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这时候便起身,拉着绯晚往侧殿走。他的嘴角含着一丝笑,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泛着冰冷雪光。“若真是皇后唆使人害你,你连见她一面都不敢,日后如何应付宫中诸事?”
他步子大,绯晚被他扯得需要紧走几步追赶。
他在宽大书案前坐定,绯晚立在旁边,紧张低着头踌躇不定。
却也只是一瞬间,扬起脸时,眼神变得坚定,清亮如水盈盈望着皇帝。
“陛下训诫,嫔妾受教了。嫔妾一定努力再努力,让自己更加勇敢。”
萧钰脸色稍缓,点了点头。
不过,在宣召皇后入殿,看到皇后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再次冷了下去。
“皇后不在凤仪宫好好养病,天黑了,来做什么?”
语气也是不善。
皇后看了眼陪侍在侧的绯晚。
“皇后娘娘金安。”
绯晚从皇后一进门就蹲身福礼,恭敬有加,礼数上不错半分。
皇后给皇帝问了安,垂眸言道:“臣妾是来向陛下请罪的。臣妾虽身在宫廷,无法时时管束母家亲族,但母家有了出格的奴仆,臣妾也难逃其咎。听闻庵堂纵火一事,臣妾十分痛心,已经第一时间速速遣人去安抚庵堂尼众和周围百姓,臣妾愿意罚俸一年,用俸禄帮百姓们重新修葺烧坏的房屋,请陛下恩准。”
她十分动情,十分诚恳。
皇帝听了,脸色却淡淡的,嘴角反而还有些讥诮的弧度。
“皇后这样说,是承认自己母族的人暗害昭卿了?”
辰乾殿烛火明亮浮金,照耀之下,皇后脸色显得有些苍白。
她提起九凤洒金百褶裙,缓缓跪在地上,端然陈情:
“陛下,臣妾对此案结果甚有疑虑,恳请陛下另择人仔细详查,以免被人做了手脚、屈打成招、严刑逼供。破坏了臣妾与昭容华的情谊、坏了臣妾和母家名声尚在其次,我大梁法度刑责乃太祖所立,若被小人利用,使刑法蒙尘,只怕影响深远。”
萧钰笑意冷然:“如此说来,你觉得此案查得糊涂,你是被冤枉的了?”
皇后朗声道:“臣妾不冤枉。那个被查出的管家就算不是唆使纵火之人,一定也是平日言行有瑕疵,才被人拿住了把柄。
臣妾乃后宫之主,一国之母,本该约束规矩身边人和母族众人,不该出这种纰漏。所以臣妾愿意领罚,也愿以俸禄接济受火灾的百姓。
臣妾日后一定更加严谨约束他们。
也请陛下再派人详查此案,给昭容华和虞侍郎一个交待。”
说罢,皇后朝上叩首。
静等皇帝发话。
萧钰拿了案上丢着的一挂碧玺手珠,放在掌心一颗一颗用拇指捻动。
他审视着皇后,半晌才问:“若重查此案,你觉得,用谁查方能防止小人做手脚,方能公平清正?”
皇后谨慎答道:“朝臣优劣,陛下自有评判,臣妾不敢妄议。想必如刑部尚书、监察御史、大理寺卿这些官员,都是极有名声,且得陛下看重才能担任。若让他们重审重查,或许能水落石出。”
萧钰忽然咯地冷笑一声,“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那是朝臣该操心的事,稍后再议。皇后可以先解释一下,当日春熙宫有人养鼠为患,为什么背后也有你凤仪宫的影子。”
皇后骇然抬头,端凝的脸上满是惊愕。
“陛下?此话从何说起啊……”
萧钰不想多言,只微微侧了侧首。
早有会见机的曹滨躬身上前,将一份压在御书案边缘的字纸递给皇后。
皇后匆匆看完,大惊失色:“陛下,这是污蔑!臣妾绝对不可能叫人做这种事。”
她将字纸嫌弃丢在地上。
绯晚疑惑上前,低头细看。
原来是一份口供。
是原本在春熙宫伺候虞听锦的一个杂役宫人,说晚上起夜的时候,看到有黑影鬼鬼祟祟在主殿后门晃悠。他悄悄凑近了看,黑影蒙面不知是谁,只见殿门开处,露出一双手,把一个盆状物接了过去,门就关了。
那盆里是什么他不知道,倒是听见轻微的细细的叫声。
后来,他跟着那黑影,一路尾随到凤仪宫附近,见那黑影进了宫院的后角门,再没出来。
及至两日后鼠患事发,住在观澜院的昭小主挨咬,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撞见了送鼠现场。
被宫正司把所有人带去询问时,他就说出了当时所见。
绯晚看完了口供,十分惊愕,直直瞪着皇后。
皇后转头道:“你盯着本宫作甚,本宫从未做过,问心无愧!”
绯晚咬牙含泪,低声控诉。
“娘娘……嫔妾哪里得罪了您,为何自从嫔妾承宠以来,遇到的一个又一个劫难,都和凤仪宫有关?”
“嫔妾被鼠咬,疑似是凤仪宫的人送鼠给虞更衣。”
“嫔妾被诬陷用禁药邀宠,是您宫里的一个嫔妾根本不认识的执事太监提供的药粉。”
“还有这次纵火烧惠真禅师,为什么也查出和您有关?”
“虞更衣曾经威胁嫔妾说,得罪她,就是得罪皇后娘娘,让嫔妾吃不了兜着走。嫔妾当时还不信,可现在似乎是不得不信了。”
“娘娘,您位列中宫,平日常说对所有嫔妃一视同仁,可为什么您偏偏喜欢虞更衣,而对嫔妾欲除之而后快?”
“嫔妾真的不懂!”
绯晚死死咬着牙,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
清素的脸上满是悲愤。
她伸出了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左手。
拆开纱布,露出尚未痊愈的手指。
“娘娘请看,这是虞更衣用鞋底生生碾断的。若不是文太医医术精湛,嫔妾这只手怕是只能留四根手指了。她那样狠,您为何喜欢她?!”
这是绯晚第一次,在皇帝面前直接说出虞听锦的迫害。
也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质问后妃。
之前在寿宴上,她都没有如此。
正襟危坐的萧钰看着绯晚被气狠的样子,看她裙幅如水曳地,那清冷柔婉却激烈的美感,竟是前所未有。
而低吼着“本宫没有做”的皇后,则越发显得面目可憎了。
第146章
挑唆成功,皇帝被气坏了
“陛下,臣妾说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臣妾此心,天地可鉴。”
“陛下难道不想想,为什么桩桩件件,都有凤仪宫的影子?”
“会不会是有人故意借着昭容华,构陷臣妾?让陛下中意的昭容华和臣妾反目,有人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陛下,臣妾冤枉!”
“您可以不喜欢臣妾,也可以冷落厌弃臣妾,但,不能让臣妾蒙受不白之冤啊陛下!”
皇后的反击,和她往日一样,都是祸水东引的路数。
总之,鼠患之事,只有一份口供。
药粉之事,只查出底下一个执事太监。
而纵火烧庵堂,说到底也只追查到她母家一个亲戚的一个管家仆人身上,与她隔得尚远。
没有明显的人证物证指向她。
她这样辩白,倒是也有道理。
只是……
绯晚泪眼朦胧中看到皇帝冰冷的笑意,便知道,皇帝是不信这份道理的。
放在心尖上的人,即便犯了百口莫辩之罪,但凡有一丝希望,也要为其奔走分说。
可若是厌弃之人,便是那罪名只有个影儿,也可以“莫须有”地问罪。
又何况,皇后并不无辜!
“皇后娘娘,其实,您根本不知道,陛下对您的体面维护甚深,处处为您着想。”
绯晚含着泪,哽咽开口,“当初嫔妾挨了鼠咬,病得严重,陛下亲口许诺要彻查此事,尽快给嫔妾一个交代。”
“嫔妾微贱,不值得陛下万金许诺,可是嫔妾却知道陛下是极重承诺之人。然而过了许久,陛下才对嫔妾说,鼠患之事已经查明,但不要嫔妾多问。”
“嫔妾还曾纳罕,到底是什么,让陛下暂时搁置许诺,嫔妾想,那一定关乎大局、关乎极其重要的人。”
“直到此时,嫔妾才知道,陛下是在维护您的体面,维护后宫和谐……”
“皇后娘娘,陛下为了您不惜违背自己的原则,可你却口口声声说他不喜欢您、冤枉您,娘娘,您知道陛下心里会有多难过吗?”
“您整天说自己母仪天下,可您的身份,是陛下给的啊。如果您不是陛下的妻子,怎么能母仪天下。然而您尽到做妻子的责任了吗,您关心过陛下冷暖,懂得他的快乐和悲伤吗?”
“您只看到皇位凤位的荣光,可有用心体会过陛下坐在龙椅上,肩上担着大梁江山和千千万万百姓,他会不会累,会不会需要有人关心和爱护?”
“您处置嫔妾的时候,想过陛下的感受吗!”
绯晚声声哀叹,字字泣血。
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她不等皇后分辩半句,便疾步走到御书案前,倾身跪倒在地。
动作急促而翻起的衣角如羽蝶纤纤翼展,淡然婉约的烟青色裙裾潋滟铺开,躬身一拜,绰约而清绝。
“陛下,嫔妾一时激愤,冒犯皇后乃大不敬之罪,请陛下降罪!”
“陛下!”皇后亦是急声,慌忙向上恳求,“臣妾从未怀疑陛下对臣妾的心意,只是自己喊冤罢了。昭容华巧言令色,平日一副温柔善良的模样,挑唆起来却是牙尖嘴利,生生要将臣妾和陛下的情谊抹杀。
之前朝中物议沸腾,臣妾还觉得昭容华并非狐媚,甚至有心在太后面前为她求情……可今日看来,太后疑她疑得很有道理。
整日缠着君主的人未必狐媚,装作乖巧可怜,却时不时跳出来咬人,还要左右圣心的人,才是真正可怕的狐媚!陛下明鉴!”
带着丝丝清凉之意的晚风灌入菱花窗格,鼓动幔帐飘飞如旗。皇后一缕头发从鬓间滑落,垂在耳侧随风浮晃,她素来端然沉凝的脸庞似是春日裂开的冰面,透出一股惶然和怨恨的气息。
皇帝是何等样人。
立刻察觉了皇后的委屈不满,以及对绯晚的憎恶。
绯晚也察觉了皇帝的察觉。
伏在地上,只是静静不发一语,仿佛背脊上都写着等待降罪的决然。
“郑蕴仪!你道她狐媚,那么朕在你眼中,定是宠幸狐媚、辜负天下的昏君了!”
皇帝果然勃然而起。
直接叫了皇后的名讳。
可见怒到极点。
惊得曹滨和殿门口侍立的内侍们全都跪倒在地。
绯晚继续静静伏着,暗道皇后过于急躁,也过于眼拙,看不清局面。
寿宴上皇帝和太后闹成那个样子,皇后此时竟然还敢提太后以及朝臣非议,妄图以此压制皇帝,岂不是适得其反!
又或许,皇后看得清。
只是心里不愿意低头罢了。
文人门第出来的女子,骨子里总有一股清高,在关键时刻不合时宜且别扭地发散出来,影响她们的心智和决断。
何如自己,绯晚暗想,自己这般卑贱如泥的出身,倒是放得下一切尊严去婉转承欢,去谄媚逢迎,去察言观色,去迎合一切该迎合的人……
只因自己这等人,哪有尊严可言!
被上位者视如蝼蚁,想要尊重,只能摸爬滚打死皮赖脸去争。
若是稍微走错一步,最后争来的那点尊严,就不算是真正的尊严了。
思量间,皇帝已经怒斥皇后十多句,点出皇后今日来请罪的虚伪。
名为请罪,却处处为自己辩解,暗箭射向许多人。
好似要承担一切责任,可却把自己撇清得干干净净。
假意罚俸安抚百姓,可根本不知道一条街烧了多少人家、需要多少钱重建屋舍,损失烧掉的财产又该怎么补偿。
她区区一年俸禄?够吗!
“……在你自请罚俸之前,贤妃早已派人调查清楚百姓屋舍和财产损毁,昭容华献出了许多御赐珠宝和物件,真金白银交到了京兆府。皇后,你这后宫之主,母仪天下之人,是否太滞后了?”
皇帝满脸的冷淡和嫌恶,让皇后心惊。
也让她更加激愤。
“陛下!”
“陛下一定要这样误会臣妾吗……真的不要重审案件,给臣妾一个清白吗?”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她尚未念完,皇帝已经冷声发话。
“送皇后回去。”
“即日起,皇后安心养病,无旨不得步出凤仪宫。”
皇后惊愕。
泪水汤汤而下。
之前的“养病”还有病愈盼头,这番,竟似是长久幽禁了么?!
绯晚惶然而起。
“嫔妾去送送娘娘……”
得到默许后,她快步追上被宫人“送”出殿外的皇后。
遣宫人站远些,独自面对皇后的刹那,绯晚收起一切惶恐。
素净柔和的脸上,只剩胜券已定的平静。
“皇后娘娘,知道哪里错了么?”
她轻轻地问。
第147章
嫔妾正是狐媚子
皇后郑蕴仪转动木然的眼球,对上绯晚清如寒泉的眸子。
哑然一笑。
“本宫输了,可本宫……没有错!”
她仔细端详绯晚的眼睛,绯晚的脸,还有玲珑柔软的身段,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
“你年轻,长得好,陛下喜欢你。本宫输只输在比你大一点,比你更要脸,还有本宫的身份不容本宫做出任何狐媚之事。”
皇后想到方才,皇帝一直披散着头发,想必是在篦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