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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沈涣之的怀中是陌生的味道,但却莫名让我觉得心安,好像,这个怀抱,从很久之前,就已经是我的毕生归宿。

    “沈涣之,我从来,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那晚过后,我每一次握住红缨枪,除了会想到阿哥,也总会想起你。”

    我贴在沈涣之胸前,话声里带上了微微哭腔。

    “你对我说,阿哥的红缨枪,已经用雪洗掉了所有的血迹,只待一个能让它一雪前耻的新主人。沈涣之,你知道吗,是你这句话,让我有勇气拿起了阿哥的红缨枪,让它又再次横扫南境,睥睨千军。”

    沈涣之听了我的话,不由得收紧了手臂,将我抱得更紧,隔着他的白衣,我能听到他一下下的心跳声,仿佛就像那个雪夜,他一步步,落在皑皑白雪上的脚步声。

    “你明明就在我身边,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

    我的话音里夹杂上了一丝委屈,这些年,我过得着实辛苦,但却无怨无悔。只是,每当一人独处时,难免会想,若是当年雪夜遇到的那个少年,能与我并肩同行,我会不会,不那么孤单。

    沈涣之好像听出了我的委屈,他没有说话,但我感觉到,他的嘴唇,轻轻地落在了我的额头上,印下了温暖又湿润的印迹。

    “嫣儿,我一直都在,虽然,你看不到我,但这些年,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我听着他的话,第一觉得心跳乱得没有节拍,心痛来得毫无理由。我的思绪纷乱,但越是乱,往事就越是如潮水般在我的脑海里翻涌起伏。

    八岁的夏日,我被热晕在演武场上,是一个白色的身影将我抱到了阴凉处,温柔又耐心地给我喂水,又在我额头上敷下了冰凉的手帕。

    十二岁那年,我初学弓箭,却始终不得要领,晚霞漫天时,有一个清俊的武官,过来一遍遍地教我拉弓引箭,直到圆月银辉下,我发矢射中了靶心。

    十六岁,我爹亲自来演武场检验我的身手,苦战后,我奋力挥枪打落了我爹的佩剑,却也被剑锋在脸上划出了一道不浅的伤口。而事后,那个皱着眉头给我上药的人,不也正是沈涣之吗!

    这些年来,那些温柔又温暖的人,原来都是他,自始至终,都是沈涣之。连我的小红马,都与他这样亲近,而我,我却……

    他说的没有错,这些年,他一直就在我身边,是我一直沉迷于自己的志向,执着于奔赴沙场,忽视了他所有的存在和付出。而他,只是默默地陪伴,尽他所有为我助力,直到我真的如愿以偿,他才第一次,真的站到了我面前,说要与我执手偕老。

    “沈涣之,那夜你走后,我找了你整整十二年,直到我从南境回来,看着我爹满头的白发,我才劝自己说算了吧,忘了你吧。我爹老了,我不能继续任性,该,该招个夫嫣儿,不要说了,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一直都知道。”

    我听着沈涣之的声音,顿时所有的心防都溃不成军,我很久很久,没有流过眼泪了,这一刻,我却趴在他的怀里,泣不成声。

    “嫣儿,你有你的志向,我又何尝不是呢。我也想如你阿哥一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这十二年,是我们对彼此的成全,若没有这十二年的磨砺和隐忍,我又怎能建功立业,能以羽林中郎将的身份,堂堂正正地走到迎凤楼下,迎娶你为妻呢?”

    我从沈涣之的怀中抬起头,隔着朦胧泪眼,开口问他:

    “那这十二年,你可有像我想你一样,一直惦记着我?”

    沈涣之听了我的话,眼中终于漾起了一层水雾,他的手掌绕上了我的后脑,那张清俊的面庞填满了我的眼眸,我闭上了双眼,感觉他的双唇滚烫,恍惚中,我二人唇齿厮磨,两情缱绻,积年的相思,已于悱恻时喷薄而出,无可遏制。

    迷乱间,我听到沈涣之在我耳畔颤声说道:

    “嫣儿,这十二年,我没有一时一刻能够忘记你。”

    12.

    神兴十六年正月二十五日夜,是我阿哥在府停灵的最后一晚。

    入夜后,侯府的正堂已经没有什么宾客,几个姨娘搀着我爹爹,去后面小憩一会儿。五岁的我,本已被二姨抱去房里睡觉,却在此时偷偷跑下了床,一路,就跑到了阿哥的灵位前。

    我长得矮小,府上的下人们又都在忙碌,未曾有人注意到,我一个人跑了进来。我懵懵懂懂地,看着阿哥的灵位,还有灵位后高大的棺木,有人跟我说过,阿哥就睡在这棺木里,但那时,我还不能完全明白,这种长眠,对我,对临淮侯府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烛光中,我看到阿哥的红缨枪被人放在角落里,看上去那样黯淡,好像蒙上了一层尘埃,我走近了细看,发现那枪上还有斑斑驳驳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深褐色。

    说不上为什么,五岁的我很不喜欢红缨枪这副模样,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费了许多功夫,终于将这红缨枪从后门拖了出来,府中总是有人在走动,我只能走走停停,最终,将阿哥的红缨枪拖到了后门外的一处小巷里。

    那一夜,临淮侯府满是悲伤,满是忙乱,甚至于,我一人走出了侯府,都没人察觉。

    京中已经下了一整日的大雪,月光映着雪光,让夜晚也明亮了一些。我将红缨枪放在雪地里,轻轻用雪擦拭着枪身上的血迹。刚擦了没两下,便看到身后,有人打着灯笼向我走来。

    那人走近了,我才看清,他是个少年,长得瘦瘦高高,约有十岁上下。他看到我时,像是吓了一跳,又皱眉看了看我手中的红缨枪,然后轻声问我叫什么名字。

    “贺兰嫣,我叫贺兰嫣,你呢?”

    少年听了我的问题,只是苦笑一声,并没有回答,他将灯笼放在雪地里,然后在我身旁蹲下,问我在做什么事情。我低头,借着灯光,又抓起一把雪,洗了洗红缨枪上的血迹,边洗边说道:

    “我阿哥的枪脏了,我要帮他洗干净。”

    少年听了我的话,愣了愣,但是没有开口,半晌,他也默默地抓起了一把白雪,帮我一起擦拭着红缨枪上的血迹。我们两个孩子,就这样冒着漫天大雪,在临淮侯府的后巷中,一下下地,擦洗着贺兰氏的红缨神枪。

    两双小小的手,不久就冻得通红。红缨枪上的血迹和尘埃,也一点点消散,唯有那穗迎凤飘扬的红缨,被冻得硬硬邦邦,结成了一团。我哈气暖了暖自己小小的手心,看着红缨枪在烛火下泛出的微弱寒光,突然,就洒落了一地的热泪。

    “你,你知道吗?他们说,阿哥再也回不来了,他们还说,贺兰家再也不会有像阿哥一样的英雄了。”

    少年听了我的话,被冻得通红的鼻尖,突然间变得更红了,他低下头,双手握着红缨枪的枪身,低声说:

    “这世间,本就不会再有像贺兰询一样的少年英豪了……”

    “不!不会的!阿哥不在了,贺兰家还有我,只要我还在,只要红缨枪还在,我就要像阿哥一样保家卫国,保境安民!”

    我有些激动,不由分说就打断了那个少年,少年没有生气,只是睁着一双比兔子还红的眼睛,笑着看向我,那笑容,很苦很苦,像是全世界的蜜糖,都没办法调和。

    “姑娘可知道,这世间,能有一个贺兰询已是不易,更遑论,我们大周,还从未出过一个领兵打仗的女将。”

    “我不怕!万事总有第一个,我阿哥能当大周的第一个少年将军,那我就要做大周的第一个女将!只要南境还在,只要敌军还在,我就是拼命,也要代替阿哥守护家园!”

    五岁的我,在那一夜所说的一切,都好像胡话,甚至话刚出口,我自己都有了一点点心虚。可那少年听后,却只是暗笑着,冲我点了点头。

    他站直了身,仰着头,碗口大小的雪花盘旋而下,落地无声。少年的额头,鼻尖,发梢,都一一沾上了白雪。他目光淡定地直视着血色的天幕,仿佛要一眼洞穿苍穹。

    “……曾祖父,是第一个拜相之人,我凭什么,就不能做第一个挂帅之人。”

    少年的喃喃自语,我没有听全,只是低下头,将红缨枪重新抱起,紧紧地搂在怀中。

    “人人都说,贺兰家的红缨枪是柄神枪,但为什么,这柄枪没能保住阿哥呢。”

    我的泪珠挂在脸上,被风一吹,转眼便皴红了,少年伸手,温柔的替我擦干脸蛋,又低声对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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