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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宗怀棠迈着不快不慢的步子停在陈子轻腰侧,黑皮鞋虚抵着他没塞到裤腰里的灰褂子下摆:“你就不能自己起来?”

    “我腿软,肋骨疼。”陈子轻咳嗽。

    宗怀棠没压制住说教的冲动:“昨晚要死要活的折腾,才过了十个小时就在大路边跟人耍上了,你不疼谁疼,疼死都是活该,心比天大。”

    陈子轻:“……”

    好想找个东西把这男人的嘴堵住。

    陈子轻不抱希望的时候,一只手伸到他上方,他握住。

    有茧子,不多,也不厚,薄薄的一层,掌心干燥燥的,比他的手大一圈。

    他想着。

    然后就被一股力道捞了起来。

    陈子轻道了谢,他径自走上岔路,屁股后面没有拍打的灰边走边掉。

    还有几根小草杆戳进了布料里面,一晃一晃地翘着。

    汤小光两眼发光:“我去给他拔掉。”

    宗怀棠拿起手上的记事本拍两下汤小光的后背:“你要顶替马强强的班,照顾他吃喝拉撒当他孙子,还供他打骂发泄野心欲望上的不满足?”

    汤小光一惊,还有这些他不知道的事?他满腔热情冷却了些,弯腰去够地上的大包。

    挣扎了一番,汤小光最终做出了决定:“怀棠哥,不能总算从前,那其实不公平,要结合前后一起评估,我现在挺乐意跟他交朋友。”

    “轻轻,等等我啊!”

    汤小光甩着包追上陈子轻,嚷嚷着钟明今天会不会很忙。

    刘主任让钟明带他,目前感受还不错。

    汤小光把陈子轻跟他说的事抛在了脑后,全忘没了,丝毫不在乎昨夜走在他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陈子轻在乎,他进死胡同出不来了,在车间工作的时候总是开小差,好几次都差点绞到手。

    马强强提心吊胆地说:“哥,你休息一会吧。”

    “你做你的活。”陈子轻把手套脱下来揣裤兜里,他穿过大半个车间去找宗怀棠。

    一群技术员围着宗怀棠,他们指着图纸交流讨论,厂长前段时间给了准话,第二季度会统一换掉各车间的老设备,那是夏天的事了。

    在那之前就是检查,维修这两项任务,担子在他们肩上。

    陈子轻挤了小圈子,想想又退了出来,一个外行不能在这种时候添专业人士的乱。

    宗怀堂在修设备,配件,螺丝刀,起子,螺帽等零零碎碎地摆在一张检测表上。表里概括了所有车间出故障的设备号,哪台设备修好了就打上勾。

    第一车间排在首位,等修好了,负责人验收合格通过了,这伙人就去第二车间。

    “宗技术,你看这里没有备件,很难保证安全运行……”

    有技术员往宗怀棠身边蹲。

    陈子轻退得更靠后,他透过技术员们之间的缝隙去看宗怀棠,对着他的是一面宽背。

    脊骨顶着白背心跟白衬衣,裤子后面的皮带因为蹲下的动作拱出一块,埋进去的衬衣褶皱有那么些令人想入非非的味道,扭扳手时臂膀线条有美感又不失利落,后脖子滚下一滴汗。

    陈子轻看不到宗怀棠的正面,或许他前脖子也流汗了,喉结上的小痣都是湿的。

    不自觉地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陈子轻呼气,不得不信男色是有治愈效果的,他好像不那么恐慌了,手脚的僵麻也有所减退。

    .

    宗怀棠满手机油地站起身,马上就有一个技术学徒给他递毛巾。

    整个厂里都知道厂长弟弟做事不戴手套,一双手好看得没边儿了都不爱惜。

    学徒抱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心态劝说:“宗技术,有的材料伤皮肤,时间久了还有腐蚀性,您将来的对象见了,多少都会心疼的。”

    宗怀棠擦着手调笑:“心疼了多好。”

    他笑的时候眼尾纹路都是风流的:“心疼了就该疼人了。”

    技术员们里面,有故事的就大方出来分享经验,赞成宗怀棠的话,是那个理。

    宗怀棠与同事们打趣了几句,似乎终于发现了陈子轻,他一个眼神过去,陈子轻会意地跟上对方。

    他们进了车间配套的更衣室。

    宗怀棠把脚踩在窗台上,用黑了好几块的毛巾擦皮鞋上的脏污:“说吧,什么事。”

    陈子轻掩上门。

    宗怀棠的眼皮抽了抽,隐秘措施都用上了?他继续擦鞋,旁边呼来一口湿热的气息,含住了他的整个耳垂。

    陈子轻才张嘴就被宗怀棠一把推开。

    宗怀棠鞋擦不下去了,他把毛巾甩在窗台,还有点脏的手捋了捋短黑发丝,力道不在正常范围值,隐约有几分不自然。

    陈子轻摸不着头脑:“宗技术,你怎么……”

    “好意思问我怎么,”宗怀棠扫过去一个很烦的眼神,“我没有耳背,听得见,不需要你凑我这么近。”嘴巴都要挨到他耳朵了。

    “我是因为要说的东西比较,“陈子轻在更衣室里东张西望,小声说,“我怀疑我碰到了……”

    “鬼”不敢发出声来,用的气音。

    陈子轻抖着胆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了出来。

    宗怀棠听完以后,面上瞧不出当笑话听的迹象,也没露出相信的神色,只是说:“你确定你什么都没印象?”

    “真的,我确定。”陈子轻惊魂不定,“什么都……”

    不是。

    有的!有一处没有模糊掉!

    那人的穿着色调款式他想不起来,可他记得那是一身工作服。

    是车间的工人!

    陈子轻立即就要往外跑,脚步突地一刹,只有工作服,脸是空白的,声线也不记得了,怎么找?

    “怎么神经兮兮的。”

    耳边响起宗怀棠的调侃,陈子轻埋怨地横他一眼,气他打断自己的思绪:“你别说话!”

    宗怀棠:“……”

    我再管这家伙,我就不姓宗。

    宗怀棠冷脸冷眼地走了。

    .

    陈子轻平时会紧急修补自己的过失照顾宗怀棠的情绪,这会儿他满脑子全是那身工作服。

    有几个工人进了更衣室,在陈子轻背后唠嗑,都是些家长里短。

    不时穿插笑声。

    陈子轻没去在意,他出了更衣室又回去,想找个空瓷杯倒点水喝两口。

    更衣室里静悄悄的。

    没人。

    什么时候走的?

    陈子轻的疑惑很快就被寻人这件事压碎,他喝了水缓解喉咙里的涩痒,抱着试试的态度从第一车间开始,一个一个地找,一个一个地看。

    等他走出最后一个车间,后背已经渗满黏腻的虚汗。

    没发现。

    今天有请病假事假没来上班的,不是全员到齐,而且坐办公室的虽然没规定必须穿工作服,但也有穿。

    陈子轻一边给自己做心理辅导,一边把办公人员都找了个遍。

    还是没有一丝收获。

    陈子轻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走着,工作帽被他抓在指间浸了点深色水迹,他撞到树踩到蘑菇,光影在他头上背上肆意写画。

    “向宁,你怎么在这?”

    身后忽然冒出一个声音。陈子轻回头,钟菇拎着个藤编篮子绕过几棵树朝他走来。

    陈子轻的理智在悬崖边溜冰,随时都会摔下去砸个稀巴烂,实在是没有精力应对钟菇,好在钟菇不是那种话密的人。

    周围树多,不方便并排坐,陈子轻跟钟菇就一前一后,钟菇在前,陈子轻在后,他全程跑神,停下来时发现眼前是片竹林,外围的竹子没有用东西固定,狂野地垂搭着。

    地上新的老的竹叶铺了一层,这儿长着一根小竹笋,那儿长着一根大竹笋。

    钟菇猫着腰进了竹林,她四处找找,蹲到一处拨开竹叶掰下来一根竹笋,剥掉层外皮说:“像这种嫩的,炒着好吃。”

    陈子轻在竹林外站了片刻,钟菇的篮子里已经装满了竹笋,她还在掰。

    “够了吧,装不下了。”陈子轻说,“可以下回再来弄。”

    “听你的,下回再来。”

    钟菇把肩头的粗麻花辫往后一甩,她挎着被竹笋挤得轻微变形的篮子走了出来,手臂让袖子遮住了,底下肯定勒出了一条印子。

    “篮子很沉吧。”陈子轻伸手,“我给你拎。”

    “不用,我自己就行。”钟菇颠颠篮子,“我去上个小号,附近没人要不着你给我把风,你在这等。”

    陈子轻反应不够及时,目睹她拎着篮子进了不远处的草丛,他不理解地摇摇头:“上小号怎么还把篮子带上,不嫌重吗。”

    “那边草深,小心有蛇!”陈子轻提醒。

    没有钟菇的回应,有大山的回应。

    陈子轻听着自己的回声左右前后地转动,宗怀棠说得没错,他确实神经兮兮的。

    那事搁谁身上,谁不神经啊。

    都能当灵异片素材了,还不用剪辑直接用。

    陈子轻惊觉四周没有鸟叫虫鸣,他抱着胳膊搓了搓:“钟菇,你好了没?”

    “钟菇?!”陈子轻急了,声调都变了,他忍不住想跑的时候,草丛里传来钟菇无语的应答,“好了好了,催啥子。”

    陈子轻拍了拍心口:“怎么这么久。”

    “你以为是你们男同志那样啊。

    ”钟菇一脚把张牙舞爪的荆棘踩下去,“向宁,我今天走得急忘了给你带药,我中午回去一趟。”

    陈子轻快步离开这里:“别给我带了,我的症状退了,全好了。”

    钟菇说:“那你的脸上怎么一点血丝都没有。”

    “这跟我的着凉没关系,是我……”

    陈子轻猝然没了声音,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紧缩的瞳孔里是前面小山坡上的背影。

    很奇怪,明明只有身工作服跟后脑勺,但是……

    那道模糊的身形竟然就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了。

    刚好嵌进了原先雾白的框架里。

    陈子轻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恐惧,他哆哆嗦嗦地扯住贴在手边的长草:“钟菇,那,那是谁?”

    钟菇说:“白荣啊。”

    那人应该是听见了声响,慢慢地转过身来。

    陈子轻手一用力,长草边缘在他手心划拉出了两道细口子。

    白荣从山坡上下来几步,没有走近,隔着点不生疏也不亲切的距离说话:“向师傅,钟菇。”

    陈子轻耳边嗡响。

    脸,声线全都清晰了,连同对应的所有细节。

    陈子轻的呼吸紊乱:“早上我去送车间的同志最后一程,你也在那里。”

    白荣道:“是啊,我们还说了话。”

    “我问你。”陈子轻用左手捂住流血的右手心,靠着那点刺痛让自己冷静,“你怎么知道汤小光给我叫了魂?”

    白荣笑道:“我看到了。”

    陈子轻尽量心平气和:“怎么看到的,你在哪?”

    “向师傅怕是不知道,我跟大多人不一样,每天需要的睡眠时间很少,我又不想在宿舍制造噪音影响室友休息,那我只好到外头去。”

    白荣的脸上露出回忆之色,“昨晚我散步走远了,没留神进了办公区,我就在大礼堂对面的天台看星星,后来汤同志喊着你的名字……”

    陈子轻迅速抓住了漏洞:“他喊的可不是我的名字。”

    “哦对,是qingqing。”白荣眉眼弯弯,“汤同志接触多的人本来就少,生病的只有你,很好猜不是吗。”

    “况且他停在你宿舍门口问宗技术qingqing有没有回来,我也有见到。”

    陈子轻的眉心蹙了一下,这么说,白荣离汤小光不远,一起上的楼,那汤小光怎么没察觉?

    “我接着说?”白荣问完了,没等陈子轻回答就开口,“我当时见到汤同志打开了大礼堂的大门,出于无聊就下去看了看,我看到汤同志进放映厅喊你,喊了很多遍,掉头沿着来时的路走,走几步喊一声,一看就是在叫魂。”

    白荣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我正好也准备回去了,索性走在他后面,考虑到叫魂不能被打断,我就没有叫他。”

    合情合理。

    陈子轻盯着白荣,这么柔美俊俏的一张脸,正常人怎么可能记不住。

    所以真的是汤小光说得那样,他有了后遗症,脑子里起雾了才一时没有想起来……

    怎么感觉哪里怪怪的,可是又说不出来怪在哪里。

    陈子轻两只手的手心都沾了血迹,血痕顺着关节蜿蜒到指尖,他把手往裤兜里塞,没塞进去,忘了里面有手套了。

    他就这么垂着手从山坡下面走了。

    不知走了多久,过了多久,钟菇的大喊声扎进他的世界:“向宁,下班了,快回来打卡!”

    “知道了。”陈子轻头昏脑胀地加快脚步。

    “走哪儿呢,这边!”

    钟菇急匆匆地跑过来,不由分说地架着他的胳膊,把他半搀回了车间。

    .

    陈子轻一下班就找白荣的室友谈话,一屋子的室友都能给他作证,他的确天天晚上往外跑,不怎么睡觉。

    这事似乎可以翻篇了。

    摆出来的信息都在告诉陈子轻,别去纠结了。他在食堂打饭的时候遇上了躁动,有人被踩掉了鞋子,脚后跟还掉了一块皮,确定不了是哪个踩的,就乱骂一通。

    正前胸贴后背饿着呢,脾气难免急躁。

    “大家不要挤!不要吵!文明你我他,文明用餐,文明做人做事!”

    李科长拿着喇叭高声呐喊着:“今天我们才送走一位同志家人,本该是沉痛的心情……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又是多么的珍贵……”

    陈子轻对李科长点了点头打招呼。

    出乎意料的是,李科长却不像之前那样拿出领导的风范回应他。

    陈子轻没往心里去,他去打米饭的队伍排队。

    米饭在能站成年人的大深桶里,饭工的勺子那柄长得,都要过自己个头了,她踩在一条宽板凳上面,利索地把勺子怼进桶里,搅拌搅拌,挖出一坨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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