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他没忍住,出声道:“墨家亦有分支,我乃齐地墨家;想来那老者,该是楚地墨家。”没错!按照地域分,有东部、有南部,还有西部,而今这车马慢,地域流动性不高,时间一长,地域性就有了区分。
四爷就是听出对方的口音乃是齐鲁之地的,因此,他说画像上之人是在楚国碰到了。若是此人说一口楚言,那这画上之人,当然就是在齐鲁之地碰上的。
而今这联络条件,随便杜撰出一个人来,无人能查证。
他就又说:“为报答救命之恩,老者授艺于我。”说着,他还叹气:“只可惜,授课日短,且先生自始至终不肯收我为徒,亦是不肯告知我姓名。恩师告诫我,哪怕他日闻达,亦不可告知他人我乃墨家弟子。”
这人看着眼前的文渊侯:“造纸之术闻名于天下,孟尝君死于阁下之唇舌,你的授业恩师是?”
“正是墨家弟子。”四爷摇头:“可惜,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恩师他而今在何处。世人皆知我乃荀子弟子,却无人得知,我师承墨家。本想着,我扬名于天下,恩师当现身以见我,却不知道为何,一直未曾现身!而今,我亦是怀疑,我那恩师究竟是不是墨家弟子。”
这人一边吃着饼子,一边道:“墨家除了地域之分,亦有侧重之分。有侧重于技艺之法者,亦有侧重武学者。我乃墨家游侠,与侯爷之恩师,侧重不同,因而不知其人。”
四爷点头,你拿着重剑,一看就是练家子。墨家到战国后期,确实分两支,一支钻研认识论、逻辑学、几何学、光学、静力学等等的学科,进行这些学科的研究。史学家把这一支叫做“墨家后学”。
而墨家的另一支,他们成了游侠。此人该就是其中之一!
不在一个枝蔓上,就是真有这个人,你也不可能知道。
但这些足矣取信他人,这个人显见是信了!
一路上谈的是墨家,于是,两人相处融洽。此人虽名义上是囚犯,可实际上,待遇与上宾无异。
美酒佳肴,衣服便是麻衣,但亦缝在兽皮之上。处处显粗糙,但处处都藏着精致。
所住看似简陋,但夜不漏风,衾被暖和。
游侠之人,哪过过此等舒适日子?
没扛过几日,此人便主动说了:“在下常寅见过侯爷。”
常寅,没听过这个名字。
当然,也不可能听过这个名字。墨家在史书上并没有留下几个名字,关于墨家,不仅被扼杀了,还像是被刻意抹去了一般。没听过才是正常的。
四爷跟他对坐,回礼:“羊羔酒,刚开坛,尝尝。”
常寅一脸惭愧,“未有寸功,得此厚待,不敢当。”
“墨家兼爱,待人以爱,得人以爱,此方为理,何故惶恐!我虽未被收入墨家为弟子,然亦知墨家分财之事。兄长居于我府中,用几顿饭食也这般客气,岂不是真将我当外人。”
常寅:“”他只得举起酒,而后与之共饮。放下酒樽,他就问:“在下可否给朋友送信报之以平安。”
“当然!当然!”你来多少朋友,我留多少朋友。聚之以众,还摸不到墨家的边?
桐桐接到信的时候就笑:这与养门客并无不同,只是选择了要养的对象。
四爷在信上还说:需得有人往西而去,乌孙国、月氏应有白叠子与其他西域作物。
桐桐这才恍然,原来除了联络墨家,他还想用这些四处游荡的游侠,让他们远走匈奴西域。一则,走通这条路;二则,窥探各地情况;三则,引入作物。
将信烧了,黄琮急匆匆而来:“长公主,大朝之上,吕丞相要治罪麃公,请杀之!”
你说治罪何人?
“上将军麃公!”
“大胜归来,为何要杀?”桐桐急匆匆往出走,走了一半又顿住脚:“大王如何说?”
大王还未说。
桐桐:“”那一定是麃公干了什么了!
[752]秦时风韵(79)一更
秦时风韵(79)
麃公打败魏军,攻下卷邑等地,斩首三万余。
秦军以斩首记军功,此次,乃是修正了记军功之法之后的第一仗,此法已然颁布,但麃公未曾执行新法,以旧法记军功。
吕不韦在朝堂上弹劾麃公:“有法不尊,此为不法,不法当法,该诛当诛。”
麃公自是不服:“大王,老臣侍奉四王,为大秦征战无数。老臣宁死战场之上,也不甘因此而殒命。”说着,便往下一跪:“请大王明鉴。”
赢傒觉得此事大王为难,便道:“麃公,大王未曾亲政,此事大王如何决断?不若请太王太后”丑儿那丫头损主意多,她把这事担了即可。
未亲政,之前桐桐还会打着替太王太后听政的由头,在侧后方坐着,以示有太王太后摄政。最近这几次,该为亲政铺垫了,她压根就不去。
赢傒之意,亲政在即,决断之后容易惹争端之事,‘太王太后’出面处理,其他的奖赏有功之臣,此时大王决断即可。
因此他就说:“大王,臣祈请太王太后。”
桐桐就在后殿,黄琮才要唱名,桐桐摆手:莫急!
就听嬴政说:“请太王太后之前,寡人跟麃公说几句话。”
麃公抬起头来,看向大王。
嬴政自王座上下来,一步一步的,虽束发之年,然亦是比常人更高大。一去半载,大王高大许多。
“麃公侍奉四王,更是先王托孤之臣。寡人依赖诸公,有诸公在,在寡人看来,便如先王在。然我大秦能威震九州,何也?乃是我大秦将士以剑锋以性命开拓而来。而麃公乃其中一员,功勋卓著。”
麃公默默的垂头,跪于大王身前。
“我大秦以法治国,而后秦强盛于诸国!今日,寡人读先贤策论,偶读管子。管子有言,‘不法法,则事毋常;法不法,则令不行’”
桐桐在外面默默点头,管子这话的意思是:如果不用律法来推行法度,那么国家就没有常规的判断是非的标准;如果法度不用法律的形式而推行,那么朝廷的政令就不能实施贯彻。
就如麃公,朝廷颁布新法,你不执行,若是不用律法来整治你,那么此新法何人肯执行呢?
执行者不能奖,因为他做了该做的;不执行者如果再不罚,此法无法推行,便如同虚设。这于朝廷难道是好事?
就听嬴政道:“因而,寡人不舍麃公如不舍先王,但亦不能不罚。先王曾替华阳太后受刑,寡人曾以律法处罚太后。不论是先王亦或是寡人,所维护者,秦法而已。以秦法而论,丞相之言,未有错处。”
吕不韦抬起头来,深深的躬身。
麃公再不抗辩,从怀里摸出虎符,双手奉上。
嬴政未曾急着接,而后接着道:“然则,管子又有言,‘令未布而民或为之,而赏从之,则上妄予也;令未布而罚及之,则上枉诛也’”
这话的意思是:法令没有公布,百姓偶尔得知而遵守了,如果给予奖赏,这是上位者的错误,有令自然当遵,不该给予奖赏;法令没有公布,百姓没有遵守,此时上位者若因此而治罪百姓,此亦为枉。
“此次,新法颁布之事,麃公在战场之上。便是他知,亦是无法准确的传达给每个将士。因而,以此治麃公死罪,亦为枉矣。”
麃公猛的抬头,看向大王。
嬴政抬手接了虎符:“因而,麃公有罪,然念及战事复杂,因事夺情,收虎符,交兵权。降爵三等,食禄随等而降。又念及年迈,命其回乡养老。”
麃公接连叩首:“谢大王大恩。”
嬴政看着跪在眼前的麃公,看向那花白的头发,而后转身,坐了王座,问说:“丞相可有异议?”
吕不韦拱手:“臣无异议。”
嬴政又看向大殿其他人:“诸位可有异议?”
“臣等无异议。”
桐桐转身走了,未有亲政之名,可这不是相当于亲政了吗?
一过年,满朝多是请亲政之声。
按照礼仪,这需得三请,等三请礼仪走完,已然是春末了。
这年四月,咸阳宫中要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六国使臣尽皆参与,十四岁的秦王嬴政要正式亲政了。
第二天便是亲政大典了,桐桐看着嬴政换了礼服出来,她转到身后:“腰带可还合适?”
合适!极为合适。
“又高了一些,腰身也壮了。”
两人正在试冠冕,桑榆急匆匆回来:“大王,太后于宫中自缢!”
嬴政手里的冠冕一松,直直的往下掉。桐桐一把接住了,转身问说:“太后如何?”
“幸而侍婢发现了,并无大碍。”
桐桐:“”你这个说话,大喘气!
桑榆哭丧着脸:“着人看着,然太后又哭又闹,时而撞柱,时而自戕宫婢们怕看不住”真要是有个万一,真寻死了,该当如何?
要是再遇大丧,大王亲政之事只怕需得后延。
嬴政将双臂展开,由着服侍之人将袍服褪去,这才道:“黄琮,你替寡人去一趟,你问太后意欲何为?”
寻死,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有所求,要与自己交换条件吧。
黄琮转身而去了,赵姬一袭白袍,赤脚站在大殿里,披散着头发:“大王呢?我的正儿呢?”
“大王问,您想要什么?”
赵姬笑了出来:“我的儿乃秦王,我儿要亲政了,我身为太后,明儿不该观礼么?”
黄琮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回来就转达这个意思,“太后要观礼。”
桐桐看嬴政,嬴政翻着手中的书册,而后摇头:“六国使臣皆在,亲政这般大事,不能有丝毫意外。太后精神不济,情绪难自控,唯恐喜不自胜,言语失当,那便不好了。寡人深知太后欢喜之心,然为大秦考量,还望太后以大秦为重,以大秦的体面为重。”
黄琮应允了,转身又去甘泉宫传话了。
甘泉宫里,赵姬还是等不到儿子,她眼里满是失望:“黄谒者,我身为太后,身为他的母亲,所做真乃十恶不赦么?”
黄琮继续沉默:大王说您提的这个条件不成,要不,您呆着;要不,您就再换个条件。
赵姬哈哈大笑,越笑越是心酸。
她起身,走到黄琮身边:“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不叫我观礼也行!既然他不来见我,那想来必是不愿来见。既然母子已到子不见母那便不见吧!送我去骊山温泉行宫”
黄琮转身要去报,赵姬又喊住他:“另外,行宫孤寂,日日夜夜只一人,缺一消遣之人。吕家有仆从嫪毐,甚得我心。将其完好无损的送入行宫,我要他陪伴,消遣时日。大王若应允,此次我便不观礼了。”
黄琮:“”他转身走了,回去之后低着头原话转告,而后就越发的缩了肩膀。
桐桐:“”这是要破罐子破摔还是怎么着呀。
结果嬴政说:“你转告太后,骊山下欲修陵寝,太后移宫骊山行宫,恐搅扰太后安宁。至于宣召庶民陪伴太后之事,王亦得遵从秦律。嫪毐乃自由之身,寡人有何理由强迫他人?因而,恕难从命。”
黄琮又转身而去,谁知才一说完,赵姬很平静的转身,只说:“那你叫我想想叫我想想”
话未落,人猛的朝案几的棱角上撞去,顿时,鲜血直流。
桐桐和嬴政赶到的时候,几个宫婢正摁着头上伤口,吓的脸都白了。
“阿姊阿姊”
桐桐下针,止住了血,赵姬的脸惨白惨白,人清醒着,却未曾再睁眼看嬴政。
“无碍!”桐桐看看伤口,扭脸看嬴政:“无碍!莫怕!”
嬴政双手攥成拳,眼前不时的闪过在赵国时,囚车之上:阿母、阿姊、刘女死死的护着他。
等转过头来,生他之人、养他之人、护他周全之人,满脸是血。
良久良久,确认真的无事之后,他才转身走出正殿:“黄琮,传旨给丞相吕不韦,着他先行招募工匠,修缮骊山行宫。徭役可从咸阳城中招待孝期过后,太后于骊山行宫中休养,不可延误。”
黄琮领会其意,这是要嫪毐以服徭役的身份,去骊山行宫。此事,需得暗示丞相,也唯有丞相能懂其中深意。
等人走了,赵姬这才睁开眼睛,看向大殿之外:“正儿”
嬴政就那么站着,没有回头,稍一犹豫,还是抬脚离开了甘泉宫。
桐桐给包扎了伤口,留下了方子,这才起身。
赵姬一把抓住了桐桐的手:“蚕子!”
桐桐站住,看着她,沉默着。
“同为女人,你当懂。”赵姬看着她:“我孤寂怕了,我一生未遇真心待我之人我一生被人左右而今,我不想孤寂是错么?我乐意与真心哄我之人一起,是错么?我不想余生按他人心意活,是错么?”
桐桐问说:“那若是等大王亲政之后,便宣告太后病故,如何?自此,天高海阔,您自可随心所欲,如何?莫怕大王不允,我去说。亦莫怕日子苦寒,财货尽够您一生所挥霍。如此,可好?您可与心爱之人一起过日子,生儿育女,一生再不被人左右。这乱世中,大王会为您建一世外之所,保您一生逍遥,可好?”
赵姬愕然的睁大眼睛:“”
“莫要怕不得见大王,您若是想了,大王探望您,母子必能见的!您除了太后身份,什么也不会失去,可好?”
赵姬慢慢的松开了拉扯桐桐的手,然后闭上的眼睛。
桐桐起身,叹了一声:“太后,您若是肯听从蚕子之言,余生必能快活肆意。若您依旧执意而为,除了太后之位,许是什么都没有了。何去何从,您尚有选择余地!养伤期间,万望您深思,谨慎以择。”
[753]秦时风韵(80)二更
秦时风韵(80)
吕不韦送走黄琮,眸光深沉。
郑仁听见丞相念叨着‘三子’‘三子’三子已然故去,悄无声息。可三子因何而死呢?因太后与嫪毐二人不知克制。
若是过了孝期,此事是甚大事?
他就低声道:“大王以束发之年亲政,少年雄才。观大王待长公主便知,大王重情。因嫪毐致使先王受辱,致使大王与太后失和此事日渐久之后,大王是否会迁怒丞相?”
吕不韦嘴角微微牵起,而后道:“嫪毐还被你关着?”
秦法森严,但亦有游侠门客可用。因嫪毐而使得自己丧一子,宫中未曾将嫪毐如何,但他吕不韦岂能放过这害人牲畜。
是他处心积虑攀附到三子身边,是他在途中肆意妄为,偷溜出去偷瞧宫闱婢女,偶遇在行营途中下车走动的太后,是他一心求富贵,引诱太后此人之恶,万死难恕。
郑仁低声道:“是!还被关着。”
“提此人来。”
“诺!”
吕不韦看着一身憔悴的嫪毐,嫪毐不住叩首,惊惧非常。
“可知三子已死?”
“知!知!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吕不韦问:“知道三子是如何死的?”
“不知!”
吕不韦从怀中掏出瓷瓶:“此药是我亲自给三子下入蜜水中的。”
嫪毐的脸更白了:连亲儿子都杀,更遑论自己?
吕不韦又问:“虎毒不食子,本相非禽兽之人,为何亲手杀了儿子?”说着,就走到嫪毐身边,弯腰看着对方的脸:“回答!”
嫪毐看着这几近狰狞的脸,不敢不答:“因宫中恼怒,丞相大人怕受牵连怕宗族受牵连”
“原来本相是此等人么?”吕不韦笑了:“这话对也不对!本相确实怕全家受牵连,但也怕也怕我那三子受尽酷刑,遭罪!终是不能活,那便不如痛快的去吧”
嫪毐浑身抖如筛糠:“丞相待如何?”
“大王明日便亲政了!”
嫪毐更怕了,三子早前说,大王亲政需得十年后。太后摄政十年,足以给自己换高官厚禄,这么快便亲政了?
若是这般岂不是真没有活路了。
嫪毐忙道:“丞相丞相您就算是把小的交出去,亦不能置身事外。人皆求生,焉能求死?小人胆小,若是进宫,说了不当说之言岂不是害了丞相?三子岂不是白死了。”
吕不韦看着这小人,而后大笑:威胁本相,当真狗胆包天!上一个威胁本相的是长公主!可你凭什么敢跟长公主比?
他收了脸上的表情,看着嫪毐:“你说对了!而今,本相与你这庶子利益相关!而今,能救你我者,非太后不可。”
“太后?”嫪毐忙点头:“太后必不舍我死,丞相,只要您让我见到太后,我必替丞相求情。”
“天真!那宫里插翅都难进,尽在长公主掌控之中。何况,你便是见了太后,而后呢?大王不能拿太后如何,但对你呢?你能时刻与太后一处?只使一游侠去官府告你,你便能入罪,这天下你又能躲于何处?不过是叫大王更恨你,更要除掉你罢了。”
嫪毐急切的看吕不韦:“丞相救命,这般当如何?”
“太后若是太后,你我才有罪;太后若不是太后,你我何来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