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一家主母,竟然还没一个庶出的女孩儿知道分寸。虞夫人甩开庶女的手,岂能感觉不到丈夫的嫌恶,自知又被庶女摆了一回,心里将虞素锦和她姨娘恨得不行。这回要不是担心自己劝不动锦儿,她是一定不会允许丈夫带虞素锦进宫的。
暗暗想着,等回府之后,可要好好收拾一下虞素锦母女。
只是她却没想到,等回府之后,虞素锦已经不是她能收拾的了。
“虞大人,虞夫人,惠真师父。”曹滨出来传旨,“陛下宣各位进去说话……咳!”
他轻咳一声,拦住了当先要上台阶的虞听锦,“更衣小主且慢,随奴才前去收拾收拾可好?”
虞听锦一愣。
她并不知道自己臭不可闻。
在污臭的屋子里久了,头发都染了臭气,人却已经因习惯麻木而浑然不觉。
但转目看到庶妹鲜亮的样子,到底不甘心,她还是希望自己能体面些。就算比不过绯晚,起码不要被虞素锦比下去。
“那就有劳曹公公。”她颇为自矜地轻轻点了点头。
曹滨下意识站远半步,躲躲味道。
“娘……”
临走时,虞听锦用目光示意虞夫人,千万要为她做主。
虞夫人刚朝女儿点头,就被虞忠狠狠一瞪,顿时委了一点气势,窝着火,满腔怨愤地随丈夫进殿。
跪倒在御书案前的刹那,虞夫人才意识到身后跟进了虞素锦。
可是,已经来不及呵斥她为何要进来了。
“臣臣妇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夫妇问礼的声音中,夹杂着惠真对皇帝的佛号问候。
紧跟着,便是温柔恭谨的娇声:
“臣女虞素锦叩见陛下,愿陛下龙体康泰,万岁金安。”
花房今日供在御书房里的,是几枝娇红艳粉的西府海棠,不是花期,却在擅于培育花卉的宫人打理下开得妖娆缠绵,灿如晓天明霞。
衬得一身绯红襦裙的虞素锦也似海棠花般明媚,人比花娇。
萧钰本自含笑望着侍立在旁的绯晚,没给进殿的几人正眼。此时闻声,不由转脸看去。
只见明黄色书案前头,洒金山河纹的地毯上,盈盈跪着一位腰身纤巧的少女,鬓间两朵榴花点缀,艳而不俗。
“平身。”
萧钰叫众人起来。
目光扫过虞忠夫妇和惠真,落在少女身上。
第162章
臣女年十五,闺名珠仪
“皇后娘娘金安。连日不见,娘娘身子可好些了?”
凤仪宫,贤妃来访。
草草对着皇后行了个礼,便自顾坐到了凤椅下首第一把椅子上。
灵珑一直扶着她,她推开灵珑的手:“不用这么小心,皇后娘娘宫里的凳子椅子总不能个个都不结实,摔了昭妹妹,再把本宫摔一次,那还得了?”
皇后端坐凤椅,面含微笑,听了贤妃讥讽也不作反应,仿佛听不懂似的。
命人上茶,端细巧点心,如常招待来客。
甚至不问贤妃来干什么。
贤妃左一搭右一搭闲聊了一会,夹枪带棒嘲讽不停,发现皇后油盐不进,一点羞恼都没有,心下奇怪之余,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便懒得再说闲话,直接说明来意。
“嫔妾协理后宫,也有些日子了,越发上手。眼看到了月底,该是内务府以及各宫各院核账的日子,嫔妾因此来跟娘娘商量——
既然娘娘在病中,身体不支,精神不济,这回核账,就别来烦扰娘娘如何?让各处把账核对好,统一送到嫔妾那里汇总去。
还有下个月月初的新账、各处分拨东西、嫔妃宫人们的俸禄月钱,娘娘想必也没精力支应,一并由嫔妾代劳了吧?”
宫中事务管理,日常琐碎、临时急事的处理,现在都是贤妃管着。若是连月初和月末的盘账发钱都交给她,那她就成了实际上的后宫之主了。
须知一家一府一国,最要紧便是银钱分配。
这相当于,她在向皇后索要最后的权柄。
若皇后连这个都交给她,那么自己便真成了空架子。
“贤妃娘娘,我们娘娘身体日渐好转,这些事不劳烦您,还是由……”
“白鸳。”
侍女白鸳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皇后沉声打断。
白鸳连忙住口,脸色一红,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替主子见机行事方便,她总是不如原来的白鹭。只得退后,低头不语。
贤妃却不放过她,笑笑地道:“叫白鸳是么?和刚死不久的白鹭一样,都是水鸟呢。只是鹭鸟自然是白的,鸳鸯却是彩色的,哪来的白色鸳鸯呢,这名字听着不通。”
白鹭因寿宴戏子蒋榴红之事,在刑房受拷打,重伤送到了居养院,前两日刚死。凤仪宫的掌事大宫女凄惨至此,因为案件由曹滨公公亲自过问,满宫里没人敢议论半个字。
大半人不知她为何受刑为何而死,少数知情的以为是她名节有污,更少的人知道些疑影,似是牵连了皇后暗中害贤妃的事,但具体如何,曹滨不说,刑房的人不提,谁也不敢仔细打听。
这种事,总是忌讳。
白鹭和几个宫人受刑而死,死得不明不白,悄无声息。
贤妃此时故意提起白鹭,显是在扎皇后的心。
皇后却是依旧保持着温和的微笑,仿佛事不关己。端然的脸上透着一层疏离,蒙着虚假透明的壳子似的,直让贤妃一头雾水。
怎地,夺权她没反应,用寿宴之事刺激她也没反应,这皇后是“养病”养傻了不成?
“白鸳,不是白色鸳鸯,是寓意白头偕老。鹭鸟之高贵,鸳鸯之坚贞,皆可比拟女子美德。臣女常听人称赞贤妃娘娘出身簪缨世族、诗礼传家,怎地连这个也不通?”
忽然一声娇憨的笑,脸庞圆润的娇小姑娘,从内室捧着一瓶插花俏生生走出来。
依礼朝贤妃福身问安,便笑盈盈站在了皇后身边。
“阿姐,您瞧这次我插得如何,是不是大有进益了?”
她一身鹅黄色的轻纱长裙,同色锦带束起腰肢,展露姣好而轻盈的身段。裙幅上点缀着金丝绣成的小小水仙,娇艳吐蕊,衬得整个人灵动俏丽。
贤妃嘲讽皇后半晌未得反击,觉着无趣,此时乍然被个小姑娘抢白了,又登时生怒。
眯起丹凤眼,仔细打量这姑娘一瞬,贤妃幽幽地笑了。
“这就是娘娘家里的妹子吧?听闻前日郑夫人进宫探视,因为担心娘娘凤体,特意留了个女孩在宫里给娘娘侍疾。嫔妾还好奇,是个怎样的女孩子呢,竟能帮娘娘养病不成?今儿这么一见,还真是个伶俐姑娘,说不定,真能让娘娘‘病情’减轻呢!到时候,陛下想必也高兴。”
贤妃今日来,一为要管账权力,另则,就是想看看皇后留在宫里的妹子到底如何。
后妃们留家中女孩在宫里,还能有什么心思?向来是估摸着自己后半生无宠了,找个亲近人来争宠固宠。
皇后“养病”之时弄个妹子进宫侍疾,什么盘算,昭然若揭。贤妃向来瞧不上皇后容貌,觉得比自己差远了,因此并未把她妹子放在眼里。
谁知此时一见,心里头就翻腾起来。
这丫头竟然比皇后好看得多!
娇嫩俏丽活泼,很有当初虞听锦初入宫的感觉,而且比虞听锦漂亮。听谈吐,看眼神,又比虞听锦聪明。
是皇帝喜欢的那一类。
“郑姑娘多大年纪了,怎么称呼?”贤妃眯着眼问。
“回娘娘,臣女年十五,家里行四,闺名珠仪。”
郑珠仪笑得天真明媚,丝毫没被贤妃眼神的威慑吓住,口齿清晰,不卑不亢。
贤妃挑了挑长眉,“倒是个好听的名字,年纪也正好,脾气也正好,本宫很是喜欢你。”
遂褪了手上一只樱粉色的玉镯给郑珠仪做见面礼。
郑珠仪稍微推辞一轮,便大方接受了。
贤妃和她聊了一会,彼此互为攻守,郑珠仪伶牙俐齿,若不是贤妃地位高不容她过分造次,还真被她压制住了。
“那皇后娘娘专心养病,嫔妾不打扰了。管账的事,明日嫔妾回了陛下,便这么定了吧,娘娘若有什么想法,和陛下再商量便是。”
贤妃话也说到了,人也见过了,不耐烦再待着,起身走人。
直接抢了权柄,不给皇后商量的余地。
皇后却也不恼,笑笑地命人送贤妃出去。
待贤妃走了,郑珠仪收起脸上的笑,义愤填膺地说:“阿姐,没想到她竟这样无礼,我在宫里这段日子,一定不会让她欺负阿姐的!”
皇后眼波深深地看着四妹。
她不许家里送妹进宫,母亲还是亲自带四妹来了。
也好。
因火烧惠真的事,陛下厌了她,叫她长久养病。
这丫头进来,说不定,能搅动一池春水,破了眼前的僵局。
“你小姑娘家,不要招惹贤妃,她毕竟是四妃之一,地位尊贵。”皇后习惯性吞下所有的委屈愤怒,只露出平和端庄的笑容,连番打击之后,她笑得越发温慈了。
“既进宫来,也不要日日在本宫跟前拘着,天气好的时候,去御花园多转转吧。”
皇帝去内宫时,常会路过那里的。
第163章
新人一茬一茬只会应接不暇
从御书房雨过天青色的纱窗朝外看去,松柏翠竹凝成一片绿意盎然,芭蕉叶子舒展低垂,在熏暖的微风里轻轻摇晃。
晚夏时节,午间暑热已不强盛,高墙大屋的御书房正殿里待久了,还觉得有些凉意。
铜漏滴答,冰瓮里化开的冰发出极细微的开裂声,惠真惶恐的诉说,虞忠喉咙里低微的叹息和偶尔一两声哽咽,虞夫人急促焦虑的呼吸……
混杂在一起,嘈嘈切切。
真实响在耳边。
绯晚低头听着,呈现出恰当的哀戚和逆来顺受。
心里头却是事不关己的态度。
只因认亲牵动不了她的情绪,而且结局已定,她只要等着就是。
“……如此说来,昭容华竟有七八分可能,会是微臣早年丢失的女儿?只是当年惠真师父未曾说得这样详细,微臣误会了,还以为只是错认……昭容华在家中将近一年,微臣竟也没仔细去查证,实在是……造化弄人!”
果然虞忠和惠真一来一往地问答许久之后,抛了几把浑浊老泪,开始往绯晚预料的方向走。
侍郎大人暗中瞪两眼妻子,以极狰狞的脸色让她管住嘴,不许插言,而后跪倒在御前哭道:
“蒙陛下垂怜,微臣才有与昭小主相认的机会。最后若能证明昭小主真是微臣之女,微臣一家子团聚,全赖陛下天恩浩荡!”
话锋一转,却道:“只是事关重大,有了寿宴上的波折,昭小主身份如何,已经不是微臣一家之事,所以微臣虽然心头激跃,恨不得立刻和小主相认,却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请陛下宽限些时日,容微臣细细查访当年相关的人证,有了确切消息,再来禀报陛下,不知陛下和昭小主意下如何?”
可真周全呢!
绯晚暗暗冷笑。
虞大人一番涕泪纵横,先是推脱责任,撇清为何之前不肯相认,又提起寿宴,防着皇帝误会他送女入宫别有居心,再请求仔细核查,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清白和谨慎。
又当又立。
好处他要,恶名他不背。
“一切但凭陛下做主。”绯晚掩住嗤笑,十分柔顺。
管他如何做作,她要的只是千金身份。
只见皇帝淡淡含笑,抬手示意虞忠平身。
言语极是温煦:“爱卿不必悔愧,天意如此罢了。你渴望早些相认,朕也盼着事实尽早查清,免得昭卿日夜忧愁。所以,朕已着人找到了几个人证,虞爱卿去与他们细聊吧。”
曹滨击掌,两个小内侍引着一溜人入殿。
这些人跪拜完了一报身份,竟然是当年捡到女婴的猎户、见到过惠真师徒收养女婴的当地村民,还有虞夫人当初丢失女儿的山寺里的老僧,还有两个当年在虞家服侍、但早已离府的老仆妇,以及两年前亲眼见证惠真认出绯晚的庵堂姑子和一个香客,竟还有当年绯晚养父母在京城里摆摊时,隔壁摊位的小摊主和附近居民……
曹滨说:“虎贲军连夜找到了京城内外的证人,还有一队人去昭小主养父母的乡里探问证据,路途遥远尚未回返。虞大人可以先和这些人聊聊,等那队人带着乡民证人回来了,您再做最终的判断。”
虞忠夫妇大惊,万没想到皇帝竟然暗中做了这番功夫!
就连绯晚都暗暗心惊。
实在是没想到!
不过一夜和半个上午的时间,十八年来的所有证人几乎都找齐了!
虎贲军的密探之名果然名不虚传,而陛下想要他们父女相认的心,也着实“恳切”呀!
“陛下……”绯晚第一个跪倒谢恩,纤细身形如风中轻苇般脆弱,泪珠盈然于睫。
“陛下竟然为嫔妾做了这样多的事,嫔妾何德何能,让陛下如此垂爱,陛下的恩德和情谊,嫔妾此生实难报偿了!”
虞忠一个激灵,也跟着连忙叩首。
谢恩不已。
“陛下,容嫔妾和虞大人虞夫人前去偏殿,与这些乡邻详聊,不敢打扰到陛下。”
皇帝给了梯子,绯晚主动顺梯而下。
得到许可后,她擦着眼泪,带虞忠夫妇往外走。
却让一直在旁静静聆听的虞素锦留下:“劳烦虞二小姐在此,帮我伺候片刻。陛下要批折子,需要有人端茶磨墨。”
虞素锦愣了一下,随即红了脸推却:“臣女只怕做不好……”
“陛下宽仁,纵有不妥当之处,陛下也不会责怪。”绯晚含泪,“只求虞二小姐帮我片刻便是。”
“那……”虞素锦轻轻看了看皇帝,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方才点头应下,“臣女谨遵小主吩咐。”
心底却不明白,绯晚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就不怕她入了皇帝的眼,抢了宠爱?
“有劳二小姐。”绯晚向皇帝施礼,“恕嫔妾告退。”
转身出殿的刹那,嘴角闪过几不可见的笑意。
虞素锦竟有这么高的心思,想进宫分一杯羹呢!
看方才情形,皇帝对她也有些意动,那么自己又何乐而不为?
推她一把,遂了皇帝的意,不是正好?
宫花开又落,新人一茬一茬只会应接不暇,绯晚可没奢望自己永远一枝独秀。与其防着,不如善加利用。
与其是别人,宁可是虞素锦。
这丫头可有把柄在绯晚手里,还怕她翻天不成?
“这……这是怎么回事?!”
虞听锦在侧殿那边沐浴完毕,穿戴齐整重新过来时,发现自家父亲正在偏殿里和绯晚抱头痛哭,“爹爹”“孩儿”彼此叫个不停。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