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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陈子轻走走停停地爬上了最后一节石阶,入眼是产区的铁栅栏门,两边大开着,上面挂着一句“同心协力共创辉煌”的标语。他摘下工作帽扇扇风,气喘吁吁地走进大门,随意环顾。

    有的车间是平房,少数带着露天铁楼梯,能上平台,产区的保卫科人员比较多,山坡上也有放哨的,为的是防止哪个工人上班期间跑出来偷懒或者耍对象,有片楼房缠着大量爬山虎,那是办公区……陈子轻收回视线跟着钟菇去左手边第一个车间。

    打卡时间还没结束。

    人工记录考勤。车间外的走道旁支着桌椅,张会计坐在那监督。

    墙上挂了一块布,布缝了几十个小口袋,每个口袋都插着一个写了名字的白色长条硬塑料卡片,名字那部分露在外面。

    职工们要一个个上前找到自己名字的卡片,放进旁边的木箱口里,打卡时间一过张会计就把木箱锁上带去办公室,临近下班她再打开木箱,拿出那些卡片放回布口袋里,让职工们像早上那样挨个放卡片。

    这样张会计方便统计人数,谁准时上班准时下班一目了然。

    此时布上已经没多少塑料片了。陈子轻去拿原主的。

    张会计挥挥手上的笔:“向师傅,来啦。”

    “早上好。”陈子轻把塑料片翻了翻,两面一样,都有名字,“向宁”二字是印刷上去的蓝字,指甲用力抠也能抠掉。

    钟菇刚凑过去,钟明就出现在车间门口:“小妹,你进来。”

    她一恼,黑了脸,大哥古板得要死,认定了一个东西别人怎么说都不听,非要把她跟向宁想成那种关系,她都解释八百遍了!

    见大哥在无声逼迫,钟菇无语地把名字卡塞进木箱:“向宁,我先进去?”

    “好。”陈子轻在看还没打卡的工人名单,看到了角落里的马强强。

    那憨批小圆球竟然迟到了。

    不可思议。

    原主要求严格,马强强跟着他学习做人做事,马家二老对他很是感激,前段时间还亲自来厂里给他送老鸡汤来着。

    陈子轻没多想就进了车间,各组的工人们在自己的岗位忙得热火朝天。

    一切都是新鲜的。尽管他接收了原主的所有,包括对机械制造设备的应用,上手零障碍。

    组里一个年长的工人从梯子上下来:“向师傅,小马还没来,你别怪他啊,他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陈子轻说:“我不怪啊。”

    “小马那孩子勤快着呢,年后二月跟三月的生产件数可都是组里的第一,等他来了你听他跟你讲是咋个回事,他不会无缘无故迟到的。”

    陈子轻无奈:“我真不怪。”

    工人还是不信。

    陈子轻干脆不说了,原主的淫威真够强大的。

    九点多的时候,马强强火急火燎地跑进了车间,飞奔到陈子轻面前:“哥,我的工时,我下午,我后面一定抓紧赶回来。”

    陈子轻知道厂里算工时,满了就有基本工钱,之后都是按件算,干得越多赚得越多,劳动致富。

    要是连工时都不满那是要被批评的,指责不够积极没有上进心。

    “这个月还有二十多天呢,来得及。”陈子轻见鬼说鬼话见人说人话,在刘主任那的一套就不用了,他安慰小马同志,“真赶不上也没事,机器都有可能出故障要维修,更何况是人。”

    马强强没听清,车间的机器声太吵了。

    陈子轻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他愣了愣神,眼里先是小心翼翼求证,之后就瞪大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傻不愣登地垂手站着。

    看来是听明白了。

    陈子轻拿掉小马同志头发上的树叶:“现在说说今天为什么会迟到吧。”

    “我睡过头了。”

    马强强羞愧地垂下了脑袋,“天没亮我醒过一次,想着眯一会,结果就眯了好久。”

    陈子轻有感而发:“春困嘛,正常,这个天气是好睡。”

    “好了,你调整调整心态忙去吧。”他避开拉料的工人们去了办公室。

    马强强捡起掉落在地的树叶。

    钟菇从她那组过来询问:“怎么了,向宁说你了?”

    马强强摇头。

    钟菇拍他后背:“那你怎么丧着个脸。”

    马强强扁嘴:“我哥不说我了,我不习惯了。”

    钟菇无语:“知道你这叫啥不?”

    “知道,贱骨头。”

    钟菇吃惊地吸了口气:“小马,你哪听来的这么难听的话!”

    马强强缩脖子:“电视里听的。”

    “听就听了,别学来用,辱骂人的,脏得很。”钟菇比马强强高,手一抬就搭上了他的肩膀,“我的意思是,你这叫缺乏自主意识,自我管理能力不到位,要在这上面下功夫。”

    马强强蔫蔫的:“我是很需要我哥……那怎么说,鞭,鞭策,对对,就是鞭策。”他茫然无措,“可是我哥头受了伤就不鞭策我了。”

    “向宁是有一点变化,抓得没那么紧,松弛了。”钟菇沉思,“脑子还没好呢,等他好了应该就跟原来一样了。”

    马强强打起精神:“嗯嗯。”

    .

    办公室里,宗怀棠在修零件,手指上有机油。

    另一个技术员给陈子轻开的门,他没喊宗怀棠,自己找了个位子坐下来。

    那技术员也忙,他让陈子轻随意就干自己的事去了。

    空气里飘着油墨味,陈子轻东张西望,他在宗怀棠的桌上见到了一份计划书,讲的设备养护注意事项和维修制度,废弃的,封面上有宗怀棠杂乱的练笔。

    双胞胎的字迹一模一样。

    宗怀棠身后有台老式机械打字机,上面夹着一张白纸,可以复印。

    原主不会用,陈子轻自然也不会。

    陈子轻觉得像电视里那种嘟嘟嘟发电报的,他揣着好奇心去打量。

    打字机的内部构造都暴露在外没有加壳,左边有个用来压的长柄,底下一根根铁条伸出来分成按照长度三层,花一样展开,贴条终端都按了个圆形字母键。

    怕给弄坏了,陈子轻就没敲键,只是轻轻地摸了摸。

    忽地察觉一道目光落上来,陈子轻把头转过去:“宗技术,忙着呢?”

    宗怀棠翘起二郎腿:“不然?就在办公室等你来找我说事?”

    陈子轻呵呵,当时他随便扯了个一起走的借口,根本没什么可说的事。

    宗怀棠盯了他几秒:“现在说吧。”

    陈子轻:“……”

    想到那份计划书,他灵光一闪:“我是想问你,车间每个月的机器维护能不能从一次改成两次,尤其是第一车间,机器都老了,我想过些天向厂长申请换一批新的,如果厂长批准了,不知道宗技术有没有时间帮忙采购把关。”

    宗怀棠不再理他。

    一看就是临时想出来的,真能扯,比以前还会扯。

    陈子轻感觉自己露馅了,他挠挠鼻尖,语气温和地提醒:“宗技术,你脸上有机油。”

    宗怀棠依旧不理。

    陈子轻讪讪地回到椅子上坐着,他过一会就去车间溜溜,完成视察工作。

    另一组比原主的组悠闲不少,打螺丝的功夫还能聊个天,两组两个状态,互相挖苦互相嘴。

    刘主任的三个徒弟站在一起讨论着什么,老大钟明寡言正直,老二孙成志皮猴,老三白荣男生女相十分娇俏。

    老三跟他打了招呼,老二鸟都不鸟他一下,一心跟着老大,是个跟屁虫。

    陈子轻溜了一圈就回到办公室昏睡了过去。

    【宿主改动第一条标注,警告一次】

    陈子轻刷地站起来,椅子往后倒磕在一张桌上。

    那技术员在桌前捧着玻璃缸逗里面的草龟,桌子突然震晃导致他失手打翻了玻璃缸,草龟掉在混着玻璃碎片的水里,壳翻上去四脚朝天。

    宗怀棠正在套螺帽,被接连制造出来的响动惊得手一抖,螺帽掉到地上咕噜噜滚出去一截。他把螺杆扔桌上,螺杆蹦起来砸到茶杯发出的清脆响里裹着他的低吼:“都在搞什么东西?”

    “我是让向师傅给吓的。”技术员赶紧把草龟捏起来,“哥,你的龟。”

    宗怀棠拿走龟放在记着一些数据的纸上,听同事喊:“向师傅,你没事吧?向师傅?”

    他瞥过去,姓向的状态不对。

    陈子轻瞳孔涣散失焦,第一条标注的内容是原主常偷偷溜去李科长办公室打小报告,他盘算“常常”的频率小于“每天”大于“偶尔”,差不多两三天一次,原主死的前两天去过李科长那,今天该去了,所以他打算下午下了班就去一趟。

    怎么会是上午?原主不要上班的吗?

    陈子轻欲哭无泪:“陆系统,标注里没指明是哪个时间段,这次可不可以不算?”

    系统:“不可以。”

    太不近人情了,陈子轻闭眼,难受心悸无法呼吸。

    人中一痛,陈子轻睁开眼,男人皱眉沉着脸近在咫尺,密密的长睫毛,近距离更是冲击视觉。

    坐办公室的不强调每天必须穿工装,他还是白衬衣加灰蓝色长裤,皮带系得懒散有一截没塞进去翘在外面,衬衣扣子也不像他哥那样扣到顶部,领子敞开了点,喉结上有颗痣。

    陈子轻的呼吸里是肥皂和机油的味道:“宗技术,干嘛掐我?”

    宗怀棠没好气:“怕你死办公室。”

    陈子轻虽然被掐得很疼,心情差到要爆炸,还是表达了谢意。

    宗怀棠看他红肿的人中上嵌着月牙印,抽抽嘴。

    陈子轻注意到纸上的草龟,宗怀棠养的,叫麻花,他去帮那技术员捡碎玻璃,安慰道:“这事怪我,中午我就去买个新的玻璃缸给宗技术。”

    技术员“诶”了声,他把碎玻璃丢进门边放垃圾的水泥桶里,出去找拖把进来清理地面。

    办公室就剩下陈子轻跟宗怀棠两人,门外是有条不紊忙碌着的车间,时间好像都走得比门里要快。

    宗怀棠拨弄草龟的小短腿:“可怜的麻花,你受苦了。”

    陈子轻为了不让自己沉浸在四次警告减掉一次的惶恐里,试图转移注意力:“宗技术,这小龟的名字麻花有什么意义吗?”

    宗怀棠抓着草龟放进一个瓷缸子里面,起身把缸子放到窗台:“我喜欢吃。”

    陈子轻干巴巴地说:“哦。”

    转移注意力失败,情绪又沉进去了。

    只剩三次警告……就只有三次了,任务目标连个嫌疑人都没有。

    “找到偷拉电线的人”一看就是游戏里的那种日常任务,怎么会一点头绪都没,宗怀棠这根小线头也没扯开。

    虽然这才第二天,他不该这么心急,但是除了做任务,还要提防警告。

    陈子轻把椅子扶正,宗怀棠捡起螺杆,边往办公桌方向走边看他那游魂样,一眼过后又看一眼,没注意到地上的水,脚下一滑,左腿重重撞上桌脚跪了下去。

    宗怀棠维持着这个跪地姿势眼前一黑,他隐忍得面部扭曲,浑身冒冷汗地坐到了地上。

    游刃有余的风流倜傥样全无,狼狈又凄惨。

    陈子轻这回终于转移了注意力,他很不厚道地笑了一下,转而就抿紧了嘴巴自我谴责。

    我怎么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我真是罪该万死。

    宗怀棠坐在一滩水迹里,一条手臂搭在健康的右腿上把脸埋进去,一条手臂伸向左腿,按着剧痛部分的指骨剧烈发抖。

    弓起来的背部起伏不定,衬衣下隐约可见紧绷的肌肉,喉间气息急促抽动。

    陈子轻觉得这是个套近乎的机会,于是他献爱心展现善意:“宗技术,你的腿疼得很厉害吗,要不我给你揉揉?”

    宗怀棠歪头从臂弯里露出赤红的双眼,额发被汗打湿面色惨白,脖子上鼓着青筋,他用一种“我没听错吧,这是什么离奇鬼话”的眼神看向陈子轻,愣怔中透着巨大的难以置信。

    男人给男人揉腿,有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7

    ?

    启明制造厂

    ◎不就是你◎

    宗怀棠接受不了,那画面他都想象不出来。

    揉腿可以说是比较亲密的行为,怎么能是男人跟男人,他怎么可能让一个男的给他揉腿。

    宗怀棠果断拒绝。

    陈子轻不强求,宗怀棠是直男,确实冒昧了,他需要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止是在宗怀棠面前,对着其他人也是一样。

    这个时代离互联网的普及还有些远,同性恋有是有,就是纸媒不会报道,传播的渠道只靠嘴,传不开,那一小撮群体分布在世界各地,还用生命捂得死死的,生怕被人发现当另类当怪物,流言是大杀器,抵得上古代所有酷刑。

    陈子轻唏嘘之余感叹还好任务不涉及情爱,异性的属于欺骗投胎都要走畜生道他做不来,同性的一个不慎就会被吐口水砸菜叶子丢鸡蛋,那多惨。

    真是万幸。

    陈子轻问又把脸藏臂弯里的男人:“那我拉你起来?”

    “算了吧,脑袋都破了的人还能拉得动我?别栽下来摔我怀里。”宗怀棠嫌弃得要死,“大老爷们搞那一出黏不拉几的,光是想想中午饭就吃不下去。”

    陈子轻忍住了给他白眼的冲动,没忍住地哼了一声,音量不小,宗怀棠显然是听清了,耳朵一动,不客气地嗤道:“怎么,向师傅还想反驳我?是要我给你个机会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

    陈子轻立即表明:“没有,你说得对。”

    宗怀棠不放过他:“那你哼什么?”

    陈子轻怕了:“我鼻子痒。”

    宗怀棠:“……”

    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让人尴尬。

    陈子轻刚才跟宗怀棠一番过招有些口干舌燥,他看手表,快十一点了:“宗技术,你不要我拉你,我在这也做不了别的事,我去车间了啊。”

    宗怀棠从埋脸变成右手举起来撑着右腿膝盖,拇指抵着额角,手掌横在额前落下阴影盖住眉眼隐藏神情,他抿着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纠结犹豫烦躁,头顶冷不丁地响起一声承诺:“宗技术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你摔了。”

    他一滞。

    陈子轻慷慨激昂:“我也不会嘲笑你,看轻你,歧视你,更不会怜悯你,我认为身体的残缺不代表灵魂的残缺,宗技术的坚强令我敬佩,你和四肢健康的人是平等关系!”

    说完深喘了口气,累到了。

    宗怀棠冷笑,这家伙是个伪君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嘴上说得好听,心里笑翻了吧。

    下一秒就听见一句:“心里也没有。”

    宗怀棠有种被人看穿心思的恼羞成怒,他面色漆黑地抬起头:“向,师,傅。”

    一字一顿念完,很不耐烦地质问:“你不是要去车间?怎么说个没完?搁这开你的演讲会?”

    陈子轻撇着嘴走了。

    宗怀棠严重怀疑他在骂自己,还是脏话,不禁气得火大,左腿又使不上劲只能坐在原地当个无能的笑话。

    办公室的门关上没一会就又开了,技术员拿着拖把进来:“哥你,你怎么坐地上了?“

    宗怀棠懒洋洋的:“坐着玩。”

    技术员看看手里的拖把,看看宗怀棠:“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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