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方言修整理了一下西装外套,镜子里的那个人宽肩窄腰,愈显气宇轩昂,只是表情变得有些玩味:“周迟深的消息倒是灵通,看来以前小瞧了他,见一面也无妨,顺便做个顺水人情。请周二少到我那家咖啡馆小坐吧。”撑得肚皮鼓鼓只能躺在沙发上的乔初意打了个嗝,茶几上盘盘碟碟,摆满了各种包装袋和食物垃圾。
方言修在小人里面勉强算个君子,真的没为难她,两个保镖一直守在门口,除了不能让她离开,其他简直对她百依百顺,态度也相当恭敬。
最初的担惊受怕后,乔初意渐渐安下心来,对方的目标不在她,尽管莫名其妙地把她抓到这里来,之后种种行径也算得上以礼相待。
只是仍一夜难眠,乔初意只好靠不停地吃东西来缓解心慌,她祈祷薄昭浔不知道她失踪的消息,能顺利完成今天的比赛。
手机昨天被没收,房间里也没有能上网的电脑,只有电视还能勉强打发时间,时钟敲过九点,乔初意调到速算大赛的直播频道。
十名选手分别来自四个国家,经过千挑万选,能站到决赛台上的实力自然不必说,薄昭浔层曾在往期比赛中赢过计算机,再加上那张毫无表情也引人折腰的脸,不出意外地成为呼声最高的选手。
这边主持人刚介绍到薄昭浔,仅仅才说出名字,观众席即是一片沸腾。
主持人打趣道:“这么大声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角逐出了冠军,昭浔今天可要竭尽全力地献上一场精彩比赛,才不算辜负大家的热情。”
镜头给了薄昭浔一个特写,乔初意心里一紧。
因为是总决赛,场面盛大,现场流光溢彩,灯光打得很足,衬得薄昭浔本就苍白的脸更无血色,他的眼睛似笼着一层雾,眼神飘忽不定,看不到平日里的坚定傲然,主持人抛过来这么一句话,他依旧沉默地立着,没有丁点回应的意思。
薄昭浔状态不佳,全场观众还有屏幕前的乔初意,很快他就觉察出来。
好在他还能勉强应付得过来。
比赛开始,在前几轮多位数加减法的交锋中,薄昭浔在抢答环节三次慢于对手,但因对手求胜心切,出现两次错误,薄昭浔最终以微弱优势险胜,获得角逐三强的机会。
这种表现已经足以让观众大跌眼镜,大家都没想到,以他的实力,这场比赛居然步步维艰,场内气氛紧张,无数双眼睛盯着台上。
四进三的资格争夺。
薄昭浔按了下按钮,大屏幕滚动,随机抽出来一套有挑战的题目——大位数除法。
乔初意倒吸一口凉气。
薄昭浔的优势项目本就在乘法,尤其对这种状态下的他来说,抽到大位数除法无疑是雪上加霜。
前两题他还能勉强应付,和对手一胜一负战平,到了关键的第三题,位数增加,难度更大。大屏幕上五秒倒计时后跳出题目,大家都屏住呼吸,对面选手还在奋笔疾书,只见薄昭浔突然放下手中的笔,冷静地说:“我放弃。”
三个字,落地如惊雷。
全场一片哗然,对手不战而胜,顺利取得争夺冠亚军的资格,薄昭浔爆冷止步四强。
临场居然会出现这种状况,最热门的夺冠选手竟主动放弃比赛,主持人也非常震惊,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足有一分钟,四下俱是寂静。
镜头一直追随着薄昭浔,那个少年时期便因心算而出名的他,那个在这十年里获得荣誉无数的他,从容地摘下耳麦,一步一步地走下舞台,消失在镜头之外。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方言修开的这家咖啡馆店面不大,算不上是一处产业,最多是玩点格调而已。在这寸土寸金的地界上,他也随自己的心情来,高兴了才招待两个顾客,有时候甚至大半个月都不营业。
这个地方,像是方言修内心深处的最后一个港湾。
因为曾经有人憧憬地说,未来最大的愿望是能开一家文艺的咖啡小店,那人当时还羞怯地说这个想法像天方夜谭,他却记在了心上。
能望到天的玻璃顶设计,装修偏地中海风格,以浅色木质作为基调,角落里精致的插花暗香浮动,音乐舒缓,静静地流淌。
“这是我自己煮的咖啡,不比名家的那些招牌货,周二少不要嫌弃。”
各怀心思的两个年轻男人,长相气质都是极出挑的,两个人啜了几口咖啡,寒暄过几轮,打太极似的,从生意聊到度假,绝口不提乔初意那档事。
周迟深到底小他几岁,还没从大学的门里出来,城府不深,哪里是方言修的对手,再加上担心乔初意,又过片刻,他终于沉不住气,笑着挑起话题:“方哥,听说我的一个朋友昨天给你惹了点小麻烦,她啊,一向大大咧咧,率真而直接,毕竟年纪还小,即使有什么冲撞到你也是无心之过。”
方言修但笑不语,并不接话。
周迟深顿了顿,语气更缓:“方哥今天先让我把人带回清淮,等过几天我攒个局,让她给你赔礼,你看行吗?”
珐琅瓷的杯子叮地碰在碟子上,方言修轻叩桌面,眉心微动,眼里闪过一丝讶然。这几年周迟深的跋扈嚣张之名远扬,一旦来了脾气,任谁都不卖三分薄面,今天居然给他服了软。
话说到这个分上,方言修也不再绕圈子:“乔小姐算是旧识,我把她请过来叙叙旧而已,毕竟周氏前两天刚截了我一桩生意,最近正好落个清闲。”
明白人无须点透,周迟深立刻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
“我手里还有个单子,方哥应该会感兴趣。”周迟深沉默半晌,目光沉静,没有讨价还价,也没有一再让步,“但是,我现在就要把人带走。”
见目的达到,笑意终于抵达方言修的眼底,他拨弄了两下手机,赞叹道:“周少是个痛快人,我自然也不能为难你,阿南会带你去接乔小姐。”
周迟深不再停留,立刻起身欲走,却听背后的方言修淡淡地问:“值得吗?”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也铁石心肠惯了,他一直以为周迟深和他是同一种人,所以才忍不住问。
方言修清楚,乔初意跟薄昭浔走得很近,她每次看向薄昭浔的眼神,任谁都能看出几分不一般来。
连他都知道的事,想必周迟深不会被蒙在鼓里。
而且按照周迟深的性格,绝对不会告诉乔初意他为她做出怎样的让步,方言修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商人,他的确不明白,这种毫无回应的付出真的值得吗?
听到这一问,周迟深立在原地,没有回头,他的指尖轻敲手杖,似在思考,而后慢慢说:“如果有一天,即使明知道前面有个火坑,但为了某个人安然无恙,你也心甘情愿地以身投火,那个时候你就会明白,有些感情,衡量不了。”
方言修独坐很久,将这句话细细品味了一番,下意识地又想起一个人,有些懂了,可又似乎没懂。他心情复杂,面露苦笑。
阿南按照吩咐,把周迟深带到城北公寓。他面色凝重,快步走进客厅,很快找到乔初意。
电视的音量很大,屏幕上正在播一条手机广告,乔初意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缩成一小团。
“小乔,”周迟深原本紧提着的心稍微松了松,蹲在她身边,声音温柔,“你还好吗?”
乔初意终于抬头,那张总是笑容飞扬的脸上挂着茫然无措。她眼圈通红,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周迟深,愣怔片刻,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她抓得那样紧,像塌了半边天一样,抖着嗓子说:“薄昭浔输了。”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滴在他的手上,恍然间,周迟深竟觉得那颗泪能生生地在手背烫出一个疤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的眼泪,为了薄昭浔。
“薄昭浔,他输了。”
乔初意心里非常痛,喃喃地重复道。
旁人以为薄昭浔不过是输了一场比赛,但乔初意知道,他输掉的其实是一种人生。
随心所欲、不被牵制的人生。
半个月前,她无意中听到薄昭浔打电话。
“叔叔,我无意和他争,薄家的家业我不感兴趣,更没有从商的想法。”
“有些心结是打不开的,也不想再和他有冲突,高考后我准备出国。”
不知电话那端的人说了什么,他沉默许久,终于做出让步:“如果这次速算大赛我能拿到冠军,请您尊重我的选择。”
“如果输了,我会好好考虑您的安排。”
他太骄傲,对他来说,输了一场便等于全盘皆输,所以在关键的一局薄昭浔选择了放弃时,乔初意感同身受地替他难过。
周迟深的眸光一暗,面上仍笑着,去给她擦眼泪,见她赤着脚踩在地板上,又哄着她穿上鞋:“别哭了小乔,我先带你回去。”
“不行。”乔初意似恍然醒悟般,推开他的手,站起来,“我要去找薄昭浔。”
周迟深拗不过她,只得按照乔初意的指示,带她回到酒店,乔初意连等电梯都来不及,一鼓作气爬上四楼,周迟深没法跟着她,只能看着乔初意的背影一闪,消失在楼梯的转角。
薄昭浔躺在房间里正在输液,他昨晚淋了两个小时的雨,黎明时分突然高烧不退,今天在台上的那四十分钟已是勉强支撑,从台上下来,一直神志不清地昏睡着。
在周迟深和方言修见面后不久,徐?d也得到了乔初意的消息。他之前和周迟深通过电话,确定了她的安全,所以见到乔初意并不惊讶。
乔初意也来不及关心徐?d怎么会在这里,她心怦怦跳得很急,小声问道:“薄昭浔怎么样?”
“没什么大问题,估计吊完两瓶药水差不多能退烧。”徐?d舒了一口气,看向她,“他快急疯了,我认识他十几年,第一次见他这样。”
“我……”乔初意想解释,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后只能说,“都怪我,我不该陪他来的。”
徐?d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叹一口气。
“乔初意……”忽然她听到沙哑的声音,极轻,似呢喃。
乔初意以为他醒了,赶紧往他身边靠,只见薄昭浔依旧双目紧闭,眼皮微动,还混沌着,沉在梦里,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小乔,”薄昭浔的声音模模糊糊,靠得近了才能勉强听清楚,“我本来……是想带你去英国的……”
徐?d离得远,不知道薄昭浔说了些什么,只看到乔初意没有丁点声音,却在刹那间,泪如雨下。
chapter07
在我心上,又退我万丈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薄昭浔这一病反反复复,从冬天到春天,断断续续地感冒咳嗽,一茬接一茬,总是好不利索。
为了让薄昭浔早日痊愈,乔初意绞尽脑汁地打听来各种偏方,清热润肺的、散寒止咳的,一一抄下来贴在厨房的碗柜上,时间久了,碗柜上一排排全贴满方正的字条,已经看不出来原本的样式和颜色。
乔叶惊叫了无数次:“乔初意!这套橱柜是我托朋友从德国运过来的,家具中的爱马仕你知不知道?天价啊,比一个你都贵!”
“姑姑!”乔初意的手指慢慢扫过那几排偏方,琢磨着这次选哪个试试,听到这话十分不满。
乔叶强忍着心疼,哈哈笑了声:“怎么会,开个玩笑而已,你可是我的心肝宝贝无价之宝啊。”
乔初意嗯了一声,这才满意。
乔叶前段时间太忙,她每画一幅作品都要十分满意才行,绝不会敷衍了事,因此作品很少,最近应邀要开一场个人画展,所以一直在忙着准备作品。
好不容易有个短暂的假期,她本想趁周末带乔初意出去逛逛,谁知乔初意想也没想立刻拒绝,说要给薄昭浔弄点食补的东西。
食补……
乔叶之前见过两次,乔初意做了葱白粥和紫苏茶,说是能化痰止咳,增强抵抗力,这会儿正开了火用小火烤橘子,橘皮隐隐发黑,冒出丝丝热气。
乔叶靠在厨房门口,撇了撇嘴,大概只有薄昭浔能面不改色地吃下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还能丝毫不心虚地说很好吃,有效果,从不扫小乔的兴,这才纵容乔初意更加兴致盎然地捣鼓着各种偏方。
虽然她们都知道,病是小病,不太要紧,薄昭浔久病未愈,多半和他输了比赛心情低迷有关,既不吃药也不怎么注意,就这么随它去。
在比赛前,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甚至认为以他过人的实力,夺冠不过是探囊取物的事情,所以比赛那天,学校特地在大礼堂组织师生看直播,还有几家媒体守在礼堂里采访,等待拍摄近千名师生共同欢呼胜利的场面。
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主动放弃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坚持到最后,即使是输了也无可厚非,但薄昭浔不战而败,这之间的心理落差太大,多少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回来后,薄昭浔绝口不提自己当时在生病,他什么解释也没有,大家更加失望,失望之余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阴阳怪气的风言风语不可避免,他看似不太在意,可还是变得愈加沉默。
她心里最清楚不过,他怎么可能不在意。
乔初意记得在灯溪镇的时候,薄昭浔背着她走在小路上,星光月色披了两人满身,乔初意问他最喜欢什么,他说喜欢下雪天,喜欢赢。
比赛前的那天下午,他意气风发的样子还历历在目,语气笃定,眉眼飞扬:“我非赢不可。”
让一个赢惯了的人输个彻底,还输在他拼命想证明自己、赢得想要人生的一战中,个中艰难滋味,旁人不懂。
只是薄昭浔不说,乔初意也没办法开口安慰些什么,只能装作云淡风轻。
薄母终归担心儿子,再加之高考临近,不放心病中的他一个人住,尽管药物研究到了关键期,春末仍然特地回了清淮一趟,把他接回薄家老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