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乔初意想,世上多得是无可回头。即使遇到再好的人,也不是最爱的那个人。
她还沉湎在过去中,不肯醒来。
6月,临近毕业,各个院系开始组织论文答辩,法学院是最晚一批,可即使再晚,也有到来和结束的时候。
答辩分小组在礼堂内进行,大家都穿着正装,头发梳得齐整,嘻哈地笑着互相点评谁最有推销保险的气质。
一个又一个毕业生站到台上,几分钟的时间阐述内容进行答辩,老师坐在台下,温和地笑着。
乔初意抽到最后一个,当她答辩结束,在台上鞠躬说“谢谢大家”的时候,眼泪险些掉下来。
毕业了。
毕业照之前已经拍过,答辩合格后,最后一件事是领毕业证书,深蓝色的证书封面上写着烫金的字。
秦皎皎晃了晃,笑道:“这可是四年青春的见证。”
宿舍很快要学生离开,寝室里的每个人都买了第二天回家的车票,在学校的最后一晚,四个人干脆买了啤酒,约定一起喝个通宵。
阳台的门窗大开,夜风褪了白天的燥热,蝉鸣仍不知疲倦。
她们围在桌子前聊天,很多话题,零零散散,这个夜晚好像很长,但再回想,其实转眼便过。
何晴夏说:“第一次喝酒献给毕业了,现在是大的学生,明天咱们就成了大的校友。”
辛渝也感慨:“时间过得真快,想到开学第一天,我们一起套被套,一起拎着暖水壶去打水居然在校园里迷了路,吃的第一顿饭还是我带来的水煮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没想到这么快就各奔东西。”
是啊,真的很快,有时觉得三五年也不过一瞬。
秦皎皎大姐大似的豪爽地拍着每个人的肩膀:“没关系姐妹们,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皎皎,你能不能有点新词?”
每个人都在笑。
何晴夏搂过乔初意的肩膀:“希望我们乔乔感情顺利,得偿所愿。”
“是啊是啊,”辛渝接话,“早点嫁了,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在婚礼上碰面。”
“薄神多帅啊,我跟你说,现在多少小姑娘比你年轻比你漂亮比你身材好,哭着喊着想嫁给他,小乔你该出手时就得出手,好歹你俩也算青梅竹马,还能勉强和她们竞争一下。”
乔初意冷眼:“这么勉强吗?”
“那可不?”何晴夏哈哈笑着,“要说你们俩可真沉得住气,那么多年了,还像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似的,藏着掖着谁都不肯说。”
“因为认识太久,关系也太好,所以更不敢说。”乔初意喝了口啤酒,舌头泛着苦,“其实这样也挺好的,不是有人说过吗,最美的就是得不到。”
辛渝撇嘴:“一听就是失败者说的,乔乔你能不能给咱们长长脸,赶紧把薄神收了,早点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
乔初意夹起糖醋里脊去堵她的嘴:“我可是独身主义者,你们不要太羡慕我活得这么潇洒。”
“嘁。”包括秦皎皎三个人都是“我不信我不听”的表情。
从回忆过去到展望未来,几个人越说越兴奋,一个个空瓶被扔在桌上,到了后半夜,她们还很清醒,秦皎皎终于说:“咱们明天还要赶路,再喝最后一杯就结束吧。”
“好。”
四个杯子碰到一起,像她们初遇那天在食堂里将四杯豆浆碰在一起一样。
乔初意实在忍不住,哽咽了一声:“很高兴遇到你们。”
哭过笑过,闹过气过,最后这段青春,仍旧是我们一起走过。
最后一杯酒喝过,刚才还欢声笑语的情绪顿时崩溃,每个人都忍不住掉眼泪,压抑的哭声成了这间寝室最后的回忆。
第二天早早起来,一个个肿着眼睛,彼此相互指着笑,行李全部收拾好,她们把已经清空的寝室又打扫一遍,看着四下空空荡荡,锁上门。
像是以往无数次那样。
只是每个人都明白,她们没有机会再重新打开这扇门。
通往车站的01路公交车到站,乔初意和秦皎皎拎起行李箱上车,同窗外的何晴夏和辛渝挥手告别。
“以后总有机会再见。”她们互相安慰。
公交车开动,她们的身影渐渐远了。
这座城市不大,绵软的夏风掠过车窗,穿着蓝白校服的小孩怕迟到,拼命蹬着自行车,无数风景在倒退。
好像这个夏天定格在这里,到此彻彻底底结束。
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你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怀念青春。
从这一天起,从这一刻起。
手机提示有一条短信传过来,来自薄昭浔。
他说:“不要难过,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人无不散,只是有早有晚。
乔初意不得不承认,不管以后他们之间会不会渐行渐远,薄昭浔是最懂她的,懂她内心的不舍和脆弱。
只这一句话,乔初意忍不住鼻子一酸。
毕业后的生活过得充实有趣。
回到清淮后,乔初意专心打理她的糖果店,甜品店很多,但是专门卖手工糖果的小店只此一家,样式多种多样,很具创意,装潢又很小资文艺,很快小有名气。顾客很多,不少乔叶的粉丝也来捧场。
虽然请了几个店员帮忙,但店内的设计都是秦皎皎亲自来,包括装饰的摆花都要一一经手,她不止一次地感叹:“我小的时候梦想是将来能开一家咖啡店,特文艺腔有格调的那种,能望到天的玻璃顶设计,装修偏地中海风格,全是浅色系,再配上靡靡之音,齐了,最好开在上海,繁华之中的寂静,多像我的偶像陶渊明啊。”
乔初意正在盘点库存,在表格上写写画画,听到这话笑着说:“行啊,等咱们赚了钱,我投资给你开家这样的咖啡馆。”
“小乔,”秦皎皎凑上去要亲她,“怎么会有你这么好的老板。”
乔初意赶紧躲开,把她的脸推向一边。
“我要好好给你打工。”秦皎皎挨个给花瓶换水,“人这一生啊,能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真的很不容易。没办法拥有喜欢的人就算了,如果再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其实她们之间很少会聊到感情,因为都知道那是彼此不愿提及的部分,偶尔聊到方言修,乔初意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这几年来,秦皎皎和方言修一直维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恋人关系,却又比好友多了些暧昧。方言修曾向秦皎皎坦言,如果有一天她遇到动心的人,要和他再不往来,他也能接受并且祝福。
“其实我清楚,他可能有一点喜欢我,但不是非我不可,只是我一直放不下。小乔,说起来你会觉得我是咎由自取,但是他只要不推开我,我能陪他走更长一段路,就已经算满足了我的心愿。”
“之前他写给我的那些信,我一直好好保存着,对我来说,那就是全部的青春。我曾经总觉得人生惨淡,因为遇到他,好像一束光照进阴暗,让我觉得这一生就此不同。”
“我是真的喜欢他。”
秦皎皎说起方言修,眼里的光明明灭灭,到最后,完全暗淡下来。
她以为方言修对她无情,乔初意却不自觉地想到那年冬天,方言修站在窗前,寒风吹进来,他回头,说:“最后一次机会。”
方言修是生意人,一向杀伐决断,拿得起放得下,唯一难以割舍的,只有一个秦皎皎。
感情这种东西,向来是当局者迷,旁人看得清,却参不透,还是无解。
没过太久,乔初意的生活有了很大的变化。
秋末,曾经自称要孤独终老的姑姑终于决定结婚,找到了她有信心携手共度余生的那个人,而那个人是周迟深的父亲周柏山。
那场求婚整个清淮人尽皆知。
周柏山将鲜花烛光铺满一条街,乔叶慢慢向他走来,似是被泼了颜料的长裙随着步子轻摆,淡眉墨眼,美得出尘。
烛火摇曳,衬得她眼眸里如落了星,有光盈动,好像一切都回到以前,她越过岁月的山水,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走向她唯一爱着的那个人。
“乔叶,嫁给我。”周柏山单膝跪地,拿出戒指。
乔叶低声说:“都到这个年纪了,还搞这样的阵仗干什么。”
他笑:“我想娶你,希望所有人都知道。”
她看着他,这个她爱了那么多年的男人,尽管他们错过了最好的时候,却还有机会相互陪伴,让余生不再有遗憾。
“好。”乔叶伸手,让周柏山帮她戴上戒指,“下一次再分离,除非死别。”
周柏山起身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以前在莫斯科我们约定过如果见面就在一起,这一面来得太晚,好在最终还能等到。”
很多年前的故事了,那时周柏山正值年少,虽然出身富贵的商贾之家,偏偏一心向往艺术殿堂,在画展上看到一幅极有灵气的画,他与馆长有些交情,听馆长介绍说这幅画的作者是一个中国小姑娘,但只知道她俄语名字叫阿纳斯塔西娅。
究竟什么样的姑娘才能画出这么美的画呢?
周柏山好奇,看她的每幅作品,都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内心世界。
有时候天真可爱,有时候坚韧孤勇。
周柏山将他的画交给馆长,指名要和她的画放在一起。
她的每幅作品他都会提前预订,她的画总会题一句诗词。
站在窗前可以看到远处中世纪白墙黑顶的教堂,细雨朦胧,树木苍翠,周柏山读到那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时,心口微动。
在莫斯科读书初期,乔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好在她虽然名不见经传,但作品的卖价都还不错,支撑着她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后来她才知道,买走这些画的都是同一个人。
有一次乔叶去美术馆送画,馆长正在打电话,看见她非常欣喜,冲她招手:“nce想和你打个招呼。”
nce,那个买走她所有画的买家。
乔叶惶恐地接过电话,他在电话那端说:“你好,анастасия。”
他的声音如低音提琴,简单几个字便动人心弦,一听难忘。
很奇怪,两个醉心于绘画的人,几乎唯一交流的方式就是画展上不断更新但永远放在一起的两幅画,倒能体会几分古人纸笔传情的浪漫。后来他们约定,见面的那天,两个人就在一起。
只是那天没有来。
没多久,周柏山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强迫他回家接管生意,老爷子临终前的最后一个愿望,是看到他娶宋家小姐。
宋家小姐苦恋他多年,一面在他父亲前孝顺乖巧,还暗地里耍了些手段向他施压。
他挣扎过抗拒过,可还是无法挣脱桎梏,只能妥协。
周柏山留了足够多的钱,委托馆长照顾乔叶读书时的学费和生活,然后从她的人生里销声匿迹。
他只带走了一幅画,是乔叶的自画像,她故意画得略微抽象,只带了些神韵,和本人没有十足的相似度,用来试探见面的时候他能不能认出她来,周柏山也将其视为宝贝似的一直收藏。
这么多年乔叶不是没有过追求者,可是能真正懂她的人却找不到,所以她宁愿孤独地生活着。
造化弄人,后来乔叶定居清淮,但经常满世界跑,而周柏山年纪渐长,儿子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他也极少出现在公众的视线内。
在同一座城市,那么多年,两个人一直在错过。
直到那天在万洲相遇,离得近了,周柏山很快认出那双眼睛,他的声音也没有老去,和她无数次在回忆里听过的那句话,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