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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为什么会如此?

    说起来很有意思,汉室威德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很玄乎的一个玩意,当桓帝兴起党锢,尽失士人之心;灵帝战后加赋,失信于全天下;还有董卓将洛阳弄成白地……彼时这玩意似乎是不存在的,不然何至于沦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呢?又何至于一开始就会发生那些事情呢?

    但是,真的等到一个确乎的、肉眼可见的人或组织出现,而且彼辈似乎还确实有能力将这个持续了四百年,将政治制度、民俗文化、国界地理等等一切铭刻到天下人心中的庞然大物覆而盖之、取而代之的时候,所有人又都畏惧甚至惊恐了起来。

    而且大部分人,包括之前参与过对抗、攻击、肢解这个庞然大物的人,都发自内心的认为,自己有那个道德义务阻止这一切。

    其中,有与汉室牵扯不休的公族权贵之家,有饱读诗书相信儒家忠君思想的传统士大夫,甚至刘备和曹操,哪怕他们心里明白,等自己成为天下至强之后,一定也会对取汉室而代之有这么一点想法,可此时却也是真的对拯救汉室有一种使命感。

    这不玄幻,也不虚伪。

    因为古今中外,这种情绪都是广泛存在的,眼下的匡扶汉室也好,后来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乃至于反清复明,还有罗马永存,波斯万岁等等,这些都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大面积存在的遗老遗少确实代表了相当程度的人心所向。

    实际上,这种对旧政权怀念情绪的广泛存在,甚至达到了一种可以在心理学上被定义的程度,心理学上对王朝更迭中人们多数从道德上认可旧王朝的现象是有研究的。

    换言之,从公孙珣痴迷和向往的那个科学道理上来讲,天下人维护汉室,抵触他公孙氏的天下不仅是一个从传统道德上值得推崇和认可的行为,而且还居然是一种非常科学的事物。

    毕竟嘛,在这个时代,只有两个人可以用一种别开生面的是非观、文明观、历史观来看待事物,其余种种都还是用一种最朴素、最传统的三观来做认知与判断——那么在他们看来,无论如何,簒逆总是不对的吧?

    甚至可以说,对于这些人而言,维护汉室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最基本也是最高级的道德要求,恰如在有些人眼中‘吾可取而代之’本身就是一种最常规却也最高级的历史功业一般……时代摆在这里,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连徐元直和陈元龙这种人都会疑惑和迷茫,何论和汉室一起经历了更多的其他人呢?何况公孙珣本身就有大量的潜在敌人呢?

    所以大家都会迷茫,哪怕公孙珣说了什么亡天下、亡国之类的话,还是会迷茫。而迷茫就会有犹疑和选择,就会有背叛和坚定,就会有大批的人为了所谓汉室四百年恩德去豁出性命。

    那么回到眼前,刘虞和士孙瑞,还有黄琬这些人,真的是拥汉派中的稳重派,刘虞从河北而来,知道公孙珣的强大实力;士孙瑞是关中本地一个稳重的传统儒家名士,他生怕关中一个不好变成河南那个鬼样子,所以他有一种天然的妥协需求;黄琬则是多亏了公孙珣让他免遭另一个时空的李傕之乱,所以多活了几年,多走了一遭,而从中原、荆襄、巴蜀走完一圈回来后,其人看透了一些东西,干脆无欲无求,只想做个汉室忠臣到死而已。

    但其他人呢?

    那些性格刚强的,眼界狭隘的,目光短浅的,想投机的,心存不轨的呢?还有被公孙珣的新政伤害到切身利益的关中大族呢?那些因为公孙珣的军事扩张而紧张过度的人呢?甚至天子本人呢?

    只能说,有些事情和人物必然存在,而且必然广泛存在。

    譬如讲,公孙珣在灞桥桥头其实就漏下了一个极为重要的团体——天子和一些拥汉派的人这两年可不止是请求充实掖庭,实际上天子束发后为了延续后代,十五六岁立几个美人反而寻常,真正让天子和他身边人下了力气的,在于侍中与黄门侍郎。

    汉家制度,侍中和黄门侍郎是能够贴近天子的近臣,于是去年底,长安正式提出了由长安本地选派侍中与黄门侍郎的事情,而当时公孙珣居然也同意了让长安自己选拔,唯独需要限定名额——六个侍中,六个黄门侍郎。

    “卫将军被外戚一事激怒,把注意力都放到王、董、伏三位身上是好事。”这几年一直以闲散身份在长安久驻的太中大夫王允如此言道,而其人身侧则是数名之前灞桥前参与迎接之人,至于他们所处之地乃是王允后院私室,连个仆从都没有,唯有点点烛火摇曳。“如此,才会不耽搁咱们的大局……再说了,今日事后,刘伯安也好,杨文先也罢,还有那几位侍中、侍郎也该幡然醒悟了,以天子的聪明想来也会觉悟,这对咱们而言反而是好事!”

    言至于此,其人忽然看向一名黑着脸盘腿不言之人,然后正色以对:“如何,马侍中今日还有何话说?马腾将军以为能苟且下去,可卫将军明显是不想放过你们吧?”

    那黑脸之人,自然是六位黄门侍郎之一的马宇了,闻言脸色更黑:“王公何必嘲讽,卫将军乃是说伐蜀,何关我们西凉?”

    王允愈发沉声追问:“马君何必自欺欺人?伐蜀从哪里走?武都要不要让开让卫将军走?而武都若是任由卫将军那万骑邺下精锐与徐荣部一并进入,再加上早就握在卫将军手的汉阳半郡,敢问西凉马韩二位将军何以自保?再说了,谁家伐蜀要遣做人质的嫡长子回去劝降?谁家伐蜀尽用骑兵?分明是反过来稳住刘益州的示好之举!”

    马宇一时欲言,却又不能反驳。

    “更何况……”王子师继续正色侃侃而谈。“此番义从首领庞德不是西凉名将,韩将军女婿?那偏将军张辽身侧副将不是被马韩二位排挤出去的西凉大豪杨秋吗?便是马腾将军长子马超,此番不都带在那骑都尉赵云身侧吗?打蜀中,居然全是西凉出身的名将?马君,卫将军名为伐蜀,实为兼并西凉,此事稍有心之人,一望便知。而其人即便心怀不轨,可用兵一事又焉能小瞧于他?还望你早早与马韩二位联络,告知他们存亡大限将至,让他们早定决心!”

    王允连番质问与要求,马宇却一直无一言能对。

    而周围的某些人此时才反应过来,公孙珣居然是要吞并西凉,而非是要伐蜀……当然,也不能怪他们,他们着实不懂这些。

    “还可以去联络一下几位刘公子。”王允继续言道。“之前他们屡次拒绝我们邀请,今日却未必了……”

    “不是名为伐蜀,实为定西凉吗?”有人认真询问,却正是另一位黄门侍郎张昶。“既如此,寻他们何用?”

    王允看了看张昶,也是心中无奈。

    话说,张昶是凉州三明张奂之子,然而张奂当年为了摆脱凉州人身份,自己苦读经书之余还不忘拿军功换了京兆户口,变成内地人。但这还不算,其人大概是对追求士人形象有些走火入魔,所以教育下一代的时候也坚持让他们读书习文。就好像张昶,身为张奂嫡子,居然和其已经去世兄长张芝一样俱为书法名家,张芝乃是草书之祖,号称草圣!而张昶则同时擅长草书和隶书,依靠着其兄长的名号,号称草书亚圣!而在如今的长安,其人的隶书也是唯一一个有资格和钟繇相提并论的!

    唯独其弟张猛尚有其父余威,在关西颇有威名,这才专门笼络。

    而王允见贤思齐,看到张昶出声,却又顺势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位列三公的皇甫嵩犹豫许久之后,忽然直接离开,其子皇甫坚寿也坚决辞掉了侍中一职,全家离开长安避祸去了,只有一个心中不甘的皇甫郦在此。

    对此,王子师并不怨恨皇甫氏,皇甫氏对汉室也算是尽心尽力了,临了也只是退出而非反戈一击,所以只是真心觉得可惜而已,因为若皇甫父子衷心为汉,愿留在长安,那以皇甫氏在北地、汉阳、三辅等地的威望和军事影响力,此番面对公孙珣试图兼并西凉的动作,绝对是大有可为。

    “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见到张昶询问而王允却一时失态,倒是另一名关西本地名门之后,侍中金旋忍不住插嘴解释。“军事的事情是说不清的,当年光武便是得陇望蜀,今日的局势也必然如此……若卫将军能轻易吞并马韩,则必然要尝试攻击汉中张鲁,以尽求陇地。而若汉中再轻易拿下,伐蜀便不是什么幌子了,事情也就顺水推舟了。”

    “原来如此。”张昶恍然大悟。“那我去与侍中刘诞说,我二人乃是好友,必然能让他信服,然后再让他去说服他兄长,此去蜀中务必观察局势,随时准备搬兵北上……”

    “不要找刘诞。”王允赶紧摆手。“刘氏兄弟一直不愿意从我们,一来是因为蜀中一直与卫将军相安无事,二来也是他们兄弟俱为卫将军所制……前年刘益州遣使求放回其子,结果卫将军只放回了一个不上不下的三子刘瑁……换言之,此时只有即将离开长安归蜀地的刘范本人可以交通大事,刘诞不值得冒险。”

    张昶缓缓颔首。

    见到对方似乎不以为然,王允忍不住又压低声音恳切嘱咐道;“诸君,便是我也得承认卫将军确实有大功于朝廷,而其人于渭桥所言,更是颇能蛊惑人心。再加上如今河北兵强马壮,此番他又引万骑精锐至此,让人心生畏惧……那么如今情势之下,指不定便有人见势不妙,直接做了负汉恩之人。所以诸位交通之时,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万万不可作出洋洋大态,以至于泄露机密,落得满门不存!尤其是卫将军此番气怒,没怎么注意到诸位侍中、侍郎,那咱们更要小心,万万不可暴露,因为一旦暴露,必然引起遐想,惹来株连,届时我等身死族灭无妨,唯汉恩不可负!”

    室内众人不再多言,而是齐齐袒出左臂,乃是仿效周勃诛除诸吕时的典故——从刘者,皆左袒也!

    王允微微颔首,众人就此散去,出的密室,院中星光之下,又看到同为关中大族出身的侍中射坚与皇甫嵩之侄皇甫郦身影,倒也不足为奇了。

    说白了,侍中与黄门侍郎是天子近臣,而天子当日趁着束发读书的借口趁势重起这二者,本就是要借此拉拢人才和寻求政治同盟的。

    唯独和那三个外戚相比,更显得光明正大一些罢了。

    仔细想想便知道了,六个侍中,除去一个辞走的皇甫坚寿,其余五人,杨琦、杨众乃是关西第一名门,弘农华阴杨氏的子弟,杨彪的从兄弟;刘诞是刘焉次子;射坚、金旋是京兆本地的大族掌舵之人。

    而六名黄门侍郎,马宇是马腾渐渐立足后重新在三辅认得亲戚,根本就是代表了马腾;丁冲是沛国谯人,乃是曹操的老乡,而且此时他绝对不知道自己两个儿子在另一个时空的下场;傅干则是北地第一大族傅氏出身,也是名臣傅南容之子;盖顺和傅干是一回事,他父亲乃是盖勋,其家族在汉阳根深蒂固;至于张昶,皇甫郦,都是凉州三明的后人,就更不用多说了。

    这些人,或者有足够的理由忠心于汉室,或者有足够的理由反对公孙珣,而且都是有实力的人,不是能找到军事外援就是本地大族出身,或者就在凉州、三辅等地有巨大政治军事影响力……可见刚刚束发的天子和他身边的忠臣,当时挑人的时候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而这其中,三辅大族出身的射坚走出王允府,偷偷转入小巷,长叹了许久后,刚准备绕路步行寻自己停在远处的马车,却不料又被人给拦住了。

    “射侍中,”来人正是王允亲信仆从。“我家主人请你折返一趟。”

    射坚不敢怠慢,匆匆折返,而回到王允府中重新进入密室,却见到同僚金旋也在,二人点头相对,射坚尚未坐稳,王允便口出惊人:“射侍中、金侍中,有一件事想托付于二位……能否请你们分头去卫将军府上密报今日之会?”

    射坚当即愕然。

    但金旋旋即醒悟:“王公是觉得卫将军迟早会察觉到我们吗?所以提前乱其心?”

    “不错,”王允恳切相对。“我想了许久,卫将军或许在灞桥上的确被婚姻事激怒,一时眼中只有三位外戚,但以其人的聪明和对我的成见,迟早会防备我,并从我这里想到诸位侍中、侍郎身上,那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乱其心……而且我也知道,如射侍中、金侍中你们这些关中大族,虽然因为新政而对卫将军异常不满,可更怕他的霸王断刃,不然当初也不会表面屈服了,而如今卫将军提万骑回到长安,你们便是真的忠心汉室我也不敢用了!”

    射坚和金旋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欲言。

    “不用辩解,我这其实是个两全其美之策,一来也算是你们为汉室尽力了;二来你们也免得家族罹祸,可以就此脱身,将来事成或不成,都可安心……如此,何乐而不为呢?”言至于此,王允俯身而拜。“就当两位是为了汉室委屈一时,做个死间吧!”

    射、金二人各自叹气,也只好俯身还礼。

    起身后,金旋主动相询:“到卫将军处,该报哪些人名,还请王公直言。”

    “自然是报我、城门校尉董承、左右中郎将伏、王,还有黄门侍郎皇甫郦,与二位自己的姓名。”王允坦然而对,俨然早有想法。“三位外戚之身太明显了,卫将军深恨之,而卫将军对我也早就愤之入骨……皇甫侍郎虽然英武,但皇甫公父子既去,其人多半是使唤不动其叔父旧部的,而卫将军看在皇甫公的面子上,多半不会为难这个已无用之人,正好拿来遮掩。”

    射、金二人听得此言,知道王允早有妥当想法,如何会多言,只是再度俯身一礼,便匆匆而去了。

    隔了一日的上午,卫将军府。

    “换言之,”公孙珣看着身前的刘范,若有所思。“王子师寻到你,让你回到蜀地后,不但不要劝你父归降,反而要你劝你父发兵与我相抗?然后他还说他会与董承、伏完、王斌等人在长安行大事,以作呼应?!”

    刘范连连颔首不及。

    “历史是螺旋前进的,不是画圈,你们怎么就不懂呢?”公孙珣望着身前完全称得上是故人的刘焉长子,一时摇头。“没记错的话,若无我,你小子早死了!”

    刘范愈发慌乱……最后一句且不提,前面一句,每个字他都懂,为何连在一起却一点都不懂呢?而且最后一句也有些让人茫然,到底是指哪一回?应该是指董卓迁都吧?

    不过,这并不耽搁这位益州第一顺位继承人即刻颔首,恳切相对:“卫将军的恩德,小子从未忘记,若有半分有负卫将军之心,就让小子死于乱箭之下!”

    ……

    “太祖既至长安,群丑震怖,王允联诸逆相约谋太祖,重申旧誓。未几,与会者八人,出首者四也!”——《旧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十章

    吾疑汉室曾漏网

    “滚吧!”公孙珣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拆穿对方其实是按照王允的要求提供了一个假名单的事实。“回到蜀中,告诉你父亲,不要惹是生非,等我处置完凉州和一些其他事情,自然会去找他,若他强行插手关西事,只能是自寻死路!”

    刘范忙不迭的点头,然后遵照命令缓缓后退滚蛋。

    “还有……”公孙珣忽然又开口,几乎将对方吓得僵硬起来。“你到了蜀地后要多劝你父行些仁政,就他之前干的那些事情,迟早会反噬……还不滚?”

    刘范再度忙不迭的点头,然后再度趋步后退,一直退出卫将军府大堂,差点在门槛处栽了一跤,这才转身缓步走出卫将军府,复又从容出门上马,与候在门外的一众伴当还有二弟刘诞一起沿着长安城内大道漫步离开长安城。

    一直到了城外,其人这才陡然觉得浑身如卸了一层泥泞一般飘飘然起来。

    没办法,太难了!做人质的日子太难了!尤其他刘范还是毫无争议的益州继承人!从董卓到公孙珣,无论谁管事都要防着他跑,家人出门倒个垃圾都要被两个执勤的吏员像查贼一般检视一番。

    不过,如今卫将军将要兼并西凉,需要稳住他父亲,总算是能脱离樊笼去见亲父了……一念至此,刘范几乎要与身侧好友庞羲抱头痛哭一场,再大笑三声!

    不过,好在他知道自己二弟还在身侧旁观,于是勉力压住喜色,安慰了一下对方,又指着头顶正午的太阳发誓,说等回到蜀中一定把对方和老四救回去,否则被乱箭射死云云。而好不容易才劝回了都要哭出来的刘诞,刘范这才率家人亲信数十人一起动身,迫不及待疾驰过了渭桥,然后方才忍不住和庞羲一起又哭又笑起来……至于身后长安那些破事,早被他刘大公子给抛之脑后了。

    且不提刘范如何如何,另一边,送走了刘范的公孙珣却在长安城卫将军府中扶额若有所思了起来。此时,大堂上早已经屏退了闲杂人等,坐在两侧相候的其实只有王修、贾诩、戏忠与钟繇四人罢了,却也都没有插嘴的意思。

    而隔了许久,公孙珣方才缓缓开口:“过几日出兵武都,以熟悉地方情势的名义,将黄门侍郎傅干、盖顺带入军中随行。”

    贾诩等人情知公孙珣是在念旧,是想保全傅南容与盖元固之子,对此番安排倒是无话可说。

    “那大鸿胪(赵平)、太仆(王邑)、卫尉(公孙瓒)、大司农(冯芳)等人呢?”鈡元常稍微一顿,又忍不住问起了另外几人。“要不要稍作提点与保护?”

    “这些人管他作甚,傅、盖两人都还年轻,父亲又都是为汉室而死的忠臣,万一一时拐不过弯来多可惜?可这些人呢,当过太守,做过九卿,参与过政变,割据过州郡,若这些事情都还能栽进去,那真是死活不由人了。”说到最后,公孙珣已然换了一副嫌弃面孔。

    “其余几位倒也罢了,关键是大鸿胪毕竟是右将军族中少数有成就之人,而又稍显羸弱。”戏忠也忍不住多提醒了一句。“若他出事,赵氏便无可继!”

    “志才和元常想多了,其人能有今日,靠的便是滑不溜秋之余居然总能认清形势。”公孙珣也无奈多回复了一句。“长安城便是死的血流成河,都不会有他!”

    戏志才和鈡元常不由心下恍然。

    “且再说一说西凉和长安事吧。”公孙珣稍微停顿片刻,复又重新发问。“八月中旬出兵,临行前处置三名外戚,以作震慑,这个原定计划可还有什么要变动的吗?”

    “属下以为当稍作调整,以对王子师如今树上开花之策。”一直没吭声的贾诩忽然起身行礼相对。

    “说来。”

    “于长安城中而言,须从速、从严、从广,即刻严刑峻法,立做处置。”贾文和严肃以对。“而于西凉马韩处,须稍缓、稍柔、稍宽,不妨先让庞、杨、马三位先归凉州,稍作劝解,许以富贵平安。”

    堂中只有五人,贾诩此言一出,不免一时寂静无声,因为公孙珣、钟繇、王修、戏忠,四人俱皆蹙眉不止。

    不过片刻之后,公孙珣到底是心中微动,然后望着贾诩摇头失笑:“之前在华阴,依然是咱们五人,彼时文和不是说长安城内须宽纵一些,这样才能成事,而西凉须以雷霆之势速速抵定大局吗?如今这才几日,怎么就反过来了?王子师区区树上开花之策罢了,咱们早就了然,何必为此大动?”

    “回禀明公。”贾诩正色而答。“在华阴时,咱们所论的乃是全盘大局,而今日咱们所言的乃是一时应对之举,两论其实并不抵触……此时在长安城内从严、从速、从广,就是为了往后能找到借口放松于城内,以成大事;而此时稍微对西凉行缓兵之计,正是为了真正出兵时出其不意,形成泰山压顶之势,然后一举而定!”

    “文和细细说来。”

    公孙珣心中愈有所动,便示意贾文和继续,而钟繇和戏忠却也不由微微挑眉,俨然也是有所醒悟,唯独王修从头到尾依旧蹙眉如故……但其人肯定不是因为不懂而如此严肃了。

    “至于为何请明公如此,其实乃是在下以为,不应该让长安与西凉两件事有太多纠葛……毕竟,长安和西凉,一为政争,一为军争,让他们有所牵扯,必然会无端生事,尤其是凉州那边,事关数万将士生死,一州黎庶平安,焉能让彼处大局为区区一些朝堂诡计所乱?而且还只是表层的一些诡计,未涉根本。”贾文和娓娓道来。“但现在的问题是,王子师此番树上开花之策背后,一层主要倚仗便是要以长安政局来联动西凉,而若想要切断此番连接,何妨反其道行之,以快刀斩乱麻,震慑一番?”

    公孙珣缓缓颔首,心中已是完全认同贾诩的言语了:“文和这是欲擒故纵,欲纵故擒之策,正对王子师树上开花之计……志才和元常以为如何?”

    “属下以为无妨。”戏忠即刻回应,而钟繇也俯身以对,俨然也是赞同。

    话说,公孙珣留在关中三驾马车,王、贾、钟是也。

    其中,公孙珣虽然不怀疑王修的忠诚……他甚至很肯定真到了万一之时,说不定只有王叔治能不顾一切慨然为他公孙珣赴难……但以这位昔日元从的性格来看,其人注定难为这种阴谋诡计。

    至于贾诩和钟繇就不同了,二人在长安这么多年,以前者对人心的把握,后者对朝廷内部的掌握,再加上天子、汉廷与公孙珣之间近乎于必然的对立性,这二人又怎么可能会对刘虞、王允,还有未央宫内部没有一些深入的掌握和准备呢?

    又或者说,受人之恩食人之禄,便要忠人之事,公孙珣给了贾诩一个降将那么大权责,将钟繇一个黄门侍郎提拔到今日御史中丞领雍州牧的地步……那留他们俩在这里是干嘛的?

    最起码公孙珣这个集团的高层内部都是心知肚明——钟繇根本就是要负责监视汉廷,贾诩根本就是要负责解决这类麻烦。

    实际上,这二人也确实没有停留在只是掌握情报的程度,他们很早便根据形势发展与邺城那边的戏忠一起讨论出了一系列针对汉庭的应对方案,并且在大略上得到了邺城方面的拍板认可与配合。

    而公孙珣之前在华阴稍驻,劳军是一方面,但带着戏忠和贾诩、钟繇这俩人当面交流长安内部情报,并决定具体方案却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当时所言,且不提最后目的,从方略角度来说,乃是要公孙珣兼并西凉的同时,在长安内部营造出宽松气氛,逼迫某些人采取行动……换言之,就是用传说中的钓鱼执法来造成一个既定事实,然后公孙珣携大胜之威,回长安收拾局面,并展开进一步的巨大方略。

    这样,既不会脏了公孙珣的手,也方便推波助澜。

    不过,王允并非蠢货,其人自知所行之事其实胜机有限,所以上来便选择了树上开花之策,扔出一层又一层真真假假的消息,想混淆公孙珣视线,从而遮盖他的真实意图。

    而贾诩此时的意思,其实并不在意王允脱出掌握,而是从一个凉州人的角度,从军国大计的角度,担忧继续放纵的话,一个不好会让某些在西凉拥有军事实力的蠢货误判形势,以至于凉州局势横生枝节,引发不必要的战争扩大化……毕竟嘛,战争才是最具破坏性的事物,也是最终决定命运的东西,如果为了一个王子师混淆视听的计策就多死那么多人,那就太不划算了!

    尤其是现在这个局面,谁也不知道关中、西凉这些人,到底有几个蠢几个聪明,到底有几个是真忠汉有几个是假忠汉……所以真的没必要把指望放在他们身上。

    “既如此,就让金旋、射坚、刘诞三人……哦,干脆还有皇甫郦、张昶,五个人一起出首,即刻去尚书台面谒刘伯安,指证三名外戚与王允勾结,说四人意图……”公孙珣说到一半,忽然卡住,非只如此,堂中仅有的五个人中一时间也有几人脸色变得极为精彩。

    因为,公孙珣也好,他的这些心腹之人也罢,临到跟前,却居然不知道这四人犯了什么罪过。

    总不能说,这四人立誓忠诚于天子,所以要杀他们吧?

    又或者是,这四人试图让开始束发读书结婚,渐渐成年的天子从卫将军公孙珣手中夺取一定的政治权力,所以要杀他们吧?

    这不可笑吗?

    可若是不杀他们,又谈何从严处置呢?

    政治斗争其实从内里而言没有谁有正义性,但是问题在于,从表面上来看,公孙珣此时的确又是处于道德劣势和程序劣势的。

    “可以让这几人出首,指认四人图谋主公本身。”戏忠正色而对。“其实有些事情本身就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主公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我当然心知肚明,也信他们有这个意思,这几个真真假假出首之人恐怕自己心里也明白,可从实际上而言,这不是毕竟没有把柄吗?”公孙珣若有所思。“总不能说他们腹诽心谤,以意念获罪吧?到时候人杀了,刘虞他们过来问我有什么凭据,我怎么答?莫须有嘛……莫须有何以服天下?”

    “明公,此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贾文和也努力相劝。“今日稍有心结,而行雷霆之威,恰恰是为了避免之后陷入更大的困境……真要是计策不成,又该如何呢?还请明公早做决断!”

    “那就作罢!”出乎意料,公孙珣固然一时纠结,却还是立即下了决心。“就以金旋、射坚、皇甫郦,还有刚刚刘范这四人出首指认的名义动手,张昶就不必了,也不必找刘虞告状;不过可以让金旋、射坚二人分头暗中去通知王允与三名外戚还有尚书台,给他们留出一些反应时间;再让张辽动手,这小子边地出身,天不怕地不怕,却又懂事,吩咐妥当就不会误事:最后,缉拿顺序,务必依照董承、伏完、王斌、王允这个次序来……如有反抗,即刻格杀勿论!”

    堂中四人心下恍然,王修依旧低头不语,而其余三人却是微微振奋,并俯首称命。

    而大约一个时辰后,刚刚进入下午时分,长安城中便忽然全城戒严,披甲铁骑以十人为组,往来城中各处维持秩序,更有张辽领骑士近千,全副甲仗,马蹄隆隆直扑城门校尉董承府邸。

    事实证明,公孙珣专门提出的这个动手顺序是有讲究的——董承这个人虽然跟灵帝生母,故太后董氏是河间同乡(他也正因为这层关系才被拥汉派认可),是个标准的河北人,但其人毕竟是董卓余孽,很早便追随董卓,早年更是在牛辅那种人手下做事,性格粗暴,全然西凉兵头作风。

    故此,其人闻得金旋暗中报信,又见全城戒严,心下明白生死关头已到,便即刻不管不顾,打开府中暗库,拿出藏匿的兵甲,然后将昔日整编后被淘汰下来再被他豢养在家的旧部以及诸多仆从武装起来,拢共得了四五百人……便居然主动出府,试图去抢占位于未央宫东北面的武库。

    这个举动,不可不谓果决,但却无意间中了公孙珣引蛇出洞的计策,为公孙珣此番悍然清洗长安提供了口实。

    话说,董承的女儿入未央宫为贵人,他本人成为城门校尉后,和王斌、伏完一样,专门被赐予了一栋位置微妙,占地广阔的宅邸,具体来说乃是未央宫北面大道靠西往北的位置,本就有指望他在关键时刻向南越过大道,夺取位于未央宫与长乐宫之间武库的意思。

    所以,其人一旦出府,便率四五百旧部、仆从轻易涌入了未央宫北阙前的大道。

    而另一边,张辽引千骑顺着长安城极为宽阔的大道疾驰而来,试图缉拿此辈,却是迎面撞在一起。

    张文远遥遥在马上看见这位昔日同僚和他的五六百乱军——其人也不言语,只是冷笑一声,便催动甲骑上前践踏,双方将领也不交流解释,手下士卒发一声喊,便在长乐宫与未央宫之间的北阙大道上发生白刃混战。

    突如其来的喊杀声,金铁声,让长安城中上下全都慌乱一时——他们已经足足五六年没见过血了。

    而爬在院墙上看到这一幕的达官显贵家仆们,未央宫北面执勤的官吏、侍卫们,也即刻将讯息传达给了身后之人……随即全城震动,公孙珣所部有不知情的,自然不敢怠慢,继而纷纷派出援军;在未央宫与东西市之间要害地段居住的冯芳、赵平,乃至于公孙瓒,以及大量亲公孙珣的公卿大臣,也都纷纷引家仆出门助战。

    故此,不过小半个时辰,董承那五六百拼凑出来的乱兵便被砍杀殆尽,未央宫北阙大道上一片狼藉,尸首沿途抛洒,断肢残躯到处都是,血流似溪,直入街边门楣之内,堪称震撼人心。

    至于董承本人,乃是被奉命引兵助战的马超在一堆尸首中寻到的,却也只剩半个身子了。

    董承既死,其宅邸被抄,家人被全部缉拿,赵平、冯芳等数名公卿立即引部分兵马入未央宫‘戍卫’尚书台与御史台,卫尉公孙瓒更是与其他数人分头去接管了城门校尉所领的各处城门卫戍部队。

    而张辽,自然是即刻和一众援兵引兵去寻伏完。

    不过,等来到伏完宅邸,此处却又是另一幅场景了,伏完六个儿子全都披甲上墙固守,更是以国戚之名在墙上喝骂!

    但张文远何人?所谓天不怕地不怕,北地野马一头罢了,哪里会在意什么国戚?

    实际上,由于董承被引蛇出洞,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完全超出了‘查案’的范畴,说是军事镇压也无妨了,莫说张辽,便是王修和赵云这种人在此,也已经能够理直气壮了,又怎么可能会住手?

    大军下马,在街上寻大木做撞木攻门,重甲武士搭梯攀墙,更有弓弩手从隔壁公卿家中楼上远程压制。而另一边伏完家族虽然是汉室仅存不多的传统勋贵,可经过董卓之乱,却也并无多少家底可言了……

    故此,邺下精锐几乎是摧枯拉朽一般轻易攻入伏完府邸。

    伏完六子全部被当场格杀,其本人在一处阁楼上试图纵火自焚,却被甲士抢先闯入揪着头发拽了出来,然后又在张辽的示意下直接一刀枭首。

    处置完伏完府邸,时间已经来到傍晚,张辽继续去寻王斌,却终于受阻——太尉刘虞和数十朝中汉室公卿老臣挡在了王斌家前,而王斌家中也是中门大开,王斌本人引二子只穿白衣哆哆嗦嗦跪于公卿之后、府门之前。

    除此之外,王允居然也在此处,面色铁青,低头站在公卿之后。

    话说,刘虞在尚书台和众公卿一样,其实一开始就得到了汇报,原本就是想救人的,但董承的姿态却让他们陷入到了一时迷茫之中,至于伏完最后时刻的强硬也好,骄傲也罢,也让他们实在是无法插手。

    不过,好在王斌是个老实人,而王允是个聪明人,没有在这个时候做无谓抵抗,后者更是利用时间差主动联络到了刘虞、杨彪,这才给了这些公卿阻拦的机会——刘虞得知张辽的行动路线后,立即带领诸多汉室公卿抢在了对方之前来到王斌府前。

    “张将军,屠戮数十无罪公卿之名,你全族都当不起,卫将军也绝不会让你作出如此荒唐之事。”黄琬不顾张辽手中长矛尚在滴血,直接到对方马前昂首相对。“这件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个大概,不就是还有右中郎将王斌、大夫王允二人吗?我们亲自带他们二人去卫将军府……你带路便是!”

    张辽居高临下看了这些人许久,又看了看白衣跪于前方的王斌父子,还有那个神色悲愤的王允,到底是无可奈何,只能微微颔首以对。

    ……

    “太祖尝与仁皇帝坐论功臣,皆侃侃而谈,至钟繇,久不言,仁皇帝奇之。许久,太祖乃缓缓曰:‘元常貌似公达,内如文和,行同公仁,竟不知何以评。’”——《新燕书》·卷七十二·列传第二十二

    第十一章

    渭水一竿霜月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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