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看看你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你会管女儿?害了小白还不够?青青迟早被你逼死!”乔陆生不甘示弱,嗓子响彻天,“你就是个疯婆娘,你看看你的样子,比秦姐还像个神经病!”“我疯,我本来哪里疯,不都是你们乔家人把我逼的……”
门内传来尖锐的吼叫,似两只猛兽在互相撕咬,另一个房间里的乔青羽和乔劲羽心惊肉跳地沉默着。许久,坐在床沿的乔青羽感觉有只大手在轻抚自己的脸颊。
“痛吗,姐?”
乔青羽这才感受到方才那一巴掌的火辣辣的疼。乔劲羽的手移开了,他坐在乔青羽身边,声音里满怀不忍和诚挚:“姐,妈妈打你不对,但妈妈不容易,你是没看到她为了维护你,和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吵架的样子……你别跟妈妈犟了,好吗?大姐的事已经过去了,劲睿哥老婆没了,工作也不做了,已经得到惩罚了,以后别再追究了,好吗?我们一家跟之前一样,和和气气的,好吗?”
隔壁的撕扯仍在继续,“离婚”二字频繁从乔陆生和李芳好的口中爆出,把乔青羽扎得血流不止。
“好。”
她对弟弟点点头,用力抱住他,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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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子装上铁网的第二日,乔家手工面馆恢复营业了。因乔欢尚未回到寰州,乔劲羽便当起了面馆的临时服务员。李芳好最早起床,最后一个离开家,走之前会仔细地锁上乔青羽房间的三合板门——新加的锁,既是防止乔青羽擅自离开家的保障,也是对她之前离家出走的惩罚。
乔青羽没有怨言地接受了这把锁。她甚至有点庆幸,因为现在她的房间有天光,也有电脑了——虽然窗子密不透风,电脑老旧且上不了网。她整天整天坐在糊着报纸的玻璃窗下,不厌其烦地与排列在书桌上的各个科目作斗争。窗外有光的时间段里,李芳好每天回来三趟,带来三餐,清洗痰盂,板着脸听乔青羽边吃饭边汇报完成的学习任务。夜晚,一家人都回来后,乔青羽有半小时的洗漱时间。她不用做任何家务,不再洗晒任何衣服,所以,也就没再去过阳台。
也没注意对面的灯是否亮起过。
无意识地,乔青羽又开始练字,用零碎的时间,把脑海中面目模糊的理想字迹一遍遍刻画在草稿纸上。多日前被父母扔弃的“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时不时跳进她的脑海,清晰深刻地就像乔白羽那张自小就令人过目不忘的脸。她会想念乔白羽的盈盈笑眼,也只允许自己的思绪停留在那里。
长相绝佳之人总有相似之处。于是她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一不留神,意念就滑向了明盛的黑亮双眸。
家里更吵闹,也更沉闷。乔陆生和李芳好现在常常拌嘴,又似乎在无尽地冷战。乔劲羽明显沉默了许多。每晚,乔青羽都强迫自己早早入睡,蜷缩在床中间双眼紧闭的模样,就像试图把周边的一切痛苦幻想成梦境的稚气孩童。
有一天清晨,将醒未醒之际,乔青羽被乔劲羽敲击三合板墙的声音吵醒了。
“小羽?”
“看看门下,姐,”乔劲羽贴着墙说,“昨天我结账时,有个男生给我塞了封信,说是给你的。你赶紧收起来,别被妈发现了。”
乔青羽一个骨碌翻起身,果然在门下找到一个白色的信封。
父母和乔劲羽一走,她就赶紧拧开了台灯。信封通体纯白,没有任何字迹,封口被胶水牢牢黏住了。是明盛吧,乔青羽忍不住想着,抓过小刀,极为紧张又极其细致地将信封开了口。
一张对折的白纸被倒了出来。展开,纸上是一句英文:
If
you
wanna
run
away
again,
I
still
help
you
with
anything.(如果你又想逃走,我仍旧能帮你做任何事。)
担心被李芳好截获,所以特意用了英文。再次见到“Anything”,乔青羽的心和第一次一样微微颤动。可理智迅速压了上来,随即她心烦气躁,胸腔里乱如麻。我妈妈没吓退你么?她有些怨愤地想,我妈妈威胁说要一把火烧了你们家,你以为她是在开玩笑吗?难道你以为,在你和我妈之间,在你和我的家庭之间,在你和我的未来之间,我会选择你?
她慢慢把手里的信封撕成碎片。明盛仿佛比她更热切地盼望“逃亡”,于他而言,这或许只是一个刺激的游戏。乔青羽心里泛起不悦,同时又为这份不悦对明盛感到抱歉——别想着帮我了,她想,别再增加我的痛苦了。
她在前所未有的纠结反复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夜里,待屋里沉寂无声,乔劲羽也终于关上隔壁的灯时,乔青羽敲响了床边的三合板隔墙。
“小羽?”
乔劲羽压低声音问她怎么了。
“我必须得出去一趟,你能帮我吗?”
“出来干嘛?妈妈发现会杀了我。”
乔青羽略一沉吟:“我要见明盛。”
她听到乔劲羽长长地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一开口,他的声音里又充满了兴奋:“姐,你跟明盛到底怎么回事?妈干嘛去骂他?他对你怎么了吗?妈这样对他,你在学校里,会不会被他报复啊?哎你知道吗,报刊亭的冯老板娘好讨厌,以前不见来过店里,现在天天来吃早饭,抓住妈就说她亲眼看到你和明盛坐在同一辆出租车里,说你穿了什么衣服她肯定没看错……但妈就是一口咬定你没去过明盛家,也告诉我和爸,千万别说你去明盛家了。冯老板娘还尽说明盛的好话,言外之意好像是你缠上明盛妈妈却不承认似的,但你怎么可能是这种人嘛!对吧,姐!别说妈了,我都要气死了……”
“你把她赶走,”乔青羽忍不住打断乔劲羽,“明天她来,点什么都说没有,让她走。”
“把她惹火了,她不就更加到处说我们家的坏话了?”乔劲羽说,“妈说了,店面和这房子都租了一整年,等七月份到期了,我们就搬家。然后,等你明年高三毕业了,你去外地读大学,我自己留寰州上学,她和爸就回顺云了,这样经济压力还小一点。”
听不到乔青羽的声音,乔劲羽又问:“姐,你和明盛到底发生什么了啊?”
在明盛家的二十四小时像电影快镜头般在乔青羽脑海里闪过。眼眶里突然泛出了泪,她强忍着鼻头的酸意:“没发生什么。”
“那你怎么会去到他家里呢?”
“巧合罢了,不值一提,”乔青羽低语,“以后也不可能发生第二次。你就听妈的话,当作我没去过他家。”
“姐,”乔劲羽叹了口气,“以前可能是我们年纪小,大姐跟我们什么都不说,但我们俩差不多大,你跟我,完全可以什么都说,若明盛欺负你了,我一定帮你。你可别……把自己憋坏了啊。跟谁讲都不如跟我讲,知道吗?若你被人欺负了,爸妈那边,你先别说,千万要跟我说,知道吗?好歹我也是练散打的。”
“你想哪去了,他没欺负我,”乔青羽轻笑道,内心涌起一阵暖意,“都说了是巧合而已。”
“行吧,”乔劲羽打了个哈欠,“我会想办法让你出来的。不过,你记住,这次是你鼓励我当小偷的,要是被爸妈抓到了,你可得替我说话哦。”
“当小偷?”
“不偷妈的钥匙再配一把,你怎么出来?”乔劲羽反问,“还有啊,上次我拿妈的金镯,让你受苦了,对不起啊。其实我拿了就后悔了,但又没时间放回去,也不敢跟你讲,所以……”
“我没怪你,”乔青羽坦言,“再说,这次你又冒着风险帮我,算购销了吧。”
“对了,你要见明盛,得提前跟他说吧?我想的是明天或后天下午,你最多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哦。”
“够了,”乔青羽说,“我出来时,借你手机给他打个电话,他应该就会来。”
“你确定?”
乔青羽不是确定而是笃定,可面对乔劲羽,她却回了句“但愿吧”。原因很简单,对心里不知何时产生的对明盛的绝对信任,对他一定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那种把握,以及两人之间呼之欲出的令人晕眩的暧昧,她是必须得埋葬的,不能展现给任何人。
秘密(修)
赶在开学的前一天,得益于乔劲羽配来的备用钥匙,乔青羽走出了那扇薄薄的三合板门。脑海中明盛的脸一下子横亘在眼前,在心中排练了无数遍的几句话在她踏出门的那一刻就乱了——“就此消失”的冲动卷土重来,她向乔劲羽借手机,极其慎重地把身份证塞进乔劲羽手里,以免自己一不小心就归顺了“逃亡”的诱惑。
“妈去给我买新鞋了,我在家等你回来后把门锁上,”乔劲羽不放心地叮嘱道,“姐,无论如何,你四点前一定回来。”
“一定。”
乔青羽眼皮不抬,打了“我在樟树上等你,勿回信息”几个字并署上自己的名字后,飞快按下了那个熟悉无比的号码。
乔劲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姐,你和明盛之间真没什么?”
“没有,以后别问了。”
说话间她已经删除了发送短信的痕迹。把手机交还给乔劲羽后,她戴上毛线帽,用长围巾裹住口鼻,急匆匆出了门。
-
老樟树那终年繁茂的枝叶提供了一个天然的隐蔽场所,除此之外,乔青羽想象不出附近哪里更合适了。今天是雾蒙蒙的阴天,河边的小径上人迹寥寥。解开自己的长围巾抛过最低那根树枝,乔青羽比上次更轻松地爬上了树。紧接着她攀上了更高的枝丫,直到自己站起身就能在一小簇绿叶探出脑袋。高处的视野更开阔,现在小径尽头敞开的铁门就在她的眼皮底下。如果明盛在那里出现,她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树上等待的时光里,她脑海里涌起半年前在树下“偶遇”明盛的回忆。当时自己与何恺竟完全没发现他。也许,他也像今天的自己这样,隐藏在枝叶最浓密的高处?也许,他也像今天的自己这样,早就望见自己与何恺出现在铁门,所以故意捉弄树下扭扭捏捏的两个人?
记忆继续往前挪,她想起当时自己溜出小区,正好碰到明盛父亲在到处找他。连冯老板娘都不知道他在哪。
他家里的窗帘常年拉着,就是抵抗冯老板娘这样以窥伺别人生活为乐的人吧。
这棵古樟并不是绝佳的藏身之处,既遮不了雨,也挡不住盛夏的炎热。既然回到朝阳新村也不自由,为何不干脆另寻别处?她不相信他找不到更好的地方。
所以,这棵树对他而言,的确意义非凡。
正出神,明盛瘦高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
铅灰色卫衣兜帽遮住了头,他的步伐快如风。乔青羽突然觉得脚下不稳,吓得她赶紧蹲下来稳住身子。当明盛走到树下时,她已经换了个姿势,学着明盛上次的样子,背靠树干,坐在了粗实的枝丫上。
明盛三两下爬上了树,停在她右下方的枝丫上,斜靠树干站着,脑袋的高度刚及乔青羽垂下的小腿肚。她低下头,与他四目相对,悄咪咪地屏住了呼吸。
是明盛先移开了目光。
“你竟然还能出来,”他用不可置信又带着满足的语气打破安静,“看起来还毫发无伤。”
后一句话里,乔青羽听出了困惑。
“我看见你爷爷打你。”明盛又抬头望向她。
自己刚回到家时全家人的歇斯底里,是乔青羽一辈子的耻辱。明盛目睹了那一幕——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终究发生了。乔青羽顿觉尊严扫地。
“你妈把你窗子都封了,你还不逃?”
提到李芳好,乔青羽更觉得耻辱。
“前几天,我妈找你,对你说了过分的话……她就是这样的,容易激动,你不要……我……”
“我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搞笑,此地无银三百两,”明盛打断支支吾吾的她,“要不是你妈找上门,我都不知道你留着我随便写的纸条。”
乔青羽的脸燥热了:“这并不代表什么。”
明盛抿嘴一笑,眼里闪过狡黠的光:“你还偷偷跑出来见我。”
“这也不代表什么,”突然间乔青羽很慌乱也很恼怒,“你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
他用轻飘飘,甚至有点玩味的口吻融解了乔青羽的愠怒。空气莫名变得暧昧。乔青羽肢体僵硬,紧靠着树干,仿佛在攀紧自己的理智。
“我见你没有别的原因,”她义正言辞道,“电话会留下通话记录,书信能保存,那都是我不能忍受的痕迹。面对面交谈不仅正式,而且是由记忆保管的,如果愿意的话,转身就能否认,就能忘却……这才是我想要的。”
右下方,明盛坚*挺的侧脸蒙上了一层暗影。
悄悄吸了口气,乔青羽继续道:“我很感谢你帮了我那么多……但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绝不会有。”
几秒后,明盛把头别向了另一侧:“我不明白。”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乔青羽焦躁起来:“我不是一个有资格追寻自由的人,没办法像你那样随心所欲地生活。你要是想找女朋友就去找别人,我不能早恋也绝不会早恋。再说,我不可能让一段毫无未来的感情毁掉我的生活。”
“毫无未来的感情?”
“高中毕业后你去美国,我在国内,我们的人生是两条道,本就不应该有交集的。”
“有什么关系?”明盛回头凝视乔青羽的脸,“春节时我在纽约,不照样做到了你让我做的事?你发着高烧在公墓游荡,是我把你接了回来。”
“可是……”乔青羽顿了顿,“总之,你离我越远越好。就像上学期那样,对我视而不见,把我当作陌生人……”
“上学期我才没对你视而不见……”
“你的喜欢,对我来说是沉重的负担!没有的话,我的生活会轻松很多!”
明盛沉默了。
“我从一开始就讨厌你,”乔青羽这才把心里排练多遍的话说出口,“我一开始就觉得你很可怕,那么肆无忌惮地欺凌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现在我觉得你自负、专横,顽固不冥。你从小就被宠坏了,骄纵狂妄,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我的处境再不堪,也绝对绝对不会喜欢上你。”
她原本的计划是说完就走,可现在明盛霸据着下方那必经的树枝,所以她只好纹丝不动。这番话的效果显而易见,明盛被冻住了,似雕塑般。
空气沉滞,压得乔青羽无法呼吸。许久,她意识到自己竟憋出了泪。带着粉身碎骨的狂热,她又开口道:“我宁愿你讨厌我,真的。我们互相讨厌,互不干扰。”
“你,”明盛动了动脑袋,声音里有种难得的畏缩,“一直对我捉弄何恺的事耿耿于怀,是吗?”
“我其实没想把他的手弄骨折,只是让人去吓唬一下他,”明盛继续说,充满了沮丧,“但我明白这没什么好辩解的。有些事,并不是我随便开个头就能收尾的,比如说,”他快速吐出一口气,“比如说大家对你的议论。”
“乔青羽,”他抬起头,神色庄重,“我很抱歉。”
他一认真,乔青羽就有点慌了。望向自己的诚挚黑眸中带着无限悔意,她深受震动,心脏起伏说不出话。
“你不接受我没关系,但是,乔青羽,”他收回视线,望向河面,“别讨厌我。”
“我讨厌你,因为你对何恺学长不是简单的捉弄,”乔青羽缓缓开口,感觉心被撕成碎片,“而是无缘无故的,恶意的欺凌。其实你对我也是一样的,随意抢走我的信,当着我的面把别人给我的信直接扔进河里……还说喜欢我。这不是喜欢,是占有。所以对我来说,你的表白不值一文。”
明盛突然捂着胸口蹲了下去。半分钟后,半蹲着的他长长叹了口气,重新站直了身子,转向乔青羽的眼眸毫无神采:“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最后想说的就是,谢谢你帮了我那么多。”
明盛惨淡笑了笑:“这都是废话。”
结束了。看起来明盛已经死了心。乔青羽想解脱自己,离开这棵树。可明盛仍旧岿然不动。
“如果有两个选择,”他突然抬头,眼神深邃,“自由但很快会死去,被囚禁却能长久活命,你怎么选?”
乔青羽自然地联想到了自己的处境。她刚想开口回答说自己刚才已经做出了选择时,明盛又开口了:“我一直觉得你跟我很像,现在我知道了,你跟我很不一样。”
“你选第一种?”
“是,”明盛吐出一大口气,“就像我爷爷,不自由母宁死。虽然,我很希望他当初能选第二个。”
乔青羽有些疑惑地看向明盛。
“之前,我爷爷生病了,进医院后全身插满了管子,也就从没有摘下过呼吸机。他一直是个很乐观的人,神志清醒时会笑着跟我说,他总算变成了未来世界的’机器人’。当时我初三,马上要中考,我爸觉得我经常跑医院浪费时间,就承诺说会在我中考后把爷爷带回家,连同那些维持他生命的所有机器,让我安心应对考试。他刚当上院长,所以我对此深信不疑,就按照他说的做。可中考完那天,我回到家,我妈妈却告诉我说,爷爷已经走了。”
他目视远方,声音更加凝重:“后来我才知道是我爸关掉了那些机器的开关。他对我说,这是爷爷自己的选择。被机器插满全身的感觉很痛苦,而且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不如在还能笑得出来时结束生命。我不相信他,因为我跟爷爷说好了,他会看着我考上二中。我爷爷的爷爷是二中建校时的第一批学生,我爷爷、我爸都是二中毕业的,所以他对二中有格外的情结。纵使爷爷不愿意痛苦地活着,我也不相信他会在我进入二中前离开。”
他停下了,似在调整呼吸,很快继续道:“在我不断质问下,我爸才承认,说选择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让爷爷离开,是他的决定。关于自己是否去留,何时去留,爷爷早就把决定权交给了他,而他特意在我忙于中考浑然不知时这样做,是为了帮我避开强行分别的痛苦。他说这是他和爷爷两个人之间的决定,他已经确保爷爷离去时安详平静,而我要做的,只是接受这个结果。”
“我无法接受,”明盛又顿了顿,继续道,“很长一段时间,我连爷爷的想法都不认同,甚至怨恨他没把我们之间的约定放在心上。现在回想,爷爷一直是个精神世界丰富、热爱自由的人,肯定不愿意自己活成一具没有自我意识的空壳。后来,我特意穿着二中校服去了安陵园爷爷墓前,算是给了他一个交代。可我永远不能原谅我爸,他自作主张,剥夺了我和爷爷好好道别的机会;我讨厌他把我当成弱不禁风的小孩,好像我没有任何承受能力。爷爷的病,爷爷的死,这么重要的事,他竟然以’中考’这种荒唐的理由向我隐瞒实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隐瞒”二字触到了乔青羽心底的疼痛处,她顿时觉得自己和明盛其实同病相怜。不同的是,她不像明盛那样有直接质问父亲的勇气,也无法做到明盛那样,用长时间的不服管教来表达自己的愤怒。
“你,”在明盛一股脑儿说完又陷入沉默之后,她感觉自己必须说点什么,“你爷爷对你的影响很大吧?”
“我妈是画家,年少成名,据说我出生后的头几年天天缠着她,使她不能安心创作,可她又丢不下我,以至于越来越抑郁;我爸工作太忙,最擅长冷冰冰地提要求,所以爷爷接我来朝阳新村上小学,照顾我,”明盛声音里满是感伤,“没有爷爷,在那个容不得一丝灰尘的家里,我肯定早就自杀了。”
“自杀”二字从明盛口中冒出,令乔青羽稍稍惊愕。
“其实,我爷爷就算是自杀吧,只是让我爸决定时间罢了,”明盛黯然神伤地望向远处,突然间又抬头,箭一般的眼神直击乔青羽的心脏:“你会吗?”
“什么?”乔青羽一下子不明所以。
“就是……”明盛欲言又止,“就是,用最极端的方式,彻底逃离世界这个囚笼。”
他指的是自杀。为什么突然这么问?只是因为选择不抵抗,他就以为自己永远自暴自弃了吗?还是说,在他眼里,自己枯井般的生活只是耗费生命,没有任何意义?
“我没那么软弱,”乔青羽听起来澄亮而坚定,“生命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我不会允许自己只沉浸在当下的痛苦之中。”
明盛飞快笑了笑:“除了我爸妈和我,所有人都以为我爷爷自然病逝了。我从来没想过会把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但,”他顿了顿,“除了你。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吗?”
“为什么?”
“明天就开学了。”
“嗯?”
“这是我最在意,最怕别人知道的事。”
乔青羽还是不明所以。
“我曾经用你姐的事当作武器威胁过你,”明盛半蹲下身子,准备下树,“现在,你也有了威胁我的武器。”
乔青羽怔了怔。等她回过神,明盛已经在树下消失了。她小心翼翼地爬下树,在最下方离地约一人半高的树枝上尝试了多次。当她双臂紧紧抱着树枝,垂下的双腿笨拙又渴求地贴着树干寻找支点时,明盛不知从哪冒了出来,一把揽过她的双腿。
乔青羽惊呼着,为稳住上半身,双手不自觉地抱住了明盛的头。她在明盛肩头僵硬地趴了十几秒——明盛来回走了几步,似在寻找方便的落脚点,最终踏出围栏,才把面红耳赤的乔青羽放了下来。而后,不顾乔青羽极度的混乱,他退回围栏内,用铅灰色卫衣兜帽盖过头顶,跋扈地指了指身边的名木保护牌,下巴微扬,狂傲地看着她:“这是我的树。从今往后,不许再踏进这里半步。”
他怎么突然换了个人?不过,蛮不讲理才是他的本色吧。乔青羽恼羞成怒,不甘示弱,恶狠狠回盯了他一眼,随即留下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
就这样,回到各自的轨道中去吧。
心事
乔欢在乔青羽开学的同一天重返店里,李芳好又开始不辞辛劳地,每天用电瓶车接送乔青羽。她早就没收了乔青羽的身份证、公交卡,在开学当天则跟随乔青羽走进学校,排在长长的学生队伍中间,为乔青羽充了第一个月的午饭钱。
“你以后身上不要带钱了,反正你也用不到,”冲完值后,在周遭压抑着兴奋的窃窃私语中,李芳好挽起乔青羽的手臂,用语重心长的口吻说道,“饭钱我每个月都来给你充。你就安心读书,其它什么都不要操心。”
从饭堂出来,她领着乔青羽去了校长办公室。教导主任、年级组长、班主任都在,阵仗大得令乔青羽惊异又忐忑。
好在开学当日事情多,这场谈话并没有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