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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奶里奶气的声音,暖暖甜甜的,一下子就把乔青羽融化了。她带着小橙玩攀爬、跳圈的游戏,小心护着她骑平衡车时摇摇晃晃的身体,荡秋千时推得她咯咯大笑。练单脚跳时,小橙常常摔倒,一开始哭得很凶,但乔青羽温柔安慰了几次并一再肯定她的胆量后,就不哭了。

    “姐姐,”临近实践结束的一天下午,小橙抱住乔青羽的脖子,调皮地在她耳边说悄悄话,“你好漂亮呀!”

    回家后,回想着小橙在自己耳边呼出的暖润话语,乔青羽眼眶里热流涌动。脑海中冒出个场景,很多年前的春节吧,在南桥村老房子的烤火炉边,她也喜欢这样对着乔白羽的耳朵讲话。那时她四岁?五岁?记不清了。讲话的内容也早就模糊,印象里只剩乔白羽笑眼盈盈的柔美侧脸。木炭的红色火光微映着乔白羽白瓷般的脸庞,她看向乔青羽的大眼睛里漾着灵动的水光。年幼的乔青羽因此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触到了姐姐震撼人心的美丽。

    在遥远的小时候,她是深深以姐姐为豪的。

    实践的最后一天,小橙按时出现在康复厅。在进行了一系列常规运动后,主班医生带着屋子里的人来到了户外花园。元旦的那场雪,已经在多日的明媚阳光下消失殆尽,忽略那几棵萧索的银杏,院子里暖融融的像是已经进入了春天。依照医生的话,小橙爬上了花坛,乔青羽则跟在一旁,小心翼翼保护着。花坛的水泥贴面有二十公分宽,普通五岁的孩子早就能在上面奔跑自如了,对小橙来说却仍是个不小的挑战。像走平衡木一般,她双手向两边平举,一声不吭紧紧盯着脚下,小脸紧绷着,努力克服内心恐惧的坚定模样,令乔青羽很感动。

    一圈,五十米,三分钟,没有摔倒。

    小橙父亲眼中的喜悦仿佛小橙拿到了跑步冠军,小橙母亲则高兴地搂住她,不断亲她的脸蛋。这寻常的父慈母爱场景,害得乔青羽快落泪了——为避免丢人,她赶紧离开几步,朝院落另一边望去——那个角落有不少穿着细密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人,都在晒太阳,看起来很放松。

    “姐姐!”

    回过头,小橙睁着不含杂质的大眼,正在朝她招手:“姐姐,我想和你说悄悄话~”

    乔青羽笑着蹲下身子。

    “姐姐,明年我就可以上小学啦~”

    “嗯!”乔青羽认真点了点头,摸了摸小橙的马尾,也在她耳边轻声道:“后年我就读大学啦!”

    小橙装模作样也摸了摸乔青羽的马尾,又把头凑过来:“姐姐我好喜欢你呀!”

    乔青羽忍不住抱了抱小橙,然后平视她明亮的双眼,嘴角不自觉地一直上扬:“我更喜欢你!”

    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亮黄色的,浑圆的,透明包装的棒棒糖,在小橙面前晃了晃,“这个送给你。”

    小橙眼睛发光,指着包装纸下方的绿色蝴蝶结:“哇,它有叶子呢!”

    “拿着吧!”

    “可是,”小橙面露难色,“我爸爸妈妈不让我吃糖,吃糖牙齿会长虫子的。”

    霎时乔青羽有点无措。今天是实践的最后一天,九院的志愿者来来去去是常态,可她觉得自己应该和小橙说个再见,以某种不会惹哭小橙的方式。没想到毫不知情的孩子竟单纯地拒绝了她。

    “看,”仿佛看出乔青羽脸上的失落,小橙赶紧把嘴巴张得老大,“我这里面已经有一颗蛀牙了。”

    “那是不能吃糖了,”乔青羽疼惜地摸了摸小橙的脸,继续笑道,“但我送给你的不是糖。”

    小橙歪头盯着乔青羽手中那个亮黄色的小球,疑惑问道:“那这是什么呀?”

    “是太阳。”

    “哇!”小橙顿时笑得灿烂,“好可爱的小太阳!”

    孩子把棒棒糖接过去时的笑脸像一朵盛开的小花,给乔青羽带来了一个难得的好梦。梦里她背着书包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前方的拥挤蓦地消散,变成花香鸟语的缓坡。她慢慢上爬,草坪另一端画卷般的美景逐渐展现在眼前。是之前在北山看到的,碧波浩渺的清湖,以及远处蕴含银色星光的寰州城。她的家就在寰州城里。

    梦里的寰州很远,可梦里天气温和,书包很轻。因此,梦里的自己一个劲往前,没有丝毫疲倦。没有路,梦里的自己不需要路。

    醒过来后,乔青羽花了半天时间细细回味这个梦,心不在焉地度过了上午的休业式。年级休业典礼结束后各班回到自己教室,乔青羽发现教室的课桌已经被推到两侧,其中一侧的桌上摆满了各种零食和饮料。黑板上写着“新年下午茶”几个花字,投影屏幕上切换着一张又一张的照片:社团招新、英文朗诵比赛、校足球排球联赛、秋游、运动会、英语戏剧比赛、迎新晚会等等,不一而足。乔青羽坐在角落看着闪过的一张张照片,极难得看见自己的影子。来了一个学期,自己在精彩纷呈的二中里,愈发像个透明人。

    孙应龙走进来,喧闹的教室安静了一些。幻灯片停留在最后一张照片,是篮球校队拿了市联赛冠军的合影。一排异常高大的校队成员中,站在一侧身高不起眼的明盛一下子抓住了乔青羽的视线——以他那肆意的蓬勃的英俊。

    “啊,阿盛不上太可惜了,”不远处邓美熙拉着关澜嘟囔着,“本来场上至少还有阿盛不是体育生,现在别人肯定又说我们学校全靠体育生了……”

    关澜爽朗一笑:“那也是我们学校的体育生!我们的!有本事你们招过去啊!”

    “我就替阿盛不值啊,”邓美熙说着朝乔青羽瞄了一眼,“去年是替补没怎么上场,今年是主力还进入了首发,是他自己辛苦练习才有的成绩,谁晓得……”

    关澜捅了捅邓美熙:“行了,也别这样说。”

    “明年高三了,”邓美熙声音反而更大了,因满是怨气而阴阳怪气,“又不是体育生,谁还有那么多时间练球打球啊!高二就是最后的机会!正常人都会替阿盛不值吧!”

    班里瞬间安静下来,孙应龙摸着下巴疑惑而吃惊地望着邓美熙。像是脸上挂不住了,邓美熙甩开关澜,三两步走到乔青羽面前,抬起右手直指乔青羽的鼻子:“你损毁的不仅是阿盛的心血,还有我们全校人的心情!你说,你怎么还有心情坐在这里,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所有人都看着她俩,包括不远处极其震惊的明盛本人。乔青羽觉得自己全身都烧起来了。

    “你向阿盛道过歉吗?肯定没有吧!”邓美熙愤愤不平,“你这种人怎么可能会道歉!”

    确实没有。乔青羽抿了抿双唇,脖颈无力,抬不起头。

    “邓美熙!”孙应龙走下讲台。

    “孙老师,”邓美熙放下右手后退一步,声音颤抖着,“难道乔青羽不应该向明盛道歉吗?”

    “这件事都过去了,还拿出来说干嘛,”孙应龙和颜悦色,似要抚平班里的紧张感,“再说,乔青羽父母早就私下向明盛父母道过歉了。明盛自己都不介意这件事,你一个旁人,就别操心了……”

    “不仅是我,”邓美熙辩驳,但气息明显弱了许多,“大家都替明盛觉得委屈。”

    孙应龙哈哈笑:“我们班一直很团结,团结在明盛同学周围,很有凝聚力,这是好事,但……”

    “这是我和乔青羽两个人之间的事,”明盛突然开口打断孙应龙,语气深沉,似压着怒意,“不关你的事,邓美熙。”

    邓美熙带上了哭腔:“我只是……”

    “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竟然……”明盛打断邓美熙,瞄了乔青羽一眼后顿住了,转而面向所有人,“省得误会,现在我就明明白白告诉大家,就像孙老师说的,乔青羽已经道过歉,以后别提了。”

    “是啊是啊,”孙应龙心满意足接话,“毕竟乔青羽也是我们班的同学啊,大家要互相包容互相帮助……”

    突然邓美熙抽泣起来,推开众人,不管不顾冲出了教室。关澜大叫她的名字紧随其后。教室里和蜂窝一样炸开了。邓美熙在班里的人缘比乔青羽好多了——无数目光,就像密密麻麻的箭落在乔青羽身上,使得她也想夺门而出。

    可她只是坐着,静候孙应龙维持好秩序,听着高驰叶子鳞等人调动气氛,而后恍恍惚惚进入“新年下午茶”的轻松氛围。在同学们的谈笑打闹声中,她拿出手机,按下熟记于心的那个简单号码,认真敲了三个字发过去:

    对不起。

    明盛几乎是同时看到这条短信的——乔青羽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他拿起了手机。可他只是瞄了眼就把手机塞回口袋了。她等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寒假正式开始,他都没有回复。

    -

    大寒之日真正来临时,天空降下了第二场雪,夹着雨点,细碎冰凉不可亲近。晚饭后乔青羽发现雨夹雪停了,便踩着湿漉漉的冰冷地面,走到运河边。灰绿色的河水泛着冷光。十米开外就是古樟,停在原地思忖了会儿,乔青羽终究没朝那个方向继续前进。

    手机在她回头时震动不停。

    她以为是李芳好,看清号码后却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在地上。

    是明盛。

    嗡嗡嗡的蜂鸣盖过了她心脏的喧闹,半晌,她终于接了。

    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过了两秒,那头传来明盛清晰无比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满,“干嘛不过来?”

    “啊?”乔青羽疑惑,“过来哪里?”

    “树上,”那头顿了顿,加重语气,“你过来。”

    然后就挂了。乔青羽定了定神,走到古樟的围栏外,仰头看到了坐在树杈上的明盛。四目相对,他高高在上。

    “会爬树吗?”

    乔青羽摇头:“不会。”

    明盛起身解下了脖子上的黑色围巾,用围巾绑住身下的树枝,垂下的那截,在乔青羽头顶摇晃,伸手就能抓住。

    “试试,”明盛边说边身手矫健地窜上了更上一层的树杈,“很简单。”

    他的口吻不容反驳。乔青羽抓住了围巾——质感意外地柔软。最下方的树杈其实就比她的头高一点,粗粝的树干摩擦力大不容易滑到,她一咬牙,先利用围巾踩上树干,再使劲抱住围巾所挂的粗壮树枝,倒是第一次就成功了。

    “你让让。”明盛声音从头顶传来。

    乔青羽听话地移到了树枝外沿,让出舒适且安全的树杈。为防止自己掉下去,她侧身坐在树枝上,双手紧紧按住了身下湿漉漉的粗糙树皮。

    “刚才为什么不过来?”明盛跳下来后边解围巾边问。

    没等乔青羽想好怎么回答,他又问:“看见我在树上?”

    “没看见,”乔青羽摇头,看着他把围巾胡乱塞进挎包,“你叫我有事吗?”

    塞完围巾后,明盛恢复刚才悠然靠树的姿势,同时从包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展示一般举在空中,挑衅地问:“这是什么?”

    天色已经很暗了,借着下方路灯的光,乔青羽分辨出信封上写着规整的大字“乔青羽收”,信封右下角,是熟悉的浅蓝色校徽“顺云第一中学”。

    “那家伙的手好了?”明盛轻笑一声,充满蔑视。

    看起来是的。校徽边有明明白白的“何恺”二字,信封上的字都是手写的,虽平庸,但认真。

    现在换成明盛的手受伤了。天道轮回,自己竟无意识地帮何恺报了仇。

    乔青羽紧张起来。一紧张,她就又不吭声了。

    “你到底是听不见,”明盛有些无奈地问,“还是怕我?为什么不说话?”

    “你想怎么样?”乔青羽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淡定,强迫自己直视明盛漆黑但明亮的眼眸。

    “就这样。”明盛说着,左手食指中指夹住信封,稍一用力,信封像雪片一般飞了出去。

    眼睁睁地,乔青羽看着它飘进了冰冷迟滞的运河。

    她收回无法置信的眼神:“那是我的信!”

    “还没到你手里就不算,”明盛不以为然,“丢了你觉得心痛吗?”

    他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视线在乔青羽脸上停留两秒,心虚了一般游移向别处。倒是乔青羽,因为有愤怒支撑,无所畏惧地一直盯着他。

    “会吗?”明盛声音飘摇,莫名其妙地急促地吁出一口气。他恰好坐在树枝的阴影里,面色晦暗不清。

    “你把我叫到树上,就是为了捉弄我吗?你不觉得自己为所欲为很过分吗?”乔青羽怒言,“何恺学长写给我的信,就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想扔就扔?我心不心痛关你什么事?”

    一口气说完,她看向树下,好不容易才在水中找到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看来那封信已经被水浸透,很快就要被吞噬了。回不来了,乔青羽想。受了欺负的委屈猛然升起压过愤怒,她突然间很想哭。

    “其实,我并不喜欢捉弄别人,”明盛开口了,似是沉思了许久,声音略带沙哑但出乎意料地柔和,“我只是,每次想到你,我心里就不舒服。”

    乔青羽侧着脸瞪他,双唇紧抿,眼眶通红。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明盛继续道,视线下垂在树枝上,失了焦,“它折磨我有一阵子了。我想摆脱它,结束它。”

    说完他就沉默了。天已全黑,冰寒沉寂的空气令乔青羽胆寒。明盛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不舒服,不喜欢,折磨。那个片刻她以为明盛想抹掉自己的存在,在这无人知晓的冷夜。围巾被他收起来了,自己该怎么下树?“摆脱”、“结束”,到底是什么意思?

    末了,她大胆开口:“你可以说明白一点吗?”

    “做我女朋友。”明盛蓦然看向她,眼眸闪烁如夏夜繁星。

    胆量

    世间万物都静止了,包括树叶被冷风捶打的悉索声响,包括自己的呼吸心跳。对面路灯的光斜射过来,刚好照亮了乔青羽的整张脸,身后无路,垂挂着的脚下是寒意森森的运河。她失去了动弹的勇气。

    “一想到你我就浑身不自在,”明盛端正身体,声音沉静,“这种感觉不仅痛苦,还让我变得迟钝。如果没有这种感觉,当你刺向叶子鳞时,我就不会不敢抓你的手了。直接抓刀刃,真他妈是我做过最愚蠢的事。”

    一席话让乔青羽恢复了思考的能力。原来,明盛心里还是介意的。缺席最后几场重要的篮球赛,会是他一辈子的遗憾吧。李芳好说得对,伤害一旦形成,就永远在那里了。

    “坦白说,我觉得找你当女朋友就是在找麻烦,”明盛继续道,“和你在一起必定会沾上你姐姐这个永远抹不去的污点,你妈妈是个可怕的控制狂,你弟弟是个谄媚的软骨头,手脚还不干净,”他顿了顿,似在打量乔青羽的脸色,“而你,除了骨头硬点,整天只知道看书,很少笑,很无趣。我都搞不懂我为什么会看上你。”

    乔青羽完全恢复了理智。

    “不过我想清楚了,我走出这一步,对我俩来说都是解脱,”明盛的声音很真诚也很自信,“有我帮你挡着,没人敢欺负你。”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过了会儿,明盛又开口:“我没有交女朋友的经验,但我一定会对你好的,谁让我……”他吐出一口气,接着说道:“谁让我喜欢上了你。”

    乔青羽听出他心中的挣扎,很想反驳“不用这么勉强”,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最初的震惊已经平复,此时此刻,一种奇特的不满在胸腔乱窜,她得好好组织一下语言。

    “乔青羽,我都说了那么多了,”明盛望着她,语带无奈,“你可不可以对我积极一点?”

    “你让我明白,找我做女朋友是为了解决心中痛苦的感觉,是对我的恩赐,”乔青羽缓缓说,“那,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不愿意。”

    明盛有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你拒绝我?”

    “我觉得,一个人在所谓’表白’的当下,能够把利弊分析地这么透彻,就不是真正的喜欢,”乔青羽说,“我和我的家人在你眼里一无是处。你自己也说了搞不懂为什么看上我。其实在我看来很简单,你虽然行事跋扈,但心里还存着良知,你心里那种痛苦的感觉,只是人道主义的怜悯罢了。”

    明盛“呵”了一声,仿佛被气笑了:“人道主义……你说起来倒头头是道。”

    乔青羽被他笑得有些心虚,但仍自顾自说下去:“还有一点就是我不像别的女生那么在意你,捧着你,所以你……”

    “老子他妈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明盛语调中有难掩的怒意,“直接说吧,你拒绝我,是不是因为何恺?”

    乔青羽愣了愣。

    “对我来说很简单,如果你已经跟他交往,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明盛大咧咧一摆手,“但如果你们没交往,你有什么理由拒绝我?当我女朋友,你知道有多少女生会羡慕你?”

    “我没跟何恺学长交往,至于你,我都说了不愿意,”乔青羽心里也有了气,“听不懂吗?你对我的感觉就是对一只可怜小动物的感觉。我不觉得自己可怜,不需要你勉为其难的施舍。”

    “我就是把真实想法告诉你,”明盛皱起眉,“我的心痛了这么久,难道是假的吗?”

    “过一个寒假你就会忘记掉这种感觉,”乔青羽直言,不知为何自己竟悲愤地快哭了,“毕竟,在你眼里,我很无趣,除了给你带来痛苦,一无是处。”

    明盛听起来无可奈何:“骨头很硬,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坚硬。”

    “反正我不愿意,”乔青羽怒气不减,“更何况我妈妈是控制狂,我哪里敢在她眼皮底下早恋?”

    明盛不以为然“切”了一声:“骗人吧,我没见过谁比你胆子更大。”

    一时间两人无话。乔青羽别过头看向河面,黑梭梭的水里已然找不到那封信的踪迹。她黯然神伤,呼吸却慢慢平复下来。又感觉到了风,扑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马尾扎得松散,鬓角的几缕碎发撩拨着自己的鼻尖,痒痒的。

    乔青羽挺了挺背,抬起一只手把头发拨回耳后,突然意识到自己悬空坐在树枝上,顿时一吓,赶紧缩回手,像方才一样双手紧紧按着树枝以保持身体的平衡。

    惊吓过后,她朝树杈的阴暗处望去,毫无防备跌进一双璀璨温润的眼眸。

    那双躲避不及的眼睛里装满了青涩的柔情,几乎都溢出来了。眼瞳里闪过的窘迫仿佛刚才并不是在看着自己,而是小心翼翼、温情脉脉地偷吻着自己。

    心脏突然发了疯,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胸腔,脑袋像是被重击了一锤开始晕眩——乔青羽觉得自己随时可能掉进河里。

    她不明白为什么黑暗永远遮不住明盛眼里的光。再次望向明盛,他别过了脸,单手在挎包里掏出了手机。

    “我……”

    “我……”

    两人都没看对方,同时开口又同时停嘴。正当乔青羽想着让明盛先说时,那家伙主动抢先了:“我希望你说到做到,乔青羽。”

    是他一贯带着倦怠的慵懒语气,刻在骨子里的高高在上给了乔青羽不小的压迫感。

    “什么?”

    “不-要-早-恋。”明盛一字一顿,边说边点亮了手机屏幕。

    乔青羽本来还想就上次刺伤他的事,当面向他诚恳道个歉。可他那狂妄的掌控一切的语气使得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要回去了。”她冷冷地说。

    明盛盯着手机:“再见。”

    “你让让。”

    “不。”

    树枝是向上生长的,自己现在坐的位置下方紧贴着河岸不说,离地面将近两人高,跳下去是不可能的。明盛坐着的树杈,是唯一可以下树的地方。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明盛说了不之后,似笑非笑抬起眼:“你过来啊。”

    乔青羽没跟他周旋。当着明盛的面,她脱下自己的棉服外套,把手机装进外套口袋往树下一扔,而后继续向外挪动几步,纵身跃入了刺骨的运河。

    -

    总算换洗完所有湿淋淋的衣裤,吹干头发,端着热乎乎的生姜水在书桌前坐下时,乔青羽脑海中闪现明盛说的“我没见过谁胆子比你更大”。是揶揄吧,不过,现在想起来竟然有种奇妙的愉悦。

    无论如何,明盛向自己表白了。放在任何女生身上,这都是值得炫耀的荣光。树上的半小时仿若一个跌宕的梦,那双不小心被自己捕捉到的,充满蜜意的双眼则使得梦境愈发迷离。可是不行。书桌前,乔青羽翻开新借的《罪与罚》,试图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崇高和深刻,将自己那颗狂热的心脏,从无意义的虚荣感中拉扯出来。

    “七月初,酷热蒸人,傍晚,有个青年走出自己的斗室——这是他向C胡同的二房东转租的。他来到街上,然后慢慢腾腾地、仿佛犹豫不决地朝K桥方向走去。”

    简短的开篇段落,乔青羽却盯了良久。酷热,斗室,来到街上。一个学期前的那个闷热午后,自己抱着冒险的小憧憬擅自离开这个逼仄空间时,哪里晓得前方等待自己的,竟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兽。

    如果当时乖乖不出门,过去半年的生活会是另一番面貌吧?

    那坐在这里的自己,恐怕就是另一种心情了,和过去一样单调、乏味又麻木。

    初见时明盛那勾人魂魄的一瞥,现在回想起来,心脏仍会颤动。人生若只如初见,其实我和你的关系,只需这不经意的一眼就够了——乔青羽突然无敌沮丧——光芒万丈的你和一地狼藉的我,本就不是同路人。

    她拿起笔,从书包里抽出摘录本,开始认真抄写这简短的开头。

    “就当经历了一场梦,”乔青羽告诉自己,“就当我和书中的青年一样,离开斗室后朝桥的方向走去,而不是经过冯老板娘的报刊亭。就当我没有偶遇何恺学长。就当,”她笔头顿了顿,略微痛苦地闭了闭眼,“就当我失忆了,忘却了这个学期发生的一切,包括今晚。”

    下学期开始真正的新生活。

    有钥匙插进锁眼的声音,紧接着乔陆生、李芳好和乔欢依次进了屋。乔青羽的房门没锁,片刻后,穿着臃肿羽绒服的乔欢推开房门:“青青,给!”

    一串烤肠出现在乔青羽鼻头下,散发出的诱人香味瞬间挑起了乔青羽的味蕾。她朝乔欢笑笑,停下笔,接了过来。

    “休息一下,”乔欢凑过来,“你也太用功了,放假还天天做题!”

    “不是做题啦,”乔青羽笑着摇了摇头,“看课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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