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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安利号可曾不许把实物兑换回来?”公孙珣打断对方,直接质问。

    “那到未曾……”鲁肃无奈应声。

    “既如此,咱们总得讲道理吧?”公孙珣微笑反问。“我凭什么要不准此物流通,你又凭什么不许?因为你家刘豫州小妾糜氏家中的商号争不过安利号?他自家没信誉,便要借你家刘豫州势力行此卑劣之事吗?再说了,据我所知,糜氏也学着这个发了盐票、茶票的,你们禁了这个,那些也要禁吗?”

    鲁肃沉默一时。

    话说,鲁子敬是个公认的老实人,这不是说他无能和一味忍让,恰恰相反,乃是因为他是个内秀的人物,心里明白大局,分得清轻重,知道事情背后的根本所在,所以不愿意争一些表面东西,或者做无谓之辩。

    就好像这件事情……鲁肃心里很清楚,此行之所以有此一事,从大局或者表面上来说乃是担心南北一旦开战,中原被河北用安利号占了便宜;而从刘备集团内部而言,却正如公孙珣一口道破的那般,乃是糜氏这个依附于刘备的‘仿冒安利号’的需求;而从刘备和鲁肃这个角度来说,其实乃是想用这些小东西进一步试探一下公孙珣对战争的态度。

    怎么说呢?

    兖州东部的泰山地区被公孙珣当年强行取走,黄河要道苍亭地区被强行取走,如今琅琊也被他取走,从军事战略角度来说,公孙珣已经获得了对中原地区的全面地利姿态……这种时候,是必须得认真考虑南北全面战争这个话题了,其余皆不足为道。

    “卫将军说的是。”稍一思索,鲁子敬便坦然应声。“安利号和糜氏的东海号俱为大汉治下寻常商号,我们为政之人岂能无法理而行不公事?此事确实有些唐突了,容臣回到寿春再与我家明公细细商议。”

    “善。”公孙珣缓缓点头。“还有吗?”

    “还有一事。”鲁肃稍显犹疑。“邺城大学多有名儒大士,教学出众,而淮南这些年虽然也有寿春大学,但只是辩经之所,所谓科考制度也只是征辟之后以考来定职分,基本上是名存实亡……也就是这两年中原彻底安定以后,淮南、吴地来了些年轻束发求学的士子,稍成规模。”

    公孙珣微微蹙眉。

    “不瞒卫将军,我家刘豫州想请卫将军准许我们从邺城大学邀请一些名儒大士南下,稍作教导。”鲁肃见到对方如此表情,干脆直言。

    “可以。”出乎意料,公孙珣居然一口答应。“但有几个条件……其一,邀请的讲师不得过邺下大学讲师的十一之数,多了不许;其二,你们要保证他们的食宿、安全、待遇,而且往来自由,千万别一去不复返了……最后,不要说北面可以南下,依我看,治学这种事情应该是不论南北东西的,淮南、吴地的英才也可以北上嘛。”

    鲁肃勉力挤出一丝笑意。

    “子敬不要装傻。”公孙珣见状冷笑道。“我现在都还记得你们淮南有个叫蒋干蒋子翼的,还有两个南阳、颍川的年轻人,一个唤做孟建,一个叫做石韬,当时大学初成之时一行三人北上,然后三人一起以前十的成绩入学,隔了一年又一起以前十的成绩分科射策考试毕业,如今都已经出为一年县长又回来了,因此在学中并称首期南三杰……我当时在他们入学时便很高兴,还说蒋干至此,那邺下将来必然会群英荟萃,结果呢?除了第一年之外,往后来邺下求学科考入仕的年轻才俊越来越少,一打听才知道,刘玄德和曹孟德这两个无耻之辈居然在各自治下交通要害处设卡阻拦,这是人干的事情吗?我屡次写信去骂无耻,他们二人都和你一样装傻……而你今日居然有脸来借讲师,我却居然张口答应……呵!”

    “卫将军胸怀天下!”鲁肃恳切俯首而言,依旧装傻如故。“可要臣来说,邺下才俊已经够多了,而且曹奋武和我家刘豫州也不只是私心作祟……很多寒门士子或是家贫,或是家中有顾虑,是出不得远门的。”

    “随你吧!”公孙珣似笑非笑。“且看他们还能撑几时!还有事吗?”

    鲁肃心下猛地一跳,却立即抬头恢复从容:“还有两件私事,一个是要代我家刘豫州赠送礼物与公孙老夫人,聊表孝意;另一个是我家刘豫州让我北走涿郡一趟,替他祭祀先人。”

    “情理之中的事情。”公孙珣看了看鲁肃,不以为意道。“你且随意……而且一事不烦二主,你在邺城闲逛也好,北走涿郡也罢,凡事不必再来禀报我了,待会直接寻奉孝便是,我再忙完一件事便也要动身了。”

    “卫将军去何处?”鲁肃一时愕然。

    “天子束发,千头万绪!”公孙珣一边说一边起身绕过鲁肃和陈登向外而去,几名一直一言不发的重臣也纷纷跟随。“我身为辅政大臣之一,总督九州军政之人,总要走一遭长安的……否则,岂不是要被人骂成名为汉臣实为汉贼吗?”

    鲁肃怔在当场。

    而隔了许久,其人方才与陈登回过神来,复又随着那名候在一旁的义从军官向外去找郭嘉。

    当然走出门来,鲁肃赶紧又朝这名面生的军官行礼问候:“有劳足下,敢问足下姓名?”

    这已经开始留须的年轻军官微微拱手还礼,姿态从容,倒显得是大家风范了:“区区弘农华阴杨修杨德祖,不敢劳烦使者垂问……”

    鲁肃和陈登再度怔住。

    隔了半晌,倒是陈登赶紧拱手:“原来是世交之后,鄙人下邳陈登陈元龙,见过德祖!”

    “元龙兄请了,咱们自然是世交。”杨修微笑还礼,然后便示意二人随他往府中深处去寻郭嘉。

    三人前后而行,依然是陈登忍不住继续搭话:“德祖现居何职,前日晚间铜雀台上为何不见德祖身影?”

    “元龙兄这两问倒是问到一块去了。”杨修扶刀在侧边走边答道。“我今年加冠,刚刚从义从中离任,将要往辽东平郭赴任平郭令,前日正好告假与邺下好友私下作别,却是刚好错过了我家卫将军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可惜!可惜!而且你们不晓得,此言一出,大学中又要论战了,蔡伯喈又要被人吊着……反正届时我还要错过另一出好戏……”

    陈登满肚子话想问,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更不知道该不该问。

    “元龙兄是想问我身为杨氏子,值此关键之时为何不去长安偿汉室旧恩?还是想问卫将军此时将我送往辽东,是否是心怀忌惮呢?”杨修似乎看出了对方心思,所以口出惊人。

    陈登登时无言。

    “元龙不必在意。”杨德祖依然微笑,俨然不以为意。“这种话题对别人来说是忌讳,可对于咱们这种公族子弟而言却是躲不过去的,何必遮掩?而轮到我身上,更是债多了不愁……”

    “这倒也是,那……”

    “我家自我高祖父算起,至我父已经四世三公,可谓受汉恩极矣。”杨修缓缓感叹言道。“然我高祖父为汉室死谏,饮鸩而卒。祖父为帝师而不能阻灵帝祸国……天下人其实都知道,他和同时相继而亡的刘公、桥公一样颇有几分是顺水推舟,拿命去偿了汉室之恩的意思,也有几分是无颜见天下人,有被灵帝胡作非为给逼死的嫌疑。元龙兄你自己说,四世三公,便只是有恩,而无恨吗?”

    “这种事情我自然知道。”陈登恳切作答。“我家虽比不过贵家这般激烈,但也是一面受数代之恩,一面对灵帝独夫之暴虐感同身受。但……”

    “但恩怨纠缠如此,本就有些一而二二而一的意味,绝难割舍,对否?”

    “正是此意。”

    “所以我父在长安为天子张目,而卫将军也专门将我发往平郭为七品县君。”杨修终于驻足回头。“元龙以为我此去平郭路途遥远,乃是形同发配……这是实言,但反过来想,却为何不能是我家将军知我为难,专门保护我呢?这种事情,本如咱们俩家与汉室的关系一般,哪里是什么恩什么怨,什么对什么错就能说的清呢?汉室恩德似乎大义凛然,可我家将军天下国家之论难道没有道理,各从各心罢了!”

    “关键是德祖怎么想?”陈登愈发急切。“你从何心?”

    杨修像看傻子一样看了眼陈登,直接停止交流继续带路,而陈登也是在一旁鲁肃的侧目下恍然而悟……自己确实是犯傻了,这还用问吗?!

    不过,醒悟归醒悟,陈登也是愈发觉得心中混乱起来……可怜一个在徐州三亩地里湖海豪气的英杰,到了外面却宛如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一般,连方向都摸不清了。

    鲁肃去寻郭嘉且不提,往涿郡去是祭祀刘备先人还是趁机打探战备也不说,只说另一边,公孙珣临行前做的最后一件大事其实乃是大规模调整自己的义从……这是原本就准备好的事情,不然王凌、蒋干那些考核优异的年轻基层官僚还有部分表现出色的邺下大学学生也不会出现在那日的铜雀台上。

    其实,按照公孙珣的想法,最出色的人才履历应该是束发考入大学,弱冠通过射策科考,毕业出去做两三年底层亲民官,然后其中表现优异的再入义从为近侍,这样等到二十五六岁的时候便可以放心扔入官僚体系内,放任他们野蛮生长了。

    不过,事急从权,大学、义从制度都还不完善,而且如今毕竟还是天下分成好几块的乱世,不要以为河北安泰两年,天下就彻底太平了,地方上、边境上,其余各处,该乱的还是在乱,这种情况下想要将人才建设彻底制度化明显不够现实……

    就好像蒋干、孟建、石韬那批人一样,当时大学刚刚建立,来的人年龄差距极大,甚至可以说普遍性年长,如蒋干三人刚刚加冠的那种都已经算是年轻人了,而且基本上都在家学有所成,来就是为了做官的,所以就只培训了一年,便许他们考试出仕以安人心。

    而相对应的,第二年的时候,就又反过来了,诸葛亮、刘祯、郭淮这些人纷纷到来,而且成绩优秀,但他们普遍性都还没到束发的年纪,再怎么如何也不可能真的让他们即刻参加毕业考试授官的。

    那么反过来说,贾逵、杨修、法正、孟达、刘璋这批人一开始就是义从,在义从中参与了许多场战事,而且普遍性家学渊源,你让他们再去读书也不合适。

    除此之外,还有像王凌这样的人,他本来和杨修这批人一样,都是当年长安未央宫的郎官,但因为他叔叔的缘故在郎官被公孙珣收编以后找了个由头回太原老家了。后来走的是典型的老路子,从郡吏开始做起,弱冠之时被太原太守常林举荐,出仕为发干县令,而如今人家翻然悔悟……这种人才你也不能因为他不是义从不是邺下大学生就把人往外撵吧?

    哪怕他是王允的亲侄子!

    而且,这里面还有特例,就好像马超……马超是作为人质送来的,当时就有些年纪偏小,所以跟王粲一起送到了昌平那里,算是某种寄养关系。而后来,王粲跟诸葛亮、司马懿、温恢这些人一样,参加了入学考试,成功进入了大学,获得了大学生的身份,而且历来成绩优异。

    但马超呢?

    马超根本没上学,在昌平混了两年,又来邺城混,邺下大学其实是典型宽进严出,而且实在是没基础考不进去也不怕,因为理论上它是允许任何人免费跟读的,不是大学生或者考不上的人都可以跟着学,然后再去考……但马超死活都学不下去,也不愿意考,反而是偷偷托了庞德的人情,进了义从,而可能是这厮幼年在边疆长大,见惯了生死,所以到了少年时期身上的狠劲便显出来了!

    次次惹事的都有他,而且动辄便拔刀子……若非有庞德、张既两个老乡护着他,在义从里他都混不下去。

    但是,也不能把这厮给扔下不管吧?不管如何,这也是马腾的长子,这也是马超啊!

    于是这厮便一直在义从中厮混,今年更是十九岁强行加冠,公孙珣亲自赐其表字孟起,和贾逵、杨修、法正、孟达、刘璋这批人一起成功转业……其中贾逵、杨修、刘璋去做了地方官,法正、孟达去了军中,而马超则被公孙珣打发到骑都尉赵云手下当了个曲长……省的碍眼。

    总而言之,公孙珣确实需要给义从补充新血,而最终选定的乃是一大批人,数量多达六百之众,以维持如今白马义从三千的规模——其中从邺下成功毕业大学生到河北九州的高官勋贵子弟,从凉州、益州、交州的人质到自荐而来弓马俱佳的良家子,从战死的将官士卒的兄弟子侄到已经为任一方的优秀年轻官僚,不一而足。

    至于其中几名佼佼而知名者,便是蒋干、孟建、温恢、王凌、徐干、徐邈、士匡这些人了……王粲实在是手无缚鸡之力,而司马懿和诸葛亮年纪又偏小,关键是公孙珣连杨修都保护性的放置到平郭去了,这两个聪明的少年人,还是不要带去长安,以免他们窥破什么,以至于三观混乱。

    唯独一个王凌,公孙珣思索许久,终于还是按照规矩办事,以免寒了人心。

    诸事妥当,七月上旬,卫将军公孙珣依旧以长史吕范、从事审配、娄圭、司马韩当为留守,只率部分幕属,然后依旧以韩浩为中护军,以张既、庞德为白马义从文武二护军,再以偏将军张辽、骑都尉赵云为附属,各领骑兵三千,加上仪仗、各种属官,累计近万骑,以黄河为主道,浩浩荡荡往长安而去了。

    不过,仪仗刚刚穿过河内,正准备从孟津渡河,到河南沿河西进之时,当着司州牧、镇南将军程普与河内太守牵招的面,却忽然有人在渡口拦路喊冤……遇到这种事情,二人身处嫌疑,如何敢拦,便将这名手无缚鸡之力,带着进贤冠的老者一路放行到公孙珣身前。

    然而,老者来到公孙珣身前,俯身下拜,却居然不提什么冤情,反而当众劝卫将军公孙珣还大政于天子。

    按照他的意思,只有如此,卫将军方可以成周公之贤,炎汉也可以恢复煌煌盛世,否则汉室不存,卫将军也将有大祸。

    公孙珣懒得理会,甚至没有问对方姓名,便直接下令将此人好生遣送回家交给他儿子好生奉养了。

    ……

    “建安五年,本朝太祖过河南,有河内隐者当道而对:‘自高祖斩白蛇以来,凡四百载,天下虽纷争,社稷虽有危急,然四方依旧仰汉室之德,实乃天命所钟也!而卫将军讨伐董卓,扫荡河北,虽兵精粮足,但人心犹不归附。故曰,若卫将军能归大政于天子,则可成周公之贤,兼还炎汉之煌煌,曹操、刘备、刘焉、刘表者,亦必感将军之德,纷纷卸甲来降,彼时国安民乐,岂不美哉?’太祖笑对曰:‘昔桓帝、灵帝之时,汉统衰落,宦官酿祸,国乱岁凶,四方扰攘。所谓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以致社稷变为丘墟,苍生饱受涂炭之苦!黄巾先乱三十二郡,之后,董卓、袁绍、袁术等接踵而起,摧残汉室,割据地方,掳掠无度,残暴生灵。然否?’隐者对曰:‘此固实言也,桓灵之恶,董袁之暴,人尽知也,然今天子方束发,居大位多载,并无失德,且聪明好学。’太祖复笑:‘非此意也,今见足下侃侃而谈,年又偏长,正想问足下,彼时桓灵董袁之时,足下居何处?’隐者大惭而去。”——《士林杂记》·燕·无名氏所录

    第八章

    汉室诸公鸣玉佩

    扔下这个意图博名或者真心觉得炎汉有天命,但反正只是个腐儒的老者,卫将军公孙珣继续沿河西行不止。

    仪仗七月十一到达函谷关,七月十四到达陕县,七月十七便到达了潼关,此时已经有得到讯息匆匆迎面而来的朝廷使者了。

    而七月十九,卫将军进入华阴汇集了徐荣所部后,却稍作停顿,一来是在此召见了王修、贾诩、钟繇三名关中留守,二来是以公孙大娘寿辰的名义稍作劳军和赏赐。

    就这样,一直等到七月二十五,万骑奔腾,簇拥着卫将军的仪仗,方才在长安众臣的翘首以盼或心绪不安中浩浩荡荡过骊山直奔长安而来。

    闻得消息,太尉录尚书事刘虞领头,三公九卿以及同级别的大员、散官,全都出城向东数十里,早早来到灞桥相迎。

    其中,细细算来,长安汉廷大员居然只有四人未到……前两个自然是皇甫嵩父子,之前请辞成功的前司徒皇甫嵩走的极为利索,连带着他儿子皇甫坚寿都辞了侍中,父子同行,早早从蒲津避开公孙珣去邺城教书去了;还有一个乃是常驻邺下大学的太常郑玄;最后一个乃是正好告假忙着搬家的尚书仆射王朗……至于孔融,早在前年便被公孙珣弄到邺下亲自看管了,如今乃是邺下大学中牢骚第一人……而除此之外,其余百官自上而下,可以说无一人不在。

    大略要员计有:

    太尉录尚书事刘虞;

    司空杨彪;

    光禄大夫黄琬;

    太中大夫王允;

    谏议大夫种劭;

    中散大夫赵谦;

    光禄勋士孙瑞;

    卫尉公孙瓒;

    太仆王邑;

    廷尉周忠;

    大鸿胪赵平;

    宗正刘松;

    大司农冯芳;

    少府张范;

    将作大匠刘范;

    执金吾李邵;

    城门校尉董承,左中郎将伏完,右中郎将王斌;

    侍中杨琦、杨众、刘诞、射坚、金旋;

    黄门侍郎马宇、丁冲、傅干、盖顺、张昶、皇甫郦;

    又有尚书马日磾、杨密、田芬、邯郸商、淳于嘉等人;

    再加上早早随行以御史中丞领雍州牧的钟繇,还有负责京畿重地的虎贲中郎将京泽,京兆尹韩玄、长安令韩锐等人,林林总总,与两三年前相比,变动极多,但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是冠盖如云。

    不过,阵容越大似乎越能显示出公孙珣的跋扈。

    三公九卿百官汇于灞桥西侧,当面相迎,而公孙珣率万骑迎面而来,两方相对于桥头,这位卫将军勒令全军止步并亲自下马以后,却只与总揽朝政的刘虞还礼说了几句闲话,然后便居然伫立不动,反而背倚万骑,扶刀冷眼来看身前纷纷起身的汉廷百官。

    而看了许久,看的百官个个心里发毛,这位卫将军却又忽然失笑,然后径直越过杨彪、黄琬等人,来到了廷尉周忠身前,摇头不止:“周公,我请足下劝你族侄到河北,足下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如今反而弄的他成了我的心腹之患……这是故意的吗?”

    周忠无奈俯首:“卫将军,我侄公瑾素有主见,而长安距淮南何止数千里,我如何能真的约束住他?再说了,他一刚愎自用的年轻人罢了,何谈卫将军心腹之患?”

    “人与人是不同的,霍骠骑成大功业之时可曾论过年龄?”公孙珣愈发摇头而笑。“周公,我听说长安常有人说我执项羽刃宛如项羽,迟早要垓下一败难回势,那说不定你家侄子就是毁项羽霸业的韩信呢!”

    周忠只能低头不敢再言,周围人也多有异色。

    而公孙珣转过头来,复又与板着脸的公孙瓒随口问候了一句,便回身来到前方杨彪身前刘虞身后,然后缓步负手,挨个往这些汉廷大员身上看去,遇到认识的熟悉的,基本上是一字不发,反而是不认识的,方才挨个问清姓名、籍贯……而等他问完金旋来历,看到后面韩玄、韩锐等人俱是旧识,心中了然之余便干脆回身上马!

    看他那样子,居然是要扔下出迎的百官,直接引兵往长安城中而去。

    这下子,百官之中慌乱一团,便是公孙珣本人亲眷故吏出身之人,也不由面面相觑。而当此时,侍中杨琦实在是忍无可忍,便干脆直接站到桥头拦在了公孙珣马前:“卫将军何至于如此跋扈?圣旨尚未闻,便要私自引兵入都城,这与董卓何异?”

    公孙珣倒也不气,而是居高临下反问一声:“我奉旨总督九州四十二郡军政,持节总管九州兵马军事,如今引兵入长安,何须调令?须谁调令?”

    “非是此意。”杨琦也是立即醒悟自己说错了话,于是立即更正。“在下是想说,朝廷还有旨意给卫将军,就在此处,卫将军何妨接旨之后再入长安?”

    公孙珣面露恍然,这才下马,然后随意反问:“有何旨意?天子尚未亲政,而我为辅政将军,军国大事,怎么能不经我闻而擅自出旨呢?”

    “何谈军国大事,只是表彰卫将军功劳,予以加官的旨意而已!”杨琦半是无奈半是气愤一时。“这种事情自然是朝中大臣与诸尚书议论,怎么可能让卫将军本人知道?”

    公孙珣缓缓颔首:“既如此,愿闻诸君美意!”

    气氛这才稍微和缓,而太中大夫王允也赶紧取出圣旨,摆出节杖……也不顾公孙珣站在桥上居高临下,便要从低处匆匆宣旨。

    “换个人来宣吧!”公孙珣微微蹙额,一脸嫌弃,俨然再度强行生事。“我来时在河内孟津遇到一老者,劝我还大政于天子,孤身归辽西,以成周公之德,我问他桓灵董袁之时居于何处,其人都知道羞耻二字,掩面而走……想要表我的功劳,想彰汉室的威德,总得换一个没有屈膝事董之人吧?”

    王允面沉如水,虽然握着旨意的双手微颤,却居然忍耐的住,反而是一言不发将圣旨从容交给了身侧刘虞。

    而刘虞接过圣旨,却反而紧张一时,其人缓了许久方才开始扬声宣旨。

    正所谓:

    “朕曰:汉有天下,历数无疆。今有卫将军公孙珣,出身忠良,屡建功勋,覆高句丽于偏野,破黄巾于中原,诛董卓于三辅,灭袁绍于河北,平定九州,威制天下。又,朕闻,天命不可无佐,社稷不可无佑,朕今年弱,当许卫将军总揽朝政,加大将军,录尚书事,节制九州……”

    “此乱命也!”公孙珣听到一半便已经不耐烦,而且只一言便惊的前方百官震动,身后万骑紧张一时,便是刘虞也登时停下宣旨。“汉室四百年,未闻有以功勋而为大将军者,凡大将军、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皆刘氏姻亲,或者干脆刘氏宗亲,乃是以亲眷天然代行国政……”

    “正要请卫将军膝下淑女为后。”刘虞似乎早就知道有这一说,却居然在稍微犹豫之后,咬牙俯身请命,而其人身后,自杨彪以下百官之中居然有大半人纷纷俯首随请,等到中两千石官职以下,更有不少人跪地相对。

    公孙珣望着有备而来的汉廷百官,眼中明显有些暗淡失望之意,却又一言不发,依旧立在桥头不语……而其人身后牵马静候的王修、钟繇、贾诩等人面面相觑之余,也不禁低头不言,倒是引义从和前军至此的庞德与张辽各自紧张。

    “卫将军。”见到公孙珣不说话,光禄勋士孙瑞上前一步,恳切相劝。“如今天子束发,又聪明果决,理应渐渐为政,但将军之功高,天下皆知,我等为大臣,需要为江山社稷考量,又怎么会像那河内野叟一般无知,迫你让权呢?而欲两全其美,这便是唯一的法子了,按照汉室传统,将军以外戚之身为大将军,继续辅政,则天下人也无话可说。而天子那里,虽然以制度计,年内立了董、伏两位美人,可后位却一直是空悬的啊……换言之,天子也是懂得利害,愿意倾心以报卫将军扶汉室之恩德!”

    “士孙公被人给骗了!”公孙珣静静听对方说完,方才仰天感叹。“出这个主意的人,不是想两全其美,而是与我有私仇,想杀我公孙氏全族!而天子应下此事,乃是汉室负我!”

    刘虞肩膀微动,而其人身后不远处站的笔直的公孙瓒也微微一怔。

    “此何言也?”士孙瑞大急。“我等绝无此心……”

    “士孙公,你何必装模作样呢?”公孙珣愈发萧索感慨。“汉室外戚,自高祖发妻吕氏算起,到数年前死在嘉德殿的何进为止,有哪个外戚落得好结果呢?何进无我,他唯一的孙子都保全不住!非要说个最好的,这其中做的最好的外戚便是霍光吧?而汉室四百年,宣帝也算是其中顶尖的中兴之主了,你们对天子最大的期盼,不就是希望他能成个宣帝吗?可霍光一死,宣帝是怎么对待霍氏全族的?你真信霍氏不在霍光时谋逆,反而要等其死后才谋逆吗?”

    言至此处,公孙珣越过俯身而候的刘虞、杨彪、黄琬、上前握住士孙瑞的手,语气愈发悲愤:“士孙公,你还记得董卓时的情形吗?天子、太后宛如鸡犬一般被人杀戮,帝陵被挖空,首都化为白地,四十路诸侯并起天下,各怀鬼胎,彼时说一句宇内煎灼,四海沸腾,汉室垂危,不为过罢?”

    士孙瑞到底是个所谓传统汉室名士,也多少是个诚恳儒者,一时间居然不能驳斥:“确实如此。”

    “那么士孙公,”公孙珣握着对方手继续悲愤扬声而问。“当是时,受汉室恩德的那些四世三公者在干什么呢?难道不是在抢地盘,争名位吗?难道不是只有我一个辽西匹夫站出来,鞭笞不轨,维护天下,独负汉室行于此吗?”

    “实在是无人否卫将军之大功。”一旁的杨彪终于忍耐不住,扭头相对。

    “你杨文先又知道什么?!”公孙珣见到是杨彪,反而侧身勃然大怒。“设使天下无我,尔等今日所谓汉室忠臣,早不知道几人死于董卓刀下,几人亡于乱兵之中!设使天下无我,早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设使天下无我,早不知天下人口有几千万几百万化为道旁白骨!我于尔等,于汉室,于天下之功,功莫大焉,虽加十锡亦不足称!可如此大功,尔等不图报道,却居然想要迫嫁我女,想要夷我公孙氏全族!你们家传了几辈子的道德文章都被狗吃了吗?!我负汉室行,汉室负我心!天下至无耻者,便是你们这些人了!”

    和身后百官一样,杨彪也不免震动一时,战战兢兢大气难出,而灞桥之后,无数铁骑一时喧哗,竟有不少骑兵直接执锐向前蜂拥,更把不少官员吓得惊慌难耐。

    “这几年……去年!”公孙珣一口郁气吐出,一面撒开士孙瑞扶刀起身,一面抬手制止身后兵马,然后继续居高临下,左右徘徊,继续扬声呵斥。“去年你们说天子渐长,应该充实掖庭,我没许吗?董贵人、伏贵人入了未央宫后,天子说当依制度加封外戚,于是董承一个昔日董卓麾下的废物兵头,一跃成为校尉,伏完一个尚公主的无能贵戚一跃成为左中郎将,王斌一个只在未央宫中赶过车的人一跃成为右中郎将……说句不好听的,当日董卓能为中郎将都是靠军功,这些人算什么?还不是天子与你们疑我,想要依仗外戚来扶持天子对抗我?可我相忍为国,照样许了啊!为什么你们还不满足,还想害我?!”

    董承跪地,双拳紧握;伏完、王斌各自抖如筛糠。

    “要我说,你们想要外戚秉政,何妨以王斌这位天子亲舅为大将军,以董承为骠骑将军,以伏完为车骑将军?要是不够,顺便还可以下旨夺了我的卫将军给曹操,反正天子后位空缺,再娶一个曹氏女便是嘛,给曹操加卫将军领相国嘛……这些人大概是都不怕夷族的,何必找我这个胆小的呢?”公孙珣说到最后,不由嗤笑。“总而言之,我绝不做外戚。灵帝的儿子,我公孙珣的女儿也配不上!至于这身权位,你们要是觉得在下逾越了,尽管来拿!不过在这之前,在下不像诸位那么忧国忧民,整天想着大事,在下还有一些繁琐的军务要忙……刘范!”

    益州牧刘焉长子,将作大匠刘范猛地一哆嗦,然后茫然起身。

    “滚回去告诉你爹,”公孙珣拔刀凛然相斥。“他割据益州也太久了,益州的天子气看来也并不属他,我此行引万骑而来,怎么可能是为了与朝中这些小人周旋,乃是要伐蜀建功,收蜀地于一统……今日是七月末,许他十月之前,亲自倒戈卸甲来降,便可有活命之望!否则莫要怪我不识旧情!”

    刘范依旧茫茫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而朝中百官,站着的、跪着地、弯着腰的,也全都不知所措……当然,大部分人是长呼了一口气。

    对此,公孙珣并未多做解释,而是兀自回身上马,随即,万骑奔腾汹涌,裹挟着汉廷百官,直入长安城方止。

    入城之后,百官各怀心思,各自谋划商量,刘范虽然被当众呵斥,却居然不敢擅自归益州,反而是茫茫然想来重新热闹的卫将军府求情。

    至于城中公孙珣故吏、心腹,纷纷聚集卫将军府不提,另一边刘虞在与杨彪、黄琬、王允、赵谦等人商议后,再度亲自登门,恳请公孙珣翌日登未央宫,一来往尚书台主理朝政,二来请他当面与天子一晤,好教导天子。

    公孙珣闭门不纳,只让执勤义从王凌出去回复了一句话——卫将军不敢入宫,自今日起,万事天子与诸君自为之,不要耽误他征伐蜀地。

    刘虞几乎绝望。

    ……

    “建安五年,天子束发,立美人,私加侍中、侍郎,欲与太祖相抗也。太祖自引万骑自邺下至长安,百官震怖,有琐琐者暗送信至,曰:‘君之功绩,可加九锡。’太祖于道中阅而笑之,乃顾左右曰:‘若天下毕,四海一,虽加十锡何妨?大丈夫焉求九锡?’左右皆不敢答。”——《新燕书》·卷二·太祖武皇帝本纪

    第九章

    山人琴畔鬼吹灯

    刘虞的绝望并非只是来源于公孙珣的跋扈与敌意,更是来自于拥汉派内部的复杂派系……有些东西,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连刘虞这个名义上的拥汉派领袖自己都说不清楚。

    在这方面,刘伯安唯一确定的是,在长安这个特殊的地方,汉室四百年威德而形成的所谓拥汉派力量,其实远超表面想象,其中激进者也不乏其人。而此番卫将军重返长安,刘伯安那番请公孙珣为大将军,以其女为皇后的应对,其实已经是迫不得已的一次尝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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