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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墨书心里嘀嘀咕咕,手上却是格外轻柔地把容钰小腿放在膝盖上,开始熟练地按摩。

    马车渐渐驶入宽敞的主街,能看到街边的酒楼店铺已经陆陆续续重新营业,一些小摊小贩也摆了出来。

    在杨家的带领下,许多富贾商户也都加入赈灾,无论是施粮还是发药,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时疫已经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虽然如今的扬州距离昔日繁华景象十不足一,但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快要到码头的时候,马车渐渐走不动了。杨淮烨骑着马来到容钰车旁,掀开帘子告诉他,“太子殿下的车架就在前方,被百姓们围住了。”

    容钰“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掀一下,并没有兴趣去探究。

    倒是墨书挺好奇,“哥儿,我想去看看。”

    容钰闭眸不语,墨书便知道这是默认的意思,掀开车帘走下去了。

    前方人群熙熙攘攘,把那长长的车队围得寸步难移,太子的侍卫们不断疏散着人群,百姓们仍旧吵嚷着不肯离去。

    墨书从外边往里挤,拉住身旁的一个男子询问,“大哥,这是在干什么呢?”

    男子正抻着脖子往里面看,不是很想搭理墨书,说道:“听闻宋青天要走了,我们来送他。”

    墨书愣了愣,“宋青天?”

    那男子终于侧目看了一眼墨书,愤愤道:“你是扬州人吗?宋大人为了咱们扬州百姓做了那么多事,难道还当不得一句青天?”

    “就是就是!”身边的好几个百姓纷纷激动地挥舞手臂,“宋大人为民除害,大义凛然,刚正不阿,连皇子和公主都敢捉拿,他就是我们扬州的父母官,是我们的青天大老爷!”

    “我们以前都误会他了。”

    “宋大人,您出来看看我们吧!”

    “宋大人,我们等着您回来继续当我们的知州!”

    “青天!”

    “青天!”

    宽敞的马车里,太子品了一口香茗,笑道:“晏安,出去看看吧,百姓们都等着你呢。”

    宋梓谦默了片刻,微微颔首。

    他掀开车帘一走出去,叫嚷的人群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宋梓谦的视线一一落在周围的百姓身上,他们之中有妇女、有青年、有蹒跚的老人,也有懵懂的孩童。

    只是不无例外,他们全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目光中满是崇敬和不舍。

    宋梓谦平静道:“宋某官职已撤,当不起诸位的这声称呼,诸位请回吧。”

    “当得起!”

    “您就是我们的青天!”

    百姓们激动地高喊,然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从人群里挤出一个姑娘去。

    那姑娘还是个熟人,正是当初冒死几次敲鸣冤鼓报案的小翠。

    她穿一身素白的衣裳,手里高举着一张巨大的明黄色的伞,上面用红绸装饰,墨笔书写,签满了扬州商贾和百姓们的姓名。

    “大人,您为扬州做的事,我们都知道了。这把万民伞是大伙的心意,希望有朝一日,您还能回来做我们的父母官。”

    宋梓谦目光有些发怔,双手将万民伞接过。这万民伞不是很沉,可在他手里却重若千钧,险些压垮他的脊背。

    当年他还是个寒窗苦读的学子时,曾立誓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定要大展宏图,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后来他被迫迎娶公主,与入阁拜相的通天坦途擦肩而过,到扬州做了个名不副实的知州,成了三皇子的傀儡和工具。群2+3*O69*2{396&

    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刻,他怨恨、愤怒、颓废,甚至麻木,他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注定失败。

    可如今手握着这把沉重的万民伞,他才发现,命运兜兜转转,竟又将曾经的志向与抱负送回他手里。

    纵然此去京都九死一生,但他已经此生无憾。

    宋梓谦抿着苍白的唇,喉结滚动,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嗓音,“宋某,谢过诸位。”

    他闭了闭眼,将万民伞递给身旁的侍卫,转身上了车。

    烈日阳光之下,他瘦削的背影一如当年打马游街的状元郎,笔直、坚韧,无所畏惧。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始终在他心里,从未消失。

    小翠跪地磕头,朗声高喊,“恭送宋青天,一路珍重!”

    百姓们亦跪地相送,皆高声呼喊,“恭送宋青天,一路珍重!”

    马车终于得以缓缓行驶,而身后的呼声仍然绵延不绝,如滚滚惊雷回荡在扬州澄净的天地之间。

    路通了,墨书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爬上马车,把他刚才的所见所得讲给容钰听,一边说还一边抽噎,“太感动了,宋大人真是个好官。”

    容钰让他哭得烦躁,脑中却也飞快思虑着这件事。

    宋梓谦那晚做的事的确称得上惊世骇俗,即便太子不曾下令封锁消息,真正知情的人也不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往外传。

    就连容钰自己,个中细节也是卫京檀来告诉他,他才知晓一二。

    那百姓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显然是有人故意把消息传出去的。知情的人一共三方,三皇子、太子和卫京檀。

    首先排除自身难保的三皇子,而太子一方面想要将三皇子的罪行昭告天下,另一方面碍于多疑的元景帝,不得不顾虑皇家颜面,因此他处于中立的立场。

    那就只剩下卫京檀。凭卫京檀的心机,他从不干赔本买卖,他这样做一定是看中宋梓谦的品性与才能,想要卖个人情救宋梓谦一命。

    宋梓谦此次干的事乃是以下犯上、颠覆皇权,就算他有尚方剑在手,元景帝也不会轻饶了他。

    可倘若宋梓谦深得民心,有万民求情,皇帝为了维护自身“明君”的面子,再加上群臣进谏,便也不会痛下杀手。

    只要宋梓谦活下来,难保以后就能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将这些事一一捋清楚,容钰再一次感叹命运之子的心机深沉。

    纵观扬州的整场博弈,三方角逐,卫京檀始终藏于暗处未曾现身,可他却于隐秘处运筹帷幄,掌控全局,几乎事情的每一步都在按照他的想法发展,以最小的损耗换取最大的收益。

    到头来,太子和三皇子连卫京檀的脸都没看见。

    卫京檀啊卫京檀,容钰于舌尖之上反复咀嚼这个名字,在自己面前装疯卖乖像只蠢狗,实际上是条有着利爪和獠牙的深不可测的狼。

    墨书还在啜泣着为宋梓谦感动。

    容钰重重揉了揉眉心,阴沉道:“滚下去哭完再上来。”

    墨书立马噤声,还偷瞄了一眼卫五,警告他不要看自己笑话。卫五眼观鼻,鼻观心,一如既往地装聋作哑。

    马车很快到达码头,太子安排的船已经等候多时,而太子本人也正站在甲板之上朝容钰笑着打招呼。

    容钰与杨淮烨皆跪地行礼,随后让家丁把东西搬上船。

    “钰哥儿,一路平安。”杨淮烨用力抱了抱容钰。

    容钰微笑,“表哥再见。”

    在被墨书推进船舱之前,容钰似有所感,向码头上望去。码头送行的百姓众多,人群熙攘,容钰什么也没看见。

    “怎么了,哥儿?”墨书问道。

    “没什么,进去罢。”容钰淡淡垂下眼皮。

    而码头上,交错的人群里,卫京檀骑着马,遥遥望向那承载容钰的船只,直至再也看不见心爱少年的身影,才平静地收回视线。

    “走罢。”

    身旁的黑衣属下恭声道:“是,主子。”

    此刻的卫京檀又恢复到一贯冷漠的模样,即便着一身简朴衣衫,浑身矜贵之气也恍然天成,那是属于他真正的身份——卫王世子天生的尊贵与傲然。

    而现在,他要去做他该做的事了。

    *

    他骨子里有一把仇恨的刀,刀尖直指那至高无上的皇权。谁知锋利的刀刃上竟也能生出柔软花朵。

    他曾为扑鼻的馨香而短暂停留,但终究要踏上鲜血之路。

    如果有一天能活着回来,花朵会赠他春色满园。

    【作家想说的话:】

    不会虐哈,我说画风会变是因为卫京檀他本来就不是傻狗人设哈哈哈哈哈,只是在容钰面前装的像,没了容钰,他可是腹黑冷酷的龙傲天来着哈哈哈哈

    啵啵啵啵啵

    你要是知道他在哪,你就告诉他,公子快死了

    此次太子回京并不需要像当初私访扬州时低调,因此他所乘的御船十分庞大,如同一条巨龙平稳地航行在江面上。

    容钰住的房间更是太子亲赐,宽敞奢华程度堪比他在扬州的卧房。

    可是容钰住得却并不舒适,他平躺在床上,双手放在腹部,眉头微微蹙着,双目紧闭,看样子难受极了。

    墨书站在门外,刚一推门,忽的一个杯子砸过来,碎在他脚底。

    “说了不见!不见!”容钰半撑起身子,手背按在床边绷起青筋,披散的墨发遮住他大半脸颊,只从发丝里露出阴沉的眼瞳和苍白的唇。

    墨书吓了一跳,后背冷汗都下来了。

    “大胆!胆敢伤害太子殿下!”一道独属太监的尖细嗓音从墨书身后传来。

    “太子殿下恕罪。”墨书“噗通”一声跪倒,手上飞快捡着碎片,语气诚惶诚恐,“我家公子只是晕船导致心神不安,并非有意冒犯殿下,还请殿下莫怪。”

    “无妨。”太子让德宝退下。

    容钰这才从墨书身后看见太子的身影,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哑声道:“草民见过太子殿下,请恕我不能起身行礼。”

    “三郎免礼,快快躺下。”太子快走几步上前,亲自将容钰扶到床头靠着,神色关切,“孤听闻你身子不适,晕船得厉害,特地叫太医来给你看看。”

    说罢,太子挥手唤来随行的太医。

    容钰半阖着眼,胃里的下坠翻腾之感令他呼吸乱了几分,唇色愈加苍白,“多谢殿下关怀。”

    太医上前搭了脉,又瞧了瞧容钰面色,问了几句话,方回太子,“回殿下,容三公子心神不稳,气血亏虚,想来是晕船导致的,微臣这便开一副补精养气的药给容三公子服下,另外,容三公子若是晕船不适,可在舌下含姜片,也可减轻胃中恶心之感。”

    太子点点头,“去开药吧。”

    墨书这会儿也把地板收拾干净,又端了姜片过来,央求道:“哥儿,求您忍一忍吧,只要含一会儿就好了。”

    此前墨书就已取来姜片让容钰含,只是容钰说什么也不肯,任他百般劝说也无济于事,不免又想起楚檀在的时候,虽说这人总惹哥儿生气,可好歹也有手段和胆子让哥儿听话。

    太子温声劝道:“三郎莫要闹脾气,乖乖将姜片含下,好过折腾自己的身子。”

    容钰长睫低垂,遮住那双如水雾混沌的眸子,唯有从细松针一般根根分明的睫羽中间,方能窥到一丝深深的厌恶。

    对姜片,也对眼前人。

    定定地看了姜片半晌,容钰抬手拾起放进口中,眉尖瞬间蹙起,眼下苍白的皮肤上浮现一抹被辛辣刺激出来的薄红。

    见容钰终于服下姜片,墨书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想起还没给太子奉茶,慌忙去倒了茶双手奉上。

    太子微微颔首,示意墨书将茶放在一旁。眼睛却盯着容钰,抬手落在容钰脸侧,似要去拨弄他脸上的发丝。

    容钰偏头,躲过了太子的手。

    太子指尖微顿,面上情绪纹丝不变,唇角仍含着一抹笑,“孤听你方才说‘不见’,谁要见你?”

    容钰默然,太子便瞥向墨书。

    面对太子身上若有似无的威压,墨书腿肚子都有些发抖,想想这船上都是太子的耳目,那也算不上什么秘密,他便咽了咽唾沫,“回殿下,是二公子,他想要见我家公子,遣人来了两三回了。”

    太子眉梢微挑,“是容玥。”

    “回殿下,是的。”

    燕明煊、临虞和容玥都被关在这条船上,因还未得到审判,故而不能以罪人身份处置,只能暂且关押,并有人看管伺候,替其传达需求。

    打从昨天上船,容玥就叫人来了一回,容钰那会儿没什么精神,便直接回绝了。可是今早容玥又遣了人来,容钰本就因晕船一晚没睡,正烦躁着,一听见容玥二字简直要暴走。墨书好说歹说给安抚住了,现下梅开三度,容钰可不就发飙了。

    太子看向容钰,“三郎可知他唤你有何事?”

    容钰恹恹地摇头。

    他心里明白,其实太子未必不知道容玥找他,这满船上的人全是太子的耳目,只怕容玥第一回遣人时,消息就飞到了太子耳朵里。

    而太子心里估计也好奇着容玥面临死罪,在这种关头下还想见容钰究竟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故而放纵了这种行为。

    太子见他神色不好,便也不再打扰,“好,三郎你好好休息,再发生这种事情,你遣人来告知孤,孤会帮你解决。”

    “多谢殿下。”

    太子颔首,“那孤便回去了。”他转头对墨书道:“好好伺候你家公子,有什么事只管来找孤。”

    “是,奴才记住了,殿下慢走。”墨书跪地相送。

    太子离去后,墨书扶着容钰躺下,“哥儿,好些了吗?还恶心吗?”

    容钰瞥了眼墨书手上的伤口,淡淡道:“去处理一下吧。”

    掌心被碎瓷片割伤了,又沾了水,此刻正往外渗着血丝。墨书却还为公子的关心而感动,“哥儿你自己还难受呢,还顾忌我。”

    他把手往后缩了缩,“那我去包一下,让卫五进来服侍您。”

    容钰阖上双眸,嗓音喑哑,“不必,谁都不用进来。”

    墨书担忧地看着容钰,也只得默默出去了。

    房间变得安静,那些纷繁复杂的声音终于离容钰远去,他疲惫地喘一口气,想好好睡一觉,可一闭上眼,脑中就浮现出卫京檀的容颜。

    船舱轻轻摆动着,屋内的烛火也在墙面映出摇晃的影子,如同容钰动荡不定的心。他在烦躁、纠结,一颗心揪紧了,像舌面下压着的姜片,让他难以忍受,难以保持平静。

    即便他总不承认,即便他从未开口明言,他都不能欺骗自己——他喜欢卫京檀,并且在为和卫京檀的分离而感到焦虑不安。

    理智上他可以告诉自己,命运之子有他必须去完成的大业,他们必须分开一段时间。

    可是他的大脑却无法控制地想,是不是他还不够优秀,不能和卫京檀并肩。是不是因为他腿残,会成为卫京檀的累赘。

    这些阴暗的、自卑的想法,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深深刻在他的心底。在每一个失眠的晚上都会破土而出,像令人作呕的蚊蚋,在他耳边发出细小又无比吵闹的声音。

    ——你又被抛弃了。

    你又被抛弃了!

    你又被抛弃了!!

    容钰猛地捂住耳朵,试图隔绝这些讨厌的声音,可声音仍然在脑中回荡,就好像这些恶心的蛆虫已经在啃食他的大脑,令他头痛欲裂。

    容钰拼命晃着脑袋,牙齿紧紧咬住腮帮子,直到声音完全消失,他睁开眼,恍然间又回到疗养院里惨白的病房。

    病房里安静得可怕,没有一个人和他说话,没有一丝声音。

    任凭他呼喊、嘶叫,都没有人应。他又发病了,疗养院里精神病很多,有的病人发疯时会自残,也会伤害别人,医生控制不住就把他们用束缚带捆在床上。

    容钰也不例外,只不过因为他是残疾,医生往往只捆住他的双手,防止他伤害自己。

    他喊累了,嗓子哑了,不得不停下来。

    病房里有一扇窗子可以看见外面,外面有一棵很高的树,树上经常有小鸟。可是窗子被封死了,他听不见一点声音,他就安静地看着,像欣赏一部彩色的默片。

    “哥儿,药熬好了,您——”墨书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他的宝贝公子正背对着他,用牙把手腕啃得鲜血直流。

    墨书赶紧把药放下,把容钰的手拯救出来。一边心疼地上药包扎,一边痛心疾首地问,“哥儿,您这是干什么呀?要是心里难过,你就打我骂我,何苦作践自己。”

    容钰不发一言,他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射出一小片纤长的、根根分明的阴影。

    他想,哦,原来手没有被捆住,是我自己把自己困住了。

    他琥珀色的浅瞳藏在薄薄的眼皮下,像一轮澄透的月亮,只一闪,又滚落到安静的湖水里,被一片浓雾笼罩起来。

    包扎完手腕,墨书把温凉的药端过来,一口一口喂给容钰。

    容钰罕见地没有拒绝,顺从地咽下药汁。只是不过片刻,便“呕”的一声,稀里哗啦吐了个干净。

    墨书急忙拿来痰盂接着,容钰这两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吐出来的除了水就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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