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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略一回忆乔青羽就想起来了,上次在教室,自己让明盛帮忙问乔白羽真正的死因时,他确实说过这四个字。

    当时她并未在意,潜意识里,她只把这几个字简单理解为明盛拒绝帮助自己。此刻,他再次提起,她才明白他是在认真地和自己划清界限。

    紧接着她猛然意识到,自己越了界。

    答案很明了,明盛不是隐藏在黑哥背后的“共犯”——他主动拒绝和自己有任何关联。而且,黑哥提到明盛就逃,自己难道忘了?

    至于他是否知道黑哥他们对面馆的所作所为,这不重要。换言之,即便他知道并以此为乐,乔青羽也不能说什么——毕竟,黑哥他们做的,并不关他的事。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叶子鳞。

    是自己,听任愤怒淹没理智,把明盛当成了理所当然的靶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席卷而来,虽站在明盛身后,但乔青羽的感觉却像是自己站在他眼前,强迫他看自己肢体乱舞的丑样。莫名的害臊,使得她抬不起头。

    真想时光倒流,收起美工刀,收起暗夜中可笑的坚定,让那棵历尽沧桑的古樟继续静默,但毫发无伤地伫立着。

    明盛没再写什么,而是捧起一本英文,瞬间沉浸了进去。小邬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关键词后往讲台一坐,让大家写小短文,教室里突然陷入死寂。最后边,巨大的复杂情绪车轮般碾过唯一站着的乔青羽,没人注意到她把手伸进校服口袋,攥紧了贴着大腿的美工刀。

    她相信,这次是理智帮忙做的决定。

    -

    约到叶子鳞非常简单,但见到他就没那么顺利了。在天台吹了半小时冷风后,乔青羽接到叶子鳞的短信,让她去礼堂的后台。

    礼堂后面的小门没锁,但出乎意料地沉重厚实,隔绝了外头的光。乔青羽摸索着探进了自己从未踏足过的陌生区域。转个弯,黑漆漆的走廊尽头,只有“安全出口”的小牌子散发出遥远清幽的绿光。乔青羽停下脚步,喊了声“叶子鳞”。

    不见回应,她也不敢往前,就回头了。退至刚刚转过来的弯道,突然耳边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啊”。

    乔青羽被吓得一个哆嗦。叶子鳞哈哈大笑。

    “你……”

    “小乔约我干嘛?”叶子鳞油腔滑调地说,打开手机电筒,学着电视里的恐怖片,把电筒从下而上对准自己的下巴,看起来狰狞而惊悚,“你刚刚是不是怕死了?”

    乔青羽掉头往前:“出去说。”

    “是不是黑哥他们欺负你了?”叶子鳞跟着她,提前一步按住了门,高大的身躯挡在乔青羽面前,“你怎么不早点来找我呢?我帮你啊。”

    他气息很近,乔青羽不得不后退两步:“我找你就是想问你,为什么要把我的□□给那些人?”

    “黑哥是个很温柔的大哥,可以保护你,”叶子鳞轻轻一笑,“再说,是你自己同意的啊,黑哥跟我说,他们那么多兄弟加你,你一个个都同意的啊!”

    乔青羽语噎。

    “想要朋友就说嘛,”叶子鳞的声音突然暧昧起来,身影不断压近,“我最懂女孩了。我看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很需要呵护,你惹到阿盛,其实我比谁都急……你皮肤这么白,天天冷着脸,跟冰凌一样,可我就是喜欢冰凌,多干净多纯洁……”

    说话间乔青羽感到有什么爬上了自己的胳膊,像一条蛇。很快她反应过来,是叶子鳞不请自来的手在她上臂游走。

    “叶子鳞!”乔青羽怒吼,一把甩开他,“你恶心!”

    说完她把眼前的身影用力一推,冲出门外,跑进花园。

    叶子鳞没有跟过来。

    在花园里乔青羽慢慢恢复了平静。摸到裤袋里的美工刀,她镇定思绪,再次走向了礼堂。

    可叶子鳞不见了。她寻找着,终于在操场篮球场边的看台上望见了那个令她憎恶的身影。

    绕到叶子鳞身后,乔青羽拍了拍他的肩:“跟我来。”

    众人的讶异中,她把叶子鳞带下看台,走至避开众人眼光的角落,刚站定就分毫不差地把美工刀架在了叶子鳞耳朵下方的脖子中间。

    “你想干嘛……”叶子鳞瞬间腿软。

    “这是一把崭新的美工刀,”乔青羽一步一步,拿刀的右手纹丝不动,逼着他靠紧了看台的侧墙,“可以轻易切开你的皮肤。知道这薄薄的皮肤后面是什么吗?”

    叶子鳞的声音很虚:“我警告你乔青羽,如果你敢……”

    “颈动脉,”乔青羽打断他,把寒气逼人的刀刃平平压在叶子鳞的脖颈,“既然你说我像冰凌,那我就告诉你,冰凌是怎样的锋利。”

    叶子鳞双眼像金鱼一样凸起,显出不可思议的惊恐神色。

    “让黑哥他们别再来我家的店,”乔青羽说,“你是始作俑者,必须把这件事解决。”

    “我就是把你的□□给他们,我跟他们没那么熟!”叶子鳞叫屈,“我都不知道他们对你干了什么!”

    几米外的操场边缘,有几个女生叽叽喳喳经过,其中有个人往这边瞅了好几眼。见叶子鳞的头轻微偏了偏,乔青羽立马加大了右手的力度:“别动。”

    “我真和他们不熟!”叶子鳞哭丧着脸,“就是我想追二十二中的一个女生,黑哥帮我加上她的□□,作为交换,我也给他一个女同学的□□,就这么简单!”

    “他天天骚扰我家的店……”

    “跟我有什么关系!”叶子鳞突然大喊一声。

    “你别以为我不敢动手,叶子鳞,”乔青羽阴沉着脸,“你不答应解决这件事,我就在你脖子上划一道口子。”

    “问题是我做不到,”叶子鳞一脸苦相,“我都说了,我跟黑哥不熟。”

    “我不管。”

    “问题是你自己……”

    叶子鳞的话没说完。一个身影从天而降——明盛直接从看台上跳了下来。

    看清明盛的瞬间,乔青羽的右手像是有自我意识般抬了起来,随即又失去理智般使劲砸向叶子鳞的肩膀。在叶子鳞夸张的惊呼声中,另一只手凭空伸出,牢牢握住了美工刀的刀刃。

    等乔青羽反应过来,明盛手上淌出的血已经染红了刀尖。

    大寒(修)

    青空下有一只独自遨游的苍鹰,清湖水覆盖着无数颗闪烁的水晶。太阳喷出凌厉的烈焰,落到地上却飘散成一片纷纷扬扬的纯白。太阳雪,乔青羽呢喃,不由得闭上了眼。

    温暖如梦。连主席台下那片黑压压的冷漠眼光,也因这梦幻的美景而善良起来。

    肩上传来一阵刺痛,是一片晶莹无暇的雪花刺进了肌肤。光洁的肩膀上什么都没有。往下望去,乔青羽惊得叫出声来——她什么都没有穿!

    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乔青羽睁开眼睛。

    左耳边,乔欢的呼吸均匀而平稳。

    屋子里没有一丝光线,空气是凝滞的,浑浊不堪。脑海中回荡着方才的那个梦,乔青羽轻轻起身,抓过羽绒服,悄悄打开了房间门。

    楼下路灯的光散进客厅,沙发桌柜虽模糊但可辨。茶几上的玻璃有点反光。无用的烟灰缸压着一张醒目的白色A4纸文件,是那张令父母沉默了一整晚的通报批评书。

    走近一点,她注意到烟灰缸边还有只笔。毫无疑问父母签了字,而且肯定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的。

    他们才不会问我难不难受呢。乔青羽伤心地想。

    认真回想,她确认当自己带着叶子鳞、孙应龙和教导主任黄胖子出现在面馆时,李芳好眼中闪过一丝纯粹的对她的关切。她也确信当孙应龙再次复述事情始末时,乔陆生忧心忡忡看着她的目光里,有难掩的心疼。可问题是他们什么都没说。不仅不说,还和平常一样,让她匆匆吃完晚餐且当着叶子鳞、孙应龙和黄胖子的面,硬生生把她赶回了家。

    父母把她强行排除在事情之外的做法令乔青羽觉得匪夷所思,但很快就想明白了:他们就是懦弱,胆小,却又极好面子,生怕在同学和老师面前管制不住自己的言行——是的,他们发现自己长大了,不受控了。

    对父母来说,权威是高于一切的,即便这权威仅仅浮于表面。

    乔青羽惊觉自己早就走上了一条反抗父母的路,不动声色地。

    她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不过这前路茫茫的艰巨感让她有种意外的痛快。还有孤独,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孤独,就像孤身走在贫瘠荒原上,很难说自己讨厌这种苍茫的感觉。

    走进阳台的冷风中,乔青羽的视线不自觉地一直停留在正对面那扇棱角分明的玻璃窗上。最近她越来越多注意起对面灯光的明灭,尤其在刺伤明盛后的这三天。她清晰地记得就在刺伤明盛的那天晚上,对面厨房隔断帘后的黄色灯光,在各家各户都行将入眠时,突然亮了起来。那一刻她刚好在阳台晾晒自己洗完的毛衣。毛衣是新的,黯淡的咖啡色,那天第一次穿。理论上不用洗,可是在洗澡前,乔青羽发现右手的袖口有一小块不起眼的深色印记——是明盛手上流的血沾在了她盖过手腕的衣袖上。

    在水龙头下使劲搓衣袖时乔青羽有种清洗犯罪证物的慌乱,可亲眼目睹对面的灯“啪”地亮起的那一刻,她又有了种被赦免的轻松。随即羞耻心漫上来,淹没了这种奇妙的错觉——明盛不会责怪她的错觉。

    他说“不要紧”,是给迅速围上来的另几个男生听的,而不是为了宽慰她;他喊“别管她”,是为了给那几个围住自己的男生解围,省得冲过来的篮球教练误以为他们合伙欺负自己一个女生。被簇拥着走向校门时,他扭过头朝自己投来极为严肃极为深长的一瞥,黑翟石般的眼瞳似射出万千利箭,盯得自己无法动弹。乔青羽知道自己被锁定了,逃无可逃。

    只是那莫名形成的荒诞错觉时不时跳出来搅乱她的正常理性。明盛右手虎口缝了七针的消息旋风般传遍校园,不少义愤填膺的陌生面孔冲到乔青羽眼前丢下他们愤怒的唾骂。身后的高驰逢人就说,这件事的份量足够上法庭了——十六岁,故意伤人,应当负刑事责任。叶子鳞在黄胖子办公室里哭丧着脸,颠三倒四一直叫冤。然而明盛比她还沉默,仅在黄胖子说让乔青羽在星期一的集会上向他公开道歉时,极其不满地摇了摇头。

    “来龙去脉,叶子鳞和乔青羽都说了,想必你也清楚了,”黄胖子对着明盛语重心长,“乔青羽也是受害者,只是找错目标用错了方式。她平时乖巧,家里不容易,学校要惩罚但更要帮助她,你作为她的同班同学,也该宽厚一点……”

    “不用向我道歉,”明盛的腔调一如平常带着些许倦意,“她犯错,批评她就行了。”

    所以有了这张即将贴在校宣传栏供全校人围观的通报批评书。认真权衡,乔青羽觉得宣传栏其实比主席台厚道,至少不用直接面对那些赤裸裸的评判眼光。马上,她又提醒自己,明盛这样说,很可能只是因为他不想听自己用麦克风说出他的名字,就像苏恬憎恶自己说明盛这两个字那样。说白了,他厌恶自己,才宁愿躲得远远的。

    是这样的。他说到做到,一再用行动践行着“互不干扰”这四个字。

    如果说一开始明盛对自己的瞧不上更多是出于他幼稚的报复心,带着捉弄的成分,那现在他对自己的无视,乔青羽觉得,是顺从了他骨子里的清高。不止她一个人有这种感觉。脚扭伤后休养的那几周,明盛把打球时间分给了学习,下课后偶尔会靠在走廊围栏上放松——基本独自一人,拒绝了乌七八糟的拥趸。

    “阿盛这阵子好用功好安静啊,”有次经过讲台,乔青羽听到关澜对前排的邓美熙和秦芬说,“连陈予迁都不怎么敢来找他。”

    “脚受伤心情不好吧,”邓美熙点头,飞速回头望了窗外的明盛一眼,抿嘴笑得腼腆,“太乖巧了真让人不习惯~”

    乖巧?这两个字充满了讨好大人的意味,应该不是促使明盛做出改变的理由。乔青羽更愿意相信明盛是厌倦了那些无意义的追捧,他心气骄傲,脑子清醒,不允许自己真的堕落。

    大家都看出来明盛变深沉了,甚至有些忧郁,只不过没人会傻乎乎地当面问他为什么——好像先前对明盛的认识全是虚的,第一次,大家发觉原来明盛清冷起来,是如此难以接近。

    脚伤顺利恢复后,明盛如愿赶上了市男篮的赛场,带着凸显在性格中的沉毅,据说在球场上表现得相当出色。他势如破竹,令人惊喜,奈何被自己一刀掐断,无缘最后的决赛。对于明盛对待受伤这件事的“冷淡”,乔青羽发现自己庆幸之余却并不好受,这是为什么?

    他会不会太超脱了?

    被刺伤后,明盛仅休息了一天就回到学校,因手伤而没写作业,却交了打印出来的语文作文。对应孙应龙布置的题目“精神”,他再次写了古樟。

    他感叹它的沉默深刻,歌颂它的清雅高洁。他说爬上那些繁茂了几百年的枝丫,像踏进圣殿,浮躁的心既能被安抚,也能被洗涤。古樟树干细密坚实,树叶自带醒神之清香,不给蚊虫丝毫蠹蚀之机,而他自己,从今往后必须像樟树一样,永远稳固坚定,永远高尚如一。

    他写得很坦诚的,怎么想就怎么写——乔青羽想着,带着莫名的羡慕和奇怪的失落——看来,他对无聊的“叛逆”腻了,要遵从良知,做个积极向上的好学生了。

    乔青羽意识到自己最近对明盛显然过于关注了,像这个无人惊扰的深夜,自己从梦境中跌醒特意来阳台透气,却一直盯着对面的窗户发呆,思绪不断扫过明盛那双黑眸,恍惚地似掉进了另一个冰凉的梦。她对自己很不满,继而把视线左移,无聊地打量起王沐沐家的窗户来。

    相比明盛家的明净玻璃,王沐沐家的窗户仿佛是不透明,甚至是不平整的。玻璃蓝得不均匀,乔青羽可以轻易想到窗户内侧杂乱拥挤的柜面、堆满了脏碗的水池,东西多得像是要满出房子。若不是王沐沐明明白白说过自己就住这里,她根本不会相信这样的屋子里会住着那样一位纯美干净的女孩。

    这时身后啪嗒一声,父母的卧房打开了。

    提溜着拖鞋的李芳好直接朝洗手间走去。片刻之后,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再之后,李芳好就看到了站在阳台边的乔青羽。

    她嘴巴张了张,深深吞进一口冰冷的空气,趔趄着冲过来扶住乔青羽的肩膀。

    “青青,外边冷,来,妈给你暖暖。”

    强抑惊恐的李芳好听着随时能哭出来。乔青羽明白了,她误以为自己要跳楼。牵着乔青羽在沙发上坐下后,李芳好随手拉过一件大衣,小心翼翼裹住了乔青羽穿着单薄睡裤的双腿。

    “妈妈先帮你暖暖,才四点多,天都没亮,回去好好睡啊,乖。”李芳好边说边把乔青羽的双手捧到嘴边哈气,声音像是被泪水浸湿了。

    “妈,”乔青羽反抓住李芳好的手,“你别瞎想,我就是透透气。”

    “那就好那就好……”

    李芳好声音渐低,空气迅速回归沉寂。末了,乔青羽问:“黑哥他们今晚来了吗?”

    “哦,你这孩子,”李芳好捡回了魂魄,声音重新有了力,“让你别管家里的事,爸妈顶着呢……他们来了,有你那个同学叶子鳞,还有孙老师黄老师,他们就没乱来……他们自己也说了,这么点小事不想惊动二中的老师,以后不会再来店里了……”

    乔青羽缓缓舒了口气。自己的处境是很糟糕,但无论如何这件事算是解决了。

    李芳好又说:“本来你爸就说,这两天要找找学校的老师,还有陈表舅,让他们出面,这帮人肯定就不敢乱来了。”

    乔青羽不置可否。

    “你啊……”

    李芳好长叹一气,乔青羽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哎,说起来你也不算小孩子了,”李芳好吐出一句,“道理老师肯定都跟你说过了,妈妈就不说了省得你心烦……今天爸爸妈妈问了明盛同学的医药费,把钱交给孙老师了,让他帮忙给明盛同学的家长。对方虽然没提这茬,但错都在我们身上,这个医药费,一定要赔的。妈妈就是告诉你这个做人的道理,你懂不懂的?”

    “懂。”

    “你爸还专门把道歉写在纸上,一起塞在信封里,让孙老师交给明盛同学的父母,”李芳好补充道,“但都是不够的啊,你们老师说可惜明盛同学没办法参加什么篮球赛最后几场比赛了,是啊,是很可惜啊,但我们能怎么样呢?所以说,你一定要记住,做人最基本的就是不能伤害别人,一旦伤害了,你再怎么赔钱再怎么道歉都是补不回来的,那个伤口永远在那里……”她的声音突然出现波动,像是强忍着胸腔里陡然而升的莫名怨气,“这就是要看运气,运气好,对方不放在心上,你以后的日子也就能乐呵呵过了;运气不好,对方一直记在心里,恨你,你也没话讲,你说是不是?”

    乔青羽怔怔地回了个“是”。

    李芳好把心里的气吐了出来,开始气势如虹,而后极其漫长。

    “我跟你说啊,”平静之后,她继续道,“我跟你们孙老师请过假了。今天下午你不用上学,也别在学校吃午饭,一下课就出来,我带你,还有小羽,一起回趟顺云。现在你赶紧去睡觉,省得上学精神不好。”

    “去顺云干什么?”

    “身份证带上,去公安局办点正事,”李芳好说,“今晚还得赶回来。好了不多说了,你赶紧睡觉去。”

    语焉不详的“正事”二字落进乔青羽心里,使得她根本睡不安稳。不过,这个神秘并没维持到下午——上午第三堂课,乔青羽正对着语文课本上的古文犯困时,一张匿名小纸条传到她眼下:

    乔晴玉,新名字好温柔哦!

    环视一周,没人异常。叶子鳞昏昏欲睡,明盛的课桌空空如也——这两天他都没来上学。纸条上的字有点熟悉,娟秀的字体像是女孩子所写,不像是恶作剧。乔青羽盯了几秒,顿时回过神来“正事”指的是什么:父母要给她和劲羽改名字。

    下了课,蒋念笑得神秘,把她拉到走廊:“为什么改名字都不跟我说?我不是你的朋友吗?”

    “你写的纸条?”

    “对,”蒋念点头,“我前面去教务处拿材料,刚好撞见你妈来拿学校的同意书,你为什么要改名字啊?”

    乔青羽望向集会广场:“我没有要改名字。”

    “可是我看到……”

    “我想,”乔青羽望着蒋念关心的眼神,若有所思地缓缓说道:“我想是我爸妈迷信,觉得我姐离开是因为名字中有个’羽’字,加上我前几天做的事,让他们觉得我也长出野蛮的翅膀了,所以改名字。”

    蒋念笑得勉强:“这个理由有点荒唐啊……”

    “很荒唐,”乔青羽抿着双唇看向远方,似在自语,“真是悲哀透顶。”

    “那,”蒋念有点无措,又想安慰乔青羽,便说,“你换个角度想,改名字这么麻烦,你爸妈其实是在想尽一切办法为了你们嘛,挺周到的啊,读音很像,生活中其实不会带来什么麻烦,你觉得呢?”

    “不是这样的,”乔青羽真诚地望着蒋念,摇了摇头,“不是一个名字的问题。”

    “是观念的问题,”蒋念充满理解地接过话,“但我觉得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啦,晴玉,挺好听的啊,你笑起来像天上洒下阳光一样,肌肤似玉,多贴切啊~”

    “没那么烂漫,”乔青羽再次摇了摇头,“他们只是害怕我的翅膀,要拔掉它。”

    青-羽,她在心中念出这两个字,掷地有声地。

    她怎么可能接受那两个软弱无力的字?

    -

    在历史长河中,二零零八的这一笔可谓波澜壮阔,激荡人心。雪灾、汶川、奥运,交替的大悲大喜似席卷所有人的惊涛骇浪,给年尾留下了浩荡又深长的余波。乔陆生把电视停在了寰州市民生频道,屏幕里记者随机采访路人问对这一年的感触,“不平凡”这三个字不止一次窜入屋内乔青羽的耳朵。她凝神,认真看完陀思妥耶夫斯基鸿篇巨著的最后一页,顺势往后一倒,深深陷进厚实的棉被里。

    泛黄的天花板像老旧的宣纸,乔青羽想着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练字了。

    她伸长手臂活动了一下蜷曲着的冰凉手指,假装握紧一支劲挺的狼毫,对着天花板肆意挥洒下“不凡”二字。想象着它们的潇洒,她第一次对自己的字产生了不含杂质的、十足的满意。

    好冷。缩回手哈气,乔青羽的思绪开始乱飘。前阵子,为了捍卫自己与乔白羽一脉相承的名字,她和父母吵得天崩地裂,连电话另一头的乔劲羽也卷入了。最终她赢了。然而那场史无前例的争吵用尽了全家人的热量。真正的冬天,屋子里看不见的风雪,在争吵之后悄无声息降临了。

    父母给了她无数个失望的背影。屋子从雪原变成冰原,乔青羽知道自己踩着冰凌之路,踏进了极寒之地。屋外越来越冷,大片乌云遮天蔽日,似在酝酿一个掩埋寰州的巨大阴谋。翻开新台历,一月份的两个节气是醒目的红色字体:小寒,大寒。

    乔青羽的视线停留在“大寒”上,那是春节前他们一家待在寰州的最后一天。

    这是二零零八年的最后一夜,朝阳新村一个不透风不透光的小隔间里,十六岁的乔青羽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被困在暴风雪中的鸵鸟。屋外乌云终于松落,大片无暇的雪花悄然无息地填满了整个天地。屋内乔青羽开始怀念盛夏的烈日。寰州的冬季太昏暗太漫长了,她想,我需要太阳,永远耀眼永远热情的太阳。

    梦(修)

    期末考到休业式之间的一周,学校安排高一高二的学生去各个单位社会实践。考试前两天,上午最后一堂语文课下课后,孙应龙把长长的实践单位列表贴在教室后方,让大家趁午休填好名字。饭后回到教室,见列表前人头不断,乔青羽就先去了图书馆。从图书馆回来时已经快打铃了,列表前空无一人,她便走了过去。

    “阿盛!”

    站定没多久,她就听到侧后方的陈沈起身朝后门喊,“给你留了福利院的名额,和去年一样~”

    余光里明盛大步走了过来,乔青羽刚拿起笔的手顿了顿,把笔放回了白板下的凹槽里。

    她往边上移了一步,让出列表前的空间,视线往下扫到了明盛垂挂着的右手——虎口的针线仍在,像一根根小刺,扎疼了她的神经。

    “乔青羽。”

    从他口中蓦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乔青羽慌乱又心虚,慢慢抬起眼与他对视。

    “我还写不了字,”明盛的目光有些灰暗,喉结上下动了动,又说,“你帮我。”

    乔青羽“哦”了声,机械地拿起笔,睁大在表格上搜寻,几秒后在列表的下方找到了“寰州市众恩福利院”几个字。抬起手,却听到明盛说:“不是那个。”

    她疑惑回头,见他眨了眨眼,把头别向一侧,淡然道:“图书馆。”

    说完他就走了。收到指令的乔青羽于是毫不马虎地把他的名字写在了“寰州市少年儿童图书馆”那一栏,而后又粗略扫了眼列表,在唯一空着的“寰州市第九人民医院-寰州大学医学院精神卫生中心”后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她原本的意愿,也是选择图书馆。

    -

    李芳好对乔青羽选择“精神病院”似乎很有意见,不过因为乔青羽抢先解释说只有这组没有男生,便悻悻地闭上了嘴。乔青羽于是体验到一丝报复的快感。原本就不热络的母女,现在更加不怎么说话,尽管每天李芳好都坚持骑电瓶车接送女儿。

    在九院实践的二中学生总共只有五个人,除了乔青羽,另四个女生都是高一的。不出两天,李芳好就把这四个高一学生的样貌熟记于心。她那毫不回避的、上下打量别人的审视眼光,令乔青羽根本没有勇气和学妹们交谈。她们看到李芳好时互相交换的眼神也很奇怪,厌恶中带着猎奇,到后来则增加了一点关切。乔青羽不愿但不得不承认,李芳好在她们眼中,就是个行为出格的精神病人。

    一开始,乔青羽和别人一样,也以为经常被人们用来开玩笑的九院是个诡异恐怖,关押着许多扭曲面孔的牢笼。可来了之后她才发现这里整洁、温暖又安详。她的工作是帮助感统失调的孩子做运动,带他们做操,坐圆筒练平衡,抛接篮球等。其中有个五岁小女孩因为走路经常摔跤,父母每天带她来训练平衡感。小女孩叫小橙,很喜欢乔青羽,一来就会大笑着扑进她的怀里。

    “姐姐,我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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