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对,只不过要聚集到足够的水有些慢,而且在刚开始的时候,身边的水一多,我反而下陷得更快,这才,嗯……”桓澜顿了顿,有些生涩地道,“这才让兄弟着急了。”张尉会意地笑笑,一摆手道:“你只要没死,怎么都好。我算明白了,这个鬼地方,你不能对任何事有感情,只要一当真,都会深陷其中。”
白芷薇想起自己方才所悟,应声道:“是啊。好像我们越是和这里较劲,便越会自迷其中,这是不是就是这个世界的所谓规则?”
桓澜摇摇头:“现下还不是十分清楚,似乎看起来的确有些像。但即便如此,又该如何毁去这世界呢?”
张尉忽然幡然醒悟,大声道:“这么说来,慕容斐的确聪明啊,他可是最先领悟这个道理的,所以才叫我不要使劲拉你来着。白芷薇,慕容斐去了哪里?”
白芷薇面露忧色:“他似乎是以为桓澜死了,所以被自责之心所迷,可我又顾不上他,眼看着他就这么往前走掉了。”
三人因为觉得只是隐约抓住了一些眉目,加之慕容斐早已不知去向,只好也先向前走走瞧瞧,再见机行事。
在泥沼里拔腿前行很是耗力,三人走了一会儿已颇觉疲乏,便站在原地想要稍作休息。
张尉忍不住感慨:“还真是像梦境一般啊。我在梦里也经常这般行走艰难,好像陷在泥里,只觉腿上沉重,无论如何也走不快。”
张尉的话音未落,就听身后传来隆隆的轰响,扭头一看,一股洪流正翻滚咆哮着从身后的峡谷深处奔腾而来。他不及多想,只来得及一手抓住一个同伴,便被巨浪盖顶淹没。
再睁眼时,三人已漂在缓缓流动的江水之中了。
只见原本的血色黄昏已变作墨色深夜,辽远的天穹之上,除了北天那颗玉魂所化的亮星光芒闪烁之外,唯有中天一轮半满的上弦月,泛着脉脉的冷光。
江水并不湍急,黑漆漆的,似是新研的浓磨。空气中有股血腥气若隐若现。
张尉以为是刚才血沼的气息泛了上来,并未在意:“这鬼地方,还真是像穆殿监所说,根本没道理可讲。”
白芷薇的眼力好,已看见不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些什么,不一会儿近了,借着月光一瞧,忍不住低叫一声:“看那儿,似乎是尸体!”
张尉和桓澜闻声望去。但见黑色的河面上果然浮着像是尸身的东西。
两人对望一眼,把白芷薇挡在身后,向那边游去。游到近处,见是一具男尸,身中数箭,伤口处的血还在随着河水轻荡汩汩流出,显然死了并没有多久。
两人都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惨事,虽然明知周围的一切其实不过是六识所造的虚无,仍有些犹豫是否要再挨近些查看。
忽听身后白芷薇道:“你们往前看,又有东西漂过来了。”
两人抬眼看去,只见又是几具尸体顺流而来,同样是一副身插数箭的惨状。
桓澜盯着这些衣衫褴褛的尸身,神色微变:“这些死人全都没有手的,和刚才在泥沼里看见的人一样。”
白芷薇此时已游到二人身边,听闻此言,道:“你看会不会并非如我们以为的那样,所见的全没道理,完全只是恶梦一样的胡思乱想,而其实是这些事情之间,有着某种联系呢?”
桓澜还未来得及细想,便见远处江面上更多的尸体随江漂下,隐约可以听见江岸上有人声马鸣,于是对二人低语道:“咱们先在尸体边躲一下,岸上有人。”
没多久,岸上亮起火把,几个兵士打扮的人探头往河里看了看。
其中一人道:“大概是都死绝了,除了小孩子就是被砍了手脚的大人,没有个不死的道理。”
“就是,要补箭应该去前面,前面死了好几万人,难免有还没咽气的。”
“可不是,听说尸体把水道都堵了,要不这里的水流怎会如此平缓呢?”
几个士兵在岸边观察了一会儿河里情形,大约有些不耐,说笑打骂着骑马离开了。
桓澜等他们走远,才低声对白芷薇和张尉道:“看见那些盔甲了吗,他们是齐国兵将。”张尉和白芷薇身在暗处,对方才火光里的事怎会看不清楚。但两人不懂桓澜为何会突然说起此事,便轻声应了,静待他解释。
桓澜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明月,思索着开了口:“月亮半满,上弦,按日子算大约是初十前后,假设就是初十这天吧。河中死人都没有手,且是老伤,看样子大约是多年前就被砍掉的。还有,我们刚才是走在一条红色的峡谷内,而现在虽然身处江中,可你们看这两岸陡峭的样子,像不像是峡谷被放了水进来?刚才那兵将还说,前面死了上万人,这件事又和齐国军士有关,你们想一想,这些让你们想到了什么?”
白芷薇反应快,读书也多,桓澜一说完,她便意识到他所指何事,立时瞪大了眼睛,略带犹豫地开了口:“莫非你觉得,这里的很多东西都和‘胭脂峡之灾’相符?”
48、胭脂峡之灾
张尉一听是“胭脂峡之灾”这件大事,自己倒也是知道的。
据史书上记载,那还是百余年前匈奴与齐国接壤的时代。有一次齐国人战败,输了一座小城,匈奴人不喜定居,便将整座城的士兵和百姓一共上万人带走,做了奴隶。不料遇上年景不好,匈奴人嫌弃这些奴隶耗费粮食,便提出将他们全部送回齐国。
消息传来,齐国百姓自然满心欢喜,孰料这些南归奴隶早已被匈奴人砍去双手,在走到胭脂峡这个地方时,因为此处本就是泄洪的水道,上游并不知峡谷中有大队人马经过,于是开闸泄洪,竟然活生生将这数万没有手的南归齐人淹死在峡谷中。
“但是,刚刚射杀这些人的都是齐国士兵,如果这里的事情全都暗合‘胭脂峡之灾’,难不成齐国兵将是故意杀死南归子民的?”张尉不解地问。
白芷薇在水中本已冻得发抖,顺着张尉的说法一想,顿觉身体更是如坠冰窖,然而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匈奴人将数万人砍手送回,就是想让这些不能劳作的废人成为齐国边陲的负担,如此一来,自然有利于他们过了荒年卷土重来。齐国以礼仪仁善闻名天下,断然不会不收留这些人,更何况,有数万南归齐人,便会有数十万的亲族在齐同等待,又怎么能去拒绝。但是,齐国大约并不想接收这些只能吃饭不能干活的负累,于是这才在胭脂峡制造了这场灾难。桓澜,你说这个幻境中重演的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桓澜没有立时回答,却把目光投向前方——黑色的江面上,致使水流缓慢的堤坝在月色下延展向两岸,像一只巨大而诡异的怪物,于静夜里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张尉顺着桓澜的目光看去,虽然离得仍远,并不能看清成堤的物料,但还是一拉水下白芷薇的手道:“我们往上游去,女孩子家别多看这些。”
话落却听两岸嘈杂之声又起,三人对看一眼,便默契地潜下水去,藏在浮尸下静待岸上人过去。
好一会儿,上面没了声响,三人浮出水面,正各自大口换气,却见数十支火把从岸上飞坠而下,“噗噗”落到水中后,依然漂在水面上熊熊燃烧,一下将江面照得有如白昼。
只听岸上一个底气十足的男声道:“公子说的果然不假,江中的确还有活口,放箭!”令下之后,顿时箭如雨下。三人见了只得再次潜入水中。
桓澜在水下打着手势,示意同伴往没有火把的地方潜游。不料三人身形未动,岸上又扔下十来支火把,竟将他们一口气可以游到的地方都笼罩在火光之下,倒像是看透了几人的谋划一般。
桓澜一时气结,干脆带头向水面游去。他仗着轻身功夫猛地蹿fH水面,长剑蛟龙缠身般护住身子,当当当击飞数枚射向向己的快箭。再次落下的时候,瞅准一具浮尸,脚尖在上面一点,借力直扑数丈开外的江岸。
江边箭手见状,慌忙再次补箭拉弓,不想桓澜的身法快如闪电,不等弓弦拉满,他人已落地,挥剑向站在最前列的弓箭手砍去,眨眼问七八张氏弓尽数而断。后面的箭手刚要补上,少年的身形已先动,在夜色中如黑色的夜枭般扑向弓队后一个健壮的身影。
兵士们只觉眼前一花,便听到“叮叮当当”的兵器撞击声,竟是那少年已和自家的主帅战到了一处。
只听桓澜边打边道:“欺负我们身处水中,算什么真本事,有种在地上你将我打得心服口服!”
那壮硕武将抽出佩剑和桓澜战作一团。桓澜的剑招凌厉,锐不可当,力量上虽然落了下乘,但依靠剑法精妙和身形灵动,十来招间对方便显出劣势。
却听此时,那群官兵身后一个悠然平和的声音道:“口气还真大,那我就告诉你,戚将军的趁手兵器此刻还挂在马上,你要想输得心服口服后再死,就让他取了兵器来。”
桓澜本已占了上风,被这话一激,竟收了剑:“尽管取来!”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只觉那说话的声音好不熟悉,便要挥剑再刺。可那将军身形虽大,却相当敏捷,这一停顿问已蹿出老远。
只听刚才那平和的声音喝令一声:“弓箭手,放箭,射他的腿。”
话落,十来支羽箭齐发。因距离不过几尺,桓澜挥剑阻挡却已不及,一支羽箭正正射在右腿之上,紧接着左腿也连中两箭,顿时身子一歪,跪倒在地。
兵士们顿时拥上来,桓澜却见无数条腿在自己面前晃动踢踏,透过腿与腿间的缝隙和扬起的尘埃,隐约可见一蓝一红两道身影正与几个兵士斗在一处。
他心下一宽,却在此时听见张尉一边打一边嘶声怒吼:“慕容斐,你个大混蛋,竟然算计自家兄弟!”
仿佛谁施了定身术一般,桓澜眼前的杂乱世界一瞬间清明了下来,眼前只剩下一双蜀山的青布靴子。那靴子原本该是沾满了污泥,可是它们的主人想必极爱干净,定是一走出泥沼就曾经仔细清理过,如今看上去,居然颇为洁净。
“桓澜,你可有何不服吗?你这是败在了自己的自大之上。”靴子的主人平静道。桓澜抬头仰视这个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对手,克制住满心的恨意,颤声道:“慕容斐,你清醒一下!”慕容斐哈哈大笑起来,好容易止了笑,方道:“我怎么也没想到,当桓澜你输在我手里之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以为我是被幻象所迷吗?错,我可清醒得很呢。”
说罢,慕容斐拾起桓澜落在地上的“雪殇”,递到他手里道:“你此刻还不服气是吧,那你我再来比试比试,一直比到你亲口说‘服了’,我才会杀了你。”
桓澜跪在地上,默默告诉自己这些伤口和痛楚都是假象,自己完全可以站起来再战,可六识带来的感觉是那么的真实,身体在疼痛中不由自主地战栗着,双腿半分力气也使不上来,唯有举剑无意义地空刺一击。
慕容斐却拉开架式,使足一招,一剑将雪殇击飞到不知何处,随即劈掌砍在桓澜的脑后,将他击晕在地。
张尉隔着重重兵士遥见此景,怒不可当地冲慕容斐吼道:“慕容斐,你欺人太甚,有本事和我一战,把我打到心服口服!”
慕容斐唇角勾笑,示意众人退后,抬手对张尉做出邀请之姿:“好啊,我就等着你说出这个‘服’字。”
张尉提剑大步走到慕容斐身前,话无一句,举剑就刺,眨眼问已是三剑直指要害。慕容斐却只是左躲右闪,并未出招抵挡,倒像是在逗弄人一样。
片刻,张尉一套蜀山最基础的回风剑法使完,无计可施,便只好将回风剑法再使一遍。慕容斐忍不住轻笑道“忘了,忘了,你在御剑堂多年,左右只学会了这么一套剑法。”说罢,按住剑柄的右手一抬,迫雨剑低鸣出鞘。
张尉并非听不出话中的讥讽之意,也明白慕容斐这样只闪不击的举动,暗含轻视自己的意思,却并不为讥笑所动。他只记得宣怡讲过,就算是最基本的剑法,学通了一样可以走遍天下,暗想没招就没招,你比我再多出十套八套剑法,也休想让我服你,于是沉下心思,仍是以最基本的路数攻出。
慕容斐的剑路轻快异常,此一出剑,三两招就切下张尉的半幅袍袖,于是闪身退到一旁,笑问“张尉,服不服?”
“不服,再来。”张尉说罢挺剑再上。
他一路猛打猛追,慕容斐却始终避重就轻,并不出杀招,毫不掩饰剑下的轻蔑逗弄之意。然而张尉这些年早就学会对别人的轻慢视若无睹,故此剑风虽有怒气,但剑意却丝毫没有被激而躁之,仍是稳扎稳打,这第二遍回风剑法使将出来,反倒比第一遍更显纯熟沉厚。
慕容斐见对手打得如此认真,不得不集中精神应对,原来处处留有余地的剑招也渐渐狠辣起来,三五个回合之后,看准一个机会,侧剑一挑,竟在张尉的胸前袍服上割出一个尺许长的破口。
“服不服?不服下一次我便取走你另一边袖子。”慕容斐半含笑意地问道。
“要是平时切磋,我早就服了你。但现下我却绝对不服!你自持武艺高强,轻慢对手,绝非武学之道。”张尉说道,答话间再出一剑。可巧这一剑张尉送得急了,叫慕容斐寻到破绽,当下一剑,竟真的割下他另一侧的半截袍袖。
“服不服?不服下次我可就要取你性命了。”慕容斐一剑得手,当即又问。“不服!慕容斐,你要是还曾当我是朋友,就下手痛快些。这样婆婆妈妈,叫我怎么服你?”“好,那就痛快一些。”慕容斐说罢,收去方才的嬉笑神色,剑走龙蛇,使出了真本领。
白芷薇被重重兵士所隔,远远看着张尉和慕容斐相斗,心下焦急,放声叫道“慕容斐,你醒一醒啊!”
慕容斐边打边应“我清醒得很,在这里把你们杀掉,可说是最清白不过了。”
白芷薇一听,心上一片寒凉,顿时明白了慕容斐话中的意味——此地乃六识之境,他如若在这里将大家杀死,穆殿监接回他时他却只说大家都遇险身亡,这样不但同伴死绝,唐谧也再救不回来,可不是物证人证一个不留么?
当下她不及多想,冲张尉用力大喊道:“大头,快跑,快跑啊!他是真的要杀你啊!”张尉却不知就里,仍旧与慕容斐纠缠在一处。
此时第二遍回风剑法已经使尽,他一咬牙,又使出了第三遍。他从未在对敌的情况下连续三次使用回风剑法,更没有遇见过如慕容斐这样由轻怠再到认真,循序渐进与自己相斗的高手,此时情状犹如有个高手正引导他在逐渐前行一般。这第三套剑法再使出来,他自己都觉得于这些熟门熟路的招式里多了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变化,原本并不通灵的剑路,竟被慕容斐逼出了些许灵气来。
然而,白芷薇在远处却看得心慌。眼见张尉已然黔驴技穷,却还是如先前般死心眼地缠斗下去,仿佛真要分出个胜负来,她再次大声喊道:“大头,快跑啊,慕容斐真的要杀你!”张尉边打边答:“不会的,慕容斐决不是那样的人,他这是被这六识之境所迷,我一定要打醒他。”
白芷薇不知该如何解释。她自己也想不通慕容斐为何突然要杀死大家。只见远处那少年从容运剑的身影如行云流水一般洒脱风雅,心下自问:这样的人物,为何要对我们下此毒手呢?
然而不知怎的,揣度间她想起母亲曾经眉眼冷冽地教导过自己,猜度别人最不惮要往极暗极狠处去,她心下忽然明了,再次冲张尉喊道:“大头,慕容斐定是真的要杀你!因为得了佟敖剑魂之力的人有三个,其中一个就是他,他刚刚在穆殿监为我们封剑的时候没有吭声,现下只要杀了我们,便再没人知道这个秘密,而且还能够一并除去他最大的对手桓澜。大头,你听明白了吗,他不是迷乱而不自知,他是真的要杀你。”
张尉边打边听白芷薇对自己喊话,这段话听得断断续续,但大意却是明白了,顿觉心头似被熊熊烈火灼烧,于愤怒中又夹杂着说不出的隐痛,怒视着慕容斐问道:“白芷薇说的可对?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慕容斐面上无波无澜,挡开张尉挟着怒气攻来的一剑,平静地应道:“你们之中总算还有个聪明人,能想到这些,倒也叫人佩服。”
张尉见他认了,心上忽如狂涛翻涌,说不出那样的激荡是恨是怒,张口骂道:“混蛋!亏我一直当你是兄弟!”说罢,一剑直击慕容斐胸前要害。
慕容斐冷笑着从容挡下他一剑,啧啧叹道:“刚觉得你越打越好,此刻却又露这么大个破绽。”
张尉自知因为情绪起伏剑招失控,当下不敢怠慢,强压心头怒火,施出第四遍回风剑法。他自幼性子宽厚,从未想过要在剑下要了谁的性命,故此平时练武或者与同门切磋,就算是直击要害的招式也是点到即止。此时平生第一次突然身临生死关头,终于激发出剑上的杀气,一把沉风舞将起来,竟有沉重阴郁的剑意随着剑招追向对手。
慕容斐接了张尉几招,发觉对手的剑风古怪,与一般人剑上所带的杀气不同,那是更沉郁的气息,压迫而来,倒叫人觉得被他剑招覆盖之处说不出的死气沉沉,暗想张尉的剑名叫沉风,果然如挟沉重之风,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精力小心应对。
然而又过了几招之后,慕容斐便发觉习惯了那样的剑气之后便也没什么难以招架的,那古怪剑气原是中看不中用的摆设而已,于是一招快似一招,剑法越加狠辣,两三招间一剑又刺伤了张尉的左臂。
白芷薇见了,知道张尉绝非慕容斐的敌手,挥剑劈向阻拦自己的兵士,想要去施以援手。奈何那些兵士被打退一排便又补上一排,潮水一般无穷无尽,她情急之下无计可施,只得再次大喊:“大头,快跑,快跑啊!”
张尉却全然不闻,一味攻向慕容斐,然而他心上越怒,剑上杀气越重,破绽便越多,连慕容斐都忍不住道:“收收你的脾气,你这样的剑,谁也保护不了!”
话落。慕容斐见张尉稍有分神,手上连攻几剑,瞅准张尉一个防守的破绽突下狠手,一剑狠狠刺在张尉的左腿上。张尉当即身子一歪,单膝跪倒。
“服不服?”慕容斐继续冷然笑问。“不服!只要我手上还有剑,就一定不会服!”张尉昂头答道。慕容斐摇头,一指同样倒地不起的桓澜:“你看桓澜如今模样,若是还以为我不会对你下杀手,便未免太孩子气了,当真是不可救药。”
说话间,慕容斐缓步走到张尉面前,抬手一剑刺入他的右肩。沉风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慕容斐随即将那重剑踢出尺许开外,冷冷道:“现在该有觉悟了吧,我是真的要动手杀人了!”
刺入张尉肩头的剑名叫“迫雨”,这名字源于雨水在接近剑锋半寸之处便会被挡开,然而连铸剑师也不知这特性于一把剑究竟有何好处。直到后来,有人将这剑刺入敌人的身体:才发现它能迫开的不仅仅是雨水,还有鲜血。
“只要‘迫雨’插在身上,血便会奔如涌泉,就算一个小伤口也会让人因血流不止而死。”慕容斐说着,手离开剑,向后退了一步,又道,“听说肩膀不是要害,一般肩上的剑伤只要过上一会儿,血就会自行凝结,但我不知,插着‘迫雨’的伤处是不是也会如此。这样好了,我数到十,如果这中间你说出‘服了’,我就拔出剑来。若是坚持不说,那就看看十下之后,‘迫雨’是不是会引走你身上所有的鲜血。”
“慕容斐,你疯了!”白芷薇大声怒骂,然而苦于被兵士阻隔。挥剑冲了几次也冲不到两人近前,情急之下无计可施地喊道:“大头,你快说服他,让他和我一战!慕容斐,你这混蛋,听见没有,过来和我一战啊!”
慕容斐充耳不闻,正正数道:“一。”
“你的目的真如白芷薇所说吗?”张尉哑声问。
“二”
“回答我啊!”
“三……”
张尉从没见过鲜血这样古怪地向外奔涌,那些红色的黏稠浆液地迫不及待地挤出剑与身体的缝隙,像是被什么追赶着一般,想要逃离自己。
下一刻血就要流光了吧。然后就是六识寂灭,真的死去……这样的我,终究是谁也保护不了……
“九!”
“慕容斐,你靠近些,我说给你听。”
慕容斐走过几步,靠近张尉,微弯下腰,继续数:“十。”
“不服,死都不服!”张尉低声说完,闭上眼睛,轻轻跟了一句,“因为,是你先死。”
在一刹那,慕容斐感觉到有冰冷的金属刺入后心,尖锐的疼痛刹那蔓延向躯体。他讶异地看着倒在地上即将失血而亡的少年:“怎么是御剑术?你不是施展不了心力吗?”
少年躺在地上,闭着眼,笑了笑:“那是在现实里啊,你忘了穆殿监说的话么,这里是六识之境,我于此地也不过和你一样,是六识的虚像而已啊。”
“原来如此。”慕容斐的脸上骤然露出欣慰至极的笑容,勉强撑住即将溃散的六识,“好,本以为只能靠白芷薇了,没想到还是你办到的。兄弟,你休息—会儿吧,这世界的规则,已经被我们打破了!”
49、蜀山月报
唐谧和白芷薇这些日子只要没事儿就泡在术宗。原因是张尉、桓澜和慕容斐三人都受了重伤,一同被莫七伤关在术宗内养伤。
唐谧和白芷薇并不精通医术,也就能做做端茶倒水陪说话这样的小事。不过对于唐谧来说,还有个额外的活儿要应付,就是负责回答病人粉丝们的夺命连环问。
关于桓澜的病情,唐谧觉得最难回答的提问是:“桓澜受了什么伤呢?”
“这个,我怎么给你解释才好呢。桓澜的身上没有伤,但是他的六识却告诉他,他伤了双腿,所以他站不起来了。这么说吧,桓澜他绝对没有伤身,你们放心好了。”
“那是被伤心了?谁干的!”
“慕容斐……”
慕容斐的粉丝更为神通广大,不知从哪里打探到慕容斐是后心受伤,瞧见唐谧就冲上来问:“唐谧,是谁伤了慕容斐的心?”
“张尉……”唐谧老老实实地回答。
然而,事后唐谧非常内疚地发现,哪怕自己这么忠于事实的发言,也会让第二天“慕容斐先伤了桓澜的心,后来张尉又伤了慕容斐的心”的故事,以八个爱恨交织的不同版本,传遍了蜀山。
三人中以桓澜好得最快,用唐谧的话说,桓澜只需要腿部按摩加上心理辅导就成了。
第二个恢复的是张尉。他的伤有一处和桓澜一样也在腿上,明明皮肉完好,却疼得不能落地。还有一处是在肩头。这一处他自己都说不打紧,可又总有种那里正止不住流血的幻觉,明知不过是六识留下的残像,但就是驱赶不走,安神的药喝了好几天,这才算没事儿。
而最难医治的便是慕容斐了。唐谧听说,他刚从自己那混乱的六识之境出来时,脉息微弱,虽然身上既没血迹也没伤口,但身体却呈现濒死之态。穆殿监和顾宗主只得把救治将死之人的法子全部倾囊使出,这才吊住他一口气,再由赶来的莫七伤尽力施救。
如此前前后后折腾了三四天,慕容斐才算醒过来,但身受致命重伤的残像仍然牢牢占据了他的六识,所以他看上去,依然很是虚弱。
待到慕容斐有精神说话了,唐谧他们几个便在病榻边将他团团围住,由她率先发问:“慕容斐,六识之境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啊?”
慕容斐的神情仍然疲累,但见唐谧神采奕奕、精神十足的样子便忍不住笑了:“我还想问你呢,小丫头一个,怎么就能胡想出那么个憋屈的世界来?泥沼一般的不可挣扎之境,亏你想得出来!”
唐谧一脸无辜:“都说了是和做梦一样啊,做梦也需要有道理吗?你对我的要求未免太苛刻了。”
不过,她还是用力在脑子里搜索一遍:“也许是最近读书太努力了吧,似乎是在《楚书》里读过胭脂峡之灾这件事。”
慕容斐哭笑不得,无奈地摇摇头:“是《齐书》啦,幸好是在齐国发生的事,要不我也号令不动那位戚将军。百余年前,正是我们慕容家最鼎盛的时候,三代皆为公卿,所以我身上这块带有家族徽记的玉佩才能唬他一唬。”
“慕容斐,还是快说说当时你为何要那样做吧。”白芷薇在一边催促道。
慕容斐想起当时在六识之境里,白芷薇曾经那样毫不留情地骂过自己,还推断自己居然有那么阴暗的心思,因着少年心性,便想再卖个关子让她多着急内疚一会儿,可是抬眼瞧见唐谧隔岸观火的神情,便知道以她的聪明,大约是已经想明白了,她此刻不讲明,不过是要留给自己讲罢了,便对她笑笑,答道:“其实桓澜陷入泥沼的时候,我就觉得我的想法没错。那个世界的规则就是沼泽的规则,越挣扎越深陷,所以我们越要保护和留住我们觉得珍贵的人,就越是留不住。
“我原想,那就不要去抗争,顺其自然就行,所以才叫张尉松手的。可是后来我才知道错了,顺其自然或者说不去挣扎,不过也是屈从于规则的一种方式,并不能将它打破。所以,所谓反其道而行之,那么应该就是要互相觉得珍贵的人之间自相残杀!”说完,慕容斐忍不住又看看唐谧,略有怨怪,“你看,你这丫头多么不安生,连做个梦都要将人逼到绝境。”
唐谧再次摆出天下第一无辜的可怜表情:“这可不是我的责任,我根本搞不清是怎么回事儿。”
张尉终于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所以你才故意气我,逼我出手杀你。”
“是啊,好在你从来没练成过御剑术,这一剑的力道和准头都不怎么样,要不然,我就回不来了。”慕容斐强打精神地笑道。
然而众人却都笑不出来,时至今日,谁都明白慕容斐那时根本不可能还有工夫去算度什么“力道准头不够”这样的侥幸,定是已然抱着“于绝地拼死”的决心吧。
好一会儿,还是白芷薇打破了沉默:“那你为何不让桓澜杀你呢?”
慕容斐转头看向在旁边一直没言语的桓澜,慢条斯理道:“因为我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桓澜觉得珍贵的人啊,搞不好白白挨了他一剑,那可不上算。”
因为慕容斐并未恢复,少年们都不敢话太多,再闲聊几句便散了。
慕容斐刚想小睡一会儿,却见屋门轻轻开启,竟有一人独自回转。
——那少年逆光站在门口,变作一个被屋外明媚春光勾勒出的暗影,面上看不出究竟带着什么表情。
“无论如何,谢谢你当时担心过我。”逆光里的少年道。
“我没担心过你啊,因为我一直相信,你这家伙不会那么容易死的。”
那少年沉默片刻转身要走,慕容斐却忍不住道:“桓澜,等一下,我一直想问你,你来蜀山学武,想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顿住脚步:“先说你的。”
“至强之道。”
那少年听了,略想片刻才说:“这么久才知道,原来我们的道不同啊。”
这回答颇在慕容斐的意料之外,他本还想追问一句,而那少年却已经合门走了。
照理说,唐谧他们这次毁去了蜀山春日间云霞十里的桃花盛景,后来又连累慕容斐和桓澜重伤,也该算是蜀山的一大新闻了,可是因为当日陷于幻景的剑童们清醒过来后都只觉得仿如大梦一场,再加上穆殿监他们认为,这样的事不宜太过张扬,此事便没有太多声息地平静了下去。后来对五人的处罚也并不算重,少年们终于险险过关,事后把前事再想一遍,才觉得着实命好。
不过御剑堂有一人最是喜欢瞎打听,或者说,那人对探究事实的真相有一些特殊的偏好,得空便抓住那天唯一在所有剑童清醒过来后消失掉的唐谧问个不停。
“李理,我真的是因为在幻象中心力耗费太多才被顾宗主带走的。”唐谧解释道。
李理撇着嘴,黑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那,为什么别人不带走你,而是顾宗主呢?我看这其中有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