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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来了。

    该来的,还是来了。

    终于走到这一步上了,他等候多时的一步。

    陈子轻让宗怀棠开始,然而对方就只是站着,不说话。那他来吧。

    “宗怀棠,我们是一样的。”他轻轻地说,“你不是一个人。”

    宗怀棠叹息:“确实,幸好有你陪我。”

    陈子轻从这话里捕捉到了强烈的信号——宗怀棠接受了,想开了。

    接下来估计就是要笑他,找鬼招鬼,自己就是鬼。

    从前有两个鬼在草丛里打啵,两个鬼偷看。

    ……

    诸如此类的逗弄话缓解缓解气氛。

    陈子轻自以为摸清了宗怀棠的脾性,万万没想到的是,耳边传来了深沉的吐气声。

    “眼睛都要找瞎了,上把抓的鬼。”

    头顶一重,宗怀棠将下巴抵了上来,他说:“我们两个活人显得格格不入。”

    陈子轻:???

    什么情况,是不是听觉出问题了?

    宗怀棠握住他垂在一侧的手拿起来,手心朝上,把一张纸塞了进来。

    “你自己看,我去床上躺一会。”

    陈子轻眼睁睁看着宗怀棠躺到他床上,被子一盖,眼一闭,很快就传出了轻微的呼噜声。

    像是一根绷紧的弦松了下来,还有嗡嗡的余颤。

    陈子轻昏头昏脑地捧起了手上的纸。

    岁月的痕迹渗透了纸张,有点破烂,左上角订着一个纸条,上面是事故的大致经过和总结,把纸条拨起来以后就能将整张纸上的内容暴露出来。

    密密麻麻的名字,一眼望去触目惊人,从头数到底都要分几次才能数清楚,数对。

    个别名字底下有划痕,不知道做的什么标记。

    最底下有化工厂的钢印。

    陈子轻把纸翻过去,反面也被名字覆盖了,正反两页加一起得有多少啊,他拿着纸的手有点抖。

    这不可能是9号楼上下两层的人数!

    陈子轻意识到自己低估了那场事故的严重程度,一股凉意从窗户外吹进来,吹到他后脖子上面,他的汗毛直立,站不住地走到桌前坐下来,从正面的第一个人名开始看,一个一个往后看。

    这个时期是简繁体掺着用,也有一简二简,比较杂。

    而名单存在的时期只有繁体,毛笔写的,很多笔画的着墨都晕开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字全挤在一起,过于紧凑,密集恐惧症能发疯的地步,原本能猜出来的字都猜不出来了。

    陈子轻很快就有了障碍,他只能求助宗怀棠。

    用的理由是看不清,可不敢说自己大部分都不认识,那就不是伤过头能说得清的了。

    睡觉被吵醒的男人满身低气压,却还是让他把纸举到自己面前,嗓音浑哑慵懒地念给他听。

    陈子轻打起十二分精神听,一点小动作都没有做。

    宗怀棠前两行念得很顺,第三行就停住了,陈子轻凑头去看:“宗……”

    什么,三个字。

    姓宗。

    陈子轻脑子里刚闪过一道亮光,宗怀棠就以小朋友跟家长告状的口吻说:“我爹是病死的,搞不懂怎么会在这名单上面。”

    宗怀棠没得到陈子轻替他抱不平,他坐起来,拿过那张纸对着陈子轻,指着宗姓三字:“这是我爹,不知道被哪个二逼写上去了。”

    陈子轻瞄一眼化工厂的钢印:“人工记录的,有错也正常。”

    宗怀棠坐到他身边,脑袋搭在他的肩头,腻腻歪歪地贴了片刻,说:“所以这名单只能作为参考。”

    “是的呢。”陈子轻立即就表示了自己的认同,“你继续念吧。”

    “太多了,嘴巴里的口水都不够用。”宗怀棠不愿意。

    陈子轻说:“那我给你点。”

    宗怀棠猛然坐直,板起脸训斥道:“这是什么时候,我念的是什么,你怎么还有心思跟我黏糊。”

    陈子轻:“……你说那句,不就是暗示我吗?”

    “打啵只会越来越渴,这是生活常识,我会不懂?你给我严肃点。”宗怀棠有股子随时都可以大义灭亲的凛然架势。

    陈子轻愧疚地用双手捂住脸:“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别再犯浑,这么沉痛的时刻。”宗怀棠抖了抖手上的纸,陈子轻想让他轻点抖,别给弄碎了,被他瞪了一眼,只好当个靠枕。

    宗怀棠靠回陈子轻身上,接着前面的向后念。

    ——每个名字都代表着一个家庭的崩塌,一条生命的逝去,一个亡魂的诞生。

    陈子轻听到了意料中的人名,他的眼皮抖了下,反观宗怀棠都不带停顿的,哪怕是唏嘘都没有。

    真是个神奇的物种,陈子轻不自觉地观察起了宗怀棠。

    宿舍里只有男人逐渐敷衍的声音。

    台灯的灯罩烫手的时候,他手一松,纸落到了床上。

    “念完了。”

    宗怀棠嗓音嘶哑:“去给我倒水。”

    陈子轻没回神。

    名单上面的人只有一部分跟厂里的工人重叠,大部分怕是都烟消云散了,也有可能就在暗处飘荡,不延续原来的轨迹。

    手背一疼,一块肉被宗怀棠用两根手指揪住了,他缓慢地把思绪从名单里抽离出来。

    宗怀棠揪着他的手背说:“向师傅,我要喝水。”

    “那你别揪我。”陈子轻说,“你揪我,我没法给你倒。”

    宗怀棠不松开,还揪着他,跟他算账:“我念这么老半天,你都不知道喂我喝一口水,你的心是铁打的。”

    陈子轻连连道歉,宗怀棠才肯罢休,老大爷式地趴在床边,催促他快点把水送过来。

    “我在倒了。”陈子轻翻出桌上的缸子。

    宗怀棠给他念名字期间,他脑子里的积分袋就没停过,哗哗哗地飘落,形成了积分雨,先不管依然是负数的账户余额,积分袋的出现能让他确定名单的真实性。

    陈子轻一边去拿暖水瓶,一边回忆着名单,真的没有“向宁”这个名字。

    陈子轻没接收到原主五几年的记忆,不知道他那晚是没在宿舍,还是怎么回事,总之他逃过了一劫。

    那就还是磕死的。

    只不过不是磕死在八零年初,而是五几年。

    很有可能就是事故发生的当年,或者之后一两年内。

    因为事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马强强的爹妈在中年时期给原主送过老鸡汤,这两件事能推断得出来。

    陈子轻把开水倒进缸子里,端到窗户边吹风,汤小光跟钟菇都不在名单上面。

    “你把水端到那里干什么,风又不渴。”宗怀棠有气无力。

    陈子轻喊:“我怕你烫嘴,我晾一会儿。”

    宗怀棠的眼睑轻抖,他在床边滚了半圈,从趴着变成仰躺,修长的手臂垂到后面撑在地上。

    不多时,陈子轻喝一点试了试水温,端到床边给他:“可以了,喝吧,不烫。”

    宗怀棠姿势不变。

    陈子轻为难地说:“你不会要我用嘴一口一口喂你吧。”

    “正常人想都想不出来的东西,你轻飘飘就说出来了。”宗怀棠长叹,“我到底找了个什么样的对象。”

    “惭愧。”

    “可别,你不用惭愧,是我思想贫瘠,没有你丰富,我的问题,我争取早日跟上你的脚步。”

    宗怀棠又滚了半圈变回趴着,他凑到白瓷的缸子边沿,嘴叼住,懒懒洋洋地喝了几口,缓了缓嗓子的痛感,翻身躺到陈子轻的腿上,闭上双眼昏昏入睡。

    陈子轻把缸子里剩下的水喝了,他拿起名单小心折着,突然发现了什么,一把拽紧宗怀棠的衬衣:“宗怀棠,这名单上的字迹,跟你的一样!”

    宗怀棠搂住他的腰,脸埋进去:“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都是瘦金体。”

    陈子轻看男人柔软的发顶,也对啊。

    外面不知何时静了下来,宿舍里也很静,陈子轻枯坐着,他没想到今晚会是这个发展,这么太平。

    腿上的男人渐渐睡了过去,陈子轻给他盖好薄被,一时兴起地用指尖拨了拨他长密的睫毛,起身独自去找钟明。

    等不到天亮了,这个晚上就要把一切搞清楚,完成任务离开。

    刚出宿舍就被一片树叶抽到了眼角。

    风很大,憋了很久的雨看样子是要来了。陈子轻匆匆穿过走廊,身后的主线断开,黑暗如期而至,他脚步不停地跑下了楼。

    钟明从陈子轻手上接过了名单,听到了他说的疯言疯语和鬼话连篇。

    在一阵冗长的压抑之后,钟明没有指着陈子轻的鼻子大声喝斥,也没有撕碎名单砸他脸上,或是叫他明天去看医生吃治精神病的药物。

    钟明就只是沿着陈子轻的折痕将名单折起来,并向他提出了三个问题。

    “鬼魂还能再死一次?”

    “我师傅的临终遗言是要我发誓,一定重视厂里的电路,这怎么说?”

    “我和一些同志都有心跳,有体温,能感觉到痛,走路不会踮脚尖,也没有飘着走,这又要怎么说?”

    陈子轻三个问题都答不上来,他不能透露宿主跟任务,以及120区的特点相关的信息,只能沉默。

    钟明把名单塞进陈子轻的褂子口袋里:“我可以不管你的胡说八道,别人不行,不要再跟别人说这些,有的人开不起玩笑,会觉得晦气不吉利。”

    “你真的一点都不信?”陈子轻盯着钟明,“一点都没有想起来?”

    “回去睡吧。”钟明若有似无地避开他的审视,说完顿了顿,又说,“我送你上去。”

    陈子轻摇头:“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上楼声没一会就消失了,钟明一直站在走廊,他站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突然就一头冲进风里,大步朝着生产区大门方向走。

    门口,保卫科的同志叫道:“钟师傅,这么晚了是要去哪?”

    “回家!”

    .

    钟明快到家的时候,看见一个中年人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他一路迈到最大的步子让腿上肌肉发酸,却没有减慢一分。

    “钟主任

    。”那个中年人看到他就连忙热情地迎了上来,手里还拎着个篓子,里面是几瓶桔子罐头。

    中年人不是厂里的同志,儿子是,偏巧他儿子就在钟明带领的第一车间。儿子脸皮博,当爹的就上前线。

    这已经是对方第二次来送礼了。

    钟明今晚的态度比前一次要热情些许:“叔,你怎么站这里?”

    大叔的表情带着恭维:“我路过你这,就来看看。”

    “我平时都住厂里,一般只有周末回家,今晚要不是有例外,你就跑空了。”钟明开门锁,“进来坐坐吧。”

    大叔进了屋子就把罐头放到一边的桌子上,钟明给他倒了杯水,两人坐着聊起天来。

    钟明住的地方很大,大叔粗略地扫了一眼,觉得这么大地方只有他一个人住,显得有点冷清,便开口询问。

    “钟主任,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吗?”

    “嗯。”钟主任不懂大叔为什么提这个,“做了主任以后新分的房子,原先是跟家人一起住的。”

    他忽然抿直了唇,不是应该回到爹妈那儿吗,怎么上这来了。

    “你没想过找个对象啊?”

    钟明收了收下颚线条:“这种事,要看缘分,缘分没来,想也没有用。”

    大叔见他不愿意多聊这个话题,就赶紧找了新的话题跟他聊,两人接着又聊了一会,大叔就要离开了。

    “行,那我就不送了,这次的罐头我收下了,下次如果过来,不要再带东西。”钟明把人送到了门外,直白道,“我收徒一看实力,二看眼缘,要是符合,我会收的。”

    “哎,好!好的!好的!”

    大叔随口应付了一句,但他心里知道,如果他想让儿子成功拜师的话,绝对不能空手来。

    “咔哒!”

    房门关上了,大叔没离开多远就发现自己把手套落在钟主任家里了,那是一副刚买的新手套,他利索地返回钟主任家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敲门拿回手套。

    “咚,咚”

    敲了两下门,没有人开。

    大叔很是疑惑,他才出来了一会,钟主任不可能出门了吧?

    “咚咚”

    大叔又敲了两下,房门还是没开,就在他准备放弃离开的时候……

    “咔哒”

    钟主任家的门从里面打开了,大叔正想张口,没想到给他开门的不是钟主任,而是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陌生女人。

    这个女人低着头,看不见脸,开门后也不说话,一直静静地站着。

    大叔一时楞住了,没有说话,他刚从钟主任的家里出来,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里头只有钟主任一人,怎么现在又突然出现了一个女的?

    “请问你是……”大叔客气地问。

    女人没有回答,依旧低头站着,一动不动。

    不知为什么,大叔在这时候有些紧张起来,更是后悔回来了。

    “你是钟主任的亲戚吗?”大叔再次询问,语气也变得干巴紧绷。

    又过了一阵,女人终于说话了,只见她一字一顿,毫无情感,仿佛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钟—明—的—妻—子。”

    “什么?”大叔怔住了,钟主任不是连对象都没有吗,哪来的妻子?

    “对不住,不好意思,我,我的手套刚刚忘里面了!”大叔的心几乎快提到嗓音眼,他想不通眼前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人低着头,缓慢地转身,她醒目的红色外套下是苍白毫无血色的手腕,而就在她的手腕上,正绑着一根用红绳串着的铜铃。

    铜铃的上面刻着满满的符文,当大叔看着这个铜铃时,顿时心头狂跳,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他的脊背。

    这种铜铃,他曾经在乡下老家见过,印象非常深刻。

    这是给死人用的,结阴婚才会绑的铜铃。

    想到这,大叔看着面前这个穿着红色衣服,始终低着头的女人背影,心中涌起巨大的恐惧,他再也不敢拿什么手套,当场便狂奔逃离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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