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倏而想起母亲临终前的告诫:‘人这一生谁都靠不住,唯有靠自己。’所以在很小的时候,她便学会忽略自己的感受,淡忘性别上的弱势,也从不期盼谁能挡在自己身前。
可池珏轻飘柔絮的一句话,像一颗棉花质地的子弹,打中心扉有点软软的疼。
对啊,她也是女生。
走进电梯,二人并肩站着,一时不知该聊些什么。
直到进了家门。
“全新的,也可以是你以后专用的。”池珏送上一双褐色麂皮质地的棉拖,大小正合苏桥的脚,与她的粉白色像是情侣款。
这话乍听没什么异样,但细细琢磨就能衍生出令人回味的深意,仿似某种对未来别样的期盼。
“谢谢。”苏桥趿上拖鞋一动不动,似乎主人家不邀请,她不敢往里走。
池珏见她有些局促,便领着人往客厅走去:“放轻松,随意点。”
她喜静也注重隐私,生活圈子干净又单一,所以从不带人回家,就连关系最好的孟常念都未曾踏足此地。
除了定期来打扫卫生的阿姨,苏桥是光顾这套房子的第一个客人。
这是属于她的小特别。
四室两厅的户型,装修是现代简约的风格,黑白色调像极了它的主人淡泠且干练,就连挂在墙上的收藏艺术品都找不出第三种配色。
对于独居的人而言,这套房子空旷得有些过分,实在难掩几分死气沉沉。
苏桥迷惘地伫立在沙发前,她细细环顾一圈,暗叹客厅的面积比她整个家都要大,大得不止一星半点儿。
她想起小老太每天绕着客厅一圈一圈的转悠,没几步路就走到了头,那个灰扑扑的世界就像压缩的小方盒。
外婆要是能在这样的客厅散步,只怕走两步就得嗔唤遛不动,想想那场景就觉得特好笑。
可转念一想,曾经追求的梦早已碎了一地,笑意不免僵63*00
硬了几分。
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幻想都成了奢望?
“傻站着想什么呢?”池珏从厨房走来,端着新鲜的时令水果。
苏桥收住彷徨的心绪,随便挑了个话题:“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觉得瘆得慌?”
“不做亏心事怎会瘆得慌?只是偶尔觉得荒凉,像是住在无人区。”池珏的比喻让人有些费解。
苏桥见她落了座才乖巧坐下。
只是那松软的真皮沙发让她险些重心不稳,挣扎两下后端坐在边沿,满身不自在的拘谨。
“这些茶点是我母亲做的。”池珏展开盒子,迫切的想要‘小熊’吃点东西,大概是想弥补今晚的爽约。
她托起一只小兔样式的冰皮绿豆糕,送到苏桥的面前:“快尝尝。”
“阿姨的手艺真好。”苏桥夸赞,但她的目光落在那捏着糕点的纤白指尖上。
这个漂亮又有格调的女人,就连干净的指甲盖都泛着珠玉般的哑光。
苏桥的背脊朝后躲了躲,有些不大习惯这样的殷勤,“我..我还是自己来吧...”
池珏是清冷疏离的代名词,这份主动源于她在‘小熊’的身上,嗅到了浓烈的自卑感。
“我想喂你。”她微微歪着脑袋,将那让人脸红心跳的话语说得自信大方,“张张小嘴,就像医生投喂小朋友吃驱虫的糖丸,要乖乖的听话,啊~”
她正努力的瓦解着‘小熊’的惴惴不安。
“我又不是小朋友。”苏桥拗不过这份执着,像只胆小的奶狗狗,胆怯地叼走食物,又迅速躲到了一旁。
池珏将双腿交叠胳膊撑在膝头,她托着下颚含笑观察脸红的苏桥,眉目弯成了皎白的月牙。
“心理性脸红是人类拥有的特殊表现,肾上腺素的飙升,从而导致面部毛细血管扩张造成的。”
苏桥两个腮帮子鼓得像只仓鼠,她还没来得及细品绿豆糕的滋味,池医生这番专业术语式的撩拨让她彻底破了防。
她几乎把自己塞在沙发的角落,半侧着身子躲避那明目张胆的挑逗,结果耳朵连着脖子根红得发紫发烫。
她把富有弹性的毛线帽子扯到了下巴,将整个脑袋裹了起来。
只有小朋友害羞时,才会这样明示着逃避。
池珏被这幼稚的举动逗乐,掩着嘴隐忍笑出声的艰难。
‘噌——’
下一秒,苏桥猛地弹了起来,她撩开帽子胡乱抹了一把脸:“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好啊,把茶点带回家慢慢吃。”池珏明白什么是来日方长,所以不做挽留。
她小有心计的留了后手,把精美的盒子带走,便有归还时的重逢。
“我送你吧。”
苏桥婉拒:“不用,我特会认路,知道怎么回去。”
“这么厉害呀,那...家的路认好了么?”池珏是故意的,故意将‘我’字漏掉。
所以认的是谁家的路,只是她家的,还是有可能是她们未来的家?
她以拖鞋的用句开始,以归家的路收尾,字句里挟着某种期许,但愿那笨笨的小熊不要早早的听出这份别有用心。
“我已经认好了。”苏桥的笑容依旧冒着傻劲,但眼神里藏着解析后的深意。
她是天赋型的优秀刑警,对细枝末节有着绝对的敏感度。
*
走进电梯,苏桥提起手中的盒子:“谢谢你的茶点招待。”
池珏不想让分别过于潦草,便严肃道:“伤口别碰水,回去把消炎药吃上。”
“你今天已经叮嘱过一次了,我会谨遵医嘱的。”苏桥发现池医生也有啰嗦的一面,但这样的她像极了柔润的绸缎,裹着人心丝滑的暖。
池珏站在门外,喃喃道:“再会。”
苏桥的道别是少见的温柔:“今夜好梦。”
二人的眼里映着彼此的身影,纠缠出无声的难分难舍,犹如闯入深夜的细雨,润物悄无声息。
当电梯门缓缓合上时,她们几乎同时摁了开门键。
池珏终于将自己的傲慢撕碎,低声询问:“临时取消晚餐,你生我的气吗?”
与此同时,苏桥慌乱地抬手堵住门沿:“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短暂的沉凝后,彼此相视一笑,不约而同的默契让夜变得不那么冰冷。
池珏莞尔:“你想给我看什么?”
“这个。”苏桥拉着领口露出绷带上的字眼,摸着鼻梁骨嘟哝:“别讨厌刑警小熊好么?我不生你的气,因为我知道你气我没有保护好自己。”
这一次,红霞造访了池珏的双颊。
她盯着绷带上被改动的字眼,笑得如沐春风:“你能懂,真好。”
苏桥小心翼翼地问着:“那...什么时候可以去吃江湖菜?”
好家伙,还惦记着这茬。
“原来你是个小吃货呀~”池珏说笑着走进电梯,承诺:“等你伤好了就去,下次我们风雨无阻。”
“拉钩。”苏桥翘起小拇指勾了勾,像是怕极了池医生再度爽约:“谁要是再反悔,就得满足对方一个小愿望,成不成?”
“幼稚的小屁孩。”池珏嗔怪,但还是牢牢勾住她的小拇指,“盖个章。”
苏桥偷偷盯向池珏星河璀璨的明眸:“说好咯,盖章!”
第011章
第
11
章
清晨的冬寒卷过长街,朔风凛冽如冰刀,苍穹之上的艳阳迷失了温暖。
苏桥回到刑侦队后,每天都是挤着公交上班。
站点距离刑侦中心不远,她步履轻快,大概还在回味几天前和池医生的深夜互动。
想起那只送进嘴里的小兔子绿豆糕,她的脸蛋溢满了红晕,也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所谓的心理性羞红。
走到中心的露天停车场,恰好迎面碰上纪南星。
“都说了让你在家养几天伤,怎么不听劝?”纪南星不擅长软言细语,但说教里满是关心。
苏桥摆摆手:“又不是伤筋动骨,没必要缺勤。”
“你还是这么拼,刚归队就让你见红,我心里过意不去。”纪南星觉得对不住,人是她求着局长给要回来的,可一回来就受了伤。
苏桥反倒显得无所谓:“多大点事?婆婆妈妈可不是你的风格。”
彼此相视一笑,久违了,默契的感觉。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办公室门口,凑巧碰上出门接热水的敖羽。
“早啊,纪队。”敖羽打了声招呼,转眼瞟到跟在后面的苏桥,笑容尴尬些许,只能换做泛泛点头示好。
苏桥犹豫了几秒,收回刚踏进办公室的脚,她匆忙跟在敖羽的身后,却没有立马开口叫住他。
有些事,逃避不了一辈子。
还没走到净水器的小隔间,敖羽陡然停了下来,他捧着保温杯绷紧了下颌骨。
隔间里传来细碎的八卦声——
“诶,我听说是纪队非要把人给招回来的。”
“不是吧,害死队友这种重大事故,郑局也肯答应让苏桥恢复原职?”
“谁听了不纳闷呢?鬼知道领导怎么想的,谜之操作。”
“我要是支队办公室的人,心里肯定不平衡,累死累活干了这么些年,晋升机会还不如一个有污点的人。”
“可不是么,刘家麒和敖羽再不济还有个程灿,谁拎出来都可以填补副职,我看纪队这事办得不妥当。”
敖羽阴沉着脸准备离开,转身迎上神色黯然的苏桥,他哽着喉咙不知该说些什么。
隔间里窸窸窣窣的对话,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苏桥怎会不难过,被人非议犹如反复撕扯着旧伤疤,无人知晓她的疼痛,只能默默咽进肚子里消化。
“聊聊?”她朝着敖羽微笑,笑里满是惨淡。
敖羽也很鄙夷他人的闲话,便勉强答应:“好。”
二人找了间空着的休息室。
敖羽靠在桌边沉默不语,毕竟邀约的人苏桥,开场白轮不到他。
苏桥的指尖点着满是灰尘的桌面,她在思考,该怎么问候才不会伤到对方。
“身体还好么?我是说...叔叔阿姨。”
“挺好的。”
苏桥哽咽,沉默之后是苍白的致歉:“对不起。”
随着分秒流逝,周身的一切变得黯然失色,被牵动的回忆将她高高举起,又惨烈地砸向时间的长河,碎得满目疮痍。
‘纪队,好冷...能不能抱抱我...’躺在担架床上的年轻女警张合着唇,眸底收不住恐惧的泪水。
‘马上就到抢救室了,撑一撑,再撑一撑...’纪南星的嗓音在颤抖。
苏桥满身满脸的血污,她喘着粗气步步紧随,慌乱攀附着恐惧令她窒息。
伤势过猛导致敖淼每说出一句话,血都会顺着唇角一摊冒过一摊,被子弹洞穿的腹部依稀还能看见翻出的脏器,无法补救的伤口翻涌着一股股血红。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倏尔抬起手,不甘地用尽所有力气攥紧队长的胳膊,瞪直的双眼渐渐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苏桥喉咙发紧,那句绝望的不想死扼住了她的脖子。
面对生死,所有人都是束手无策的。
敖淼努力扯起认命的微笑,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祈求着:‘别...别让...我哥...看到我这样子...’
医护人员拼尽全力推着她朝抢救室飞奔,临到门口时,拽在胳膊上的手无力地滑落在担架床边。
‘敖淼!敖淼!’纪南星破防的嘶吼,她拽着身后的医生发了疯的祈求:“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
苏桥腿软地跪倒在门边,一遍一遍地捶打着地面。
回忆碎成一地狼藉。
敖羽冷然:“我听够了你的道歉。”
苏桥抽着鼻子喃喃自语:“我不知道还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似乎怎么弥补都是无济于事的。”
被调到交警队的两年时光里,她像一根浪潮里的浮木,在城市大道中飘荡,以为只要时间够久,什么悲伤都会被风化。
直到今天直到依旧被人诟病,她才明白,有些事并不会被时间洗尽。
逃避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
苏桥谨慎地问着:“钱够么?我的意思是...叔叔阿姨生活方面...”
“你觉得钱能解决问题么,能买回一条命么?”敖羽突然的咆哮回荡在休息室里,愤恨在他的胸口起起伏伏。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尽可能的去弥补自己的过错。”
“不只有你活在过去,我也没理由原谅你。”敖羽受不了沉重的气氛,毅然决然地摔门而出。
苏桥眉心抽动,她伤感地捂住面颊,敖淼走的那一天,也带走了她的骄傲和她的梦想。
纪南星规劝的那句话回荡在耳边——‘风再大,也吹不回从前。’
*
护士长经过走廊,碰到巡完住院部的池珏,凑巧正找她来着。
“池主任,肖院长叫我带个话,让你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急不急,有说什么事吗?”池珏身旁围着几名家属,她比着灯光端详CT片子,忙得无暇抽身。
“倒也没说什么事,不过我看交警队的人同他一路。”
“行,我知道了。”听到交警队,她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反应,转而继续同家属讨论患者的术后恢复方案。
她对病患的耐心度极高,事无巨细地叮嘱着康复的注意事项,家属提出的疑问再是无知,也会逐一解释。
直到送走所有人,她才跺了跺酸软的脚后跟。
等匆匆赶到院长办公室,屋里的人正谈笑风生。
她身姿端正,礼貌敲门:“肖院长,找我有什么事吗?”
肖启书这会儿正满面荣光,也不知道和交警队的人聊了啥,看那嘴角快咧到耳根,想必是什么好事。
瞧见话题的主角出现,他笑着朝池珏招招手:“进来吧,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是交警支队的领导。”
池珏客气问候:“各位领导好。”
“池医生,突然造访没有影响你的工作吧?”领头的交警客套着送上锦旗,开门见山:“我们这次来,一是代表交警支队,感谢你在104国道的热心救助,二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商量什么事?”池珏疑惑着看向院长。
肖启书随即解释:“这不春节快到了嘛,正是事故的高发期,交警支队想拍关于交通事故、以及事故发生后的急救宣传片,需要咱们的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