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只是,她现下的内息本来已经极弱,外人若是注入内力带动她的内息去那些不通达的筋脉,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若是稍有差池,便有性命之忧。可如果等我用药物将她的内力调整到足够强壮,哪怕是用上九荣回天丹,也要等到明早才能见效,到时候,她的四肢大约就算是靠神仙也不可能再动起来了。”莫七伤话落,不等萧无极再说什么,他身后的顾青城便说:“这孩子是我捡回来的,还是由我来帮她打通筋脉吧,我会小心的。”
唐谧一听这话,身子一抖,寒意袭上心头,神色戒备地看向顾青城俊朗的面孔,心想:如若幕后之人是他,如若他已经从李冽那里知道林中真相的话,这便是杀死我的最好机会!我若是死于调理内息时的微小差池,当真是谁也无话可说。然而连他都不可信任,在偌大的蜀山中,谁又是可以信任的人呢?
犹豫间,唐谧还不及拒绝,便听萧无极道:“好吧,那我们出去布置一下,不让任何人接近这里。”
不大的一间帐篷里,只剩下唐谧和顾青城两个人,气氛沉默得有些骇人。
唐谧被顾青城缓缓扶坐而起,他的掌心隔着细薄的衣物抵住她的脊背,在秋日夜晚微冷的空气中,让人觉得格外的温暖。
唐谧忽然就想:若是真的死于此人之手,倒也罢了。
一股温柔的力量透过背心缓缓地流入她的身体,极其小心翼翼地带动着她的内息开始在身体里游走。那力量是如此谨慎、缓慢而耐心地在她的身体里推进,当走完一个周天的时候,天色竟然已经微明。
一缕晨曦从帐篷的缝隙透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淡金色的光影。
那光影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点移动,悄然爬上唐谧的脸颊。她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明亮中感到些微晕眩,茫然自问:“为什么就算是怀着防备之心,也还是没有办法不去喜欢他呢?”
……
67、抽丝剥茧
顾青城起身将唐谧轻扶着躺回榻上,低低叹了口气,道:“都是第三回重伤了,你这孩子还真让人费心。”
唐谧一时没想明白这怎么是受的第三回伤,再一想,才记起若是算上自己刚来到这世界时昏迷不醒、肩上留疤的那次,的确是已经三次重伤了,只不过那一次自己醒来的时候肩上的伤口已然愈合,身体虽然虚弱,却没有什么大事,以至于印象并不深刻。
“对不起,让宗主操劳了。”唐谧答道。
“没什么,你休息吧,我们明日就要启程了,路途遥远又舟车劳顿,你这伤势还真是叫人担心。”顾青城说完,最后看了唐谧一眼,转身就向外走。
“启程去哪里?”唐谧追问了一句。
顾青城转回身答道:“回蜀山啊。”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恼人的事,剑眉微沉,“照理说你们殿监的葬礼一定要全体剑童来祭拜才对,可山上的剑童们都已回家过年,要到来年三月才能回来。虽说现在即将入冬,尸首想法子保存到那时也倒不难,只是如果人死了七天还无法入土为安,便不能往生再入轮回了。如今只好去求清源寺的大师为穆殿监做一场法事,先镇住他的魂魄。哎,昨日刚刚战胜人家,今日就要去求他们帮忙,还真是让人为难。”
唐谧随口说:“不求也罢,转世轮回本来就是莫须有之说,何必为这种事低头。”
顾青城的脸色顿时一僵,看向唐谧的眼睛刹那间便锐利了三分:“这是什么话。从谁那里学来的。”
唐谧自然知道这话违背了蜀山之人的信仰。猜测后面顾青城定是要教训自己了,可仍是有些逞强地道:“没人教,自己想的,六道轮回之说这天下间可是有谁证明过了?我不相信没有被确实证明地东西。自然,我也没有否定它的存在。只不过,我认为为了可能有可能无的东西而牺牲自己的骄傲,完全没有必要。”
唐谧正自顾自地说着,眼睛一瞟顾青城,赫然发觉那人双唇合紧,竟然是一副在努力隐忍着怒气的模样,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顾青城。心里打了个突,骤然收声,缄口不言。
顾青城缓了缓,才用极其克制的声音道:“如果没有轮回转世,那么现世之人忍受痛苦又是为了什么呢?你这样的一句话,就可能粉碎了很多人此生唯一的希望。”
“什么希望?这一世是穷人希望下一世转世为富人么?那还不如努力在这一世想办法成为富人比较好。这种希望我看粉碎了才……”唐谧的一句话还未说完,忽觉眼前一花,有掌风袭面。她下意识地一闭眼,以为顾青城就要一掌打来,谁知半晌再无动静,睁开眼睛再看时,帐篷里竟已然空无一人。
唐谧长长舒了口气,知道那一掌。终究是没有落下来。
吃过午饭以后。白芷薇他们四人才被放进来看唐谧。
四人跟她讲起外面的情形,说是看见清源寺的几位方丈悄悄去了掌门人的帐篷,后来隐约从里面传来念经的声音。如今剑童们已经被告知可以立刻归家过年。而其他蜀山弟子则明日启程。
“这样的话,桓澜你帮我禀明一下,明日我们也启程吧。”唐谧说道。
“帮你调息的事情虽然我们也能做,但是,莫殿判说,还是由顾宗主那样内力深厚的人来做效果更好。唐谧,你要不还是跟随顾宗主他们回蜀山吧。”张尉说。
唐谧摇了摇头,道:“我昨天想了一夜,把这一年来我经历过的事情全部筛查一遍,最终想出八件事情和此事紧密相关。
“第一件,是被史瑞带去桥头村穆殿监的故居。
“第二件,是在楚国御试看见骑穷奇捣乱之人,而那人又会清源寺秘法。
“第三件,是在藏书阁看见穆殿监的借阅记录。
“第四件,是那小猴指给我们看穆殿监出入养着穷奇的黑雾谷。
“第五件,是那小猴带我去幻海湖边看到穆殿监使用的诡异术法。
“这头五件事引导我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穆殿监因为憎恨双生弟弟,同时崇拜魔王,所以才杀了穆宗主。而李冽就是在用窥魂术从我脑海中看到此事后,才下定了要杀穆殿监的决心。”
唐谧说到这里喘息了一下,这才继续道:“这八件事中剩下的三件事是,一、小猴子帮我们提高了武功和术法的造诣。
“二、这次来华山比武的筛选制度。
“三、在我们来华山的路上那几次刺杀李冽地事件。
“通过这三件事,使我可以最终来到华山,从而把那小猴子也带入华山,也让穆殿监最终以为有人要对李冽不利,结果才中计被杀。”
张尉听完这八件事,想到史瑞被牵连在内,忍不住说:“唐谧,这八件事虽然造成了今日的局面没错,但有的事情可能只是巧合,不见得每一件都是人为设计出来的。”
唐谧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听我说完。”
白芷薇随手从背后捶了张尉一拳,低低骂了一句:“没眼力,乖乖听着。”
张尉尴尬地咽下后话,只听唐谧继续说道:“如今我想了想,这八件事很多已经事隔遥远,不见得每一个都能留下追查的痕迹,但只要能够寻索的,我们便不该放过,比如车夫和史瑞的底细就该查清楚。”
“怎么老是提史瑞,王迩可还关着呢。”张尉兀自嘟囔了一句。
不待唐谧作答,慕容斐接话道:“王迩大约是被冤枉的。我看李冽可能早就注意到王迩有问题,那次露宿时来刺杀的人本来应该杀死一个蜀山弟子,好让唐谧这个备选有机会上华山,可惜遇上清源寺的小和尚出来管闲事,因而没有得手,李冽才匆忙暴露出王迩来应对。我看在时机合适时,该放了王迩做个人情。”
唐谧一直觉得在所有人中,慕容斐最是聪明过人,如若自己在他这样的年龄,看事物不见得有这般透彻。果然,此时他与自己所料最为契合,忍不住叹道:“我也是么想的。至于藏书阁的事,乍看之下祝司库最可疑,可就算与他有关,他也不会是最终的那人,这要等我们回去蜀山之后才能细寻线索。而至于筛选制度,此时想来最是可疑。”
“你是指烨英姐?”慕容斐微微有些犹疑地开了口。
“不是,慕容殿判就算和此事有瓜葛,也只是帮手而已。应该是有权力制定或者影响这个制度的人,才最是可疑。”
唐谧此话一出,四人的神色都是一动,明白这话已经直指如今蜀山最有权利的三个人。
唐谧顿了顿,继续说:“如若没有穆宗主去世后剑宗弟子不便参与比武这个源头。选出四十个人去华山比武这件事,便无论如何也落不到我们这一殿。且不说这个,就算人手真的不够,也可以由穆殿监指定我们殿武功最好的人去做备选,那样的话,殿监肯定不会选我吧。总之,最后在这个制度下,我再有那小猴的帮助,便顺理成章地来到这里。如今看来,这个制度的确对我有益,又让我来到这里显得合情合理,如果不是我恰巧遇到穆殿监被杀的事情,如今这便是一件干净利落、毫无痕迹的谋杀了。”
“但也可能是巧合,因为比武制度听来并无不妥之处……啊。”张尉还未说完。便被白芷薇狠跺了一脚,没有再说下去。
“是,也有可能是巧合,这件事同样只能回蜀山去以后,再看看有何破绽可寻了。”唐谧接着说,“剩下的,似乎都没办法查,因为全部与那小猴有关,而如今那小猴早就没了踪影。但其实还是有迹可循的,因为那小猴是华璇的魂兽,照理说人亡魂兽亡,可是它却活下来了,这里面也许有什么蹊跷。”
白芷薇忍不住接话说:“蜀山防御妖物的各处结界都无法阻止灵碧,所以,它不是妖物。可若说是魂兽,且不说早该随着魔王死去,单说这华山之战,因为清源寺不使用魂兽,所以被术法封闭的华山也不能够招出魂兽,更别说能让外来的魂兽进入,就算躲在你身上也不该能进来啊,那它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唐谧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而且魂兽不该能说话啊,但是它却可以口吐人言。我只是听李冽说过,因为我是‘未霜’的剑主,需要我这携带‘未霜’之人镇住那小猴的妖气,要不然,大约是会被清源寺的高僧或者蜀山高手发现吧。”
“不但是魂兽应该死亡,死去之人布下的术法也应该随即消逝。如今,我只见过两个人布下的术法在他们死后没有消失,甚至都没有变弱。一个是堕天大人布下的守护咱们蜀山的结界,另一个则是魔王在那地宫布下的幻象。”慕容斐说道。
唐谧知道这话并不完全对,因为堕天的转世已经死亡,他布下的结界也已经变弱了,但是这件事实在关系重大,没有必要的情况下,还是不要乱说为妙。
桓澜一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此时方才开口说道:“如果如你这么看,那幕后之人其实是从谋杀穆宗主的时候就开始了全盘的计划,大约两年的时间里,这么多环环相扣的事情,都在他地掌控和算计之下,难道世上真有这么智计深沉,决胜千里之人?要知道,这其中有多少不可控制的事情,哪里能每一个棋子都按照他的意图行动?”
唐谧笑了笑说:“是,我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人存在,又不是在写。”
四个人没听懂“”是什么,但都没有张口去问,因为唐谧后面的话实在太过重要,让他们根本无心去想别的。
“如果那人是桓澜说地那种人,我们此时也没必要再去追查了,唯一应该做的,就是赶快逃命,因为,这个人我们根本斗不过!”唐谧说到这里,看看四个少年的面孔,“我想,这个人应该有一个很坚定的目标,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留意每一个他认为重要的人或者事。经过长时间的积累,他对所有人的性格,相互的利害关系甚至隐秘等等事情都有所掌握。那么,等到时机合适,他便可以开始行动布局。
“而在行动过程中,虽然他不可能控制每一步都一定按照他的谋划在走,但由于他太过熟悉自己棋局中的每一个子,任何局面出现,他都可以因势利导将事情引向自己想要的结果。这应该就是他走赢这局棋的关键,也是我们也许能战胜他的关键。”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们五个人,是他既不熟悉也不能掌握的,因为我们是可以搅乱全部布局的乱世五剑啊!”唐谧躺在榻上,忽然笑得闪闪发光,好像清晨刺破黑暗的第一缕阳光,耀眼而振奋人心。
68、立于世界之巅的少年们
唐谧说得兴奋,讲完一长串话才发觉有些累了,微微气喘,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众人这才想起她其实还在养伤,不禁都心底暗暗感叹这小姑娘哪里来的一股子力气。只有白芷薇心下浮起些微忧虑。她知道唐谧原本算不得一个勤奋要强的人,做事的动力往往是好奇心和一时冲动,现下伤成这样,不躺着撒娇反倒有些怪了。
只听唐谧略略休息,又道:“现下还有一个要解开的谜题,就是那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若这人如此了解蜀山的情势,又这么精于顺水推舟,总能将事情引向他想要的结果,那么我们就应该想办法不让事情往他想要的方想发展,这样说不定他自己就会冒出来。”
慕容斐听了,道:“还能有什么目标呢?蛰伏这么久,一直在暗中观察蜀山动静,他大约就是我们的大对头——魔教的奸细。他的目标一定就是毁了咱们蜀山。”
“也说不定是为了权力。”桓澜说。
“结论别下得太早,那样会让我们的思路受到限制。我上次一直觉得藏书阁偷窥我们的是一个人类,就是犯了这种错误。”
唐谧说到这里,发觉自己真的是已经累了,却仍然强打精神又对白芷薇加了一句:“芷薇,让桓澜的魂兽给你那个叫彦尚地亲戚送个信,拜托她用她的消息网帮我们打听一下李冽和银狐的消息,若能找到这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事情都会好办一些。”
“好,你放心。”白芷薇点头答应,见唐谧面露倦色,随即招呼众人离开。待到所有人都出了帐篷,她回身关切地补了一句:“唐谧,别忘了注意你自己。”
白芷薇这话原是让唐谧要小心身子,奈何唐谧此时一心想着这些未解的谜题,以为白芷薇因知道自己的奇异身份,是在提醒自己恐怕也和这些事有些干系,不免眉头紧锁,又陷入了沉思。
想着想着,她终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唐谧恍惚地被人扶坐而起,接着,背心处便有一道温暖的力量注入,然后耳边是顾青城轻淡的声音:“那就去魏王宫吧。石千明本事不小,只是没有内力深厚之人为你调息,好得可能要慢一些。”
“没关系,离三月还远着呢。”唐谧口气淡淡地说。
若是这么长时间不见到他。将来就算发现他是敌人。可能也不会犹豫不决了吧,她那时这样想着,不自知地低低叹息。
第二天一早。欧阳羽送来了经过一天两夜赶制出来的轮椅。
唐谧被白芷薇扶坐上去,笑着冲欧阳羽说:“你看,我和师父已经都坐上这东西了,现下只剩下一个你。你还不趁着手脚麻利的时候给自己也预备一辆。”
若是平时,欧阳羽一定会面不改色地与唐谧斗上两三个回合,可是今日看着那丫头小小的身子裹在红色的袍服中,没有半分力气地瘫软在轮椅上,只有一双眼睛闪亮地叫人心悸,忽然就觉得鼻头发酸,背过脸假意做出东张西望的样子说:“瞎说什么呢,你给我早点儿好!”
那一瞬,唐谧看着欧阳羽细瘦的肩背,还有他同样又细又长的手指上新添的几道刀痕,在心里对自己说:“唐谧,你一定要加油啊!”
然而还未启程,唐谧这里便来了五位清源寺的不速之客。为首之人竟是清源寺主持同光方丈,而随性四人则是清源寺的四大班首。
唐谧一搞明白这几人的身份,暗叫不得了,清源寺以这么高的规格来给我送行,一定有什么大事。
果然,同光老和尚在两句简短的客套之后便直接转入正题:“听说贵派穆殿监过世的时候,只有唐姑娘你一人在场,那么玉魂一定是转宿到唐姑娘的身上了吧?”
唐谧想起穆显临终前说过要帮他将玉魂还给清源寺,便觉得不该隐瞒:“正是,那东西已经自己飞入了谧的左眼。”
清源寺的大人物们互看了一眼。
同光和气地对唐谧说:“这玉魂是我们清源寺的秘宝,关系到生佛的传承,但是对外人却是毫无用处的,所以,还请唐姑娘能帮忙送回。”
唐谧知道穆显曾用玉魂帮自己走出六识之乱,听同光这样一说,便对他有了些芥蒂,暗自觉得这老和尚所言不实:“穆殿监只来得及交代谧将玉魂还给贵寺,却未曾教导过如何把它从眼中拿出来。”
同光隐约觉得唐谧似乎对己方有所怀疑,耐心解释道:“玉魂是先人时代的遗物,必须宿存在活人的眼睛里,过去一直以历代的生佛为宿主。若想使玉魂离体,只有两种法子,一是玉魂的宿主懂得清源寺秘法,自己取出来,不过这法子不可能让玉魂长时间地离开宿主,玉魂最后还是要回到宿主眼内;二是当宿主死去的时候,玉魂会自行离开,寻找最近的活人。贵派穆殿监年轻时因为机缘巧合,遇见上一代生佛圆寂,因为当时别无他人在场,所以生佛便将清源寺的秘法和玉魂都传给他,与他约定,要去清源寺帮助找到下一代生佛。穆殿监是言出必行的人物,后来的确帮我寺找到了现世生佛,只是他如若不死,玉魂便会一直栖宿在他眼中,所以他曾答应过,他人生最后的时日一定会待在清源寺里,这样他死后,玉魂也会重回生佛的眼中。”
“那么方丈希望谧如何做?”
同光脸上现出为难之色,犹豫一下,还是开口道:“唐姑娘与穆殿监的情形不同,姑娘的武功未成,现下伤势又重,所以……”
“所以性命堪忧,随时会死是不是?”白芷薇忍不住在一旁没好气地抢白道,“方丈就直说吧,到底是什么意思?”
同光看一眼面前锐利如剑的少女,微笑道:“老衲想请唐姑娘到清源寺一直身体,还会请生佛教导唐姑娘清源寺的秘法,好让唐姑娘以后在必要时,能够自如取出玉魂帮助敝寺。但是为此老衲也要提一个不情之请,就是希望唐姑娘以后可以一直住在清源寺内。”
唐谧自然明白同光的意思是只有她始终住在清源寺里,才能保证死的时候玉魂必定能够重回生佛的眼里,但是且不说以她的性子根本受不了一直幽居于庙内,就算因为现在害死穆殿监的人还未找到,她也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的,于是当即回绝:“实在对不住,这件事谧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方丈。并非谧不愿意归还玉魂,只是身负要事,故而无法前往贵寺。但是谧可以答应方丈,一旦到了方便时定然前往清源寺向生佛学习秘法,以备贵寺所用。并且,谧也可以像穆殿监一样发下重誓,在人生的最后时日一定会居于清源寺,好让玉魂重回宝刹。”
同光见这个瘫在轮椅上的小姑娘虽然面色憔悴,可是头脑却清晰,言辞礼貌又恭敬,半分不落口实,心下倒觉得不可小觑,然而玉魂落在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眼里终究不妥,便又道:“那么可否请唐姑娘来清源寺医病呢?”
未等唐谧作答,一旁的桓澜便接道:“不可。此去齐国路途遥远,她一个病人实在受不住这样的颠簸。再者说,她一个女孩子独自去陌生的清源寺,叫我等如何放心?在下的意思是,贵寺若是想拿回玉魂,还有别的法子。”
桓澜这话说的模糊,众僧人却都明白了言下之意。
四大班首中以西堂僧同悟的脾气最爆,立时怒道:“小娃娃你是什么意思?我们要是有想害她性命取走玉魂之意,何必等到现在。清源寺若然真想要杀什么人,难道还算难事吗?那时候对穆显就……”
“同悟,休得妄言!”同光厉声阻止,双手合十向唐谧和她身后的少年们微施一礼,“唐姑娘,实不相瞒,我等其实从心里感激贵派的穆殿监和唐姑娘你。只因这玉魂不能离开宿主太久,如果前任宿主死亡了,而周围又没有其他人可供栖宿,玉魂便会很快消亡。所以,穆殿监和唐姑娘都算是保护了鄙寺传承重宝的恩人。更何况,玉魂长期栖宿的那只眼睛将会渐渐失明,算起来,两位真是为了清源寺牺牲不少。故此,请唐姑娘相信老衲和清源寺的诚意。”
唐谧闻言一愣,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的这只左眼大概也要如同穆显一样慢慢地瞎掉,心中顿时一阵混乱,不知要如何开口。
张尉见她脸色越发差了,忍不住接口道:“方丈,我等相信贵寺的诚意,但是,现下唐谧去魏都医治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方丈真的担心她有性命之忧,在下向方丈保证,如若真到了那时候,定会让玉魂寄于在下的眼里,然后在下自回去清源寺履行诺言,关在那里也好,死在那里也好,总之不会让贵寺的重宝遗失于寺外。”
同光见张尉如此说,也不好勉强,又劝了几句却仍是无果,便和唐谧约好痊愈后到清源寺学习秘法的事,这才率着四大班首离开。
当下,少年们分头起程。慕容斐骑快马往兴安县去追查史瑞的事情;唐谧他们四个则雇了辆马车往魏国的都城大梁进发。
一路上靠着莫七伤留下的药物调养,再加上桓澜、白芷薇和张尉一日三次轮流为唐谧调息,在四天后到达大梁的时候,唐谧自己的内息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四肢也微微有了感觉,能够倚在车窗旁看看外面的风物。
大梁城比她曾经去过的楚国都城要大很多,因为身处北方的魏国地势较高,大梁城实际上是一座建在逐渐向上升起的巨大缓坡上的宏伟城市。还未入得城门,远远就可以看到位于城市尽头、地势最高处地魏王宫,连绵一片的辉煌殿宇次第沿着缓坡向下伸展,在北方深秋透明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让人联想起睥睨凡尘的天神居所。
“桓澜。”唐谧对马车外骑马并行的少年叫道:“你有没有站在那里看过风景?”因为手还抬不起来,唐谧只能用下巴往魏王宫的方向示意了一下,看桓澜面露疑惑之色,似乎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她便接着道:“我是说王宫的最高处,那里应该也是整个大梁的最高处吧?”
桓澜听了面色一动,只因王宫的最高处便意味着王宫正殿的御座,如今能从那里俯瞰整个大梁城的只有一人而已,就是自己的哥哥魏王桓沧。
唐谧看桓澜没答话,以为他还是没有明白,又努力用下巴往宫殿的方向拱了拱,因为伸着脖子说话,声音有些不连贯:“我是说,最高处,最高最高的宫殿的房顶上。”
桓澜这才明白其意,看着唐谧古怪的姿势,忽然呵呵大笑起来:“没去过,不过想来风景应该不错。”
“是么,连你都没看过啊,那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吧。”
车子入了大梁城,唐谧这才发现城市甚为繁华,偶尔还能看见一些高鼻深目、发色棕黄、打扮特别的异族。
“哇,真是一座国际化都市!”唐谧感叹道。
“你说什么?”白芷薇没听明白。
“我是说,这里外国人真多。我说的不是你我这样的外国人,而是那种有卷毛胡子的。”唐谧解释道。
“那些大概就是从西域来的客商。”白芷薇答道,虽然她嘴上如此说,可是关于这些客商的事她之前只是听说过而已,此时也扒着车窗好奇地向外打量着,“四国中只有魏国和东面的齐国与北方地草原、沙漠接壤。其中又以魏国北边的边境最长,这些客商都是千里跋涉越过草原和沙漠,从西方过来的。”
唐谧在御剑堂学已经学过这个世界的地理,知道这块大陆的地理环境和自己的世界类似,也是西高东低,东南环海,西北环山的格局,此时航海和造船术还极不发达,这些异域之人只有从西北翻过高山,穿越沙漠和草甸来到此处。
不过这还是唐谧在异世界头一次看到面貌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不由令她兴奋不已,头歪在车窗边看着道路两边鳞次栉比的各色西人铺面,和白芷薇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白芷薇和桓澜,甚至迟钝一点的张尉都发觉,这是这些天来唐谧头一次真正显得高兴,听着她絮絮叨叨、大惊小怪的声音,他们各自心中竟也都跟着欢畅了起来。
入宫远没有住旅店方便。几人在黄昏之前进入魏宫,等到各自安顿好,再草草用过晚膳,天色已经全黑了。唐谧地精神仍很好,差了伺候自己的宫女去把其他三人叫来,兴致勃勃地说:“桓澜,带我们去最高处看风景吧。”
桓澜知道她还是惦记着早些时候入城时说的话,想到夜里去王宫大殿之巅还是颇为不妥,便推脱道:“你的身体还没好呢,等好了再说吧。”
唐谧一脸不乐意:“你们可以背我上去啊。哎,你怎么如此不理解一个驴友的心情呢?”
桓澜想了半天也没闹明白“驴友”的意思,只是见唐谧原本游性盎然的面孔渐渐暗淡了下去,刚要张口答应,却见张尉已经一步走到唐谧身前,将她扶上后背,说:“好,就背你去看看好了,这还不容易。”
张尉是山村里的野小子,对王家规矩本就不甚清楚,加之觉得唐谧数日来难得如此高兴,也不多想,背了唐谧就跨出门,跃上房顶向最高处的那座大殿掠去。白芷薇虽然懂得规矩,可是毕竟年少,见两个伙伴旁若无人地在王宫重地的屋顶上疾驰,便也懒得理那些条条框框,飞身跟了上去。
桓澜跟在他们后面,瞧见唐谧趴在张尉的背上,正贴近他的耳边低低说笑,心中不知为何涌上一股不快,忽地又悔恨自己刚刚没有早一步答应唐谧,这样心思反复间,竟已上到了正殿的屋顶。
张尉把唐谧放下,扶她坐在屋脊之上,白芷薇则坐在她的旁边揽住她,以防她摔下去。桓澜和张尉站在两个少女身侧,与她们一同俯瞰月色下的大梁城。
只见黑夜笼罩之下的雄伟城郭被灯火通明地街市分割成大大小小地方格,像极了一副横亘在广袤天地间的棋盘,而立于殿顶的少年恍惚间好像站在世界之巅,鸟瞰着万家灯火芸芸众生。
张尉忽然心有所感道:“原来站在高处看天下,真地犹如俯瞰棋局一般。所谓世事皆如棋,唯英雄与王者纵横捭阖于其间,原来就是这样的感觉啊。”
桓澜也是第一次从这样的角度审视自己的国家,那样的壮阔景色,让他蓦然有些明白了自己的兄长坐在御座之上的感觉,一时间也是心潮澎湃,难以言表。
这时候,唐谧猛地注意到远处宫殿的夹道上有一队人正缓缓走着。因为隔得远也看不真切,只见前面看上去是两个掌灯的内侍,后面还跟着两个,似乎一起扛着什么东西。她心中觉得奇怪,不知道这么晚了在王宫中这些内侍在搬运什么,便扭头问桓澜:“你看那边,有人抬着东西在走动着,他们是干什么的啊?”
桓澜顺着唐谧眼神的方向看去,脸一红,低声道:“是去侍寝的。”
唐谧和坐在她身边的白芷薇马上明白过来,两人饶有兴趣地盯着那队人越走越近,果然看见那两个内侍正扛着一个卷成卷的厚毯子,里面依稀露出一个乌发堆云的脑袋和一截雪白细嫩的脖子。那脑袋随着两个内侍的步伐一高一低地颠簸着,看上去甚是有趣。
唐谧便不由得笑起来,对白芷薇说道:“芷薇你看,身为女子,最不堪的也不过如此吧。”
白芷薇明白唐谧的意思,笑道:“可不是,幸好你我永远不会落到如此地步。”说罢,两个骄傲的少女会意地看了对方一眼,肆无忌惮地在王宫正殿之上朗声大笑起来。
而张尉不曾完全弄明白“侍寝”两个字的含义,对唐谧和白芷薇的话也就不能完全理解,只是觉得那两个少女笑得如此爽朗不羁,心中便也荡起难以言喻的畅快,跟着一同笑了起来。
那时候,桓澜站在唐谧身侧,心中觉得有些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几乎无法行动的家伙可以笑得如此没心没肺。可是那一刹那,她的笑容在月色下恣意绽放,竟然是惊心夺魄地好看。
少年看得一阵失神,才发觉,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早就喜欢上了那个明媚的笑容。下一次帮她调息的时候就对她说,少年这样想着,觉得脚下的屋脊也虚浮了起来……
回荡在魏王宫上空的张扬笑声吓得那“侍寝”的队伍一阵慌乱,随即有尖利的声音喊叫起来:“来人啊,抓刺客啊。”
这一声可谓石破惊天,吓得那两个抬着人的内侍手一哆嗦,连人带毯子摔在了地上。毯子里顿时传来女子的惊呼和咒骂,接着一个只穿白色褥衣褥裤的女子从毯子里爬了出来,云鬓歪斜,甚是狼狈。
唐谧和白芷薇在殿顶上看了,笑得更加放肆。
白芷薇高声冲下面叫着:“真是胆小的奴才,出了事不用身子护住主子,倒先扔了主子,今日本魔女就先取了你们这几个胆小鬼的性命!”
此话一出,那队人看着头顶大殿上四个黑黢黢的身影,只觉得他们的衣襟在夜风中猎猎翻飞,身形诡异得犹如妖魔,竟是信以为真,惊叫着四散而逃,唯有那要去“侍寝”的女子被扔在了原地,不知所措地瑟缩成一团。
这番响动立时引来了宫中巡夜的护卫,一时间,只听见四面八方都有报警的金锣声响起,人声大作,“抓刺客”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唐谧见四方都有人影向这里汇聚,童心忽起,喊道:“快,大家蒙面,跟他们玩儿玩儿。”
桓澜一看事情闹大了,忙说:“别,我下去解释。”
白芷薇正在兴头上,根本没听他的,已经撕下一块衣摆,先帮无法行动的唐谧蒙上了脸,张尉则是一贯对唐谧的恶作剧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也没多想,习惯性地就背上了她。
桓澜见了,忽然心中一松:管他的呢,索性跟着他们胡闹到底了。
四人刚准备好,正殿下方已经被侍卫们包围了,十多道黑色的影子窜上殿顶,向他们袭来。
唐谧见了,仿佛跑步比赛的发令员一样高喊了一声:“跑!”张尉、白芷薇和桓澜三人在唐谧的号令下,一起发足在殿顶上疾奔。几人眼见着那些围攻过来的护卫抽剑刺来,也不迎击,单凭魔罗舞轻快诡异的步法四下趋避。
若说单打独斗,几人武功或许胜不了宫中的高手,但是凭借魔罗舞逃命却是绰绰有余。侍卫们只觉得这几人在夜里真的犹如鬼魅。身形忽左忽右,眨眼间就冲出包围,跃向紧邻大殿的侧殿屋顶。
大殿下的侍卫统领反应过来,高声喝令众侍卫放箭,可是此时月亮恰巧没入了厚厚的云层,侍卫们站在被灯火照得雪亮的回廊和殿墙下,看向殿顶的暗处,只觉得更是漆黑一片,放出地箭十有八九都是凭着感觉瞎射的,不但没能射中唐谧四人,反而险些误伤殿顶上追踪他们的侍卫。
那统领一看,马上命人去找宫内总管,让他调集所有内侍,用竹竿子在王宫各处挑高了灯笼照亮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