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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徐西临刚开始是觉得他好玩,后来从中慢慢地品出一点珍重的滋味来。他时常觉得自己身轻如草,唯有在窦寻这里,才能体会到自己也有沉甸甸的重量。

    第二天,刚考完试的人生物钟还在,高考后第二天,依然是天还没亮,徐西临就在絮絮低语的空调声里醒了,他把自己撑起了一半,才想起这是暑假,“咣当”一下又趴了回去,有点没真实感,他仿佛强迫症检查门锁一样,在脑子里反复跟自己确认了三遍,确准了自己真的不用早起,这才战战兢兢地闭上眼。

    隔壁窦寻比他更没有真实感,他昨天晚上整宿都仿佛在梦游,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但也不困,精神得跟磕了药似的。

    高考是结束了,不过窦寻还没放假,赖了一个周末,星期一清早还要赶回学校。

    窦寻兴奋过头地收拾好自己,又出门买了早饭放在微波炉里,在二楼磨蹭了一会,见徐西临没有要起床的意思,他终于憋不住了,讨人嫌地跑去敲门,把徐西临祸害起来了。

    徐西临刚打败生物钟迷糊过去,他半睡半醒地爬起来,裹着屋里的小阴风往门口一靠,等着窦寻发话。

    窦寻人柱似的一戳,长了虱子似的做了一串抓耳挠腮的小动作,左摇右晃地迎着铺面的冷风,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我要回学校了。”

    徐西临把一个哈欠咽了下去,面无表情地看着窦寻,心里做好了准备——窦寻胆敢说一早把他叫起来就为了说这句话,他就削死这货。

    窦寻的精神世界里有只疯狂兔子,正亢奋得上天入地,别说一点起床气,就是喷火恐龙站在眼前,他都敢顶着风上。

    窦寻往楼下看了一眼,见外婆的房间还没动静,他就大着胆子提出了要求:“我可以亲你一下再走吗?”

    徐西临:“……”

    然后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窦寻就凑过来,飞快地在他左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火烧屁股一样风驰电掣地跑了。

    徐西临这会才算醒过来,愣了片刻,他忽然笑了,觉得窦寻变可爱了。

    少年人的感情充沛得像是朝阳,没有那么多不动声色,轻易就能溢出来扑人一脸。

    徐西临等窦寻走后,暖烘烘地回到了他的“冰箱”,窝在被子里,自己高兴了一会,继而又忧心了一会,操心病犯了,他开始琢磨很久以后的事——他们俩这么下去,等到别人都结婚生子的时候怎么办?窦叔叔和干妈知道了怎么办?要是有人变心,不能长久,以后该怎么相处?

    徐西临仰面躺在枕头上,对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感觉窦寻应该不可能,那货可能天生没长那么多心可以变。

    “我呢?”徐西临想,然后他用盲目的自信推翻了自己的杞人忧天,他想,“我肯定也不会,反正能在一起一天,就能疼他一天。”

    然后他的思路就走岔了,想起方才窦寻无理取闹的要求,以及凑过来时衣领上残留的洗衣液味道,心口泛起一点酥麻的滋味。终于,他心里的甜味大获全胜,压倒了孤立无援的苦,两厢混合,成了一口巧克力,吞进肚子里,全都分解成□□,占领了他过盛的理智。

    徐西临低声抱怨了一声:“真能烦人。”

    他在这种隐秘的快乐中非常放松,飞快地睡了个回笼觉……

    可惜,刚睡着就又被吵醒了,追风少年窦寻走了一半又回来了,因为亲了左脸没亲到右脸很不甘心。

    徐西临:“……”

    他心里的温柔被一把怒火烧了,化成了一个大写的“滚”字。

    睡意是被窦寻搅合得一丝不剩了,徐西临干脆爬了起来,转了几圈,他想起杜阿姨每天这时候要挑挑拣拣地把叫水的几盆花浇一遍,给宠物换干净的水和食,收拾隔夜的垃圾拿出去扔,最后还要把明面上的桌椅和楼梯扶手擦一遍。

    就这一点事,徐西临丢散落四地做了一个多小时,做得心浮气躁的,他把抹布往楼梯上一挂,心说:“这日子怎么过?”

    就在他暗自发闷愁的时候,外婆起来了,她刚一推门,徐西临就本能地把一脸烦躁打扫得一渣不剩,露出一个“求表扬”的表情,好像他是个一做家务就开心的田螺小王子。

    外婆不吝言辞地把他从头表扬到尾,然后趁徐西临去洗手的时候,她叹了口气,悄悄抽了点餐巾纸,把餐厅里水淋淋的桌椅板凳擦干了——熊孩子抹布都没拧干。

    据说等高考成绩的十几天是非常焦灼的,不过徐西临没感觉到,他每天都过得跟打仗一样。

    杜阿姨一走,家里就基本呈现出瘫痪状态,每天徐西临光琢磨吃什么就要琢磨一个小时,外婆口味清淡,根本吃不惯外面饭店里重油重盐的东西,以前徐进经常被她唠叨,到了徐西临这里,她就不说了,因为知道这是难为他。

    徐西临叫了几天外卖,发现外婆经常是笑眯眯地说一句:“这个蛮好吃。”

    然后就不动筷子了。

    老太太越这样,徐西临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只好在网上查菜谱,磕磕绊绊地试着自己摸索。

    在这方面,多一个窦寻也无济于事——他回来基本是来添乱的。

    窦寻周末过完了考试周,早早回家宅着,两个人光是研究怎么不让煮鸡蛋在锅里炸裂“吐白沫”,就探讨了一早晨,然后窦仙儿不知从哪摸出了天平、温度计、秒表量杯等一系列神物,聚精会神地对着鸡蛋折腾了半天,第二天上交了一篇从水温、压强等几个角度讨论煮鸡蛋完整性的论文。

    徐西临拜读以后笑得喘不上气来,被窦寻按在起居室的沙发上咯吱,少年人不禁撩拨,闹着闹着又出火了。

    窦寻尴尬地爬起来,徐西临本来也很尴尬,可是这种情况,两个人总不能大眼瞪小眼地对着脸红,徐西临只好撑着脸皮,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屈指一弹窦寻的脑门:“这有什么?你生理卫生课的时候肯定偷偷写别的作业来着,晚上我给你补一课。”

    窦寻听了这番话,不知脑补了些什么,惊恐地看了他一眼,跑了。

    徐西临:“……”

    他只好默默平复了一下呼吸,下楼去实践窦寻的论文,煮了一半,窦寻跟着来了,不吵不闹地搬了个凳子,拖着两条长腿坐在一边等实验结果。

    两个人方才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尴尬,这会谁都没吭声,只有火声和沸腾的水声,一时静谧极了。

    蛋壳果然就没有裂,出锅的时候还全须全尾地保持了原始器形。

    “有两下子,我尝尝。”徐西临矜持地夸了一句,同时小心地在锅边磕了一下,想剥出一个同样完整的蛋。

    结果刚开了个口,蛋清就流了下来。

    徐西临:“……”

    怪不得没裂,原来是没熟。

    俩人祸害完家里最后一个鸡蛋,只好一起去买菜。

    徐西临花了八十块钱,从二手市场买了个平把带变速的小赛车,克服了他出门就打车的臭毛病,不过小赛车外形炫酷,不怎么实用,前无车筐,后无后座,不能带人,买了菜还只能挂在车把上。

    他们俩轮流骑车,剩下的那个跟着小跑,菜还好说,鸡蛋却是不肯跟着他们这样颠沛流离的——徐西临碰见红绿灯忘了有鸡蛋这码事,潇洒地一别车把,当场甩出去一颗,窦寻骑车不看路,车飘逸地从一个浅坑里飞出来,又一颗粉身碎骨。

    “等等,等等!蛋黄都沾你裤子上了,呃……”

    “摘下来,别挂了,我手拿着。”

    然后塑料袋和别的袋子缠住了,徐西临用力一拽,两颗鸡蛋撞了个对头,双双殒命。

    窦寻看了看两个人的狼狈样,对徐西临说:“你床头上那本没封皮的里有个青魔手,我看你肯定有一双‘灭卵手’。”

    徐西临顺手把蛋黄抹在了窦寻雪白的衬衫上:“照样行走江湖。”

    干完这缺德事,他抱着半袋鸡蛋撒腿就跑,身后那死洁癖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怒吼一声:“徐西临!”

    死洁癖窦寻骑着挂满了菜的“山地小跑”开始狂追,一捆芹菜随着他的飞速行驶全都挺立着做迎风举翼状,风骚坏了。

    徐西临被窦寻追杀了足足两三站地,跑得快吐白沫了,终于被迫投降,他双手按着窦寻的车把一通喘,话都说不清楚地连抱怨带笑了一次。

    笑了一会,徐西临缓过来了,就笑不出了。

    他伸长了胳膊,用力低下头,用拳头抵住了自己的额头。

    “太难了。”徐西临想。

    柴米油盐的事太难为人了,这还只是无所事事的暑假,开学呢?将来呢?

    一个人自己过容易,可是撑起一个家哪有那么简单。窦寻察觉到他情绪突变,轻轻地问:“怎么了?”

    徐西临沉默了一会:“我在想……要不要还是请个人来?”

    窦寻没发表意见,他很少考虑那么多物质问题,反而觉得每天跟徐西临这样混在一起发愁各种鸡毛蒜皮像过家家一样,非常有意思。

    抹得到处都是的蛋液开始泛起腥味,徐西临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窦寻:“我是不是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窦寻:“是啊。”

    徐西临:“……”

    窦寻一不留神说了实话,自己也知道自己又棒槌了,连忙往回找补,他说:“没关系,我可以照顾你。”

    徐西临听了这番大言不惭,苦笑了一下,感觉自己像是被家猫投喂了一只死耗子的废物主人,并没有得到什么安慰。

    他走了几步,觉得这条路有点熟,想了想,他想起再往前走一站就到蔡敬家了,徐西临突然想去看看。

    两个人推着自行车走到了蔡敬家的棚户区,脏兮兮的小孩蹲在地上,拖着鼻涕抠蚂蚁洞玩,盛夏降临,热出了肃杀的意味。徐西临在蔡敬家楼下转了一会,一抬头,发现小路口站了个熟人——老成也来了。

    三个人找了个阴凉地方并排坐在马路牙子上,老成说:“你们俩真好,能作伴。将来毕了业也能一直在一起,不像我,每天只能跟我那更年期老妈大眼瞪小眼……”

    老成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跟徐西临说不对劲,急忙讪讪地闭了嘴,生硬地转移话题:“你说蔡敬还能出来吗?”

    徐西临肯定地说:“肯定能。”

    可是十年八年估计是免不了的,到时候等他出来,会不会发现整个世界都面目全非了?

    老成说:“等我以后毕业有钱了,就在这附近开个什么店,起个名叫姥爷,他一出来就能看见。”

    窦寻:“卖烤串吗?”

    徐西临哭笑不得地想起窦寻小白鼠的冷笑话,伸手推了一把他脑袋:“就知道吃!”

    老成顺手跟着学了:“就知道吃!”

    推完,他才反应过来不对劲,老成意识到自己竟然大逆不道地捻了窦仙儿的仙脑,吓得整个人都结巴了起来:“我我我……我剁手!”

    三个人诡异地沉默了一会,然后一起笑了起来。

    他们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了烤串店的成本利润和启动资金,一直到太阳西沉才分开,窦寻车把上风骚的芹菜挺立了半天,这会已经蔫了下去。窦寻一路留心各种家政中心的广告,偷偷用过目不忘的功能记住了,晚上回去挨个打了一遍,把每家的大概薪酬都记了下来,第二天做了个表,拿去给徐西临献宝。

    徐西临看完,仰面往床上一躺,把那张表格盖在自己脸上,沉吟良久:“还是再说吧。”

    他不能永远躲在角落里,做他软弱的小少爷。

    徐西临把脸上的纸扒拉下去,正要跟窦寻说句什么,却发现他目光落点不太对劲。徐西临伸手一模,发现他方才懒腰伸太大,t恤下面露出一截腰来。

    窦寻目光飘忽地移开了视线。

    徐西临:“……”

    然后他诡异地露出一个坏笑,一翻身坐了起来,把窦寻拍在椅子上,胳膊架在了他肩头,按开电脑,小声说:“给你看点好玩的。”

    窦寻先是没反应过来,随后发现徐西临调出了一个隐藏文件夹,顿时不好了,用肩膀撞开徐西临,面红耳赤地说:“滚!”

    徐西临:“哎你知道啊?很懂嘛少年。”

    窦寻拼命要站起来逃走,徐西临死活不让他动,两个人在桌椅间较起劲来。最后窦寻小半年的格斗训练显示出了阶段性的成果,他把徐西临的两只手按在了桌上。

    徐西临不肯轻易认输,手指一点一点地在桌上蹭,然后趁窦寻不注意,飞快地按住鼠标。

    音响里欢快的bgm声响起,穿泳衣的日本女人冲屏幕外面玩命眨着眼,几张限制镜头颇有美感地在预告里平铺而出。

    窦寻:“……”

    徐西临笑得趴在了桌子上,感觉能指着窦寻这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开心半年。

    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敲响了。

    两人同时一激灵,徐西临手忙脚乱地关上视频,慌里慌张地跟窦寻对视了一眼,偷情似的。

    徐外婆:“小临?啊哟,一大清早关什么门啦?叫那么多声都听不见。”

    徐西临赶紧跑过去,搀着外婆下楼:“您怎么上楼了?摔着怎么办?”

    “外婆有个事情想帮你讲一讲。”徐外婆慢声细语地说。

    徐西临:“什么事?您说。”

    外婆:“我是想啊,你看看,我们家又没有几个人,住这么大一间房,收拾起来又辛苦,我帮你说句话都要爬楼梯……”

    徐西临愣住了:“您是说……”

    徐外婆:“我们搬个地方住好不啦?”

    徐西临忍不住有点急了:“我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咱家有钱!有钱!天天住五星都够,您干嘛呀?以后咱们家顿顿吃咸菜好不好!”

    徐外婆也不吭声,只是无奈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崽子。

    回家工程(shukeba.)

    徐家一直有个隐形的规矩,娇生惯养的孩子可以跟父母没大没小,偶尔急了也可以顶嘴吵架——当然事后很有可能会被收拾——但是和隔一辈的长辈不能犯浑,比如说话必须是“您”,自己拿什么东西吃,入口之前一定要先问一句“您尝尝不”,老人家说什么都得听着。

    这可能是徐西临刚学会自己上厕所的时候,就被灌输进脑子里的东西,虽然后来没人耳提面命,但基本已经沉到他骨子里了。

    他吼了那么一句,外婆没说什么,徐西临自己先不知所措了。

    他浑身难过地闭了嘴,僵立片刻,率先认了错,有意献殷勤地给外婆冲了一碗蜂王浆,又缓和下语气,没话找话地说:“您吃早饭了吗?厨房有窦寻买的点心。”

    徐外婆脸色也好看了点,让他端过来。

    徐西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陪着她吃,眼神放得很空,感觉自己以前似乎没有这么暴躁,最近一直有点控制不住脾气。

    外婆讲究养生,甜食不肯吃太多,垫了两口就指使徐西临去给她热碗粥,然后看他没事干,又让他去喂鸟。

    “这种东西要是放在过去,都是过年才有的吃。”徐外婆不知想起了哪年的老黄历,絮絮叨叨地开了腔,“小惠都上了大学,老大一个人了,到外地去替我给你祝叔叔家送东西……”

    外婆说到这,顿了一下,神色有些恍惚:“……不对,是你妈妈的程叔叔,你要叫爷爷了,是小寻的外公呢。”

    徐西临勉强笑了一下:“然后呢?”

    “唔,就数你妈妈最没出息额,回家以后追在我身后,嘴都不停,说人家程叔叔家有冰箱,拿冰水给她喝呢。”徐外婆说,“足足讲了三天,羡慕得她哟,可哪是爸爸妈妈忒做人家(节省吝啬)呢?是她不懂事啊,那时候买家电都要找门路,一件要几千块,谁家里有那么多钞票……”

    徐西临毫无诚意地说:“啊,好贵。”

    几千有什么好说的?

    外婆又说:“那时候当干部的人家,一个月才有不到一百块呢,一百块要当现在一万块花的。”

    徐西临掐算了一下,按着这个比率,相当于一个破冰箱好几十万。

    他顿时真诚了起来:“好贵!”

    真诚完,徐西临也反应过来了,外婆这是在转着弯地说“世事无常”,告诉他没有“家业”,“存款”都不能算钱,搞不好哪天,现在的天文数字只够买个煎饼的——像她劝杜阿姨要督促家里小辈,不让他们躺在拆迁款上混吃等死一样。

    徐西临叹了口气:“姥姥,我养活得自己,也养活得起您,我都快上大学了,难道还能带着您上街要饭吗?”

    徐外婆看着他那张不知世事的脸,心里愁——徐进没了,姓郑的说是要回国,到现在也没个音信,不知道办完手续了没有,那男的当年就不靠谱,现在最好也别抱什么希望。家里没个拿得出手的长辈照看,就算孩子大学毕业,靠他自己无依无靠地奔前程,能行么?

    他是那能吃得下苦的性格么?

    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老太婆,那点面子大概也就够给她家宝贝外孙在票友协会找个工作。

    “嗳,晓得的,”外婆愁肠百结,表面上还是慈祥地说,“我家小临生藤(有出息)得来,就是家里太大,打扫起来也太辛苦了。”

    徐西临:“……”

    这纯粹拿他当孩子哄呢。

    “我记得那会我妈手里刚有点钱,看了半个多月的房子,跑遍全城,才选了这,”徐西临沉默了一会,说,“她签了合同以后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觉,闲得把我当时那本《寒假生活》从头到尾批注了一遍,弄得我开学没法交作业。刚开始家里的钱连交首付都不够,因为正好跟开发商有业务联系,请人吃了顿饭,首付款才给打了折,房子买完干看着,因为没钱装修,她没日没夜地加班好几个月,接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小项目,总算凑够了买家具的钱——第三年才还清贷款。”

    外婆就不吭声了。

    “这可是咱家,”徐西临说,“我妈的心血,您的心血,还有杜阿姨的心血,都在里面呢,房子随时能卖了换钱,家怎么是能随便卖的呢?”

    他说到这,心里陡然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一低头又忍回去了。徐西临发现了自己没有来由的心浮气躁,他这一阵子情绪转得很快,方才还差点暴跳如雷,这会自己把自己说难受了,又不由得悲从中来。

    祖孙两个话说到这,就进行不下去了,徐西临默默收拾了外婆的盘碗,看着她慢慢地挪回房间。

    他刚一上楼,窦寻就探出头来看他。徐西临没有了方才玩闹的兴致,看了他一眼,在电脑前坐下了,无所事事地刷了一会网页,心里乱七八糟地过各种事。

    窦寻关上门,伸手在他后颈上捏了一下。

    徐西临把头仰到座椅靠背上,半死不活地问:“嘛?”

    窦寻双手从椅子两侧绕过去,撑在桌上,问:“要搬家吗?”

    “不会的。”徐西临眼皮一垂,十分肯定地回答,没有多做解释——他是七月份的生日,算来已经满了十八周岁,尽管别人都拿他当孩子,但法律赋予的权利已经解锁了,这房子没有他同意签字是卖不掉的。

    徐西临顿了顿,又对窦寻说,“我这几天可能有点上火,脾气不太好,犯病的时候你别往心里去,不理我就行了。”

    窦寻没感觉出徐西临脾气哪不好——反正跟他自己比起来,地球人整个物种都比较平和。

    他想了想,对徐西临说:“我有时候也很容易发火,最近好多了。”

    接着,窦寻回忆了片刻,说:“我有时候看别人拉帮结伙很热闹,但是那些热闹的人却都很讨厌……唔,心里一直很不平……你听懂了吗?”

    徐西临一点就透,听懂了,就是说他对别人呼朋唤友羡慕嫉妒恨,别人不主动来请,他又“看不上”别人,抹不开面子“折节下交”,只能一边期待一边愤愤不平。

    窦寻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狗屁不通,惊奇道:“你听懂什么了?”

    徐西临:“您老人家当时连个预告都没有,一个字都没跟我说,就开始主动等我一起上下学,原来是卖了我一个天大的面子。不好意思,我现在才知道。”

    窦寻:“……”

    徐西临笑了起来,心里的郁火散了一点。窦寻有时候不会说人话,但徐西临发现自己居然很吃他那一套。

    而且窦寻还神奇地用一段前言不搭后语的自我独白,清晰地点出了他的困境。

    徐西临知道自己这是遇上了进退维谷的难事。

    他心里有一个远大的目标,要向徐进女士看齐,他相信自己没有问题,将来甚至能青出于蓝,超过他妈,在这方面,他和其他少年一样,有着满腹毫无依据的自信。

    而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连眼下无风无浪的一个家都摆不平,并时刻准备委屈地撂挑子。

    他既不肯承认自己无能,又缺少不无能的勇气和耐性。只好不细想、不面对,暂时压下。但是一时压下了,矛盾依然在,“愁”也和贫穷爱情咳嗽一样,就算刻意搁置,它也会以别的方式露出来。

    徐西临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呆,窦寻却对着他发了一会呆。

    这个姿势充满蛊惑性,窦寻的头越来越低,两个人快要碰到的时候,窦寻想起上次不愉快的经历,犹豫了一会,然后蜻蜓点水地在徐西临嘴唇上一触即走,紧张地退开了一点,继而他发现徐西临放空的目光重新聚焦,而且在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窦寻这才大着胆子凑上去,轻轻舔着徐西临的唇缝。

    他的动作有点僵硬,还不易察觉地轻轻颤抖着,好像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探险,前途满是未卜。

    徐西临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发展到这一步的,方才沉郁的心仿佛被陡然安了个加速器,乱七八糟地上蹿下跳起来。他试探着伸手放在窦寻的腰侧,感觉到窦寻的紧绷,就下意识地轻轻抚摸起来。

    不料顺毛顺错了地方,窦寻激灵了一下,感觉身上有根麻筋从耳后一直绵延到了腰上,一片错乱的神经网络争先恐后地短了路。

    窦寻轻轻地往后缩了缩,人高马大地撞在了书桌上,台灯的金属灯声摆动起来发出声轻响,徐进的相框支架松了,“啪”一下倒扣在了桌上。

    不再看,不再问。

    徐西临心里忽然一动,看见窦寻的耳廓红得几近透明,喉咙里顿时干燥起来,手微微往下移了几寸,被窦寻炸着毛一把按住,可是按得不怎么坚决,比个学龄前的小女孩手劲还轻,大概只是表达个“遵守道德行为准则”的意思。

    徐西临很轻松地就挣脱了他:“嘘——”

    屋里空调开到二十四度,窦寻脖子上淌下了热汗。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跟别人有这么亲密的接触,耳畔一阵轰鸣,紧紧地靠在书桌上,好像想把自己挤进桌子里……至于其他的,老实说他什么都没感觉出来,从徐西临开始亲他开始,到最后他在那只有点气血不足的手里缴械投降,窦寻基本是个失忆状态。

    徐西临比他清楚一点,也比他紧张,以往都是打发自己,这还是他第一次对别人做这种事,也不知道手劲是该轻还是重,窦寻的反应还那么让人费解——窦寻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究竟是痛苦还是舒服,一概不清楚。

    男孩子是不肯承认自己技术不行的,徐西临自己跟自己嘴硬,认为窦寻肯定是感觉神经末梢坏死。

    好不容易折腾完,他也是一脑门汗,徐西临悄悄把自己的惴惴塞回兜里,装出非常老道的样子,抽纸巾擦了擦手,用手背拍了拍窦寻刚煎完鸡蛋的平底锅似的脸:“这么快。”

    然后他脚底抹油,逃到卫生间洗手去了。

    徐西临刚刚用凉水洗了把脸,感觉冷静了一点,就从面前的镜子里看见窦寻在门口偷偷看他。察觉自己被发现了,窦寻也不躲躲藏藏了,从半开的玻璃门里钻了进来。

    徐西临脸还没擦,抖了抖手上的水珠,隔着镜子用眼神做出疑问。

    窦寻拒绝跟他做眼神交流,直接动手,从后面一把抱住徐西临,毛手毛脚地伸向他的裤子。徐西临这才知道他居然还要“礼尚往来”,万万不敢接受这棒槌没轻没重的“好意”,徐西临连躲再闹地挣扎起来。

    两个人一路从卫生间打闹到屋里,徐西临的手和脸也不用擦了,都抹在了窦寻身上。最后以徐西临先求饶告终:“不闹了不闹了,你最厉害,你头上顶个王好吧?累死哥了,让我躺一会。”

    窦寻:“……”

    头上顶个王是什么东西!

    可是徐西临已经四仰八叉地滚上了床,为了防止窦寻再作妖,他还用厚被子裹住了自己。

    此时还不到上午九点,他已经把喜怒哀乐全部走了个极致,一躺下,疲惫就席卷而来——不是困,是乏,他既忧且愁,既愁又喜,悉数混杂在一起,生成了一锅杂烩的百般滋味。

    徐西临闭上眼,心里有一个窦寻,有一个空荡荡的家,他刚刚做了一点坏事,于是从身到心都有了长大成人的真实感,像一股充盈的力量,撑起他自己的“照顾一家老小”的责任感。

    “家业交到我手里,光有志气不行,我以后得有个方向和计划了。”他默默地想,“不能让姥姥再提卖房子地事。”

    窦寻看他闭上眼半天没动静,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跟着爬上去。

    单人床上躺两个人有点挤,床脚轻轻地“吱”了一声,窦寻的动作停一顿,见徐西临没有被惊动,他才一侧身,连人再被子一起抱在怀里。刚开始,窦寻只搭了一条胳膊,后来又不满足,整个人都扒了上去,脸埋在被子上用力蹭了蹭,心想:“这是我的。”

    不过他还没蹭够,电话就突兀地响了,徐西临还没来得及睁眼,窦寻已经“腾”一下坐了起来,一脸用功读书的时候被人打断思路的不快,揪过徐西临的手机,表情很臭地扔进他怀里。

    徐西临不知道刚才还腻腻歪歪的人怎么又不高兴了,就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揉着窦寻的耳朵玩,省得他有被忽略感。

    然后电话里传来老成的大嗓门:“出成绩了!查了吗?快去查!”

    徐西临:“……”

    他也莫名其妙地开始觉得这通电话好烦了。

    每年高考出结果的时候,六中的重点班都要被人津津乐道地聊很久,诸如“谁谁家孩子在那班,考上xx大学,听说在他们班才是个中等生”,或者“他们班英语平均分一百三十多,某某中那破学校有个过一百三的还特意张榜挂出来呢”。

    但是这一年,整个一班几乎是万马齐喑。

    老成与他的第一志愿有缘无分,余依然虽说擦边上了,但专业恐怕得调剂,罗冰据说是理科综合砸到了西伯利亚,要不是还有几分加分救了她一命,搞不好就要找地方复读了。吴涛上了体育大学,对自己将来给小丫头片子缝沙包的前途毫无期待。

    徐西临当时为了留在本地,报了个相对稳妥——也就是比他成绩次一等的学校,现在看来,这实在是个太英明的决策。报志愿的时候他还遗憾过,当时几个外地的好大学看起来都有把握,可惜为了照顾老外婆都不能去。这会成绩一下来才知道,一点也不可惜,那几个“十拿九稳”的他一个也够不着。

    还有蔡敬……蔡敬缺考。

    本来出了成绩是要庆祝的,不过大家都考成这幅衰样,也实在没什么好庆祝的,他们几个叫着窦寻一起买了点水果礼盒去看了一趟七里香。七里香应该也很失望,不过没露出来,当着已经毕业的学生的面,她显得慈祥多了,这位每天跟恐怖分子似的在后门偷窥的班主任摇身一变成了个很温柔的邻家阿姨,亲自下厨留他们吃了顿饭。

    然后徐西临牵头回了学校,找护校的值班老师借了个篮球,回到篮球场重温旧地。

    “三对三”人都不够,只好玩瞎打,谁跟谁都是对家,互相抢球比投篮。

    最后反而是球打得最臭的窦寻分最高——徐西临总护着他。最后犯了众怒的徐西临被其他人按在篮筐下面收拾了一通。

    在树荫底下分饮料喝的时候,老成提起了他的烤串店计划,说要去银行开个户,上了大学就想办法打工赚钱,争取四年以后把启动资金赚出来,余依然和吴涛第一次听说这事,纷纷表示支持,于是带着一身臭汗集体奔向了银行,开了个空户头。

    余依然提议说:“将来咱们自己开始赚钱,就往这个户里打钱——只能是自己赚的,不能跟家里要,以后‘姥爷’店开起来,大家都当股东,好不好?”

    全票通过,他们给这个账户起了个名,叫“回家工程”。

    办完这件事,吴涛突然问:“老蔡到底因为什么,你们有人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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