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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当时的复杂状况还可以从孙坚许诺颍水以东地盘时的另一个小细节看出来——汝南在颍水以东其实足足有八个县,为啥只还七个,因为有个城父县在曹操手里!

    城父虽然属于汝南,但其实就在涡水下游,距离当年曹操和公孙珣洗澡的地方不远,那地方曹操尚未起兵,就被曹仁领着几千个混混给占了,属于曹操的原始地盘,而曹氏在涡水的影响力太大了,孙坚其实力有未逮。

    这些东西,说白了,就是这些水平比较高的军阀们之间又拉又打又要照顾大局的外在表现而已……总体而言,大局是大局,可私底下还是要争地盘,抢人口的。

    以斗争促和平,以斗争赢得尊重嘛!

    回到鲁肃那里,当时刘备到了广陵,轻松击败薛礼,然后搂草打兔子占据了下邳东城,第一时间就去找鲁肃,这是因为鲁肃少有壮志,慷慨散财,名声在淮南地区是很大的,与刘晔这些淮南本地的人才相互之间也都是好友,刘玄德早就听说过他。

    然而到了东城才知道,鲁肃跑了!

    这厮在东城见到此地混乱,时不时有薛礼这种人骚扰,所以干脆迁移往淮南去了……刘备赶紧回到淮南,再派人去巢湖附近征辟鲁肃,一打听才知道这厮居然又跑了,乃是起了出仕的心思,这一次准备去荆州投奔刘表!

    于是刘备赶紧亲自去追,追到江边换上船再去追,一路追到江夏也没见到人影。

    然而,等他沮丧至极回到自己在淮南的大本营寿春后,这才惊讶发现,鲁肃居然就在此地等他呢!

    原来,鲁子敬犯二杆子乱跑的时候,也担心自己这是不是有点不靠谱,于是临行前专门来寿春找自己好友刘晔商量,把刘子扬差点给逗笑了——摆在眼前的明主你不投,乱跑啥啊?

    鲁肃就辩解说,这刘备一个燕人,咱也不知道他,而大丈夫一旦委身就要生死相从的,这是能轻易投奔的吗?

    刘晔也懒得多说,而且刘子扬又何尝是省油的灯?这位从小杀人不眨眼的货大手一挥,干脆用强把鲁肃给关起来了,等刘备回来才放出去。

    而等到鲁子敬见到了刘备,并得知对方为了追自己差点一路追到江夏以后,这才感激涕零,纳头便拜,从此成为了刘备心腹之人。

    平心而论,无论是曹操还是刘备,又或者是孙坚,他们在中原、淮南都绝非顺风顺水,或者说如今这天下正逢乱世,谁身上又没有几个故事呢?而如果刘备或曹操日后不能定鼎天下,这些故事又有谁在意呢?

    回到眼前,鲁子敬与郭奉孝带着陈登、徐庶一同往北,途径琅琊,原本想要拜会正在收编琅琊臧霸部的镇东将军关羽,却不想因为泰山盗匪于毒为臧霸部属昌烯所释,趁乱逃窜,浮海南下,关云长此时正在震怒……知道老上司脾气的郭嘉不好多待,匆匆留书致意,便再度启程北上了。

    转入泰山郡,过济北,走东郡,从苍亭渡河,再往西行便是魏郡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河北中原似乎也就是一水相隔,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壁垒分明。

    而进入魏郡,徐庶便主动告辞,自行游历去了,陈登虽然不舍,却也无话可说——下邳那次经历,对二人的打击几乎是一样的,徐庶决定多走走多看看,陈元龙还能如何呢?

    等数日后,七月下旬这日中午,一行人进入繁华至极的邺城,刚刚在东门内的驿馆住下,尚未来得及感叹游玩,便得知卫将军公孙珣要召见他们——此时,公孙珣正在城外西南铜雀台工地上视察,但听说是鲁子敬、陈元龙为使者后,却一刻也不愿等,直接传唤。

    鲁陈二人不敢怠慢,带上刘备准备的礼物便复又匆匆出城往邺城西南面的漳水畔铜雀台而去了。

    话说,由于夯土技术的推广和发展,汉代的台式建筑其实已经到了非常成熟的地步,军营中的夯土将台,军事堡垒的夯土外围,政府、学校、祭祀建筑的夯土地基,都是极为普遍的。而铜雀台作为一个执政集团彰显威仪的建筑而言,其规模也是毋庸置疑的。

    不说别的,哪怕此时尚未有多少建筑立于台上,单独的一个十丈大高台,便也显得震撼人心了。

    时间已经到了傍晚,鲁肃拾级而上,登台谒见公孙珣,尚未来到台上便闻得一个声音于头顶当面而来:

    “人言利刃在手,杀心自起,登高望远,豪气自生……子敬淮南英杰,以为此处如何啊?”

    鲁肃和身侧陈登一起匆匆抬起头来,却见到一个只有唇上留髭而不蓄颌下须髯之人,身材高大,鹖冠剑袖,正含笑负手立于台阶正上,居高临下而问。

    鲁、陈二人观其容貌颇显端正,言语清朗也显年轻,好像只有三十二三岁的样子,再加上其人身上连个印绶都无,还以为是邺城此地哪位重臣家的子弟闻得淮南使者至此专门来找茬呢!

    但下一瞬间,几乎是同时,鲁肃和陈登齐齐瞥见了此人腰上一柄刀把极长、制式怪异的佩刀,却又各自慌乱,随着一旁郭嘉一起下拜行礼,口称‘卫将军’!

    “非是官寺接见,何必多礼?琅琊入手,行程圆满,本该让奉孝先去休息的,但听说鲁子敬至此,不敢怠慢,倒是辛苦奉孝了。”公孙珣往下行了半步,先行扶起了郭嘉,并称赞一时。

    “职责所在,岂敢称辛苦?”被扶到台上的郭嘉赶紧俯身称命。

    “既然来了,且随我登台一游吧,志才也在此,省的你再去寻他专门汇报了!”公孙珣微微颔首,却又将对方放开,让其人自去寻戏忠,然后再度看向了身下的鲁肃。“子敬,适才我所言,你尚未应声吧?”

    “外臣……”

    “何谈外臣,你不是大汉臣子吗?”公孙珣失笑相对。“再说了,到我这里来,便是玄德也不会称外臣,而会自称为弟的。”

    “呃,属下……臣以为,铜雀台气势磅礴,虽然高楼未成,却也有了许多气象!”鲁肃无奈改口。

    “你在台下,能看到什么气象?”公孙珣再度失笑,伸手便要扶对方上台。“且上来一观!”

    鲁肃无奈,只是任由对方将自己单臂扶上台去,而陈元龙在后,不免艳羡。

    三人登台,只见台上除了数百翎羽铁甲披风的侍卫以外,还有足足数十名高冠巍峨之辈,或高或矮、或白或黑,大略分成两堆,一堆除了极少数如郭嘉一般的年轻人外,大多是中年、老年之人,且几乎人人青绶银印,俨然是邺城此处的重臣、名将、大儒之类的人物;另一边却多是一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个个英姿勃发,气势滔天,且多是千石、六百石的黒绶铜印,还有人并无印绶,甚至还有四五个束发无冠少年,俨然是新晋才俊或者本地贵族子弟,而其中除了一个九江蒋干是熟人外,其余的鲁肃也都不认识。

    公孙珣与鲁肃把臂同行,却居然并不着急与他做介绍,反而是直接拽着对方来到台边,凭栏西望……此时正值初秋傍晚,所谓漳水漫漫,夕阳绚绚,十丈高台,千里烟波,自成气象。

    “如何?”看了一会,公孙珣忽然再问。

    “确实……气势非凡。”

    “可有诗歌?”

    “臣……愚钝。”鲁子敬颇显尴尬。“不通文墨。”

    “我想也是,”公孙珣看着被自己拽着的鲁肃摇头叹道。“淮南那个地方,处于中原与江南的中间,一面能接触到中原的文化,一面却又民风剽悍,多有野蛮事,所以彼处的英杰多擅谋擅军擅杀人,却不擅长经文,更不会在意诗词歌赋这种小道……这种习性,平世中难争上游,而乱世中却正是傲视天下的资本!”

    鲁肃也不知道该不该反驳,甚至他都不知道对方是在夸自己还是在骂自己,而这种感觉很快就随着公孙珣接下来的言语变的更加强烈起来。

    “诸君,”公孙珣终于回头看向了自己的一群下属臣子,并指着鲁肃微笑言道。“这便是我与你们说的淮南三杰之一了……鲁子敬少时便标田卖宅,分财结士,可谓少有壮志,野心勃勃,其人观大局如洞中察火,见天下分崩,心中早有随一明主分割天下,宰制一时之雄心。唯独其人不善民政,才能还是有限,不可妄比之萧何,却可稍比光武身前邓禹!”

    邺下众臣纷纷盯住鲁肃上下打量,宛如之前看士燮从海路送来的大象一般新奇,便是陈登也目瞪口呆,看着鲁肃发怔。

    鲁子敬本人也颇显尴尬,但到底是一方英杰,便干脆咬牙反问:“如卫将军这般论,臣一区区淮南财主便可称野心,便可比邓禹,那其余二杰又是什么人物?”

    “这还用说吗?”公孙珣不以为意。“刘晔刘子扬奇谋善断,比子敬你还擅杀人……比张良不足,比陈平稍可。”

    鲁肃居然无可辩驳。

    “还有一人,唤做周瑜周公瑾,与韩信相比,军略稍迟,但却风度翩翩,堪称儒将,更重要的是,此人与子敬一般,一朝为人臣,便不可动摇……总体上,我却觉得不比韩信差!”公孙珣感慨道。“子敬知道吗?去年我知道你们三人俱在玄德幕下之后,虽然也明白,以淮南之地属他,你们三人断逃不出他手,却还是忍不住发出诏令,征调你三人入朝为官……可惜,玄德收信以后非但佯做不知,反而直接回了我一匣子灰烬。而今日他遣你来,俨然是尽得你心,不怕我拉拢了……真是可惜!”

    鲁肃心中微动,到底是有了几分感激之意:“卫将军何必如此?正如将军刚才所言,我家刘豫州得淮南,安淮南,再以其人礼贤下士,莫说淮南英才了,便是我这种愚钝之辈都要倾心报答他的;而卫将军执掌河北、三辅,难道河北、三辅的英杰会不从卫将军吗?将军何必如此记挂我等三人……让将军错爱了。”

    公孙珣情知对方不可动摇,便再度失笑,然后终于松开了手。

    话说,公孙珣之前吹捧什么淮南三杰,又是邓禹,又是陈平,又是比韩信还出色的,身旁诸多大臣其实心中早就不忿,只是其中一些重臣与年长者多有城府,不会轻易显现而已。但另一边,一群邺下年轻才俊中间,却总有忍不住火气的,此时见到公孙珣松手,果然有人忍不住上前,准备喝问嘲讽。

    同时上来的有三人之多,但相顾之后,一丑一俊两名未加冠的少年立即稍停,唯独一名带有印绶的年轻官员当先一步面喝问起了鲁肃:

    “如这位‘邓禹’所言,刘豫州居于淮南,则淮南英杰归附,这倒无话可说。可我家卫将军难道只是居于河北、三辅区区之地吗?自董卓乱政以来,卫将军实掌天下之权,安天下黎庶,足下号称高才,却只感刘豫州安淮南之恩,为何不感卫将军安天下之恩呢?”

    鲁肃不认得此人,只能茫然拱手,然后认真相询:“敢问足下姓名!”

    “去年七品官职冀州政绩考核第一,发干县令,太原王凌王彦云!”此人昂首应声。

    “失礼了。”鲁肃心下恍然,然后继续恳切相询。“那其余两位呢?”

    “这位是去年秋日入学,明经科第一,河内温县司马懿!”王凌随手一指。“而这一位则是去年文学科第一,山阳王粲!”

    鲁子敬心中愈发感慨,却是先瞅了瞅旁边一言不发反而似笑非笑的公孙珣,情知躲不过这一遭,才昂然应声:“见过三位……其实王君适才所言极有道理,凡感其恩,当为其事,在下也是颇以为然的。可是既然淮南英杰多不愿从卫将军,而多从刘豫州,那便只能说明,刘豫州有恩德加于淮南,而淮南未见卫将军之恩德了!”

    台上气氛陡然一冷,王凌也一时慌乱,不由去偷看公孙珣,却发现后者只是在负手而笑。

    ……

    “汉末,刘豫州遣鲁肃访太祖于邺城,陈登随行,相见于铜雀台,太祖召邺下诸臣与大学佼佼者为从。晚宴既罢,肃问登曰:‘适才应付匆忙,未尽品才俊,加冠为官者且勿论,诸少者元龙以何人为佳?’登答曰:‘台上有二少年应对出众,俊秀者曰司马懿,面丑者曰王粲,皆一时之选。’肃摇头:‘司马子言辞锋利,王氏子才气逼人,然适才吾与诸邺下臣从辩论,口出豪言,称卫将军无恩德加于中原,众皆变色,独一长身少年立于台侧,岿然不动,如鹤立鸡群,正欲闻彼姓名。”翌日,登私问族中旧交审配,乃琅琊诸葛亮也!”——《世说新语》·品鉴篇

    第六章

    旧恩如言亦难收

    王凌看到公孙珣笑而不语,却是重整旗鼓,再度凛然质问:“使者此何言也?!卫将军之功绩天下皆知!”

    “在下不善言辞,此实言罢了。”鲁肃坦然拱手作答。“卫将军的功绩和恩德天下人都知道,但离乱之时,镇压淮南使淮南重归安定恢复生产的,不是卫将军乃是我们刘豫州;而彼时屯田豫北,使中原少饿死些人的,也非卫将军而是曹奋武;驱除袁术这种祸害中原之辈,或许打出旗号的是卫将军,但提刀于阵前奋不顾身的却是故孙破虏;而这两年,中原士民得以交通往来,各地能使商旅辐辏,更是曹奋武和我家刘豫州一起并立南阳之功……这些事情就摆在那里,难道是假的吗?”

    王凌一时语塞,他本能的觉得哪里不对,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言语中的恳切与事实。便是台上其他众多大臣学者、俊才学生,也都有些异样,司马懿和王粲更是若有所思。

    “这位王县令,你为一州政绩第一,想来一定知道下面士民百姓的心思与认识。”鲁子敬见状继续缓缓言道。“天下乱了这么久,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加在他们身上最大的恩德便是能避开战乱、能吃饱饭、能安心生产,简而言之乃是能活命罢了!这个时候,加在他们身上最大的恩德便是能‘活人’,其余种种皆不值一提……而中原之地乱了十年,据在下所知,除了颍川一带还有人记得卫将军当年去彼处平了黄巾,所以稍显感激外,其余各处却没几人知道卫将军。便是从某些地方知道了卫将军这个称呼,却也不一定知道此人是谁!”

    台上众人神色各异,而王凌却愈发慌乱,因为他知道鲁肃所言可能句句是实,中原的士民百姓真的不会感激公孙珣。实际上,当他本能回头去看此番刚刚认识不久,出身淮南的蒋干,以寻求帮助时,却发现对方竟然一直低头不语,俨然是心中有所顾忌。

    换言之,出身淮南的蒋干心里恐怕也明白,鲁肃说的是大实话。

    非只如此,便是之前出列的王粲虽然愤愤然难平,却也有些焦急之色……丧父后数年一直养在公孙大娘身前的王粲原本是想说一些防疫啊、教化啊、制度啊之类的东西,但鲁肃死死钉住了从底层士民角度来看的‘能活人’这个天大的‘恩德’,一时间他还真不好反驳。

    实际上,何止是王粲,此时台上诸多人物也都若有所思,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乱世之中,确实是天大地大,不如‘能活人’来的大……你再能打仗,再能杀人,也是比不过能活人的……总不能说活人的不如杀人的,那算是什么话?

    而要是以此而论,刘备和曹操的确在中原根基深厚,深得民心,而公孙珣也确实不值一提——后者也能活人,但活得是河北、三辅之民,而这一点鲁肃也并没有否认。

    “在下以为,使者所言俱为诚实之言。”就在台上一时陷入僵局之时,王凌身侧另一边,那个容貌俊秀的司马懿却忽然思有所得,直接上前一步,口出惊人。“于中原士民而言,唯曹奋武、刘豫州为当世英雄,卫将军不值一提……但下面士民百姓因为身处离乱只以个人感官而论,如使者这般自比邓禹的人物,却也执此小道,看不清煌煌大局,岂不可笑?”

    鲁肃心下无语……他很想说自己从来没自比‘邓禹’,但此时公孙珣就在身侧假装看落日,驳斥这个反而显得没意思。

    于是乎,其人面不改色,而且也没有因为对方尚未加冠便不重视,反而微微拱手,以作请教:“请河北明经第一稍作提点。”

    司马懿失笑而答:“其实在下区区束发少年,如何敢提点淮南英杰?只是有一问如鲠在喉,不问出来,便心中郁郁,今日有幸登台游览的好心情也要全无;而问出来,又怕让使者难堪,反而坏了使者今日好心情。”

    “无妨。”鲁肃赶紧摇头,心中愈发无语……如今这个局势来做使者,说白了就是来看看公孙珣的战争准备如何,难道还指望像走亲戚一般愉悦?

    “请问使者。”司马懿见状正色拱手相对。“你所言俱为实言……然,刘豫州能施恩德于淮南士民,不正是因为卫将军的恩德加于他身吗?若无卫将军,刘豫州安能为刘豫州?于士民百姓而言,活其人者为大英雄大豪杰,那敢问于刘豫州而言,使其居于今日英雄位的卫将军,又算是他什么人?!刘豫州都知道言必称吾兄,行必比吾兄,为何到了使者这里,却是卫将军无恩德加于淮南了呢?”

    鲁肃陡然一滞。

    “说的不错!”一旁王凌也醒悟了过来。“使者真是狡辩!若无卫将军讨董功成,何来刘豫州、曹奋武从容割据地方?若无卫将军予以官职名爵,何来刘豫州得为中原事?若无卫将军讨平袁绍,何来中原从容攻略袁术?”王凌连番发问,问到最后已经难掩鄙夷。“足下号称淮南英杰,自比邓禹,眼中却只有什么淮南、中原、河北、三辅,却难道不懂得这些俱为天下一隅吗?邓禹佐光武成天下事,难道是个眼睛里只有南阳一地的狭隘之辈吗?”

    鲁肃刚要再去争辩,那边王粲也反应了过来,即刻上前随之迫问:“正是此理,使者口口声声中原中原,淮南淮南,其实不过是地方姿态,离心离德,所谓为地方私利而视天下为无物罢了……以此来臧否卫将军,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其实两位王兄不必如此义愤填膺。”司马懿忽然再笑。“莫非刚才没听到吗?这位淮南邓禹少有壮志,彼时便标田卖宅,分财结士,俨然是野心勃勃,意图大事……这种出众人物,哪里会不知道什么天下地方,中枢分野的区别?又哪里又会眼光狭隘?分明就是觉得天下大乱,正逢其时,他这种豪杰人物正可以为了一己之野心而分裂天下……”言至此处,司马懿侧身向身后诸人躬身一礼,方才以手指之,冷笑难耐。“换言之,这位要的天下,乃是刘豫州为光武事、他为邓禹位的天下。至于我们这些河北、三辅人,即便是于乱世中追随卫将军勉力维持时局,安抚天下,他们又怎么会领情呢?”

    鲁肃再内秀外儒,此时也不可能忍耐的住了,其人终于变色厉声呵斥:“天下自是汉室之天下!刘豫州不可为,卫将军便可为了吗?!在下言止于刘豫州而无视卫将军,固然是眼界狭隘、心存野心,那尔等言止于卫将军而无视长安天子,又算是什么?如王县令,你固然是七品职务,不也照样佩戴千石印绶以示汉臣之身吗?”

    司马懿僵在原处,那只手既不好继续指下去,却也不敢轻易放回,而是和王凌、王粲一起不由背生虚汗……他们三个毕竟年轻,只顾口舌之争,却忘了这种话题说到最后,迟早会延及这个天大的纷争和忌讳!

    而偏偏卫将军本人还正在一旁凭栏远眺漳水漫漫呢!

    一时间,随着台上众臣齐齐转向公孙珣,鲁肃也觉得尴尬……说到底,最后搬出天子来其实还是他自己也词穷了,而且身为一方使者,跟着一个县令还有两个束发少年争成这个样子,便是让对方也词穷,那又有什么可值得称赞的呢?

    何况,卫将军还在身侧……自己此番出使名义上乃是代替刘豫州来问候卫将军的,私下里是观察局势看看河北战备,但无论如何都不是来宣战的。

    在这里吵吵来吵吵去,赢了输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落日余晖来到最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直负手观景的公孙珣对身后置若罔闻,而是静静看着漳河落日不语。

    过了许久,随着初秋时节的夕阳微微一跳,那最后一片明显的太阳便只剩下一片云霞尚在。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漳水之滨;雁阵惊暖,声断铜雀之浦。”公孙珣忽然开口缓缓吟诵,却是让铜雀台上诸人纷纷动容。“穷视野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河洛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太行高而北辰远……”

    吟至此处,公孙珣忽然回头:“诸君,这几句文好吗?”

    “极佳!”大多数人还在发怔,唯独王粲脱口而出。“旷世之辞也!可稍作润色,成绝世佳文!”

    “于文学而言极佳。”公孙珣看着王粲缓缓颔首。“但我是个将军,有此好辞传世又有什么用呢?而且这也不是我的文,而且还有另外一文……”

    众人纷纷一怔。

    “若夫霪雨霏霏,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曜,山岳潜形;商旅不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虎啸猿啼。登此台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公孙珣脱口而出,好像不是作文,而是背诵一般。“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千里;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浮空,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此台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亦是绝妙好文!”王粲恳切而言。“不过确实稍逊之前落霞与孤鹜齐飞之语……”

    “还没完呢。”公孙珣背对身后夕阳余光,望着身前诸多邺下重臣才俊,面无表情。“嗟夫!予尝求古仁人之心,或异二者之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乎。噫!微斯人,吾谁与归?”

    台上熏风阵阵,远处匆忙归家的农人、工匠、商旅之声遥遥可闻,但偏偏有一种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到动静的沉寂感……这是因为台上诸多人此时俱寂静无声,却又神驰气摇。

    “诸君。”公孙珣负手而言。“这两文都不是我做的……从家母处听来的而已,前者文辞优美,可谓到了某种极致,读一读、念一念就能知道什么叫做文学;而后者可能描景稍显空洞,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一出,又有哪个心怀天下之人不为之震动呢?子敬!”

    “臣在……臣惭愧!”鲁肃赶紧俯身致意。

    “你是该惭愧,但惭愧错了地方。”公孙珣踱步上前而言。“还有彦云、阿粲、阿懿,你们四人在这里说什么淮南中原天下,却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天下……只是在国这个范畴里打转转罢了,而国和天下根本不是一回事!”

    “请将军赐教!”司马懿听到对方唤自己‘阿懿’,居然和养在卫将军府中的王粲一个待遇,也是不由振奋。

    “国是什么?国是一家一姓所为之霸业,是君臣、律法、军队、户口、地盘。天下是什么,是四海宇内诸般总称,是华夏传承,文明章典,是百姓万物,民俗人心,却又不仅如此。”言至此处,公孙珣语速愈发缓慢。“也正是因为如此,有亡国保国之论,有亡天下保天下之言……却非是一回事。”

    “请将军指教。”鲁肃适当插话。

    “所谓亡国乃是说改姓易号,新旧更替,恰如以汉代秦;而亡天下,乃是说四海秩序崩溃,道德律法俱无用,至于率兽食人,恰如灵帝至于董卓之时,便为此局。”公孙珣平静言道。“而保国,乃是受一姓一人之恩,又掌权势,故此为之谋;而保天下……莫说保天下了,只一句话,天下兴亡,虽匹夫亦有责!子敬!”

    鲁肃长呼了一口气,赶紧从早已经神魂颠倒的陈登身侧越过,再度俯身称命:“臣在!”

    “你莫非以为我公孙珣只是在保国,未曾保过天下?”公孙珣肃容以对,却不等对方回应复又看向了王凌三人。“彦云、阿粲、阿懿!”

    “臣在!”

    “学生在!”

    “小子在!”

    “你们只看到玄德、孟德是与我争国之人,但可曾想过,这二人也是与我共保天下之同志?”落日光芒渐消,公孙珣言语如刀。“我知道,这几年天下渐安,总有人觉得我失了锐气,醉心安泰,而忘了进取,但你们可曾想过,我与中原曹刘之间,这些年无一日不是在同心同力进取于天下呢?微斯人,吾谁与归?不但淮南中原士民要感激我,你们也该感激曹刘才对。”

    “臣惭愧!”王凌当先领头俯身。

    “不必惭愧。”公孙珣微微颔首感叹。“保天下与保国并不相碍,图雄争霸也不是什么不可为人知的鄙陋之事,唯独你们这些年轻人,想要建功立业之余,心里一定要明白这个道理才行……今日到此为止,使者远道而来,咱们举火摆宴吧!”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各怀心事的同时复又一同行礼称是。

    当晚宴罢,众人自宿于铜雀台下的一处临时落脚之地,第二日方才浩浩荡荡,回到邺城。

    而公孙珣回到城中,尚未来得及正式接见鲁肃,询问公事,便忽然于府中接到一个讯息,乃是戏忠亲自送来的。

    “皇甫嵩……请辞司徒,求来邺城教授兵书?”公孙珣坐在案后若有所思。“这是有所察觉了?”

    “未必是察觉,而是警觉吧?”戏忠在旁捻须从容作答。“毕竟是多年宿将,见得多想的也多。”

    “刘虞呢?”公孙珣再问。

    “太尉并无动静。”戏志才回答迅速。“中规中矩而已。不过即便是中规中矩,他也都第四次联手三公九卿催促将军你往长安一行,商议天子束发后的种种大事了。”

    “躲不掉的。”公孙珣摇头笑道。“就好像玄德让鲁子敬来试探河北态度的同时,心里恐怕也明白,有些事情总是躲不掉的。”

    戏忠欲言又止。

    “志才不必如此作态,我知道的……”公孙珣愈发感慨而笑。“既然来到这一步,有些事情总是要做的,绝不会心慈手软。只是昨日说了些大话,所以不免感慨,为什么这么多人心里明明也懂,却还要为了些许旧恩而搭上一切呢?”

    “不是此意。”戏忠一声叹气。“只是觉得君侯昨日言语虽然震耳发聩,却未免说早了一些……要我说,有些人牵连过深,不如就让他们为了所谓旧恩糊里糊涂陪葬去吧!君侯太过仁慈了。”

    公孙珣沉默片刻,再度开口时却也恢复了从容:“也罢,皇甫嵩想来邺城就让他来便是,而长安那边请了那么多回,等这次送走鲁肃,咱们也就动身走一遭便是。”

    戏忠俯身不语。

    ……

    “珣既得琅琊,全中原形胜之地,刘备震怖,遣东城鲁肃问安于邺城。至,珣见其人于铜雀台,肃与诸生辩大义,相持不下。时值初秋落日,珣乃凭栏而叹:‘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君等大义,于天下乎,于斯人哉?’肃乃惭。”——《汉末英雄志》·王粲

    第七章

    旧恩如言亦难收(续)

    七月初秋,距离铜雀台召见又隔了一日,鲁肃正式谒见卫将军公孙珣,代其主刘备致意之余更是直接宣告了其主将代管徐州南三郡,而曹操将接手彭城国与东海郡沂水以北的既定事实。

    对此,公孙珣及其随从接待使者的幕属重臣们却并未多言。

    毕竟嘛,一来,所谓事实以成,多言无益;

    二来,到了今日,公孙珣也好,吕范这些人也罢,很早之前便从戏忠那里收到了郭嘉送回的讯息,知道陶谦和刘备的关系远比想象中的要紧密,不然陶恭祖也不至于提前暗中将其人辛苦打造的徐州水军指挥权让给刘备了,军队都提前让出去了,还想如何?

    实际上,此番能抢在周瑜与广陵水军北上琅琊震慑住臧霸之前,便将臧宣高这个半独立的小军阀收编,便已经有很大的运气成分了。

    没错!

    那四十艘海船、一万水军根本就不是刘备的,数字也不准确,按照戏忠那里之前的记录,准确的说应该是三十七艘大船,外加后勤保障与辅助作战的六十八艘小船,合计一万一千余水军,主要三个屯驻港口,琅琊、东海、广陵各一……想想就知道了,刘备地盘也不挨着海,哪里能突然冒出来什么四十艘海船?那支部队,乃是陶恭祖见到之前袁绍败亡,明白了海疆的重要性后一边将郡治从东海迁移到下邳,一边立即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悉心打造,用来拱卫自己海疆的。

    所幸,徐州大面积接海,琅琊、东海、广陵都有大量的熟悉海洋气候的渔民,民间也不缺海船技术,更重要的是徐州上下几乎全力支持此事……故此,这支部队成军很快,这些年也算颇有名声,尤其是最近小半年在船只大规模下水成军后他们还与青州水军在东海海岸线上大规模对峙过,只损失了三艘船,而青州水军也沉了两艘,此次以后就更被认为是徐州命根子一样的东西了。

    而当时刘备一时没有沉住气说破以后,郭嘉便忍不住去看陶谦和其心腹广陵太守赵昱,乃是立即就明白过来,人家陶谦早早就有将徐州托付刘备的意思,不然也不至于提前交付徐州命根子一样的精锐水军指挥权了。

    不过想想也是,陶谦和刘备二人非只是亲属,更重要的是陶谦老家丹阳现在也在刘备治下,而陶恭祖既然决定不让两个儿子沾染政治,准备全家归乡安享太平,那从哪个角度来说,他都没有理由不把徐州留给刘备!

    至于当时如此装模作样,恐怕也是知道自己治下暗流汹涌,众人各怀心思,想先稳住这群货色而已。

    唯独没有想到两个二愣子会传谣言!

    甚至在公孙珣这里,其人也忍不住会多想一想,另一个时空中,陶谦固然早早老朽,但最后猝死却跟曹操侵略徐州并大规模杀戮有直接关系,那他此番赶在天子束发后忽然病重,真的是病入膏肓吗?华佗所言,又有没有得到病人本身的恳切托付呢?

    但不管如何,在天子束发之后,有心人都明白天下大局有变,之前的平衡注定要被打破之时,陶恭祖能够带着高位显爵,全家平平安安富贵回乡,安享晚年,也算是一种另类的好结局了。

    唯独想起其人睚眦半生,刚强几十年,怼天怼地怼三公怼下属怼名士,临到晚年却不免英雄气短,到底是让人唏嘘了。

    “可还有其他言语?”端坐在堂上案后的公孙珣一边脑中乱想,一边随口继续询问。

    “尚有几件小事请卫将军做主。”鲁肃说着却是在周边邺下重臣们的瞩目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纸包,交给旁边一名义从军官代为转呈。

    公孙珣从军官手中接过纸包,打开一看,却是一沓安利号发行的布票、粮票、货票、银票等物,便不由失笑:“子敬何意?”

    “请卫将军终止此物在中原流通。”鲁肃恳切相对。“区区片纸,安能购换实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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