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定要拿回来的,那封信。-
相比繁忙拖沓的周六上午,乔家手工面馆的周六夜晚通常结束得潦草而匆忙,这个周六尤其。八点就没了客人,乔家夫妻俩早早地盘点收拾,九点钟就回了家。
时间尚早,乔陆生靠在沙发上,从央视新闻切换到本省文化频道。屋内的乔青羽全神聆听——中国现代遗传学奠基人谈家桢过世了,享年一百岁;矛盾文学奖举办在即。紧接着切入了热播的电视剧狄仁杰。片头曲响了挺久,看来乔陆生放下了遥控器。
另一边,乔劲羽爱不释手地倒腾着N95,嘀嘀咕咕赞不绝口,又突然对准乔青羽,咔嚓一声。
“你干嘛?!”乔青羽吓得面容失色,“声音关不掉吗?”
“不会啊,”乔劲羽凑过来,面带得意,“姐,你看你看,我把你拍得多……”
乔青羽嘘了一声,屏息十秒,扭头朝乔劲羽使了个眼色:“妈去洗澡了,上。”
乔劲羽站起来后她瞄了眼床头柜的闹钟:“别忘了,总共只有十分钟,无论如何,九点半之前回到房间。”
“知道,”乔劲羽说,“你可以做侦探去了。”
他走了出去,没带上门。电视仍停留在狄仁杰,洗手间传来花洒喷水的哗哗声,乔劲羽叫了声“爸”,在乔陆生身边坐了下来。
“元芳,你怎么看?”乔劲羽学着电视里的口吻,“大人,我觉得此事有蹊跷。”
乔陆生哈哈大笑。
“爸,”乔劲羽正色道,“我们老师说开学时把我的学籍信息填错了,让我拿户口本回学校再核对一下,咱家户口本在这吧?”
“在啊,”乔陆生点头,“这种重要的东西,肯定是人到哪带到哪,等你妈出来让她拿给你。”
“爸你现在就拿给我吧,我刚刚都睡了,突然想起这事,明天我们学校秋游,一早就得走,我想赶紧回去睡觉呢~”
“行,那你在这里等着。”
先是旧沙发弹簧的咯吱声,后是房间门打开的兹拉声。乔青羽一跃而起,跑进客厅,看见乔劲羽耳贴着父母关上的房门,对着她做了个“OK”的手势。于是她跑进厨房,左手拿杯,右手拿热水壶,闭上眼往自己手上倒水。
“啊——”撕心裂肺的叫声从厨房直抵房间,乔陆生立马冲出房间。
“青青!怎么了青青?”
乔青羽的脸痛苦地扭曲着,脚边是横倒在地的热水壶。她嘴唇颤抖,嗓子里发出痛苦的呜呜声。左手手腕处的紫色衣袖已经被水浸湿了。
“烫到了?”乔陆生奔向前,“快用冷水冲冲!”
说着他将自来水开到最大,拉过疼得龇牙咧嘴的乔青羽,把她的手放在水龙头下。凉水减轻了那可怕的焦灼感,可乔青羽已经被疼出了眼泪:“好痛。”
“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又不是小孩子了……”
乔陆生满眼心疼的样子反而使得乔青羽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爸爸。”她咽呜着,放声大哭。
好委屈啊。
“还好是左手,”乔陆生轻拍她的背,算是安慰,“不碍事……以后小心点,倒个水怎么会烫到手呢……”
酣畅淋漓的痛哭中,厨房的灯突然亮了,乔劲羽从门口走了进来。
“姐,不用这么节约电的啊,”他说着乔青羽之前教他的台词,“要养成开灯的习惯啊。”
他的出现令乔青羽迅速恢复理智:这小子还挺快。
紧接着李芳好一边擦着湿头发一边挤进厨房。看了看乔青羽通红的手腕,她二话不说,扭头走了出去。
“我现在去药店买点药,”她边换鞋边喊,“待会儿关门了。老乔,你洗完澡把衣服洗一下!”
李芳好走后,乔陆生见乔青羽不再哭了,便让她继续冲水,自己则离开了厨房。
“没有。”没等乔青羽发问,乔劲羽便轻声说。
“没有?”
“保险柜里有顺云的户口本,房产证,店铺合同,两本存折,一个账本,几封信,妈妈的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乔劲羽掰着指头说,“但没有打官司的文件,也没有姐姐的病例本。”
“所以你没拍到?”
“都没有我拍个鬼啊!”
“嘘——”
“姐,”乔劲羽沮丧地吐了口气,看着乔青羽受伤的左手,语气中不乏愧疚,“家里真穷。”
“你翻了存折?”
乔劲羽点头:“还有账本,姐你不知道吧?家里还欠着钱。”
见乔青羽不吭声,他又补充道:“大姐治病花了不少钱。”
“我不清楚,”乔青羽低语,“爸妈从来不讲这些。”
“你是对的,”乔劲羽脸上难得很严肃,“大姐的事,爸妈瞒着我们。”
“瞒着我们什么?”
“我拍了账本,”乔劲羽说,“你看看就知道了。”
听到这句,乔青羽立马关上水龙头躲进了房间。
五百万像素足够捕捉到账本上的每个数字了。乔劲羽从后往前拍了三页,条目清晰,一目了然——是以月为单位的家庭收支情况,每年占据一页,底部是一年的总计。红笔写下支出,蓝笔写下收入。最后一张照片,即06年那页,顶部的“一月”后面,那串红色的支出数字明显长于其它。
乔青羽的视线被后面括号里的备注紧紧吸引住了。
“白羽省一医院费用共十五万八千元。”
省一医院,她心里默念,眼前闪过温院长凝视她的眼神,脑海中冒出悲悯二字。没错,就是悲悯,他是知情者。他也许知晓一切。院长见过的人成千上万,乔白羽能给他留下记忆点,不太可能是因为她的脸。
“爸妈骗了所有人,”乔劲羽幽幽地说,“连爷爷奶奶都认为姐姐是因为维爱医院不负责才走掉的!”
“不然呢,”乔青羽回,“难道告诉爷爷奶奶姐姐得了艾滋病所以有并发症吗?姐姐都死了,没必要给老人家增加心理负担了,我倒是可以理解爸妈。”
“奇怪了,那爸爸干嘛跟维爱医院打官司?”乔劲羽问出了乔青羽心里的疑惑,“难道不应该跟省一医院打官司吗?”
“具体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乔青羽一边摇头,一边继续翻看另几张照片,“而且,跟维爱医院的官司应该是没赢。”
“啊?爸说赢了的呀!”
“赢了就会赔钱给我们家,”乔青羽说,“你看看这几年的收入,除了零六年二月份,其它时间都差不多,来寰州这几个月,每个月也就比顺云多赚两千块,刚够房租而已……”
“零六年二月份怎么了?”
“这儿写着呢,”乔青羽把手机放平,“‘白羽入祖坟,收挽金三万三千零八元’。”
说话间她注意到右侧三月份的支出备注:“白羽入安陵园,公墓三万元。”
“安陵园是什么?”乔劲羽疑惑。
“清湖边的公墓,”乔青羽几近失语,“爸妈偷偷把姐姐葬在寰州了。”
-
次日早上,乔青羽从诡异的梦中挣扎出来,一睁眼却又被屋内的沉沉黑暗压得快要窒息。她猛然下床,逃命一般窜出了没有窗户的房间。
阳台外的空气是清冽的灰色,像是被淡墨染透。盯了良久,乔青羽才意识到外面在下雨。
她只穿着单薄的短袖睡裙,却仍被阳台外的凉意吸引过去。
正对面三楼,常年紧闭的厚实窗帘后面,透出一团暖黄色的光。细雨中这光影影绰绰,遥远地像是即将消失在森林深处的萤火虫。
许久乔青羽才反映过来,明盛家亮起了灯。
窗帘后就是明盛吧?
自从冯老板娘问她是否见过明盛后,她从未在意过对面是否有人。想起初次相见的那个炽热午后,乔青羽莫名觉得人前百毒不侵的明盛,私下就是喜欢把自己挡个严实。不然,好端端的,干嘛穿长袖戴兜帽还躲在树上?
万众瞩目的少年怀揣不为人知的心事,看似无敌其实内心依赖大树的荫蔽——这画面想着很有诗意,可乔青羽明白,放在明盛身上,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世界于自己是一团浸了水的毛线,缠缠绕绕越来越沉,于他却是一个没有阴影的玻璃瓶,任何一个角落都光明坦荡,能大方示人——就像他本人一样,干什么都不畏缩,即便做坏事也会坦然说出自己的理由,心里像藏不住任何黑暗似的,敞亮地近乎透明。
他哪有什么心事啊。
人和人之间,竟是这样的不同。乔青羽不禁想,若明盛落入自己的境遇,他会如何反应。一定不会甘心自己的生活被重重迷雾困住,也不会任由积压于心的愤懑无形无迹吧。很可能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世界搅个天翻地覆再说。
怕别人知道自家的秘密后对自己指指点点?不会的,他不屑于隐藏自己,也不在乎这些。
乔青羽想起一件事,即开学后不久,英语老师小邬曾当众批评明盛写作文敷衍了事。“题目是’童年’,你却写树,偏题偏到了太平洋,就算了,”当时小邬这样说,“问题是你竟然自己抄自己,把一年前登上英语报的作文抄了一遍!太不像话!有那个抄的功夫,还不如自己动手写几句,难道你写不出来?”
此番斥责并未让明盛难堪。他大方走上讲台,接过小邬手中挥舞的练习卷,当即念起自己的作文。
“你……”小邬脸色铁青,“停,停下!”
明盛不做理会,悠然把作文念完了,不落一词。是一篇抒情散文,通篇在歌颂一棵树。不过那个关于树的单词太陌生,乔青羽听不懂。
“你觉得自己写得很好?”小邬怒言,“这是态度问题!”
“小时候我喜欢爬树,我爸妈觉得危险,明令禁止,”明盛答非所问,环顾教室,视线来到乔青羽脸上,顿住了,而后微微加重语气,“我爷爷却带着我爬上了运河边的老树,他有时候比我还调皮,像个老顽童。”
“古樟是我童年回忆的重要部分,”明盛又说,“值得我一次次,大声的赞美。”
古樟。乔青羽醒悟的目光紧紧盯着明盛,捕捉到他一闪而过的,堂而皇之的不屑。他就是这种人,既能维持自己的高傲姿态,也能让他讨厌的人死个明白。他不喜欢隐藏。
豁达直接,乔青羽客观地分析着,倒是个好品质。
现在她认为,当初明盛用乔白羽的事来威胁自己给他写作业,与其说是恶毒,倒不如说是轻狂。毕竟他看起来不愿意也不屑于在背后讨论别人。很可能,在他看来,乔白羽因病离世这个既定事实迟早会从顺云传至寰州,所以在被李芳好“教育”且自己拒绝给他写作业后,他报复地云淡风轻,心安理得。
又想到初见明盛时他把自己遮挡起来的样子。只是为了不被邻居认出来,对吧?或者是为了耍酷。他是个没有秘密的人,对吧?
思绪兜兜转转,乔青羽反应过来,轻骂了自己一声。揣测他这么多有何意义?
在阳台上站了不一会儿,肩膀就被飘进来的细密雨丝打湿了。手臂鸡皮直树,鼻腔渐渐阻塞。深秋的凉意可不是闹着玩的,乔青羽于是环抱双臂退回屋内。
换下睡裙时她瞄了眼床头柜的闹钟,已经十点。奇怪,今天李芳好没打电话来催。
同样以去图书馆查资料为借口,这个周日的早上,乔青羽用完早午餐后就离开了面馆。她本来打算去安陵园一探究竟,奈何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之意。在校图书馆待了会儿,乔青羽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认真写完了明盛的作业。把装作业的黑色文件夹放进明盛课桌里时她犹豫了一下,打消了顺便归还手机的念头。
还是明天再还给他吧,乔青羽想。看见我烫伤的手,他应该不会对我停止给他写作业有意见。
回到家的时候是下午四点,雨还在下。屋里比早晨还昏暗,沙发上坐着个一动不动的人。
“妈?”
没有回答。李芳好脸色黑得吓人。
“妈,你回来休息呀?”
“你去哪了?”
“学校啊,”乔青羽小心翼翼看着李芳好的侧影,“英语作文要查资料,需要上网……”
“过来。”
毫无起伏的声调吓得乔青羽不敢呼吸。她卸下书包,胆战心惊地走向坐在沙发上的李芳好。
“坐。”
李芳好指着沙发边的小凳子。乔青羽听话地坐下,仰起头看妈妈,极其不安。
“你说,”李芳好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你是什么时候学会骗人的?”
金镯
乔青羽不是没见过李芳好大发雷霆的样子,可此刻的妈妈却极其陌生。两条深壑般的泪沟以惊人的速度攀上她的脸庞,整张脸苍白地似被泼了石灰。眼睁睁地,李芳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了。
“妈妈……”
“从哪里学的,”李芳好眼里毫无光芒,声音冷得空气都冻结了,“啊?”
乔青羽愣着。
“书包拿过来。”
乔青羽神色微微一变:“妈,到底怎么了?”
“心虚了?”李芳好突然看向她,目光堪比刀子,“拿过来。”
N95正躺在书包底部的暗袋,粗粗翻看书包是发现不了的。可李芳好显然是铁下心要把书包翻个底朝天。果然,一分钟后,她就从暗袋里掏出了手机。
“哪里来的?”
“捡的。”乔青羽面不改色心不跳。
李芳好鼻腔里哼了一声:“多少钱买的?”
“我在学校图书馆捡的,上周我……”
一声脆生生的“啪”打断了她的话——李芳好起身扇了她一巴掌。
“我再最后问你一遍,”李芳好紧紧盯着她,“多少钱买的,还是谁给你的?”
火辣的左脸似乎要烧起来了。乔青羽咬了咬嘴唇,硬生生逼回眼泪:“我在学校图书馆捡的。”
“学校里捡的,那就是同学或老师的,”李芳好点点头,“妈妈明天就去学校问,到底是谁丢了手机。”
-
直到店里收工了,乔青羽才知道李芳好之所以翻自己的书包,是因为保险箱里少了一只金镯子。
那只金镯,是定亲时,乔陆生送给李芳好的礼物。
毫无疑问是乔劲羽拿走的,尽管面对乔陆生电话里的质问时,那家伙一再否认。
这厢乔青羽也死不承认自己教唆弟弟干坏事。气急起来,李芳好抬手又要打巴掌,被乔陆生挡住了。
“别打了……”
“不打,很快就变成小白那个鬼样子你信不信?”李芳好歇斯底里地喊,“我现在悔啊,当初小白犯错了不舍得打她,就该打,狠狠打,打得她长记性!”
李芳好一说完就蹲地嚎啕大哭,使劲推开试图过去劝她的乔陆生,看起来两个人像是扭打成一团。
乔青羽吓得躲进房间,她从没见过父母这样失控。
脑海中浮现活生生的一幕,即在她升旗时李芳好不顾一切冲上了学校的主席台。她丝毫不怀疑李芳好真的会带着手机去学校。明天,将成为她一生的噩梦。
李芳好没收了手机,势必会翻看个彻底,除了昨晚乔劲羽偷拍的那张侧脸,其它倒不用担心——好在自己警惕性高,有及时删除信息和照片的习惯。明盛的作业已经完成,他不可能再发消息。他俩之间从来没有通过电话。通讯录上没有一个人。
乔劲羽抓拍照片里的自己,披散的长发被随意拢在耳后,睫毛在眼睑投下弧形阴影,映着暖黄色的台灯光线,面庞通透又柔亮。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自己,乔青羽竟为照片透出的那份娴静超然着迷——乔劲羽刻意避开了桌上的杂物,以空无一物的白墙作为背景,女孩的澄净孤独就像黑夜中的月亮一样昭然。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时摸摸枕头下的淡绿色摘录本,乔青羽暗暗期待着李芳好随时冲进房间,质问她照片是谁拍的,在哪里拍的。她做好了坦白一切的准备。意识渐渐模糊,遁入空无之境时她又恍惚地想,明天不上学了。
可事情从来就不会如她所愿。
闹铃响起时她闭眼伸出手寻找闹钟,却意外地摸到了另一只手,吓得她双眼猛地睁开。
“起床吧,”李芳好边说边关掉闹钟,“今天妈妈陪你去学校。”
迅速洗漱完毕后,李芳好已经拎着皮包在门边等了。
“路上买两个包子做早饭,”李芳好冷冰冰地注视着乔青羽的一举一动,“你爸去体校找小羽了。”
跟在李芳好身后下了楼,乔青羽咬着下唇,轻轻扯了扯李芳好的衣角:“妈,我真的没拿金镯。”
“你指使小羽拿的。”
淡绿色摘录本就在书包里。天还没亮透。一股强大的动力推着乔青羽向前两步挡住了李芳好——她觉得说明白了天也就亮了。
“是我指使小羽去翻保险柜的,”乔青羽脱口而出,“但不是为了偷家里的财物。”
李芳好眼神锋利地像刀,似乎下一秒就要把乔青羽切开了。
“我只是想知道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乔青羽说,“姐姐死的时候,是不是真的染上了艾滋病,还有就是……”
隔着书包,她的手摸到了摘录本坚硬的封皮,话语却迟疑了。对面李芳好突然脸色惨白,眼神中的锋芒消失了,失魂落魄却又强装镇定的样子,令乔青羽心疼。
“还有什么?”李芳好的声音微微颤抖。
“还有就是我觉得劲羽也想知道真相,”乔青羽轻声说,“所以我才让他帮着一起。”
“你怎么做姐姐的?!”李芳好劈头盖脸骂了过来,“小羽那个人我知道的,他整天乐呵呵,哪里像你这样心思深啊?就是你把他拉下水!我是你们两个人的妈!你以为我不知道啊?!”
像是被狠狠锤了几下,乔青羽的头皮嗡嗡作响。两个行色匆匆的年轻人经过,快速瞄了杵在路中央的母女俩一眼。待他们走远,李芳好一把抓住乔青羽的手腕:“走,回家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