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我想要?再打听一下长公主的事,于?是找去了?她的府邸。但义宁坊那样的地方,我一个小叫花子,多待一会儿都会被?巡兵驱赶,更遑论找人打听。我甚至,连府门都靠近不了?,只能躲在府门对?面的街巷徘徊,也?幸而当时年纪小,只要?不嫌脏,总是能找到藏身?的地方……那时长公主已经去世,来往出入府邸的人本就?很少?,而且一看对?方的车驾衣饰,就?知道都是高门贵人。我稍微走近些就?会被?轰赶驱逐,更不要?提跟人说上一句话。但我那时到底年幼,一根筋就?死死攥住了?那个执念,想着反正也?无处可去、孑然一身?,就?继续日日夜夜地守在了?附近。
等了?许久,终于?有?一日,我看见有?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停在了?长公主府的门口。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红衣,被?她的父亲抱下了?车。”
石门外,洛溦禁不住抬起手捂在了?嘴上。
景辰的声音,也?变得?有?些低微:
“出入长公主府的客人,大多都是当日进,当日就?会离开,偏那小姑娘进了?府,连她父亲都离开了?,她却一直没有?再出来过。我那时便知道,她与这府里的人,一定关系非常,或许,甚至认得?长公主本人,知道许多我想知道的事。
于?是我一直等,一直等,直到终于?有?一天,她又出了?府,坐上了?那辆并不华丽的马车,出了?义宁坊。
我跟了?过去,跟着马车出了?长安,上了?灞桥……
那个小姑娘像是生着病,所以马车行路的速度一直很慢,时常走走停停,我也?因此能一路跟了?下去。过了?不久,小姑娘的父亲发现了?我,试着驱赶我,但他们到底与长安的贵人不同,没有?府兵护卫,气急了?也?不会要?我性命,我便也?无所惧,任他怎么骂也?不离开。最后他被?我缠得?烦了?,不再驱赶,时不时的,还让人扔几个馒头给我。
我就?这样一直跟着他们,先往南,再往东。走到淮南的时候,有?一晚下着很大的雨,我躲在客栈外的马厩里,第?一次,见到我跟了?一路的那个小姑娘,她……”
景辰仰起头,抑下眼角泛起的酸意,笑了?笑:
“她,给了?我一颗糖,说我……长得?很像她的沈哥哥。”
“那颗糖,我揣了?一路,直到化得?不成样子,都没舍得?吃。”
石门外,洛溦的嗓子早已哽咽的发疼。
原来,梦境里那些模糊荒诞的片段,竟都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
若早知他那么苦,若早知他都经历过什么,她一定会求父亲,无论如何也?会带他同行!可旋即想到自己父亲的种种,又再说不下去,只能默默忍泪不语。
景辰继续道:“我跟着他们,一路到了?越州的青石镇,后来,又想办法投去了?镇外的佛我长年流落在外,很懂得?怎么讨人喜欢,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我都不介意,夜里还能帮忙写字抄经,佛寺的住持渐渐也?觉得?让我多读些书有?益无弊,将来还能帮寺院结识贵主,便出了?举荐,送我进了?镇里的书塾。
到了?镇上,我便又能再见到那个小姑娘。
我费了?些心思,跟她的表舅成了?朋友,下了?学跟他一起,带着小姑娘在石桥柳岸玩耍。
她年纪那么小,从前见过我,却也?似乎不记得?了?。
我留意到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去一次长安,回来之?后,就?总会说我长得?像她的沈哥哥。我一心想向她打听长公主府的事,可她翻来覆去的,好像……就?只惦记着那位沈哥哥。
她告诉我说,她的沈哥哥,是天底下最漂亮最聪明的人,会辨星星,会算数,会下棋……
我既懂得?讨大人欢心,自然,更懂得?讨小孩子欢心。她喜欢那人能辨星算数下棋,那我,也?能学着辨星算数下棋,也?就?能……让她喜欢。”
门外,洛溦泪如雨下。
“你能别说了?吗,景辰?”
她虚弱摇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根本就?不记得?这些……”
“你当然不记得?。”
景辰苦涩牵唇,“你那时那么小,每次从长安回来不久,就?会去郗隐的药庐待一阵,然后,就?什么都忘了?。”
洛溦抑着哽咽,“我既然都忘了?,你为什么还要?提?你是想告诉我当初你接近我,跟我做朋友,全是精心设计,全是有?目的,是吗?”
“可我不信。”
她声音颤抖,“我不会信的。”
她t?不蠢,她也?有?感觉,十多年的陪伴,不可能都是虚情假意。
景辰靠在石壁上,嗓子堵得?发窒,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一开始,是那样吧。
精心设计,满怀目的。
可后来,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小姑娘啊。
她那么的好,谁又能不喜欢呢?
那么的暖,让他都渐渐都忘了?自己无处可去、孑然一身?,什么都给不了?她……
他开始讨厌被?被?她唤做沈哥哥。
甚至因为知道自己只要?板着脸就?会有?些像那个人,便永远对?她带着笑。
时间久了?,她终于?也?不再惦念长安城的那人了?,也?会像他教的那样,唤他辰哥哥,和他玩耍,依恋着他,眼睛里,只有?他……
庐岭溪畔,他教她下棋画画,她教他识草辨药,永远,都盼着太阳晚些下山。
景辰用力吸了?口气,抑住情绪:
“后来,我去了?鹭山书院,有?了?些见识,也?不想再攥着心底的执念不放。毕竟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那么多,也?许,我母亲未必跟长公主有?什么联系,否则她何至于?一生困苦,身?无所凭?我那时想着,自己只需好好读书,将来京考成功,进刑部、进大理寺,再想办法去查当年父母遇害的真相。
可那天晚上,在那艘黑船上,我听到了?陈虎讲的故事。
我在书院学过宫制,知道甪端的含义,也?就?知道故事里的人是皇帝,一开始,只觉荒唐恶心,后来再想,却又觉得?哪里不对?。皇帝强迫长公主,是何等灭伦之?事,可偏偏他能那么云淡风轻地说出一句‘没什么不可以’。旁人或许只道他是疯魔成狂,但我心中因为一直揣着母亲旧事,知道她与殊月长公主容貌酷似,便又自然多了?一层想法。
大乾百姓皆知,圣上,是建德七年冬月出生的。而我母亲虽是佛庵收养的孤儿,不知确切出生日期,却听收留的师太讲过,是建德七年的冬天拣到的她。
于?是我那时便想到了?一种可能,也?许圣上和殊月长公主,原本就?不是亲兄妹。”
洛溦听到此处,心中亦是彻底明了?。
难怪,皇帝一定要?杀景辰。,尽在晋江文学城
难怪,太后留景辰在身?边,那样的恩宠重用,却始终没法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这样的秘密,足以毁天灭地,足以倾覆整座萧氏江山。
她噙泪道:“所以后来,你被?我父兄陷害,没法考试,就?去……求了?太后?”
景辰没有?答话。
玄天宫前,太后看清他模样的一瞬,当即便生了?杀意。
也?是在那一瞬,他才最终确定,自己心中的猜测原来不假。
景辰伸出手,触向被?火苗烤了?许久、却仍旧冰冷的石门。
意识,因为吸入太久的黄磷焰气,变得?越来越昏沉起来。
如若可能,他很想开口,问问门后面的那个女?孩,若是重来一次,他一无所有?,穷途末路,她可还会愿意跟他远走天涯,长厢厮守。
可他又怎么舍得?,让她一无所有?,穷途末路?
“绵绵,现在你知道了?真相,也?知道了?关系大乾社稷的秘密,这些事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对?旁人吐露,否则必会惹杀身?之?祸。”
景辰轻声道:“还有?庆老六,他藏在怀宁坊宅院的书房密室,你留下他,将来若是太后想伤害你,你可以此作胁,足以自保。“
洛溦忽而意识到什么,在石门上撑起身?:
“你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些?”
从前她求了?他那么多次,他都不肯开口。
景辰阖了?阖眼,“太后一直不想你跟太史令在一起,如今不伤你,只因为还需你解毒。太后她,远比你想的更心狠。”
“我又不会一直跟太史令在一起!等给他解完毒,我就?再不会见他了?。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景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模糊。
意识,也?逐渐恍惚起来,就?连一直想问却不敢问的话,亦禁不住脱口而出:
“你,喜欢太史令吗?”
洛溦的心口仿佛被?什么击中。
“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她摇头,“我不喜欢。”
景辰微弱地笑了?笑,“若他一开始,也?像我从前刻意讨好你一般地对?你好,陪着你,你也?……不喜欢他吗?”
“可他并没有?!”
洛溦下意识地辩驳,然而话出了?口,又不禁怔怔愣住。
景辰靠着石壁,弯起唇角,泪水潸然而下。
地宫之?中,皇帝说了?那么多疯话,她最在意,也?最先问出口的,是沈逍。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曾留意,她有?多在意那人的态度。
若当真视之?陌路,又何须总因他怒而忧,因他悦而喜?
洛溦浑身?僵的发麻,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心力交瘁的彻底脱了?力。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她费力挪动身?体,试图靠近石缝,吸到一股缝隙里的刺鼻烟味,顿时头晕目眩,直起身?,虚弱地拍着门:
“景辰,你回答我,为什么要?突然跟我说这些?”
“我既知道了?前因后果,自是理解你从前做的事。”
“我不怪你……”
石门内,景辰凝视着再度黯然下去的火苗。
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呼吸太多的磷气而失去意识。
他注定,是没法护她走到最后的。
“绵绵,你既知晓了?我身?世的真相,就?该明白,我一定得?杀了?皇帝,为我父母报仇。”
洛溦的手撑在石门上,“他不是自己也?想死吗,不用你去涉险,你想想公主,想想你们的孩子……你也?不想孩子同你一样,从小失了?父母的疼爱,对?吧?”
景辰“嗯”了?声,“你说得?对?。”
洛溦见他愿意听劝,总算松了?口气,到底,总是会顾念孩子的。
景辰沉默了?会儿,“我有?些渴了?,脑子都不清楚了?,你能再去拿点水,试着送过来吗?”
“好,你等着我。”
洛溦忙应了?一声,靠着门,撑起发僵的身?体,慢慢找去了?暗河打水。
石门内,景辰慢慢跪低身?,将泥土塞进石门上的缝隙,紧紧填堵住。
转过身?,摸索拾起地上的一块尖利石片,扶着石壁寻找到封闭油道的壁砖。
石片嵌入砖缝,用尽残余的力气,撬开了?壁砖。
一块,两块……
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液体,先是滴答坠落,继而开始涌泻而出。
地宫远离祭殿,上面的人就?算掘地三?尺,也?不可能很快找过来。
除非,这里的烟火顺着暗道机关传出去,为掘寻的人指引方向。
火,明腾灼烧起来。
景辰靠着石壁缓缓坐下,满眼模糊橙红。
跃动的焰色中,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还有?十三?年前,那场原本也?该让他灰飞烟灭的焚尸烈火。
一生中的回忆,在脑海中一幕幕涌现,幸福的时光,好像……总是短暂的可怜。
或许,很小的时候,也?曾快乐过吧?
父亲耕田种地,母亲带着他在窗下读书,笑得?那么温柔。
还有?后来读书考试,也?曾有?过,让他志足意满的瞬间吧?
可所有?的影像,演绎到最后,又都逐渐变得?苍白混沌起来。
唯一剩下的,清晰而生动的,牵扯得?他一呼一吸都微微窒痛的,只有?那个在船上不顾一切握住了?他手的姑娘。
她的额角,微微贴近他的肩头,声音那么轻,却又是那么的清晰而郑重
——
“你永远,都是我的辰哥哥。”
景辰含泪而笑,弯起的嘴角轻轻叹喟一声,幽微的分不清是无奈还是悲伤。
岁月流逝,流年回转。
从开始到现在,也?曾以为有?过一点点的希望。
可终究,还是错过了?。
第
105
章
洛溦颤巍巍从河岸回来,
手里捧着湿布,浸骨的寒意从指尖传进了心里。
“景辰?”
她俯低身,摸到石缝,冻僵的指头感觉到里面传出的一丝热意,
却半点光亮也看不?见。
“景辰?”
“景辰!”
洛溦一遍又一遍地伸手抠挖石缝,
呼唤着。
可由始至终,
都没有任何的回音。
她想起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心底涌出一股绝望,早已虚脱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景辰……”
洛溦滑靠着石门坐到地上,眼泪簌簌而下。
恍惚的意识里,全是过往的种种记忆,浮泛闪现
——
幼时?的嬉戏,年少的陪伴,渡口船上的生死相依,他?的许诺,他?的放弃,
他?的秘密……
泪水如断线一般,纠绞着空气里的冰寒,
渗进了?皮肤血液,心脏肺腑都变得麻痹。
颤抖的身体,
也渐渐失去了?知觉。
四周黑黢黢一片,
空茫茫,混沌沌。
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其?实……早就是被t??剩下的那?个人了?。
皇陵的祭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