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在一阵无声的对视后，她趿上拖鞋步履蹒跚的朝卧室走去。苏桥拧干毛巾用力抖开，她绷着背脊忘了肩口的疼痛，踌躇一瞬才鼓足勇气开口：“外婆，我...”
小老太背对着她摆了摆手，似不愿多听苍白的解释，那佝偻的背缩成了一团，掺着几分不肯接受事实的倔脾气。
看着外婆关上卧室的房门，她怅然地坐进沙发，手里的毛巾已经凉透，冰冷侵袭着她的掌心。
回忆织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裹向沉默不语的祖孙俩。
那是苏桥快要遗忘的梦想，或者说是她不敢再去奢望的追求——她想带外婆搬离这栋爬了一辈子，怎么也爬不尽七楼的地方。
除了破案抓人，她并不会更多的赚钱技能，年纪轻轻就能拼到副队的职位，那都是用命搏的，因为只有提高破案率才能得到丰厚的绩效奖金。
她存了很久很久的钱，那些年最大的快乐的就是站在ATM机前，她会反复细数存款里的金额究竟缀了几个零。
当距离梦想一步之遥时，她带着外婆去了距离市中心不远的一个小区，小区里的绿化宜人，适合小老太乘着电梯去花园里散步，光线视野绝佳的二手房能眺望中庭的绿景，首付三十来万，分期便是一辈子的桎梏。
再后来，梦想碎得满目疮痍。
苏桥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矗立在穿衣镜前，准备换一身宽松的衣服。
她终于看清绷带上的字眼——【讨厌刑警小熊，她会受伤】
忽而明白，那有趣的女人究竟在气什么。
简单的字眼里，蓄着池医生心口难开的担心和在乎，此刻变成一张暖宝宝，在苏桥的精神世界里阵阵发烫。
她找来签字笔，叉掉‘讨厌’后在‘会’字前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不’。
等到换药时，要是池医生瞧见了，也许是一个不错的小小乐趣。
坐回到床边，她安静地叠着需要归还的外套。
领口标签上的logo是她望尘莫及的奢侈品牌，价格远超于她的月薪，于是她的动作变得愈加轻柔，好像稍不注意就会弄坏这赔不起的东西。
思考了一阵，她瞧着时间尚早便决定出一趟门，得找一家好一点的干洗店，总不能归还时，衣服上还透着一股双氧水的味道，那样会显得很不礼貌。
*
Evening
是一间蓝调鸡尾酒吧，光顾的客人大都是精英白领，酒吧的氛围安静且有格调，一杯鸡尾酒就能品尽都市夜晚的安宁。
池珏只在心情不好时才会光临此地。
孟常念柔弱无骨地半倚在吧台前，长卷发披散在肩头，衬着吧台暖黄的灯光，像一尊引人遐想的尤物，勾起来往客人的蠢蠢欲动。
看着好友朝自己走来，她扬起旖旎的笑，转身吩咐：“一杯尼格罗尼，低醇，记我账上。”
她，是这间酒吧的老板。
池珏拉开高脚凳坐定，没有寒暄，只是定定地望着调酒师展示需要用到的酒。
“你今天回池宅了？”孟常念的面前摆着一杯威士忌酸，她就着手指拨弄杯中的冰块，脆耳的磕碰声像是在叩动池珏的心门。
池珏疲惫地揉着酸软的脖颈，淡淡点头，依旧是金口难开。
孟常念埋怨：“当你的朋友真费劲，什么都得靠猜，说说吧，你那爹妈又怎么为难你了？”
调酒师将酒杯放在杯垫上轻轻推到池珏的面前。
“谢谢。”池珏小抿一口酒，一成不变的味道就像她寡淡无趣的生活，“还能怎么为难？定期被叫回家狠狠数落，然后下了通知...”
池珏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梗了嗓子眼，她很抵触直呼某人的名字。
孟常念正要酌一口酒，又停了下来：“诶，话说一半很吊胃口的。”
池珏晃着酒杯，喉间滚动终是咽不下事实：“安嘉钦后天回来，他们希望我去接机。”
“有的人就该死在过去，突然诈尸算几个意思？你呢，你怎么想？”显然，孟常念的反应来得更汹涌。
“有什么好想的，她回来关我什么事？”池珏云淡风轻的反问，但饮了一大口酒，像是借此来吞咽无法消化的过往。
孟常念与之碰杯，调侃：“你绝情的样子真迷人，我很喜欢~”
池珏单手托在腮边，她盯着层层涟漪的酒有些出神，消沉片刻后岔开了话题，“常念，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如果是关于家庭和事业，我着实给不了什么高见，若是情情爱爱倒是能支点小伎俩，不过像你这种爱情绝缘体，好像也用不上吧。”
“哼，还是算了。”池珏吊足了孟常念的胃口，从钱包抽出纸币压在杯子下，“座谈会的报告还没写，先走了。”
“啧，你这人的毛病挂门诊都不知道该挂哪个科，要问又不问，钓鱼都不带这样钓的！”孟常念习惯了她的性格，嘴上唠叨几句，又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开。
这女人别扭的那股子轴劲，从来没人能拉得住。
池珏走出酒吧，习惯性地深呼吸，冰冷的空气席卷了五脏六腑，像是能褪去酒精上头的浑浑噩噩。
穿过商业步行街，霓虹摇曳驱散了黑夜的寂寥，她茕茕孑立的身影与周身的繁华格格不入。
一道戴着毛线帽子的身影行色匆匆地穿过人群，她的怀中抱着蓬松的环保袋，修长挺拔的身姿尤为显眼。
当两个孤独的人在浮华中不期而遇时，恰到好处的缘分，将所有的光芒和彩色汇聚在彼此的身上。
周遭的一切失了色，嘈杂被禁了音，时间和呼吸也变得徐徐缓缓。
苏桥紧紧抱着需要干洗的衣服，她还没找到合适的干洗店，一路兜兜转转惹得鼻息轻喘。
在见到池医生的那一瞬像是被抓包，莫名的紧张让她下意识地揉皱了环保袋。
在池珏的眼里，戴着毛线帽子的‘小熊’干干净净的可爱，那藏不住的紧张模样有些好笑。
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有什么好紧张的呢？
苏桥想要问些什么，但依照在车里口无遮拦的效果，她学会了谨慎发言：“你...嗯...挺巧的...”
池珏见她支支吾吾，怅然一笑，笑里藏着几分迟来的歉意：“哪儿哪儿都能遇见到你，缘分好奇怪。”
第009章
第
9
章
缘分么？确实好奇怪。
自打初次见面后，世界突然变成兜兜转转总会重逢的圈，小得目光所及便是想要见的人。
明明人海茫茫。
“我猜你的衣服挺贵的，寻思找一间不错的连锁干洗店，结果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苏桥笑着托起怀中的衣服，努力解释这不期而遇的缘由。
她皱皱鼻子，在池珏的身上嗅到淡淡的酒味：“你...喝酒了？”
“嗯，休息时间小酌一杯不伤大雅。”
池珏总是一副看什么都是浅浅淡淡的模样，她并没有发觉，苏桥询问的语气充斥着关心。
或许从池宅离开后，她忘掉拔去满身防备的刺。
“我的意思是，你有开车。”苏桥觉得自己多管闲事，语气失了温度，犹如处理交通事故那般严肃。
“你是在关心我，还是职业病犯了？”池珏双手背在身后顷身靠近，将那刻意拉开距离的‘小熊’带回正轨。
她的指尖勾着小羊皮款包轻轻晃动，晃出细水潺卷的愉悦，“有种职业叫代驾。”
苏桥了然颔首，躲不过那双幽幽难猜的瞳眸，耳尖袭来羞涩的烧灼感。
怎么回事？最近耳朵总是莫名其妙的发烫。
殊不知，火烧云般的霞彩已然飘到了她的脸上。
她据理力争着：“不安全，这么晚你一个人不安全。”
“现在是法制社会呢~”池珏故意挑着轻浮的语调，掠过苏桥的身旁作势离开。
她在赌，赌‘笨笨的小熊’会跟上自己的步伐，所以在心里默念着‘还不快追上我’。
苏桥晚一步跟上，义正言辞：“池医生，你对犯罪一无所知。”
意料之中的追随，意料之外的窃喜。
池医生在苏警官看不见的视角里，勾起玩味又得逞的魅笑。
她似乎在玩某种新型的撩人小伎俩，索性不搭话，依旧不紧不慢地朝前走，每一步都像是一颗掉在地上的糖。
那只‘小熊’傻乎乎地尾随其后，紧了紧怀抱里的衣服，步伐乱了节奏。
她好意道：“请代驾还不如让我来开，既免费又有保障。”
池珏能听出，那自荐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焦急，但她依旧不做回应。
放长线钓‘小熊’目测有效，狡黠的笑勾得愈加深刻。
苏桥大概是觉得不够有说服力，便又补上一句：“至少我是抓坏人的。”
啊哦，一不小心又踩爆了雷区。
池珏陡然转身堵在她的面前，赌气的情绪滑过眸底：“不劳烦苏警官，毕竟你受伤了。”
“无碍，你看，好着呢！”苏桥并没有发觉出不对劲，还试图活动肩膀以示问题不大。
结果袭来的疼痛，让她条件反射的嘶了一声。
她憨憨地抓脑袋，尴尬的傻笑两下。
“挨不过你。”池珏轻叹，那份宠溺被清冷的模样裹挟：“代驾已经叫了，你要是不放心倒也可以陪着一路。”
像是抓住某个重要的机会，苏桥连连点头：“挺好的，折中的选择。”
生怕掉了队，她加紧的步伐都快迈成滑稽的小碎步了。
*
池珏独居的房子也在南区，配套完整的精英楼盘，处处彰显着低调奢华且不凡的细节。
夜深了，气势宽宏的小区正门，值守的保安穿着质地上乘的羊呢大衣。
见业主回家，他们会主动上前问候，同时还要验证身份才能过卡。
苏桥有过无数次想象，想象自己的新家会在绿化宜人的小区里，但她从来不敢奢望这种地价炒到十几万一平的精高端楼盘。
为了给业主提供绝对的方便，住宅的一楼便是视野通透的停车库。
两排明晃晃的地灯，将停放有序的进口豪车照得漆色越发铮亮，让人不免怀疑这里是在举办私人高级车展。
如此比较，池医生的凯迪拉克显得很接地气，甚至很不起眼。
苏桥一直紧紧抱着环保袋，周遭的荣华富贵让她变得有些局促，犹如闯破盛宴的丑小鸭，格格不入的窘迫。
“到了。”池珏轻唤一声，拉回了苏桥的沉思。
走下车，她左右环顾着那些超跑豪轿，心中腾起一个小小的疑问，当医生能赚很多钱吧？
电梯刚好停在一楼，池珏走进前伸手接过自己的衣服，“东西给我吧，你受伤了赶紧回家好好休息。”
苏桥本想挽留衣服，好像这样才能抓住再见的借口，但池医生的要求是合理的，她没办法找到更好的理由，只能送上被抓得皱巴巴的环保袋。
“好，你也早点休息。”她笑得很勉强，勉强来自于周身世界放大了她的自卑感。
电梯门缓缓合上，门里的女人目光灼灼，门外的‘小熊’像是被遗弃在不该属于她逗留的地方。
苏桥扬起的灿然笑容，在门合上的那一瞬彻底湮灭。
她的心荒芜了一片，无措的将双手安插在牛仔裤的后兜里。
这一刻她倏尔意识到，自己对池医生的主动有些越界了，这样的主动会显得自己很没有自知之明。
走出电梯间，重新回到车库。
她明明步履轻微，生怕惊扰了谁，可偌大的空间还是回荡起她的脚步声，将她的卑微逐渐放大。
她下意识地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衣服，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自己是臭烘烘的。
这种臭像极了没有楼道灯的那栋红砖楼，扬不尽的尘埃裹着潮湿的霉味，一不小心渗进了骨头缝。
这种市井气刻进了骨子里，怎能怪衣服呢？
她怅然的随便一瞅，离自己最近的车位上停着一辆奶灰色的法拉利，相比经典的火红色，这算低调的吧，可张牙舞爪的外形仍旧收不住锋芒。
她暗忖着，想要凑近了细细观摩，发现法拉利的旁边停着一辆正统得像是贵族的库里南。
她双手扶住屈膝，隔着一段犹如车辆之间必须保持的安全距离，稍稍跨进一步都害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索性就这么远远地打量豪车的外观细节。
碍于自己好奇观望太过于偷偷摸摸，她仓皇地抬头寻找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以至于偷感更重了。
如此谨小慎微的举止，将望而怯步描绘得栩栩如生。
“在干嘛呢？”
静悄悄的车库陡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激得苏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慌张地弹直了身板，觉得自己又一次被在意的女人抓了现行，但还是硬着头皮转身看去，“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池珏自然不会诉说，她是如何慌乱地按了2层的楼梯键，又故作无事发生地回到了原点，偷摸地探着脑袋，端详那寂寥的背影好半天。
她将苏桥的窘迫感纳入眼底，所以在四目相对时，唇角牵起的笑暖得比春光明媚，似乎这样就能驱散苏警官努力藏匿的卑微。
她托了托怀中的衣服：“好重哦，能不能送佛送到家？”
那软乎乎的嗓音里，撒娇示弱的含量超了标，明目张胆地钻进苏桥的耳朵，挠得她每根神经酥酥痒痒。
可蓬松的外套和卫衣怎谈得上重呢？
池医生求助的字里行间浅藏着某种引诱——笨蛋小熊，我想带你回家玩~
第010章
第
10
章
听着那软到酥骨的请求，苏桥俊气的脸庞飞出樱桃般的红晕。
她半垂眼睑应承：“我来拿着吧。”接过所有的东西暗暗掂量一番，这轻飘飘的哪儿能用重去形容呢？
想到这儿，便越发觉得邀约的借口古灵精怪的好笑。
池医生的心思还是猜不透呢，真伤脑筋。
她不敢过多直视，索性让环保袋挡住大半边脸，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方便偷瞄贻笑大方的漂亮女人。
“等我一下，有好吃的忘了带给你。”池珏小跑着取回险些被遗忘的茶点盒子，问道：“晚上吃的什么？”
这看似无意地询问，实则见缝插针的关注‘小熊’的动向，试探她有没有因为自己临时取消晚餐而生气。
苏桥诚实回答：“干炒牛河，我家楼下的炒粉摊子味道特别好。”
“味道特别好是有多好？”池珏并不在乎味道的好坏，而是某种引导，引导‘小熊’说出她想要的结果。
苏桥自然而然的回答：“那小摊开了十多年了吧，天天满座，去晚了还不一定吃得上，得空必须带你去尝尝。”
这便是池珏想要的结果，她迫不及待的答应：“好啊。”
苏桥本就抱着软蓬蓬的衣服，手腕上还挂着小羊皮款包，见又多出个茶点盒子，便伸出没有受伤的胳膊去接。
池珏下意识的往回收：“会不会太重？”
苏桥执意夺下盒子：“这点东西谈不上重。”
“可你受伤了，你也是小女生呀~”池珏的语调很轻，但溢出了姐姐对小妹妹的保护与尊重。
苏桥顿了神，嗫嚅着唇瓣稍显动容。
下意识的想要保护他人，似某种抹不去的习惯，因为她有警察的使命感，因为她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