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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没忍住,一听见她声音就哭了。

    我真没出息。

    我顿了几秒,努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哭音,然后才说:「嗯,是我。你吃晚饭了吗?」

    电话那边隐约传来了列车报站的声音:「列车前方到站,杭州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

    外婆就在这报站声中清晰地回答我:「吃了,今天煮了萝卜汤,蛮好喝的。」

    骗子。

    我说:「你别骗我了,你来杭州了,是不是?」

    她叹了口气:「是。」

    我问:「你是怎么跟着上车的,你明明都不识字。」

    外婆就笑:「我不识字,但我会问啊。卖票的、同座的,一看我是个乡下老太太,知道我没文化,对我可耐心了。旁边那小伙子,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大,他还分了我一杯方便面呢。」

    我拿手蒙住眼睛,说不出话。

    她安静了片刻,又说:「倩倩,你生病了怎么不告诉外婆呢?你知不知道,我一路上都在想,我们家倩倩一个人在杭州,她一贯挑食,又怕疼,现在生了病,有没有人照顾她,她会不会偷偷掉眼泪。」

    世界好像都安静了一秒。

    我手忙脚乱按下静音键,这样就能不让她听见我怎么也压不住的哭声。

    少有人来的长廊角落里,夕阳落尽了最后一丝余晖,我站也站不住,扶着窗框,失声痛哭。

    2

    外婆留在了杭州。

    其实,如果不算病灶转移带来的剧烈痛感的话,我在医院治疗的日子不算太苦。

    医院附近有个爱心厨房,只需要交几元钱的燃气费,就能使用锅碗瓢盆。

    外婆每天早晨六点不到就起床,逛遍杭州的菜市场。

    明明语言不通,她却总能买到最新鲜的鲫鱼,只撒一点点盐,给我煲浓白的鲫鱼豆腐汤。

    而美食之外的很多回忆,是带着点疼的。

    放疗当然是很让人难受的。夏天都舍不得晒黑的皮肤,一上放疗,就被烤焦了。

    掉头发也很让人苦恼来着。你们都知道的吧,每逢考试季,女大学生宿舍里,最常听见的哀嚎是「我又掉头发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可真是凡尔赛啊。

    当时也就是几根几根地掉,现在是成把成把地掉。

    枕头上、床单上、地砖上,触目惊心,全是我的头发。

    趁病情还没严重到耽误我行走的时候,我去附近找了个理发店,跟理发师说我要剃光头。

    遥想当初,我从长发剪成短发,发型师都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失恋了。

    但现在我说我要剃光头,理发师眼皮也不抬,淡定指了指价目表——

    剃光头,二十五元。

    可能是见怪不怪了,毕竟开在医院附近,又是一家开了十多年的老店。

    这样想,真是又好笑又心酸。

    剃刀刮落第一缕头发的时候,我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脑袋已经亮得能反光了。

    我站起来,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个光头。

    其实这会儿只是觉得有些新奇,来不及感伤。

    但当我转过身,看见外婆蹲在地上,正在捡我的落发的时候,忽然感觉心口被扎了一下。

    「这么好的头发。」她念了一句,一缕一缕地,全都小心收进怀里。

    理发师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后间,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丝带,递给外婆:「等熬过了这阵儿,你家姑娘的头发肯定还能长那么长。」

    外婆垂着脑袋,重重地一点头。

    她攥在手里的被丝带打了个蝴蝶结的那把头发,明明是黑的,却好像能反光,亮得我眼睛发酸。

    前期治疗的时候,我状态还挺好的。

    因为真的没感受到什么痛苦,除了医生拍片后跟我说,你这里、这里、这里都不太好。

    但那些癌细胞都只存在于片子上,我没有什么很明显的感知。

    甚至还有精力把手头上的片子都修一修,跟客户结个尾款,多赚一点药费。

    但后来我就不行了。

    后期,我的痛觉神经变得特别敏感。

    我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医生给我上镇痛药,因为只有上镇痛药的时候,我才感觉我是一个人。

    一个有尊严的、神志清醒的、五感齐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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