可追债的人一来,奉上几百万的借贷合同,她又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她想要接近修国凛,是因为怀疑张海东后,她也怀疑起修国凛。她怀疑父亲自杀后,修国凛被张海东收买或者威胁,才潦草结案。

    但这一点很站不住脚,就如张海东所说,他只是个搞科研的,哪来钱收买大律师。况且这是犯罪,修国凛怎么可能甘愿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做这样的事?他可不缺钱。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因为父亲已死,修国凛也就不想管了,认为继续上诉没有意义。一直拖延上诉时间,默认自杀事实,配合检察院结案。

    那他大可以说清楚,何必避而不见。大概是为了让她认命,为了切断她与修泉的联系。

    她悔不当初,那时她太年轻,全心全意相信修国凛,交给他去处理。等反应过来,早就失去了机会。

    她不甘心,一心想得到修国凛当时的调查卷宗和工作记录。想知道他在当初诉讼过程中,是否为了结案而不作为。甚至还心存侥幸,也许还能找到一些被忽略的证据或细节。

    可这简直难于登天,他们根本不愿再跟她扯上关系。以至于后来都不抱希望了,但修泉从天而降。

    所以,她想让修泉帮助她重审案子。

    她的考量是,作为修国凛的儿子,修泉可以更方便地获取信息,帮助她接触修国凛。

    这一步是险棋,可能会招致他们反感,甚至伤害修泉的感情,从而失去他的支持。

    但管不着了,她满心都想着如何致张海东于死地。

    要一层一层刮下他的皮,一寸寸割掉他的肉,再挫骨扬灰,以此消解她深入骨髓的仇恨。

    7

    初次交锋

    简历投出一个月,她没收到任何信息,知道自己被刷下来了。

    不禁冷笑,连面试机会都不给她,张海东大概真做贼心虚,明明自己是最会运营关系的人,却一点都不通融她这前上司的女儿。

    她准备亲自去找张海东谈谈。

    早上她特地化了全妆,跟着教学视频卷头发。

    檀祁看她折腾半天,妆都要花了,头发还跟鸡窝似的凌乱,笑着调侃:“你要干什么,找工作还是相亲。”

    她很挫败,做实验都没这么挫败过,卷发棒一扔,起身要去重新洗头洗澡,重新化妆。

    檀祁将她拉进怀里,用指腹擦了擦她的脸颊,说,“远看还像个姑娘,近看就像个媒婆,脸跟猴屁股一样。你这样,不论相亲还是面试,都没市场。”

    她丧着脸,打掉他的手。

    他又问:“一个月了,还没考虑好?”

    她佯嗔:

    “不要烦我,等我找到工作,一开心说不定就答应你了。”

    “你别拿乔,错过我这冤大头,看你还能找谁剥削。”

    “你再催,我就把这戒指卖了,卷钱跑路。”

    她笑着挣脱怀抱,转身去卫生间。

    最后洗干净,又素面朝天,清汤寡水了。

    临走前,檀祁叮嘱她别忘了晚上跟他爸妈吃饭。她愣了愣,问:“可以不去吗?”

    “你明知道不可以,何必问。”

    “你明知道他们不喜欢我,就这么执着于让我去现眼?”

    他说:“别胡说,没不喜欢你。”

    “对,只是看不起我。每回你妈都不给好脸色,搞得好像我用尽手段,扒着你不放。”

    檀祁一面戴手表,一面装模作样地叹气,“早跟她解释过是我扒着你不放。这下更不得了,她觉得你是狐狸精,把我迷得五迷三道。”

    她笑起来,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但就是容易被他逗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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