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他憋了半天,额角渗出细汗,才蹦出来一句:“恰巧,恰巧碰上的。”唐谧一句话倒是给自己解了围,见两人一下子都没心情再脱自己的耕子,立马改成一副语重心长的口气,对张尉说:“大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千金石砸了脚么?因为我是来练臂力的。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三更半夜跑出来练臂力么?因为,我们三个今年要想升入下一殿,唯一的办法就是争夺比武的三个后备位子,所以,我们必须每天晚上勤加修炼,明白了么?你也要努力啊,脑子里不要光想一些七七八八的杂事。”
张尉听了,心中震动,忽然觉得自己从下午骑术课上被邓方蛊惑以来裁这么一直想东想西,实在好不羞愧,立刻应道:“没想到像你这么惫懒的人都觉悟了!那我们三个以后每天晚上都一起练武,互相督促好不好?”
唐谧心里偷偷暗笑自己的奸计得逞,扫了一眼君南芙,将手向前一伸,摆出颇为豪气的江湖作派道:“好,我们击掌为誓,江湖儿女说一不二,此后一心以比武为重,心无旁骛,苦练武功,誓夺前三!”
张尉被唐谧这样一激,想也没想就伸出手与她的手击在一处。掌声清脆一响的刹那,心生斗志,仿佛真的忘记了身旁还有如斯盈盈望向自己的佳人。
唐谧被君南芙搀着回到了梅苑,一进院子,才发现里面竟然甚是热闹——一群女剑童正站在院子里,看屋顶上一只浑身乌黑、唯有尾尖儿有一簇白毛的猫在和那只小绿毛猴子打架。
唐谧瞧见人堆儿里有白芷薇,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问:“怎么了?”
白芷薇笑笑,指着屋脊上那黑猫道:“这就是咱们御剑堂的那只灵猫,两个家伙不知怎么,见了面就不对付,已经打了半天了,用的可全是咱们蜀山的功夫。”
唐谧一看。可不是么?那黑猫脚下的步伐还有挥爪的姿势,都很有蜀山的风范。而她们的小猴子就更不简单了,因为本来身形就像人,那爪子挥出,十足十就是蜀山武功。
唐谧看了一会儿,不禁有点汗颜,对白芷薇小声说:“看来,咱们要和小猴多多切磋武功才对啊。”
最终,黑猫不敌小猴,恨恨地“喵喵”两声,落败而逃。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唐谧和白芷薇刚一进屋,李理就跟了进来,冲唐谧一招手,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道:“唐谧,出来一下,我有话说。”
唐谧出得屋来,轻声问:“怎么样,是查出来些什么了吧?”
李理点点头道:“李冽实在是没什么更多的事可说了,但是君南芙,我可是挖出来一条小秘密。”
“什么小秘密?”
李理低下头,凑近唐谧耳边说:“君南芙来御剑堂这四年,只听说过别人送她彤管草,可没听说过她送过谁,对不对?”
“我不知道,没关心过。”唐谧坦白地讲。
李理瞪了唐谧一眼,继续道:“其实,她悄悄送过一个人,唯一就这么一次哦!”
“谁?”
“桓澜。”
第二天。唐谧和白芷薇、张尉三人去术宗上术法课,快到长明阁的时候碰见一身术宗藏蓝袍服的慕容斐。
术宗之人大多倜傥不羁,慕容斐刚去没几天,也浸染了些许飘脱之气,看上去倒是比在御剑堂的时候更加风度翩然。
唐谧一向觉得慕容斐因追求完美而显得有些拘谨,不想今日于淡淡晨光中骤见,恍惚竟有了些顾青城的影子,看得她一阵失神,也忘记了发声招脬。
慕容斐向三人道了早安,又说:“你们是来上幻术课的吧。督导弟子就是我和另一个叫程绒的术宗弟子。幻术和御剑术一样,挺危险的,你们初学时千万小心。还好,你们的术法是胡殿判教,他过去可是术宗一等一的人物。”
“什么叫过去是一等一的人物?”白芷薇不解地问。
“好像十几年前,大家都说在术法一门中天下再无人能与胡殿判匹敌,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他身受重伤,最后虽被莫殿判救回性命,但三力丧失大半,再也无法继续练武。所以,就回到御剑堂内教导剑童了。”
“怪不得,他咳嗽的时候好像要喷出肺来一样。”白芷薇说。
慕容斐听了笑一笑。眼前这少女说话还是如平日一般直接,可是不知为什么,上山以后,自己会时常想念这几个人。
想来在御剑堂的时候,大家也并不总在一起,可那些短暂的相处时光却格外清晰地印在了心底。有一瞬间,他忽然有一些恼恨慕容烨英为什么要让他想清楚到底喜欢谁,若是只是和原来那样,不是也很好么?无所谓男女之情,大家只是这样在一起,也很好吧?
他想到这里叹了口气,聪明又实际如他,清楚地知道,慕容烨英是对的,时光不会永远停在这一刻,若想留住谁,就要先想好选择谁。人生总会有必须选择的时刻,躲是躲不过去的。
幻术课正式开始的时候,胡殿判先介绍了慕容斐和程绒两个术宗的督导弟子。
就如同桓澜的到来会引起女剑童们的兴奋一样,慕容斐的出现同样让大家雀跃不已,加之慕容斐为人比桓澜随和太多,故而幻术课打一开始就有了一种活跃轻松的气氛。
胡殿判大约是看出些什么,在一阵急促的咳嗽之后,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在此的所有去年没通过殿试的剑童,幻术都是你们没有通过的一门吧?”
此话一出,果然管用,众人顿时安静下来,等着胡殿判的后话。
“幻术和御剑术是本殿两门最难的功夫,但大家可知,为什么你们一入御剑堂就可以开始修习御剑术,而直到现在才得以修习幻术么?”胡殿判抚着花白的胡子问道。
“是因为要使用剑魂的力量么?”
“是因为我们的心力现在才够吧。”
都答对了一部分。我们蜀山的幻术的确要用到剑魂的力量辅助才可以完成。但是还有一点大家没有提到的,就是幻术是制造幻象的术法,不但会迷惑别人,也会迷惑自己,这是需要拥有强大的内心、坚定的意志才能自如操控的术法。所以,是否被迷惑,不完全是由力量来决定的,大家明白了么?胡殿判说完这么长一段话,顿了顿,止不住又是一阵咳嗽。
“总而言之,你们要拿出双倍的努力用在幻术课上。”说到这里,胡殿判转而问那个叫程绒的督导弟子,“你当年应该就是因为幻术不过关,不得不在义金殿学了两年吧?”
程绒是一个模样细致、身形纤巧的女剑童。她点了点头,恳切道:“大家若是想探讨大试失败的经验,或者排解屡试不过的沮丧,都可以来找我聊聊的。”
如此晦气的话题自然无人响应,底下一阵尴尬的冷场。
唐谧摇摇头,有些同情地看看慕容斐,心想:有这么一位冷场姐姐存在,恐怕会逼得那些男剑童也和女剑童们一样,要围着慕容斐打转了。
44、桃花障
蜀山的桃花比其他地界开得略晚,每年三月中旬,山间始有绯色星星点点地冒出来,但是某一天醒来,忽然之间便有朱霞绯云绵延百里的绮丽景色跃入眼帘,这时候,便是学习幻术桃花障的最好时机。
胡殿判缓缓抬起青筋暴露的右手,一朵在空中飘飞的粉色花瓣落在他的掌心。
他看向剑童,郑重道:“初涉幻术,之所以第一个便要学桃花障,是因为桃花本身就是具有幻力的东西。”
花瓣翻落手掌,他顿了顿继续说:“听说,有人只要望着桃花便会因为失神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且不管是否确有其事,对于初学幻术的你们来说,桃花本身的幻力再加上你们自己剑魂的力量,能够帮助大家很快地建立起幻象来,你们也可以借此体会创造幻象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故此,虽然桃花障是只有在这个季节才能使用的幻术,但是对于幻术修炼来说,却是极为重要的。”
胡殿判说完,要求所有剑童围成一个圈,而自己则和慕容斐与程绒站在圈中。接着,他让众剑童什么都不要做,只是耐心地等待即将出现的幻象。
片刻,天空中开始有越来越多的粉白色花瓣翩然飘落。风起了,那些花瓣在风中打着旋,忽上忽下,愈来愈多,蜂群一般聚集,终于铺天盖地……
当唐谧把神思从漫天飞舞的桃花中抽离,才发现胡殿判和慕容斐他们早已消失了踪影,就连其他的剑童也都不知去了哪里,漫天漫地的桃花中。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她深吸了口气,知道自己此刻已经处身于桃花障了,不一会儿,幻象就会出现。
恍惚只是一瞬间,那些飘飞的桃花便全都没了踪影,她的眼前出现了两个身穿靛蓝色剑童袍服的少年。
那两个少年转过脸来,唐谧看到的是两张一般无二的面孔,都是小小的年纪便带着些萧索的表情,看得人心里微凉。
其中一个少年说:“这就是剑中的霸王‘破甲’么?传说这剑可以攻破所有防御的术法,最是霸道无比。给我看看好不好?”
另一个少年点点头,递过手中的长剑。
那少年接过剑,仔细看了一会儿,又无声地把剑递回,可就在即将松开手的刹那,他忽然手上一紧,将剑刺了出去!
墨色的铁剑插入镜中幻影一般的另一个自己,那少年脸上浮起淡笑,低声问道:“为什么,我们不是一模一样的么,为什么‘破甲’认可的人是你?这世界上,若是没有晃就好了。”
就算知道自己正身处幻象之中,唐谧还是感觉到指尖冰凉。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想要逃离这幻象,不想另一个少年忽然狰狞地笑了起来,双手握住插入自己身体的剑刃,一寸一寸向外拔出:“原来,剑刺入身体里,是这样的感觉啊。显,你也会疼吧,和我一样疼吧。显啊,我们一直是一体的,不是么?”
在铁剑抽离身体的瞬间,唐谧看到一大团肉块和筋节混合成的血色物体黏连在剑尖上,重重掉落到地上。
“啊——”她忍不住捂上双眼,尖叫一声。
“唐谧,你怎么了,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了么?”张尉忽然出现在唐谧面前,焦急地询问。
唐谧抬起头,还没想清楚张尉是怎么出现的,可之前的那些幻象已经不知去向。
“大家都看见幻象了吧?”胡殿判的声音传来。
唐谧循声看去,不远处的圆心中真真切切站着的三人让她的心定了定。她随手掠一掠额前的碎发,掩盖住刚才的惊慌。
“方才的桃花障是我们三人发动的,你们身处其中,每个人都会看到不同的幻象。你们所看到的,也许是心中的疑惑,也许是心中的执念。总之,之所以看到幻象,和你们自己的内心有关。”胡殿判说完,又剧烈咳嗽了一阵,才说道,“现在,你们开始学习一同发起桃花障,来迷惑我们三人。注意,你们的目标是迷惑我们,而万万不要将自己也迷惑了。”
胡殿判说着,把手按在佩剑上,用他低哑的声音道:“像我这样,沉下心思,让你们的剑魂发挥力量,引来桃花之风。”
众剑童按照胡殿判所说,手扶剑柄,凝力于心。就连没有办法使用心力的张尉,和无法与剑魂沟通的唐谧也装模做样地握住了剑。
疾风忽至,桃花漫天。
胡殿判在纷纷扬扬的花雨中说:“现在,释放你们的力量,一定要慢,非常慢,好像抽丝剥茧一般。”
慕容斐安静地等待着幻象的出现。时间一点点过去,空中的桃花已经纷乱密集得让他几乎看不清对面的剑童,可是幻象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觉得有些不对,偏过头,对身边的胡殿判说:“胡殿判,好像有些问题吧?”
胡殿判神色凝重道:“桃花之风太盛,这些剑童的剑魂怎么会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要不要让他们停下来?”一旁的程绒问。
“再等等,我想看看究竟是谁,拥有这样的力量!”胡殿判答道。
慕容斐听了,下意识地望向白芷薇和唐谧站立的地方。那两人早已被淹没在花雨之中,混在一群赤衣的女剑童中根本分不清彼此。难道这是她们剑魂的力量所为么?他暗下猜测,隐约觉得莫名地有些不安。
大约过了盏茶工夫,幻象仍然没有出现,桃花却已淹没了世界。
胡殿判忽然低低叫了一声:“不好,这桃花本身就是幻象!”
此话一出,慕容斐脸色骤变:“殿判是说,我们已经身处幻象却还不自知?”
“应该是这样。这早已不是真正的桃花了,我想,它就是我们的幻觉。”胡殿判肯定地说。
“殿判的意思是,这些剑童已经可以造出让我们深陷其中而不自知的幻象?”程绒问道,手不自觉地放在了剑上。
胡殿判沉着脸,点点头:“是,只是我不明白,这些孩子怎么可能这么强?你们两个赶快和我一起运功,冲破这幻象,再拖下去,这些孩子恐怕自己也控制不住这力量了。”
张尉的眼前,是浓密如雨的飞花。翻飞的花瓣打在他的脸上,微微有些痛,接连几朵碎花砸上眼睑,迫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一呼吸,便有花瓣往鼻孔里钻。直觉告诉他,这情形有点儿不大对头,自从拥有沉风以来,他第一次发现手中之剑前所未有地注满了力量,那不知躲到哪里去的剑魂好像被什么所唤醒,有了生命一般地勃勃跳动,一拍一拍地叩击着他的心房。他几乎可以触摸到那剑魂的躁动与雀跃,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他也卷入一场盛大的狂欢。
这样奇异的体验让张尉有些不知所措,只觉得这真实的桃花雨分明是丰艳美丽的,可自己此刻,却似乎已然隐约看见了它另一番狰狞的面貌。
他可以强烈地感觉到手中的剑想要突破他的内心,与他合为一体。只是他的心和过去一样,好像被重重铁壁包围,无法被那力量突破。他过去也曾无数次尝试发动心力,冲出困住自己力量的铁壁。但每次的感觉都好像是自己的力量在铁罐中炸开一样,让他一下子承受不住,便昏了过去。
而这一次,与自己强行想要冲出包围的那种感觉不同的是,由剑而来的力量仿若一把凿子,正一点一点地穿凿着那铁罐。他可以感觉到,那力量越来越接近,越来越强烈,只差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它就要冲进来了!
唐谧也身陷在桃花之中,但那却是幻象之中的桃花。绯色花雨远没有张尉所见的真实花雨那般猛烈,只是那天地苍茫、寂静无人的感觉,却让她的心不觉有些忐忑。
大家都到哪里去了?幻象张开了么?她在心中问着自己。
猛地,一个念头闪上她的心头:我们是要给慕容斐他们制造幻象的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此刻应该既能看见其他剑童,也能看见慕容斐他们才对呀,可现在四下无人,莫非,我已经先把自己给迷惑了?
唐谧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惊慌。她有过在地宫中破除幻象结界的经验,知道当一个人发现自己身处幻象时,便已经迈出了破解幻术的第一步。
于是,她闭上眼睛,尝试着像上次一样,去寻找感官上可以突破幻象的点。
就在她凝聚心力的时候,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手中的剑传人身体,好像有什么力量突然把她的心和剑相连。
剑魂,是剑魂么?她的心中一阵欢喜,只觉一直无法感应到的剑魂,终于有了回应!
然而,随即她便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与剑魂沟通应是力量由自己发出,再去带动剑魂,但现在,却是剑魂反过来在带动她自己。
唐谧可以感觉到,那剑魂像是被什么其他的东西所激发,如脱缰的野马般渴望奔腾,并且正以一种压倒性的、无法控制的力量将她包裹在其中,带着她不由自主地也要跟随着向前狂奔。
她模糊地觉得应该与那股力量抗争,还未来得及想得分明,那力量已从手中之剑上汩汩涌入她心中,追得她无法思考应对,眼前迷蒙一片,唯见漫漫绯色吞天食地,终是连她自己也被覆没于其中,失去了最后的一丝清明……
程绒收去心力,看着与刚才别无二致的桃花肆虐之景,不安地问道:“胡殿判,幻象似乎并没有被我们破解掉呢!凭我们三人的力量,怎么会破不去这些剑童造出的幻象?”
胡殿判压抑着咳嗽,脸色有些发红,声音则更加嘶哑:“不是,这决不是剑童们的力量,而是剑魂!这些剑童中间,一定至少有一个人,拥有极为强大的剑魂,而他又没有力量驾驭这剑魂的力量。现在这一切,应该是由于这强大的剑魂召唤来太多的桃花,而这些桃花的幻力又太过巨大所导致。如果我判断得不错,此时真实的世界也一定是这样桃花泛滥的情形。”
慕容斐听了,眉头紧锁,沉吟半晌才问:“殿判,您说真实的世界和这里的情形一样,那意思就是说,我们就算已经突破了幻象,也没有办法自知么?”
“是,亦真亦幻,既真既幻,这才是名副其实的桃花障啊!”
张尉说不出那究竟是种怎样的感觉——手中的“沉风”好像一只被捆绑住嘴巴的小鸟,在突然被人送入百鸟鸣唱的树林之后,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捆绑,加入百鸟们的和鸣。
那捆绑就是这几年来一直包围住他心灵的那股力量。
说起来,他一直怨恨着这股力量。它如铁壁般将他的心围得密不透风,半分心力也无法释放出来,可是此时,当“沉风”的力量开始如凿子一样要凿穿这铁壁的时候,他却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这曾经禁锢住自己的力量,一定是在保护着他的。
而“沉风”送来的力量则让他感受到某种疯狂的特质,它一门心思地想要钻开他心中的壁垒,但直觉告诉他,一旦这壁垒被打破,他便将被拽入迷幻之境。
那迷幻之境是否就是胡殿判所说的幻象?
如果看见了幻象是不是就是所谓被幻象所迷惑?
张尉的心在这样的疑问中变得越来越痛,他知道,“沉风”那致幻的力量就快要钻进来了!
有一个瞬间他想:这样也好,只要忍住这疼痛,也许禁锢住自己心灵的古怪枷锁就会被彻底击碎。那样,也许从此自己也可以催动心力,施展术法,当然,也会像大家一样被幻象所迷惑。
一想到会和大家变得一样,张尉甚至有些期待起来,他手按在胸口的痛楚之处,抬头望向漫天绯色的飞花,在静静忍耐中等待着那如蜕变般的时刻到来。
只是这些飞花越看越令人不安,遮天蔽日的桃花如失控的蜂群一般在空中狂舞,即便是根本看不见幻象,张尉也可以感觉到某种迷乱狂躁的气息充斥在绯色的飞花之间。
会不会是出了什么问题?其他人现在都在干什么?思及此此处,张尉只觉心思摇动,无论如何不能再安心在这里等下去,犹豫再三,终是抬步前行,打算在花雨里先寻到同伴看个究竟。
唐谧和白芷薇与他相隔不算很远,此时在花雨中却已几乎看不见所在。张尉努力睁大被花瓣砸得几乎睁不开的双眼,终于隐约看见一道红色的身影,便疾步朝那个方向奔去。
那里站着木头一样僵直着身体的唐谧,而再远一些便是同样静立无声的白芷薇。两人的双眼俱是茫然无神,粉白色的碎花落在她们的肩上、头上,仿若浮着一层薄雪。
张尉大声唤着她们的名字,可声音却小得几乎只有自己可以听见,他才明白,原来这些致幻的花瓣还会阻隔声音。他心下着急,先去摇晃唐谧的肩膀,见她毫无反应便又跑去摇动白芷薇,不想她也是木头人般一动不动。
张尉见,两个本是幻象制造者的朋友竟然变成这副模样,立时明白事情必然非常不妙,强忍心中愈来愈烈的疼痛,沿着自己印象中其他剑童的位置找下去。
他最先看见的,是在原地手舞足蹈、眼神迷乱的邓方;后来,又找到了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天空的王动;之后是一会儿扮作一个人,一会儿又扮成另一个人,嘀嘀咕咕、胡言乱语的周静。
张尉心头有些发毛,这才想起也许该去求助胡殿判和慕容斐他们,转脸朝很远处那三人原本所在的圆心望去,却发现他们早已被花雨淹没,不见了踪影。这让他不得不考虑另一个更糟糕的情况——也许那三人和唐谧他们并没有什么两样。都已经被幻象所迷惑;也许在这通天彻底的桃花世界中,唯有自己一人保持着清醒。
几乎是在意识到这些的同时,他感觉到“沉风”的剑魂之力又一次撞击在心房上,围困住自己的桎梏在这力量下震颤着,仿佛已至破碎的边缘。
周静在他身边自言自语:“嗯,怎样好呢?就这样吧,大家一起疯掉吧,在一群疯子里,清醒的人才是疯子。”然后,她又换了个男孩子的腔调,兴奋地大叫:“快看,快来看,你瞧我看见了什么,天啊,太壮观了!”
明明知道周静神志不清,张尉却觉得这些莫明其妙的言语好似魔音一般,搅动得他愈发期待着坠入幻象。某种伟大的力量将要到来,某种奇异的幻境将要出现,某种束缚的困境将要挣脱——他几乎可以预见到即将发生的一切!
但只有我一个是清醒的,所以我必须抵御剑魂之力,保持清醒,绝不能坠入幻象。可是,只有我一个清醒着又有什么用呢?能帮得了别人吗?
总会有用吧,也许,也许有用吧。
但也许没用呢?难道要为了只是“也许的争情”,而失去得到心力的机会吗?
大头,你知道吗,虽然今天狮戏这事儿被掌门罚了,可是他说的有些话我觉得很有意思哦。
他说摩罗就是能扰乱和破坏佛家修行的天人。还问我们不能抗拒的诱惑究竟是什么。你知道,我是最不信这些神神佛佛的人啦,可是被他这样一问,倒觉得世上真有摩罗存在哦。
所谓摩罗,就是那些能动摇我们的渴望吧。
什么,你听不懂啊?不懂就算了,生得傻不是你的错,下次你遇见摩罗就知道了。
举棋不定间,少年忽然想起唐谧的话来,抬眼望向铺天盖地的花雨,纷纷扬扬,迷乱魅惑。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是遇见了自己的摩罗。
45、一场心与心的战斗
张尉闭上眼,将充满诱惑的绯色阻隔在自己的世界之外,于疼痛中迅速做下一个决定!
他运了口气,按照莫七伤所授“以内力止内痛”的法门,去抵抗心口的剧痛,却发现竟全然无用。仔细感觉,那痛楚并非来自心脏本身,而是因为剑魂的力量犹如滔天洪水般不断撞击心房所致,这样想来,自己要抵御的并非是疼痛,而是剑魂之力,而这样的抵御法门他却是一窍不通。
控制发狂的剑魂之法,会不会如同发大水时控制发狂的河水呢?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张尉想,强行抵御那力量,就好像在不断加高河堤,而治水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开挖沟渠导走水流。那么,我既然不懂得如何抵御,是否可以将那力量引导开呢?
他想到此处,便开始舞起剑来,期望以此泄去一些剑魂之力。不料,一出手才发现自己的剑风凛冽异常,刚猛的剑气引得飞花于身边盘旋不坠,不觉之间,那疼痛竟真的开始慢慢缓解。
慕容斐的手按在剑上。他可以清楚地察觉到“迫雨”那种按捺不住的躁动。其实与佟敖一战后,他便已经感到剑魂力量剧增所带来的变化。不论是御剑术还是其他依靠剑魂引导的术法,甚至只是一般剑法,用起来都变得更加得心应手,发挥出的威力也陡然大增。
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剑客终年四处游历,渴望与比自己更强的对手一战,只因为战胜了比自己更为强大的对手之后,那种剑魂之力猛然增强的感觉真的是难以言喻。
那是与每天每月、日日夜夜磨砺自己的心灵与肉体,伴随自己力量的增强,让剑魂之力一点一滴积累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感受。滴水穿石般的修炼,很容易让人在漫长的时间消耗中忽略掉力量的累加。而那种忽然跃上一个高台,骤地从高处俯瞰从前的感觉,却可以让人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自己所拥有的力量—那样真切,只要一握住剑柄,就可以握住的力量。
只是有的时候,慕容斐也会从心底里生出一抹空虚,只因“迫雨”的剑魂之力已然远远超越了他能够控制的限度。
这是属于我的力量么?每当他有这样的疑惑时,便会将手落在剑柄上。掌心传来“迫雨”稳定而臣服的共鸣,这让他觉得安心,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毕竟,这是正大光明得来的啊,他这样想。
可是现在,如若胡殿判的猜测不错,这桃花风暴的确是由强大到不能被剑童所控的剑魂之力引发的,那么,拥有这样剑魂的只可能是那两个人……慕容斐想到这里,心中掠过一阵不安。
“慕容斐、程绒,你们听好!”胡殿判用他那喑哑的声音道,“我十来年前受过伤,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功力却所剩无几,所以此刻我需要你们两人的协助。一会儿,我们三人一同运功,先找出这发了狂的剑魂所在。”
慕容斐和程绒点点头,与胡殿判脊背相抵,形成一个三角,开始凝神运功,在泛滥的绯红幻象中寻找力量的源泉。须臾之后,三人收力,转身互望一眼。
胡殿判看到慕容斐和程绒脸上犹疑的表情,急促地咳了一阵,才笃定道:“没错,我也发现了,有三个力量之源。”
怎么会是三个?应该只有两个才对啊。只有那两个人和自己一样,得到了佟傲的剑魂之力啊……当慕容斐察觉到有三个力量源头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经验不足,造成判断失误。
“没有想到,竟会有三个如此强大的剑魂,而且,三个剑魂之间好像彼此认识,互相呼应,就像是小孩子,一个疯闹起来,剩下的两个就跟着起哄,煽风点火,火上浇油,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胡殿判肯定地说。
这话让慕容斐恍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迫雨”也会这么躁动,他也猜出来那第三把剑是谁的。只是,那人的剑为何也有这么强大的剑魂呢?
他沉吟片刻,问道:“胡殿判,这些剑童中有三人分别拿了‘未霜’、‘雾隐’和‘沉风’剑,会不会就是这三把乱世之剑在作怪?”
“原来是这样啊,难怪会如此。传说五把‘乱世之剑’是一同铸造的,只是从铸成至今从未有两把一同现世,如今三剑聚首,难免有异动。只是,这几个剑魂的力量也未免太强大了!按说找到新主人的剑魂早已丧失了原本的力量,不应会如此才对啊。”胡殿判抚着花白的胡子,不解地说。
“大概这几把剑有些与众不同吧。”慕容斐不露痕迹地掩饰过去。
“先不管这些,三把剑必须要一同被制住,我们三人这就分头各去一个剑魂所在,然后施出‘金刚幻灭咒’。”胡殿判道。
“殿判的意思是,这三个剑主都已被剑魂控制,处于幻象之中了?”程绒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