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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张尉眨巴着懵懂的眼睛看着她,完全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唐谧看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前仰后合地大笑了起来,直笑到牵动了刚刚简单包扎过的伤口,才喘息着说:“那个,大头,以后别随便叫我爹哈。”

    这时候,张尉终于想起来数月前幻海中自己种了幻蝶之毒时的情景,气恼得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七伤看着眼前这一双小儿女,也觉得有趣,不经意一瞟那三人身边的佩剑,禁不住“啊”了一声,低低对身边的萧无极说:“掌门,你看!”

    萧无极顺着莫七伤的目光看去,神色微动,眉头不自觉地一拢。

    “风霜雨雪雾,全部都现世了啊。”莫七伤用几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道。

    萧无极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但见他换上严肃而平静的神色,郑重地对那三个少年说:“你们听好,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切忌不可再对其他人提起半个字,懂吗?”

    萧无极冷不防的这样一句,让唐谧和张尉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齐声道:“谨遵掌门之命。”

    在养伤的日子里,唐谧过得分外惬意。不但顾青城专门派了个仆役来给她和白芷薇使唤,而且,还多了张尉这样一个鞍前马后随叫随到的忠仆。其实,唐谧和白芷薇知道张尉两年没有归家,他在魏国的家离蜀山路徒也不算近,本是叫他快些回去的。只是那小子执意要留下来,说是万一需要他用内力帮她们俩疗伤可怎么办呢。

    说起来,这也算张尉的一桩美事,经此一役,张尉终于知道那次他从赤峰四翼蛇那里得到的红色“鳐珠”原来是恢复内力的异宝。再加上他不知给了松苑的司院福伯什么好处,竟然提前得到了绣有金色的木与火纹样的剑童袍服,整天穿着它四处溜达,脸上挂着美滋滋的笑容。

    有一日,神仙妹妹终于受不了站在那里抚摸着领襟上绣花傻笑的张大头了,眉毛一挑道:“大头,你是娶了媳妇,还是抱了儿子?”

    张尉一脸糊涂,说:“都没有啊。”

    “那你就不要成天咧嘴傻笑,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嘿嘿,嘿嘿……”张尉摸着领襟上的金色绣花,笑着没有回答。他心里想:取媳妇和抱儿子能比这还快活吗?

    大约半月有余,唐谧和白芷薇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张尉才放心地踏上回家的路途。唐谧正要开始谋划白芷薇伤好回家以后,自己该怎么办,顾青城便来看她了。

    “唐谧,伤好以后你准备做些什么去?”他温和地问道。

    这次受伤让唐谧清楚地知道顾青城对自己是比别人多几分疼爱的,便半开玩笑半撒娇地说:“我是孤儿啊,无家可归,要不,宗主带我去江湖上看看吧。”

    顾青城听了,淡淡一笑:“好啊,等你好了带你下山去走走。”

    唐谧听了,拍手雀跃,喜不自胜,在心中大喊:“江湖,我来啦!”

    转脸儿回到屋中,唐谧看到白芷微正蹙眉看了这一封信,便问道:“谁给你来信了,家里?”白芷薇叹了口气,放下信,道:“可不是,竟然都知道我在这里受伤了,真是神通广大。催我回去呢。唉,在这里呆久了,真是越发不想回去。”

    “往好处想想,你爹娘可能是想你了。”

    “算了吧,无非是为了那些烦心事。真不知道,回去了还能不能回来。”白芷薇脸上有难掩的郁色。

    唐谧看着眼前那张明丽的面孔,猛然发现数月之间,白芷薇已经全然脱离了幼女的稚气,完全蜕变成少女的纤秀模样。这才想起来过了年,白芷薇就到这里女子可以说媒的年龄,便明白她在担心什么,于是很意气地说:“别担心,我陪你回家去,保证你回得去,出得来。”

    白芷薇看着唐谧露出狡黠笑容的粉嫩脸蛋,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唇角轻扬,道:“好,我信你!”

    自然,后来唐谧每每想到自己因为一时意气用事,放弃了和顾青城游历江湖的大好机会便追悔莫及,可她还是如约和白芷薇踏上去往楚国的旅程。因为蜀山位于四国中魏、赵、齐三国的交界处,所以她们必须穿过赵国,才能进入最南端的楚国。唐谧和白芷薇坐在马车里,看着车窗外的风景经渐渐由山野乡村,变成了人群熙攘的村镇。当马车在拥挤的人流中缓缓前行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浮上唐谧的心头:如今,这世界上唯一个可以确定身上没有魔血的人便只有我了,难道这和我来到这个世界有什么关系吗?

    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她思索着这个问题,猜测着未来会有什么不可思异的事情发生,眼皮逐渐发沉。

    车内寂静无声,车外人声喧哗,两个少女在马车缓慢的摇摆节奏中都昏昏睡了过去,而马车仍然在继续前行,载着她们走向不可预知的未来……

    22、要相信一见钟情和奇迹

    史三儿其实是有大名儿的,响当当“史三顺”三个字,他觉着念出来也颇有些模样。而且,有大名儿就意味着,他在兴安县四方里卖豆腐的爹多少是能识几个字的,至少,比隔壁傻子王二他爹强。

    但是现在,他却喜欢别人叫他史三儿,当然,最好是叫史三少,因为这样,总让他觉得能和自己崇拜的萧十二少有那么一点点的相似之处。

    萧十二少是谁?问这话的人一定是没去过银钩赌坊,至少,是这几天没去过,否则怎么会不知道,那一日犹如天神降临般现身于银钩赌坊的萧十二少?

    史三儿仍然记得那天,他趁着娘没注意,偷偷溜出家来,准备找住在四方里东头的方化和李济他们,一起去揍安庆里的李二狗一顿。

    事情的起因是,李二狗这厮前些日子竟敢公然在街上调戏了四方里之花、街边算命先生常老头的孙女常玉。这件事,用史三儿偶尔被他娘逼着去念一念的私塾教席孔夫子的话说,就叫做“是可忍,孰不可忍”。

    年方十四的常玉姑娘可是全四方里、与史三儿年龄相仿的所有少年们的梦想,你个满脸长痘的李二狗也配碰她?你李二狗算啥?就算这兴安县的三家猪肉铺都是你李家开的,用孔夫子的话讲,也不过是“一屠而已”。史三儿想到这里,更觉得气儿不打一处来。

    史三儿憋着这鼓气,刚一出门儿,就看见隔壁王二正坐在他家门前的大青石上,拿着两枚钱,一边比划,一边傻笑。

    史三儿好奇地走过去想看个究竟:“小二,傻乐什么呢?”王二咧嘴笑着,一嘴参差不齐的黄牙在烈烈的日光下闪着光:“三哥,我发现个有趣的事儿。”“什么事儿?”

    王二把手里两枚钱中的一枚拿近自己的一只眼,再闭上另外一只,只用一只眼透过钱中央的小孔向外看,然后,又拿起另外一枚钱,举到离先前那枚铜钱稍远的地方,道:“你看,透过两个孔看远处,比透过一个孔看远处要清楚很多呢,有趣不?”

    史三儿在心里暗笑:哪有这等事,然后,一个念头忽上心来:“小二,我要是把那枚钱拿得更远些,你透过两个孔会看得更清楚,信不?”

    “真的?”“当然,不信你试试。”说着,史三儿冲王儿一摊手掌:示意他把钱拿来。王二犹豫一下,终于把一枚钱放到史三儿手上。史三儿便把那钱稍稍又远离了贴近王二眼睛的那枚一些:“如何,更清楚了?”

    “好像,好像是。”“那我拿远一些,你再看看啊。”史三儿说着,手中攥着那枚钱开始向远处跑,边跑还边叫着,“还不够远,你再等等,等等,好了我叫你啊。”

    不一会儿,王二的人已经看不见了,史三儿只听见自己的身后遥遥有个声音在喊:“三哥、三哥,好了么,好了么?”“真他妈的是个傻子。”史三儿边跑边乐边念叨。路上偶尔有熟人看见他问:“小三儿,乐啥呢?捡到金子了?”

    史三儿只是呵呵笑着不答话,顶着秋日中午白花花的日头,继续向前奔跑……

    可是不一会儿,他的高兴劲就过了,突然觉得自己居然骗一个傻子的钱,是件颇不仗义的事,可要他现在把钱还回去吧,心里又多少有些不甘。

    他正这么反反复复地琢磨着,抬头一看,已经到了银钩赌场的门口。除了常玉姑娘以外,史三儿的另一个梦想就是,能在银钩赌坊里大把大把地赢钱。

    他娘对他在银钱上看得极紧,有两三次他好不容易攒下一点,待跑到银钩赌坊,钻过那些比自己高出半个脑袋的人群,挤近赌桌旁,审慎地观察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一把将自己的全部积蓄押上……

    这种时候,庄家往往会抬眼看他一下,然后目无表情、声音平淡地道:“买定离手,开。”

    这是史三儿最喜欢的一个瞬间。那种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咚咚跳动的感觉,那种倾囊而出一赌输赢的决绝,那种仿若整个人悬在半空,面对着不可预知未来的奇妙滋味,都让他打从心底里喜欢着。虽然,最后他总是输得精光。

    去赌一把吧。史三儿对自己说,今天的运气似乎不错,赢了就把钱还给王二。

    史三儿径自走到赌大小的台面前,听见那里正有人在议论:“连开了五次大,这次一定是小!”“就是,不会那么邪门的。”说话间,人们果然已经纷纷押在小上,只有史三儿手里攥着那枚钱,久久不能投下,被一层细汗糊在了手心里。

    这时。只听一个人小声地在他耳边说:“我要是你,就押大。”史三儿一拧头,就看见身旁正站着一个穿着普通青布长衫的高挑男子,只见他一双年轻的丹凤眼微微上挑,长眉斜飞入鬓,薄唇微弯,掬着一抹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史三儿觉得这人虽然并没有穿金戴银,却自有一番高贵从容的气势,仿佛受了蛊惑一般,不自觉地就把手中的那枚钱押在了大上。

    “我要是你,还要押在三个六上。”那人又说,声音似乎很轻,仿佛只是说给史三儿一人听的,可是对面的庄家明显是听到了,脸上的肌肉不觉抽动了一下。

    史三儿心里一紧,他知道,押大赢了只能赢回一枚钱,可同时押中三个六,便可赢回一百八十枚!

    “赌赌看嘛,一枚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人的声音因为无所谓而显得有些慵懒。“好,赌赌看!”史三儿说着,把他唯一的一枚钱推到了三个六上。

    庄家是个细长脸的中年男子,他用有些浑浊的眼睛看了他俩一眼,细瘦而有力的大手抓起了骰筒,拉长声线道:“买定离手。”然后,他开始快速地摇晃起骰筒,只听得骰子滴溜溜乱转的声音响起,紧接着,他啪的一声将骰筒扣在赌台上,大声道:“开!”

    然而这声音还未落下,史三儿只听得身旁的男子一拍赌台,略带薄怒地说:“哼,竟然敢不给我萧十二少面子!”

    那庄家听到“萧十二少”这几个字,面色陡然大变,按在骰筒上的手便有些抖,似乎恨不得拿起来重摇一次,可是周围的人群都已按捺不住,纷纷聒噪起来:“开,快开,快开。”

    骰筒缓缓打开,史三儿和所有人一样,惊得低低地“啊”了一声,三个六,竟然真的是三个六!

    只有那叫萧十二少的男子,脸上挂着万事成竹在胸的微笑:“不给面子,只好我自己挣面子了。”说罢,抽身离开人群,走到和庄家掷骰互赌的六博那里,道,“输赢一千金。”

    那赌大小的庄家赶紧跟过去,哈腰赔笑道:“十二少,见谅见谅,我们这种小地方,谁能想到您十二少这么尊贵的人会来屈尊呢?小的刚才是真的没认出您来,要不借我一个胆,也不敢不给十二少您面子啊?再说,不用我给面子,十二少不是一样赢了么?我在这儿先给您赔个不是,十二少您贵人大量,就饶了小的吧。”

    史三儿从没见过面无表情的庄家如此低三下四过,再加上怀里揣着平生从未摸过的一百八十枚钱。简直以为眼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场白日梦。

    周围的人群也一起骚动起来,史三儿根本听不分明大家究竟在讲什么,只有一声一声的“十二少”钻入了他的耳朵。

    那天,所有兴安县银钩赌坊的赌徒们,生平第一次见到了输赢千金的豪赌,还有犹如天神一般、无法被击败的萧十二少。

    后来,史三儿一路跟着萧十二少出了银钩赌坊。一直走了很久,萧十二少终于回过头来,温声问道:“小孩儿,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我想谢谢十二少。”史三儿觉得有点儿紧张。“一枚钱而已,我看不惯你那么寡断才怂恿你的。谢倒是不用了,只是以后别再赌了。这掷骰的功夫全在庄家手上,今日之事你还看不明白么?好了,你走吧。”

    萧十二少说罢,回身迈步就走,却不想一把被史三儿跪在地上,抱住了大腿。

    只听史三儿恳求道:“十二少,以后我就鞍前马后地伺候您,求您收我为徒吧!”萧十二少打量着眼前这个少年,见他模样还算周正,一张脸晒得黝黑,眼睛不大却有灵光流动,就是头发黄黄的,乱蓬蓬地披着一半,另一半在头上松松绾了个髻,还是一派小孩儿的模样,便说:“你太小了,等束发以后,我们有缘见面再说吧。”

    “十二少,我都十四岁了,已到了束发之年,您等等,我这就束起来!”说罢,跪在地上的史三儿着急地抬手,就要去绾自己的乱发。

    萧十二少一边托他站起,一边说:“成了成了,也别拜什么师了,我教你些掷骰的功夫,就算你我的缘分好了,其他的就莫再多求。”

    史三儿是个机灵人儿,一听这话,知道这已是自己天大的福分,便也不再多说,随即又跪下磕头拜谢。

    萧十二少教了史三儿一个时辰便离开了,说是以后就要靠他自己琢磨和练习。史三儿也不纠缠,知道如此已是难得的际遇,当下以师礼谢过。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史三儿怀揣着鼓鼓囊囊的一百八十枚钱乐颠颠地走在路上,正准备呼朋唤友,去兴安县最气派的酒楼大吃一顿,迎头正撞上算命的常老头刚要准备收摊。

    他一屁股坐到算命摊前的竹凳上,啪啪啪拍出三枚钱,摇头晃脑地说:“常老头,给你家史三少算个命。”

    常老头认识史三儿,正是那几个围着他孙女常玉乱转的毛头穷小子之一,平时根本懒得正眼瞧他,可是今日看在三个大钱的份上,便客气道:“小三儿啊,遇到什么好事儿了?”“好事儿多得很,就看你算不算得出了。”“那你想算什么?”“就算算三少我的将来吧。”“好,就测个字吧。”

    史三儿听了,随手写了个“三”字,问道:“说说,你都看出些什么来了?”常老头故作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抚着山羊胡道:“哎呀呀,贵不可言啊!”史三儿一听,瞪大了眼睛,身子前倾,急切地问:“怎么解?”

    “你看,这就是三个一啊!就是说,小三儿你将来人生中最重要的三件大事,都是一等一的好。”常老头讲到这里,故弄玄虚地住了口,笑呵呵地看着史三儿。史三儿眼睛一转,又拍出三枚大钱:“快讲。”

    此时,常老头早已编好了词儿,当下胸有成竹道:“你看,三字中加一竖,就是王字,表示地位尊贵;这一竖上下出头就是王字,表示富足丰裕;人生所求的第一和第二两件事,便是地位与财富,如今这两事你都是一等一的好,可说是大富大贵之命啊。”

    史三儿听了,脸上笑开了花,着急地问:“那第三件事呢?”“第三件,自然就是姻缘啦。小三儿,你将来一定可以娶到一等一的美女!”常老头说完,发现对面的少年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忽然想,这小子别是以为我在暗示他能娶到我的宝贝孙女吧,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越这样想,越觉得史三儿的表情可疑,心道我得赶紧打消这穷小子的念头,便继续说:“这样,看你这么高兴,我再白送你一支姻缘签,看看你的良缘在哪个方向。”

    史三儿拿过签筒使劲摇了摇,一支签子跳了出来。他迫不及待地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画着一座高崖,崖上孤零零地开着一朵牡丹,底下配的四个字是“悬崖牡丹”。“这是什么意思?”他不解地递过签子。

    常老头一看,笑着说:“恭喜恭喜,这是支上上签啊。‘悬崖牡丹’是说你的姻缘不在平凡之地,一定要向高处寻。牡丹是花中之王,天姿国色,小三儿你将来的妻子一定是位绝代佳人,高贵不凡。你寻姻缘的时候,可莫在寻常人家浪费工夫哦。”

    史三儿听了,觉得心中从来没有这么舒泰过,啪啪又拍出两个钱,笑道:“算得不错,这是赏你的。”

    待到史三儿叫齐了方化和李济等一大班朋友,来到酒楼上,颐指气使地挑了二楼最好的座位,方化便挑头高声吆喝起来:“伙计,将好酒好菜统统给史三少拿上来。”

    就在酒还未上,众人都在乱哄哄说笑的当儿,李济指着不远处的一张桌子道:“快看,那是不是蜀山剑童啊!”史三儿顺着李济的指点看过去,眼光正落在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女脸上。那一瞬间,他觉得心脏好像被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了原处,胸口闷得发紧,周围的嘈杂忽然退去,唯余他和那少女单独构成了整个世界,两人就这么互相凝望着。

    确切地说,那少女只是瞟了史三儿一眼,然后下巴一抬,眉毛一挑,便把头转过去,看窗外的风景。那一刻史三儿想:这是个多么神气的小姑娘啊!我这辈子可从没见过这么神气的小姑娘。然后,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从胸口缓缓地开始向四肢蔓延,好像正有细小的火焰在血液里蜿蜒流动着,又好像有一只幼小的野兽在胸膛里迷茫地乱撞。那小兽似乎是在寻找出路,可又似乎完全不知道何处才是出路。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的手心渐渐发热,脸颊开始发烫。

    我一定是病了。少年史三儿当时这样想。

    在这天之前,史三儿从来没见过一个蜀山剑童,也从来没有想象过,大名鼎鼎的蜀山剑童会是一副什么模样。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人们会以那样的一种口气提起这些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来。

    原来,他们看上去是那么的与众不同。

    那蜀山的小姑娘看上去大约十三四岁的模样,可既不像她这个年纪的普通小丫头那样披散着头发,在头顶两侧梳两个小圆髻,也不像已经及笄的少女一般,把头发全部束起,在头顶上盘着繁复的发髻,再插上各色的宝钗和花钿。她的头发完全被束起在头顶,仿佛在暗示,别把她当成小孩子,却只是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一只油亮的乌木簪子斜插入髻,男子一样的发式让她自然而然有了一股说不出的帅气。

    那是年纪小小就充满成年人般自信的帅气,让史三儿看了,说不出心头是一种什么滋味,仿佛必须微微仰视,仿佛不敢随便亵渎,这感觉让他脑海中忽然闪过“悬崖牡丹”四个字来!

    “这两个蜀山的小姑娘,长得都真不错啊。”方化在一边怪声道。

    史三儿这才注意到,那小姑娘身边还坐着另一个小丫头,个头看上去略矮一些,大眼睛闪闪发亮,神气十足,很有精气神的模样,此时,她正笑眯眯地看向史三儿,然后和史三儿先前盯着的那个小姑娘耳语了几句,那小姑娘便转过头来,正对上史三儿的目光。

    史三儿觉得心里一个哆嗦,接着便被那望向自己的眼睛给摄去了魂魄。

    那是一双略微挑起的丹凤眼,清澈得近乎泛着凉意。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双眼突然弯了弯,竟是冲他淡笑了一下。

    一瞬间,史三儿的心被一种奇异的喜悦涨满,然而没等他仔细品味这感觉,两个蜀山小姑娘已经起身离开了。

    “姑娘!”史三儿几乎想都没想,抬身就追,可是步子起得急了,脚一软,扑通摔在地上。那两个小姑娘闻声回头,瞟了一眼,留下一抹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史三儿兀自趴在地上,身后是一班哄堂大笑的朋友,身下是硌得他生疼的百十枚大钱,但他既来不及尴尬也来不及气恼,一心只是想着:她要是走了,恐怕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便也顾不得其他,爬起来就追!

    可是真这样追了出来,史三儿心头又觉得一阵阵犯迷糊,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搞不清到底想做什么。

    这一路,他只敢远远地跟着那两个小姑娘,直到她们进了客栈,也终是没有走上去搭上一句讪。

    这天夜里,史三儿被窗子里透进的月光照得一阵阵莫名的发慌。他的心头虚浮,仿佛有什么无法控制的情绪正在月夜里悄然地滋生壮大,鼓噪于心室。某个被扔在记忆角落里的诗句悄然浮出——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少年低低念咏着这古老的诗句,被悠哉绵密的诗意浸染,彻夜辗转无眠。

    当第一缕曙光射入窗子的时候,史三儿一骨碌翻身爬起,蹑手蹑脚地摸进爹娘的屋子,偷偷拿走娘的铜镜,再回到自己屋中,开始认认真真地束发。然后,他到井边洗干净脸,换上自己最整洁体面的衣衫,走出了家门。

    当史三儿来到客栈门口的时候,天色仍未大亮,客栈的门紧闭着,门前即将熄灭的灯笼发出微弱的黄光。因为不想弄皱衣衫,史三儿并未像平时那样找个地方随便坐下,而是静静地站在门边的大柳树下。

    自己在等待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但似乎一定可以等到些什么。而这自信的源头,不过是因为他琢磨了一晚以后,认定那小姑娘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对着自己微笑。

    如此,一直等到街上的人渐渐多了,客栈的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推开,竟是那个矮一些的蜀山女剑童跟着店伙气哼哼地走了出来。

    只听她道:“人呢,人在哪儿?”“就在马厩那边。”店伙计往旁边一指,赶紧缩头溜了。那小姑娘来到马厩,对一个车夫模样的汉子道:“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一路上我们可是亏待了你?这都要出发了你才说不干,叫我们到哪里找人去!”

    车夫一个劲儿赔着不是:“真的是家中有了急事,刚收到信儿。姑娘,那边有那么多闲着的车夫,你随便找谁都可以的。”史三儿听到这里,猛地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去:“我可以驾车!”

    那小姑娘见斜刺里冲出这么个人来,愣了一下,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史三儿一番,狡黠地一笑:“行,那就你吧。我们是要到楚国的国都郢城去,你可认识路?”史三儿一听,顿时舒了口气,要是去什么小地方,他还真不一定认识路,但是去郢城,只要一直向南,走赵国的官道,再转上楚国官道就可以了:“知道路的,姑娘请放心。不过你要稍等一会儿,我要回家交待一下。”

    史三儿奔到家里,见爹娘都不在了,便写了封信留在桌上,把自己剩下的钱分成三份,一份留在家里,一份埋在院内,另一份带在身上,再简单收拾了一个小包裹,便迈出了家门。

    刚一出门,就见王二正坐在路边傻乐,他走过去道:“王二,你的那枚钱昨天生了九个娃娃,喏,拿去。”说罢,从怀中掏出十枚钱,按在王二的手里。

    王二见了,大乐道:“真的,钱还能生娃娃么?”“能,娶了媳妇儿就能。”

    王二这才注意到史三儿似乎是要远行的打扮,便问:“三哥,你这是要去干什么呀?”史三儿嘿嘿一笑道:“找我媳妇儿去呗。”说罢,他抬腿向前跑去。

    身后飘来王二的声音:“也生九个娃么?”“还要多,还要多的。”史三儿叫喊着,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欢乐,大步奔向姻缘签上那渺茫却炫目的未来。

    但是,接下来的很多天,史三儿却过得并不十分顺利。

    那两个小姑娘几乎没和他说上三句话,简直就像完全看不到他这么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车夫一般。他每每想在路上找出个话题,那矮一些的小姑娘还礼貌地搭个腔,可是另一个,则根本没有反应。

    史三儿忽然变得喜欢在晚上对着月亮发呆,明晃晃的月亮将初见时的情形照得通透分明,让他确信无比,她曾弯唇给过自己浅淡的一笑。

    她为何对我笑呢?

    每次想到最后,答案便只有一个:那只可能是因为,我史三少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啊。然后,史三儿心中便重新鼓起了无比的勇气,继续在第二天徒劳地尝试用什么话题逗引那小姑娘开口。

    “月亮很好看么?”

    这一晚,史三儿正和往常一样对月叹息,突听身后有人出声,他一回头,原来是那矮个子的小姑娘。

    “一般好看吧。”“芷薇好看么?”她又问。“好看啊。”史三儿脱口而出,才发现不对,讶异道,“你都知道了?”“呵呵,这还看不出么,太小看姐姐我了。”那小姑娘鬼鬼地笑,“你叫什么?”“我叫史三顺。”

    小姑娘一听,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史三儿莫明奇妙、浑身发毛。

    “怎么,有什么不对么?”他问。小姑娘强忍住笑:“你知道么,你这名字对姻缘不利。”史三儿紧张地问:“怎么说?”

    小姑娘换上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大眼闪烁:“我告诉你个典故,在异国有个女子名叫金三顺,姻缘非常不顺,后来,她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之后,终于痛定思痛,发现原来是‘三顺’这个名字不利于姻缘,于是她改名叫金熙真,从此在情场上无往不利、所向披靡!”

    “真有此事?”他将信将疑,“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切,诸子百家,你读过几家?”她有些不高兴了。“两三家。”“我都读过二三十家了,这个故事,就是在《韩子》这本书上记载的。”“是韩非子的书?”“不,是韩剧,韩剧子的书。”“改了名就有用么?我怎么觉得没有那么简单呢?她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这一回,那小姑娘认真思考了一下,方才很诚恳地道:“实话说吧,就算改了名字,你和她之间仍然有很多障碍。若是你能成功,简直可算是一个天大的奇迹了。但是这世界上,有两件事,不一定每个人都会碰见,但它们却确实存在,那就是一见钟情和奇迹!”

    史三儿听了,只觉得心神激荡,好像有什么在心中鼓噪着……片刻,他断然道:“好,我改!”话落,又露出颇为为难的神色,“可是,改个什么才好呢?”

    那小姑娘凝神拢眉,沉思片刻,忽然眼睛烁烁放光,兴奋道:“我想到了!我用我唐谧的人格保证,这个名字将来一定会大名鼎鼎、尽人皆知!”“是什么?”

    她伸出一只手指,点在他的胸口,微笑着说:“你就叫史莱克吧。”

    “史莱克?好奇怪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史三儿迷惑地问。

    “你看,这三个字念快了,就是Shrek。你听,Shrek,是帅哥,Shrek,是帅哥。你都叫帅哥了,姻缘还能不好么々”唐谧保持着淡定的微笑,但史三儿却莫名有一种被人暗算的不安。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只听一个好听的声音道:“唐谧,你别逗人家了。”

    史三儿虽然没有听过几次,却绝对不会认错这声音。他的整个身体在这一刻绷紧了起来,心脏脱缰般地狂跳。

    唐谧一摊双手,满脸的无辜:“我不是在逗他,我真的想不出更好的名字来了。”“嗯,真要改的话,我看,叫史瑞怎么样?信玉为瑞,吉祥为瑞,这该是个好命的名儿吧?既然行三,以后,还可以字叔祥,你看这名字如何?”

    史三儿一时半刻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你”就是指的自己,竟是没有接话。

    片刻冷场。

    “不喜欢么?”白芷薇问。“不,不,很喜欢!很大方的名字,彩头也好。”史三儿,不,现在是史瑞了,忙不迭地说,心中满是欣喜雀跃。

    那天夜里,少年史瑞想,一见钟情和奇迹这两件事,果然都是会发生的。

    23、闺中密语和爱情教育

    “你到底认不认识路啊?”唐谧望着面前这个看上去有些萧条的小村落,没好气地问史瑞。

    史瑞搔搔头,有点委屈:“我是按路标走的啊,之前还特意向驿站的伙计打听过,过了槐树桥后的第三个大路口左拐,没走错啊。”

    唐谧看天色渐暗,懒得和他理论,一指路边“桥头村”的界碑说:“算了算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天一会儿就要黑了,先进去找个地方落脚吧。”

    “桥头村”是个安静得有些萧索的小村子,间或有一两声狗吠和几缕稀稀落落的炊烟,才让人觉得有些许生机。三人的马车驶入村内,马蹄声在黄昏的寂静中格外刺耳,仿佛是在宣告着不速之客的陡然闯入。

    村人并不好客,没人愿意留宿陌生的旅人,只为他们指点了一处孤零零立在村东荒地边上的空屋。

    那里的院墙已经坍塌泰半,一排三间的瓦房也倒了西首的一间,好在剩下的两问屋子三人检查一下,发现甚是坚固,便决定在此落脚。

    三人简单分了工:史瑞负责起灶做饭,两个小姑娘则开始扫洒整理。

    白芷薇在井里汲了些水,找了块破布开始擦拭屋中仅有的一张木几,不料在抹掉厚厚的灰尘之后,她竟然在漆面斑驳的几面上看到两个歪歪扭扭的刻字。

    那两个字偷偷躲在几角边缘,刻得并不大,深浅也不均匀,笔划十分稚拙,一看就是出自孩童之手。

    白芷薇好奇地又用布抹了两下,欲要看个清楚,却发现竟是“穆晃”二字!

    “唐谧,唐谧,快来,快来!”她急急地连声招呼。

    唐谧正在里间打扫炕铺,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匆匆跑出来问:“怎么了,看见老鼠了?”

    她一看白芷薇正气定神闲地站在地上,便知道肯定不是发现了老鼠,否则,这位白大小姐此刻一定是在房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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