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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本想晚上再去找你,但我有点累,竟然睡着了,”王沐沐抱歉地笑道,“我不是故意避开你,不跟你说再见啊。”

    听到她说睡着了,乔青羽却觉得安心。她用力点点头,注意到了王沐沐扣在长袖上的黑色麻布。

    “我爸过世了,你知道了吧,”王沐沐轻叹一气,“在我们都以为一切在好转的时候,他却突然扛不住了。”

    “沐沐姐……”

    “还好,我这几天跑来跑去,医院啊殡仪馆啊公墓啊,又要搬家,忙得没时间悲伤,这件事看起来就没那么可怕……”

    “为什么这么急着搬走呢,”乔青羽不解,“搬去哪里呢?”

    “这房子不是我们的了啊,”王沐沐轻柔地说,“每个月五号交租,昨天到期,再住就要多一个月的租金。”

    “那你们去哪里呢?”乔青羽又问。

    “阿盛家有套空房,可以暂时借我们母女过渡,”王沐沐咬着唇,“我报了人大,等通知书到了,我就和我妈一起去北京。”

    “一起的意思是?”

    “我爸走了,我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里,不论我去哪,我都会带上我妈的。”

    “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太阳出来了,浅金色的阳光照在王沐沐脸上,令她看起来既温暖又透明。她笑了笑,像没听到这个问题似的,转而从背包里掏出一本书放在乔青羽手里。书的名称是《窗边的小姑娘》,泛黄的质感就像之前乔青羽在明盛爷爷家抽出的《挪威的森林》,很老旧,八十年代的感觉。

    “昨天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的,”王沐沐笑道,“多年前从爷爷家借的,忘记还了。你帮我还给阿盛,好吗?”

    “你自己还给他啊。”

    “他去美国了,”王沐沐笑得温润,知晓一切般按住乔青羽的胳膊,“等他回来我肯定已经去北京了,我总不能为了这么本老书去找他爸妈吧,他们都是大忙人,而且对我不熟悉。”

    “可是……”

    “里面还有个礼物,回家再看,”王沐沐突然神秘地凑近她,“千万别让你妈发现。”

    她珍重的语气让乔青羽心里发慌。

    “我们还能见面的吧,沐沐姐?”

    “你有□□吧?”王沐沐拿出手机,“号码报一下?”

    乔青羽报给了她,又说:“我基本不上□□的。”

    “我知道,”王沐沐收起手机笑道,“那我给你写信。”

    “我妈会看我的信……”乔青羽喃喃,声音里满是绝望,“沐沐姐,你还会回寰州的吧?”

    “傻瓜,当然了,”王沐沐微笑着,向前一步,轻轻抱住她,“高三加油。”

    司机鸣喇叭,王沐沐放开了她。货车撇下乔青羽,她的眼泪泛上来,视线里的货车迅速模糊成一个小黑点。许久后她转过身,任由金黄色阳光扑打在自己脸上,缓缓朝河边走去。

    在运河小径边,乔青羽找了张长椅坐下,斜对着那棵五百年繁茂如初生的古樟。窗边的小姑娘,她轻念出声,翻开了手里的书。

    一翻,她就看到了王沐沐所说的“礼物”——一张被剪成一半的照片。

    是八*九岁左右的明盛,朝气蓬勃的样子,头发被风吹得像鸟窝,笑得自信满满,眼睛清澈如朝露。瘦胳膊瘦腿,身穿短袖短裤,左臂扣着醒目的两道红杠牌,少先队中队长。

    剪下的另一半,应该是沐沐姐吧?

    她把自己带走,把明盛留给了我。不,不是留给我,只是留下了。不,是放下,放下童年的记忆,童年的亲密。只是她放下了心中执念,跟我没关系,是的吧?

    阳光透过摇曳的樟树叶在乔青羽眼前晃动,她感觉有点晕。我得回家了,她告诉自己,把照片重新夹进书里,站起了身。

    -

    夏天很燥热,夏天很寂寞。生活按下重启键,阳台对面是完全陌生的人家,李芳好每天不定时回来查岗。乔青羽的头发现在处于一个尴尬的长度,垂下来刚好压着脖子,却又无法完全扎起,李芳好替她难受,说带她去剪短一点,被她拒绝了。

    “心静自然凉,”她重复了李芳好经常教育她的话,“我不觉得热。”

    “到高三都是要剪掉的。”

    “我不想读大学的时候,我头发比男同学还短。”

    “反正头发都是要长长的,你头发长那么快。”

    “真正不分心的人是不在乎头发长短的,”乔青羽反驳,“剪了头发,反而有心理暗示,有压力,我现在这样挺好。”

    李芳好目光如炬。

    “这是你自己说的,”她开口,语调带着威胁,“要是考试成绩退步了,头发就剪。”

    乔青羽咬紧嘴唇:“好。”

    心里她知道自己刚才讲的全是谎话。王沐沐托付的书她看了,是日本作家的童年回忆,充满爱和感动,被她安心地放在了书包里;那半张照片,她这里藏藏那里塞塞,始终找不到安全之处,恨不得自己天天穿长袖校服藏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

    她的心可能就是被这张照片搅乱了,对明盛的想念疯长,以至于无时无刻,不论做任何事,脑海里都是他的身影。写作业或看书时他会安静地退到一边但不会消失,吃饭、走路、刷牙、入睡前等任何思想放松的时刻,他就自动走向前,时而明晰时而虚幻,牢牢霸满她脑海中的世界。

    真够折磨人的。

    摆脱它,结束它。乔青羽想起明盛第一次在树上对她说的话。我也得摆脱,她想,真的结束,而不是他所谓的那种“结束”。

    怎样做到?毫无头绪。她仿佛掉进一片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同样放暑假经常在家晃荡的乔劲羽发现她的异样,忧心忡忡地问她怎么了。

    “这房间太热了。”乔青羽出神地望向窗外,视线投向被铁网割破的蓝得泛白的晴空。

    乔劲羽表示赞同,借此去游说李芳好装空调,李芳好不同意,虽然她也觉察到了乔青羽的魂不守舍。她说,这小区不好,太杂,房租马上到期了,不如搬家。

    乔陆生却明确反对搬家这件事,说一辈子变动来变动去,受够了。两人夜里常吵,白天,一意孤行的李芳好顶着大日头独自出门找房子,找店面。她没空回来查岗,新鲜热辣的自由从天而降,冲到窗外朝乔青羽招手。

    可乔青羽却全无出门的欲望。

    她异常坚定地坐在桌前,做题,练字,看书,惆怅袭来时打开电脑,敲下驰骋在脑海中的一切——青春,友谊,姐姐。

    爱,自由,孤独。

    是痛苦且纠结地活着,还是满足又释然地死去?

    家。

    好在李芳好不会开电脑查文档,不过即使这样,乔青羽也没有敲下与明盛有关的任何一个字。她告诉自己是要忘记他的,虽然她以行动嘲讽了自己的自欺欺人——坐在这里字斟句酌,脑海中的唯一听众,不就是站在黑板前盯着自己匿名文章的他?

    她并不想搬家。明盛走了,王沐沐也走了,她感觉自己再走,朝阳新村就真的老了。老了不可怕,忘记过往才可怕。她怕老去的朝阳新村忘记了曾经发生在这里的一切。

    还好有电脑,乔青羽庆幸地想。这是另一个维度的自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周后,有一天下午,李芳好突然又出现在家里,脸上焦虑重重。

    “我们得回南乔村去,”她郑重地对乔青羽乔劲羽说,“你们奶奶没几天了。”

    搬家的事因此被掐断,半个月后,乔家手工面馆重新开业,现有的店面和住房续租了一年。

    -

    回南乔村那两周,因乔青羽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发生的一切都没让她意外。他们必须借住在大伯那里,刘艳芬的冷言冷语合情合理。乔陆生带着乔劲羽在爷爷乔礼隆面前承诺说一定会把老房子拆了重建,光宗耀祖,乔青羽则随李芳好一起照顾卧床半年已奄奄一息的方招娣,并承担房子里的大部分家务。夜晚她仍躺在半年前睡的那张床上,耳边是李芳好均匀平稳的呼吸。

    这次,乔青羽从未半夜翻身下床。

    在刘艳芬不间断的骂骂咧咧中,乔青羽得知乔劲睿不仅公务员辞了,寰州的新房也卖了,拿着钱说是南下广州做生意,人就像消失了一样,一个月不来一个电话。“小睿过不好,青青和小羽也别想过好,”刘艳芬恶狠狠地对李芳好说,“我们家过不好,你们家也别想过好!看看青青,越长大跟白羽越像,媚样!女孩子这种软硬不吃的性格,会有什么好下场!”

    “嫂嫂别气了,”李芳好低眉顺眼,颤抖的声音显得卑微,“青青欠你们的,我来还。孩子改过自新了,别咒她了……”

    刘艳芬每句话都带着愤恨,乔青羽自知理亏从不反驳,心里却把她说的当垃圾。李芳好抬不起头的样子让她难受,乔陆生对乔礼隆言听计从的样子令她不满。她对奶奶方招娣的卧床感到愧疚,全身沉重,像戴上了看不见的罪的枷锁。熟悉的愤怒和无力同时冲击着她,这是在南乔村惯有的感受。

    末了,她狠狠心对自己说,父母放不下的羁绊她放得下,等完全独立了,她坚决不回来。

    唯一好的方面是她在南乔村能自由出门。李芳好鉴于别人的眼光不再关着她,在所有人看来,村里熟人多,比城里安全多了。不过乔青羽会刻意避开村里那些半熟不熟的人。

    基本上,她想出去了,就拿一本书走进山间,在水库边的找块阴凉的大石头,坐下来看两个小时的书。偶尔她会在山里田里漫无目的地走,夏日的葱茏包裹着她,让她很平静。有一次她走着走着,突然意识到脚下的小路通往的,是乔白羽的墓。她站住了,然后决然地转过了头。

    这块墓碑上没有乔白羽的照片,而且——乔青羽异乎寻常地确定——乔白羽在安陵园。原因很简单,拼命鞭策自己考上好大学寻求好生活的妈妈,不会舍得把姐姐留在这闭塞的荒无人烟的山里。

    葱茏

    方招娣没能熬到八月,在七月的最后一天过世了。在所有大人的电话轰炸下,远在广州的乔劲睿始终说太忙回不来,令乔礼隆暴跳如雷,在葬礼之后突然坐下就站不起来了。大家慌成一团,送到顺云中心医院,医生却查不出毛病,只说少操劳,少刺激,要静养。

    “我一个人又要做活又要做家务,忙不过来的,”刘艳芬对乔陆生李芳好直言,“一直都是我们照顾老人,你们也该出点力了。谁把家里搞成这样?你们用良心想一想。”

    乔陆生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刘艳芬转身离去后,乔青羽听到李芳好不满地抱怨:“他们是出了力,那我们每个月出那么多钱,不算数?”

    “一个家以和为贵,”乔陆生一副不容商量的语气,“不可能每件事都算得清清楚楚。”

    “那你说我们怎么出力?青青高三,过两天就要去学校补课了,店里再不开张,家里喝西北风啊?”

    “店里有我和乔欢,两个人也够,”乔陆生边说边转头看了乔青羽一眼,“青青自觉,也不是小孩了,不用天天接送。”

    “是啊是啊,还有我呢,妈,”怕他俩吵起来,乔劲羽赶紧插嘴,“我还没开学,跟你一起陪爷爷,说不定过几天他心情好了就能站起来了,是不是……”

    事情就这样定了。两天后,在李芳好的千叮咛万嘱咐中,乔青羽跟在乔陆生后面,踏上了回顺云的中巴。直到回到朝阳新村了,她才从巨大的不敢相信中清醒过来:李芳好放开了她。

    乔陆生从小就不怎么管她。来寰州的次日,即高三补课的前一天,他从抽屉里找出公交学生卡还给乔青羽,给了她充饭卡的钱,一次性*交代了许多话,算是完成了李芳好给他的任务。

    补课第一天的暴雨让乔青羽想起刚来二中的那个台风天,那天是她第一次见到王沐沐。她想起那弯至手肘的透明伞,看着敞亮实则更封闭。她想起那温暖的笑眼——王沐沐的笑,是她在二中实实在在感受到的最初的善意。

    沐沐姐应该已经收到人大的通知书了吧,不知道她有没有去北京?

    高三教学楼早就清理一空,乔青羽是到的最早的那几个,在二楼找到尚且空荡荡的高三5班,一进门就看见了孙应龙,他背对着自己,在黑板上写下了“挥洒斗志,成就梦想”八个大字。

    写完后他把粉笔一丢,也不回头,中气十足地问:“谁第一个来了?”

    “我,”乔青羽从座位站起,有点无措,“乔青羽……孙老师早上好。”

    “一声不吭的,我猜到是你,”孙应龙哈哈大笑着转身,“怎么样,短暂的暑假?”

    乔青羽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管怎样,”孙应龙爽朗笑道,“你妈妈已经给我打电话,说她不在,要特别关照你。”

    乔青羽沉沉地“哦”了一声。

    “让我帮你把把关,高三了,不必要的同学交往千万不要发生,要是有人给你寄信,就先拿给她,由她给你,但,”孙应龙边说边往乔青羽这边走,乔青羽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信封,“说实话我觉得她杯弓蛇影,有点太紧张了……班里还有谁比你更安分?你会关照好你自己的,对吧?”

    说着,他把手里的信封放在乔青羽桌上:“班级报箱里有一封你的信,我替你拿来了,直接自己看吧。”

    乔青羽惊讶又感动,低声说了句谢谢。

    “很多都是家长比孩子还紧张,”孙应龙笑着,“跟你妈说,放轻松,不然反而影响你考试发挥。”

    陈沈进来了,后面紧跟着关澜邓美熙。孙应龙转身回到讲台,乔青羽坐下拆开了信。信封没写寄信人,但字迹明显出自王沐沐的手。王沐沐说到做到,这么快就写了信,令乔青羽兴奋又满足。

    把信纸展开,乔青羽趴在桌上,认真看了起来。

    “亲爱的青青,展信佳

    等你看到这封信时,我肯定已经在北京了。我去找过你,没见着人,冯老板娘告诉我说你们全家都回南乔村了。我希望你的奶奶一切安好……哦,不,这不是我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林医生说不要觉得回避生活中痛苦的部分,那部分就会消失,所以我想说的其实是,人生老病死是常态,希望你的奶奶临走时没有遭受太大的折磨,希望你没有被家里人责难,希望你不要因为奶奶的离开产生无限的自责。你告诉过我,她本来就有糖尿病高血压,身体底子很差,所以,如果她走了,你千万别把错揽到自己一个人头上,好吗?”

    好,乔青羽喃喃,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有件事,我一直想说,却找不到机会,”她继续读到,“当然也跟我的优柔寡断有关。但最近一次跟林医生聊过后,我决定告诉你,希望不要给你增加负担,毕竟你已经高三了。”

    读到这里,乔青羽悄悄吸了口气。

    “就是我曾在你家的垃圾桶里看到安眠药的瓶子,你当然不会注意因为你不认识,但我对安眠药太熟悉了,所以,绝对不会弄错。”

    乔青羽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你应该不知道,我爸住进医院的第二天,也就是高考后那天上午,你妈妈来医院看了我们,当时我刚好走开了,回病房时听到她和我妈聊天,就站在门口偷听了会儿。我妈又在说寻死,她说惯了,我不以为然,可我听到你妈妈很认同,非常认真地说要不是为了你和你弟,她也早就随你姐去了。我听到她说当初从维爱医院转来省一医院,你姐已经不太行了,还不想治,非要死,你妈就拿水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你姐,说要死一起死,你姐才不闹的。她说你姐断气后,她差点从医院的窗户跳下去,还好两个护士拼命拉住了她。她还说,你姐死后这几年,她也总是想离开算了,但你和你弟还没懂事,所以她放不了手。”

    乔青羽鼻头酸涩,眼前的字迹慢慢模糊了。

    “最让我担忧的,是我听到她说,死了比活着好受,就当睡长觉,”信里继续说道,“这是我曾经有过的想法。所以我担心她,我知道她对我妈说的,不是客套的安慰,而全是她的真实感受。”

    乔青羽像缺氧般,胸腔剧烈起伏着。

    “青青,”紧接着王沐沐写道,“我想,或许你妈妈和我一样,是心里病了。”

    是的,乔青羽想。看完最后两行,她合上信,整个人仿佛掉进暗井,有种触不到底的恐惧。

    她现在知道为何那么敏感的李芳好,即便跟自己同睡一张床却能任由自己在半夜消失三四个小时了。她也知道为什么李芳好夜里的呼吸总那么平稳安然。不是因为白天太疲惫,而是因为睡前吃了安眠药。

    妈妈早就病了。

    这就是为什么在爷爷奶奶伯父伯母面前,妈妈拼了命把自己做的错事全揽在她身上的原因吧。她的自责更深切,因为觉得没管住女儿。

    李芳好在乔礼隆鞭子下拼命护着自己的嘶叫,在刘艳芬的冷脸前卑微认命的样子就快镜头般在乔青羽眼前晃过。妈妈,她轻喃,鼻子酸涩难忍,眼眶的泪砸到手上——炽热,滚烫,像心里滴出的血。

    -

    补课从八月五号到二十五号,共三周,恰是寰州最热的夏天。晚自习不强制,约半数人会回家,乔青羽是留下的另一半。教室有空调比家里凉快,而且——这是李芳好说的——在学校吃晚饭比去店里抛头露面安全。

    乔青羽喜欢一整天都在学校的补课时光。孙应龙重新排了座位,她被安排在最里侧,课桌紧靠着明净的大窗户。思考或放松时,她会把头转向窗外,视线无意识地停留在网球场、篮球场和操场之间的几棵香樟上。

    它们年轻,挺拔,郁郁葱葱,在毒辣的烈日下绿意婆娑,蓬蓬勃勃。它们无疑是校园里最高的树,矗立在平坦的运动场间如此突出,可乔青羽像是才发现它们,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它们。

    放在过去,她会找个时间走到树下,只为感受那铺天的绿意,可现在她没有。高三了,没时间分给闲情逸致了。

    补课期间最靠近后门的座位一直空着,那是留给明盛的位置,而他在美国还没回来。这在乔青羽心里没掀起任何波澜,要非说有什么感觉,那就是小小的庆幸——庆幸他不在,班里所有人都无趣了许多,戴上了千篇一律的高三生面具。一潭死水的教室,可乔青羽宁愿这样。

    多亏了王沐沐的信,生活的迷雾又拨开一层。现在荆棘更醒目,道路也更清晰了:她,乔青羽,唯有心无杂念,勤奋懂事,决不抱怨,才能携李芳好安然走出这段黑暗的路。

    她彻底静下了心。和明盛有关的一切停留在了七月,生活的步调继续向前。没有明盛的日子,她更频繁地想到乔白羽,想着王沐沐信中写的话。“你姐已经不太行了,还不想治,非要死”,意味着什么?是跟艾滋有关的病情恶化生存无望所以姐姐不想浪费时间金钱,还是她本来就打算……乔青羽不敢想下去。

    她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乔白羽,是在二零零五年的暑假,同样被烈阳炙烤的八月。彼时她和乔白羽同住顺云的房间,喜欢穿着清凉的白羽天天裸着白瓷般的胳膊和大腿在屋子里晃来晃去。

    父母每天在楼下的店里忙碌,对于李芳好的禁令,即将迈入大学的乔白羽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时常穿着超短裤或超短裙,先用长姐的语重心长叮嘱乔青羽好好看书学习,再随便扔下一句托词诸如去透透气,就出了门。

    有一次她刚挂了电话,约她的两个男生就把头探进客厅了,把正趴在沙发上看书的乔青羽吓了个不轻。

    “你妹妹啊?”一个男生舔着脸笑着,“多大啦?”

    乔白羽快速奔向门边:“下半年初二。”

    “初二可以了啊,可可爱爱!要不一起……”

    男生的话还没完,乔青羽就听到乔白羽咬牙切齿地说了两个字:“去死。”

    想来乔白羽一直把她们俩的世界划分地很清楚。你是要好好读书的,不要像我,她经常这样说。也许这就是来自姐姐的无声的爱——自己的世界怎样污浊肮脏都没关系,妹妹,一定得干净透亮的。

    转过头,乔青羽又望向那几棵葱茏的香樟。满树的叶子在风中翩跹,阳光似流动的碎金。她觉得有点刺眼,闭上眼,看见乔白羽十二岁时被火光映红的,紧贴着自己的闪闪发光的笑脸。

    心中变得温热。

    我会好好读书的,她想着,回过头,重新握紧手中的笔。

    流金

    台风来过一次,第二次逼近寰州时,补课结束了。距离正式开学的六天空挡里,前三天骄阳似火,第四五天暴雨倾城,第六天,太阳重新探出脸,灿烂清新,似开启了另一个夏日。眼看着不会再下雨了,乔青羽从久坐多日的狭小书桌前站起,拿上钥匙出了门。

    这次她要去的,真的是书城。

    她先绕去店里向乔陆生汇报行踪。午后两点半正是店里最清闲的时候,她的出现让靠在收银台内的乔欢惊讶又欣喜。“青青!”她一下子迎了出来,“你怎么来啦!”

    乔青羽说自己要去书城买辅导书,特意过来跟乔陆生说一声。

    “你爸刚走,买菜去了,说是牛肉不够,”乔欢拉着乔青羽随意挑了张餐桌坐下,“你要去就去吧,我待会儿跟你爸说一下。”

    乔欢自己找了房子后,这大半年乔青羽虽然也能每天见到她,但只限于客套简短的寒暄。眼下,店里没别人,乔欢嘴上说让她走拉着她的手却没放,乔青羽便干脆也坐了下来。

    “乔欢姐,你瘦了,好看。”

    乔欢哈哈大笑:“你爸妈没跟你说吧,我谈了个朋友。”

    “哦?”

    “也在朝阳新村住着,比我大两岁,顺云人,老乡,”乔欢羞涩笑道,眼里亮晶晶的,“水电工,样貌不怎么样,人老实的。”

    她发自内心的喜悦感染了乔青羽。

    “那就好,”乔青羽忍不住笑了,和乔欢一样满足,“真好。”

    “喏,来店里吃了几次,就认识了,”乔欢乐呵呵地笑着,“三月份谈起来,也快半年了。我们打算结婚的,前两天我刚搬了家,住他那去了。”

    “挺好。”

    “他本来说十一结婚的,我说那不行,”乔欢摇头,“我说你们家现在困难,店里找到合适的放心的帮手不容易,我得先帮你们,等你妈回来了,再谈结婚的事。”

    乔青羽心里生出亏欠:“那会不会耽误你……”

    “不会不会,”乔欢朝她眨眼,“你妈也是这样说的,谈久一点,结婚晚一点不要紧,不能错,人品要用时间考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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